周啸天

“普京说话，全世界都在听”这十个字，是俄罗斯传媒以头版、头条、挂头牌发表的文章题目。鹤鸣九天，气势如虹，昂藏跋扈之意可掬。

普京说过的话很多。有两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石破天惊：

第一句话：“领土问题没有谈判，只有战争。”

第二句话：“若俄领土遭侵犯，将首先动用核武。”

两句话，四个关键词：领土、谈判、核武、战争。

坐言起行。2000年，普京当选为俄罗斯总统后，立即发动了第二次车臣战争。他动用大量现代化重武器，反复对车臣进行毁灭性轰炸，战事惨烈。平民伤亡数量超过闹独立的武装分子。血肉狼藉之余，终得全胜。

这场战争，和其后发生的车臣独立武装对俄罗斯、莫斯科的多起恐怖主义袭击，都曾惊动世界。

2008年8月，格鲁吉亚和俄罗斯为争夺南奥塞梯的控制权，爆发战争。焦土瓦砾，历时十天。格军15人死、1469人伤、4人失踪；俄军74人死、171人伤、19人失踪；约1600南奥塞梯平民死亡；又是一片血肉狼藉。俄罗斯全胜，领土扩大了一点点。

在这十天里，有多少平民家破人亡，没有统计数字，也没有谈判与核武，只有领土和战争。

2014年3月，俄罗斯武装便衣突然袭击乌克兰，兵不血刃，一举占领了克里米亚的乌方边防哨所。这一回合，没有谈判与核武，却有不算战争的战争。八个字：出其不意，兵不厌诈。

这事还没有完，精彩的，还在后头。

以克里米亚俄罗斯族裔居民为主力，立即组织了井然有序的公民投票，决定脱离乌克兰，加入俄罗斯。公投结果一出来，两三天内，公投方和俄国就撇开乌克兰，双方签署“入俄”条约，普京亲自出面签字，俄罗斯国家杜马通过、批准；又一天，普京签署“总统命令”，予以确认；并立即发给克里米亚居民们如假包换的俄罗斯护照。

迅雷不及掩耳，生米煮成熟饭了。

当时，全世界没有任何国家、任何政要，其思维运作能跟上这一连串，环环相扣的阳谋运作速度：占领哨所——公投——条约——法律——杜马批准——总统命令——发放俄罗斯护照……，遑论磋商、遑论对策？乌克兰傻呆了。

西方公开谴责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夺取了克里米亚的控制权”、“不于承认”……，加上经济制裁，已经是马后炮、鞭长莫及，晚了。万一普京真的“首先动用核武”呢？

克里米亚这段故事，好像战争，又不是战争，没有谈判，却是谈判，除了“核武”没有上场，普京两句话里的关键词，“领土”、“谈判”与“战争”，又加上“公投”、杜马、总统命令和发放护照及其组合……哗，太有创新性了。对这一套，我无以名之，姑且称之为：“闪电组合拳”。

普京·俄罗斯的这套“组合拳”，远胜于当年希特勒的闪电战。

这套“组合拳”，难道与普京的那两句惊天动地、骇人听闻的话，与他的雄心、谋划、部署、指挥，没有任何联系和关系？未必罢。

无论如何，这套拳的突然施展，迅如惊雷，其过程、其结果，在人类历史典籍上，恐怕值得大书一笔。

我是“不信青史尽成灰”的。

乌克兰东部接着发生了真实的战争。

亲俄的民间武装，踩着克里米亚“公投”民众的脚印，在拉锯式内战间歇中的2014年11月，通过选举，成立了两个“人民共和国”，其总理、部长，各自配备齐全。

这种武装割据式的“独立”，不受国际承认，但却既成事实。

2014年12月24日，各方签订了停火的《明斯克协议》。

双方协议照订，战争照打。我看，还会打下去，也会谈下去。打打谈谈，谈谈打打，三年五年，过得快得很。

2015年2月7日，乌克兰总统波罗申科手拿几本据称，是在乌克兰东部作战的俄罗斯士兵护照，问：“世界还需要多少证据，才能意识到乌克兰政治的现实？”

俄罗斯对此，则彻底否认。

普京说：“我们没有攻击任何人，我们只是捍卫自己的利益。”他没有说明，他们是在乌克兰领土上“维护自己的利益”，也没有说明，此“利益”到底是什么东东。

在慕尼黑会议上，他说：“俄罗斯充当斡旋者，对局势进行调解，使乌克兰回到统一的政治空间。”“乌克兰应尽早回到政治协商道路，俄罗斯愿意当中间人调停。”“俄罗斯支持乌克兰国家统一。”说得悦耳之至。不过，“俄罗斯会继续帮助顿巴斯地区。”

他的意思，除了核武，对付乌克兰东部的领土、谈判和战争，俄罗斯既当运动员，又是裁判员，还兼调解员。

2015年2月7日，乌克兰总统波罗申科强硬拒绝了俄罗斯的要求。他表示：“现在他们想要让我们和恐怖分子展开谈判。没门！”

唉，前一天的2月6日，默克尔、奥朗德与普京进行的数小时谈判，打了水漂，白谈了。

波罗申科说话很硬，可是，他只能接受谈判的安排。因为普京要谈判，还要停火。打打停停的时间拖得越长，两个崭新的人民共和国政权越巩固，克里米亚的主权，恐怕没有哪个国家再有时间去过问。

在达沃斯论坛会议上，波罗申科敦请中国介入调解乌克兰东部的领土、谈判、战争……。中国总理没有回答、没有承诺；普京没有反对、没有说话。

俄罗斯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对西方，对外事，大抵是：同仇敌忾，针锋相对。在俄罗斯进行过民意调查：据说，85%的受访者，赞同普京的政策。民意最信任的政治人物，普京高居第一，55%；总理梅德韦杰夫，只有12%。误差率多少，民意调查没有说。

2014年12月24日，俄罗斯《晨报》载文，盛赞“普京在乌克兰及其周边不断升级的矛盾中表现巧妙，西方只能望其项背”；并断言：“普京在乌克兰这局游戏中的战术优势，能带领他走向战略胜利。”

什么是他们笔下的普京式的“战略胜利”？领土，还是普京力导的欧亚大联盟？普京无言，这份报纸也没有说。

英国《每日邮报》2014年11月6日报道，俄罗斯议会妇女事务委员会主席叶连娜·米祖琳娜对国家杜马建议，把普京的精子发给准妈妈们，会增强俄罗斯的爱国主义精神，以产生新一代“军事和政治精英”。她说：“我的提议其实很简单。每位俄罗斯公民（此处译文似乎漏一个‘女’字、或者‘未婚女’三个字）将会收到总统的遗传物质的邮件，用于受孕并产下孩子。这些母亲将享受国家的特殊津贴。”未来形成“新一代俄罗斯军政两界的精英。”

米祖琳娜素以奇奇怪怪的立法倡议而出名。近期，她建议所有俄罗斯犹太人考虑离开俄罗斯，称“我们的问题已经够多了”。

俄罗斯如此支持普京，他能改口、退让么？

美国副总统拜登在慕尼黑会议上表示：“支持乌克兰，我们必须坚决的团结一致。那里发生的事情，其影响力已经超越了乌克兰的范围。”他说：“俄罗斯不能为所欲为。乌克兰有权自卫。”

不久前，奥巴马将俄罗斯、伊斯兰国和恐怖病毒埃博拉并列，称之为今世“三大恶”。他没有点普京的名。

看来，“退后一步，海阔天空”这句中国成语，在乌克兰的领土和主权问题上，根本用不上，普京不干。此事非常可能在谈判与战争的延续交替中，消磨大伙的时间和生命。三年五年不算长，只苦了那些手无寸铁、没有养老金领的乌克兰东部老百姓。

在这五年左右的艰难路程上，乌克兰政府和百姓们走得相当辛苦、悲惨与无奈。

条约，是会签订的；战争，是会结束的。普京说过嘛：乌克兰“危机迟早要解决，越快越好。而且，应该通过政治方式解决，而不是借助经济封锁或者武力压力。”

某个国家以条约取得或丧失领土、扩张或延伸主权，史已有之。

1867年，美国从俄国沙皇手中以720万美元购入阿拉斯加。那片领土，有很大、很多的面积、资源和潜力，不过，那已经是美国的领土了。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那次交易，俄罗斯亏大了。

普京曾经表示：“俄罗斯央行持有419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完全可以拯救卢布。”

俄罗斯既然有这么多的硬通货，为什么不可以到发达国家或邻近俄罗斯的国家，买上有永久归属权的土地，老实交税，锐意经营，岂不能搅得全世界春意盎然，满城飞花，和睦相处、皆大欢喜？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期，原苏联和日本签订苏日中立条约，在远东，彼此无战争。1945年8月9日，苏联一百多万雄师突入中国东北，苏日的“中立”、“互不侵犯”条约，立成一叠废纸。

这是当初斯大林式的先条约、后战争的“组合拳”。

1945年《雅尔塔协定》，美英承诺，原苏联将于战后取得库页岛及千岛群岛全部领土，不过，要出兵打日本。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战争没有了。紧锣密鼓地出现了几份国际条约：1951年《旧金山和约》，日本放弃千岛群岛和库页岛的领土，北方四岛归属原苏联。虽然在1956年，《日苏联合宣言》本议将齿舞、色丹归还日本，但未能签署，无效。日本的北方四岛，现在是俄罗斯的领土。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期，希特勒和斯大林就独立的主权国家波兰的领土，签订过秘密条约。两个国家，一个纳粹德国，一个原苏联，以条约文书而灭绝第三个国家波兰的主权，瓜分其全部领土，一个出兵，一个坐得；堪称当年的拍案惊奇。

俄罗斯历史上的彼得大帝、凯瑟琳二世与原苏联斯大林，扩张俄罗斯、原苏联的领土，大有斩获，皆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在1762年以宫廷政变登上俄罗斯帝位的卡捷琳娜二世、即凯瑟琳二世，则为其中翘楚。她两次出战土耳其，三次瓜分波兰，把克里木汗并入俄罗斯，打通黑海出海口，建立了庞大帝国。他们杀人无数，给后人的重要教训，不是所谓的“领土”对国家或者百姓有多么重要，而是有权就任性，胡乱大折腾，何苦来哉。

原苏联有多个加盟共和国，领土怎么算，待考。历史的基因、文化的传承，怎么说，还是待考。进入二十一世纪，俄罗斯领土不仅是面积最大最大，而且还经普京的运筹帷幄，正在一点一点地扩张。

历史的某些诡异史实，复活在现实，绑架着未来，那是有史可证，有例可援的。

俄罗斯在北极发现新近冒出海面的一座海沙构成、可能再次消失的岛屿。经普京批准，这个小而又小的岛屿，已经被划为俄罗斯领土，顺便制定了新的领海和专属经济海域。俄罗斯增加了一个约2000平方海里范围的领土和领海。

朋友，普京宣布，俄罗斯的“北极战略司令部”，”自2014年12月1日起开始运作”，可不是一句空话哟。

无论如何，俄罗斯已经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盒子。从盒子里逃逸出来的东东，将会长久影响本国及周边地缘政治空间的发展。对俄罗斯开局良好的2014年，成了转折点，成了十年“普京式稳定”状态的最后一年。

普京说，俄罗斯的“原油跌价、通货膨胀……，不过两年左右。”我看，恐怕未必。五年左右的时间，过得还是很快的。

俄罗斯政府向乌克兰东部发送第九次“人道主义援助”，尽显菩萨心肠。

人口流动、民族认同、纵横捭阖、风云变异，系统的多元作用，克里米亚领土和主权，终归俄罗斯，得偿普京之愿。这可以看成一种机缘。不过，将来围绕着普京的世事究竟如何，恐怕还在未定之天。中国有传承下来的古语在“仁者寿”、“人亡政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且看本世纪的2050年左右，人间还会发生一些什么古怪故事，再说下文罢。

人类的发展，有曲折，但却没有止境、没有回头。在21世纪这一百年里，民族和解、和平建设是世界发展的主流、是大势。民族仇恨、战争——无论是恐怖主义集群发动的袭击，或是以其它什么理由发动的、以谎言欺骗为外衣的战争，都是倒行逆施，都是逆流。自由、平等、公正、和睦、共赢、富裕、发展、真诚……才是人类社会的主要价值取向和现实趋势。

资金、物资、人才、文化、科学、技术……，在世界范围内、在太阳系内、在宇宙内的流动，逐渐走向自由、多元、多方向，现实的国界，正在迅速淡化。各大民族在走向和平共处、融合转化的历史道路上，有先有后，欧洲共同体的各个国家，已经走在前列。恐怖主义的滥觞，侵略、吞并的崛起，恐怕只能是逆发展大势之动，吉凶前景，一时难测、难卜。

中国古代《易经》写道：“吉凶悔吝由于动”。普京谋定而后动，要看“谋”与“动”的内容、性质，要有审时度势的前期铺垫，否则，何以服众，又何以为继？ 责任编辑/张元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