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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山”“伐材”之喻与“生事”“熟事”之法——王铚《四六话》的骈文典故理论

2015-11-14莫道才

中国文学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才学骈文用典

莫道才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句法、章法、典故和鉴赏等是骈文文论研究题中之义,而历代四六话中对典故论关注尤多,孙德谦《六朝丽指》指出:“文章运典,于骈体为尤要。”“作文必须用典,骈文中尤当引证故实,为之辅佐。”用典伴随了骈文发展的整个过程。何谓用典?刘勰《文心雕龙·事类》开宗明义指出“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这就是后人说的引经据典、以古证今。刘勰强调用典事之目的在“类义”与“证今”。从举例来看,刘勰重点讨论的是赋之用典。而明确对骈文用典进行探讨,则是从宋代王铚《四六话》开始的。因此,探讨《四六话》的用典理论颇有价值,特别是后人引述颇多的关于“伐山”“伐材”之喻与“生事”“熟事”之法,更有必要深入探讨。笔者在《王铚骈文典故理论考说》中有过初步分析,但篇幅所限未能得以深入展开。

一、“伐山”与“伐材”之喻

骈文文论的典故论主要就是讨论用典的方式。文章用典方显才学,刘勰说:“夫姜桂因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有才富而学贫。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才馁者劬劳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用典可以显示文章包蕴的才学功底。而宋代风气讲究才学,崇尚比艺学问。不仅宋诗尚才学,以才学为诗,其他文体也崇尚才学,骈文推崇才学也就十分自然。骈文本来就是极富才学的文体,从产生之日起就具有典雅学究之气,是讲究用典的文体。因此,宋代诞生的四六话里讨论用典自然较多,然多是具体的摘句点评。作为骈文学史上第一部四六话著作,王铚《四六话》提出了“伐山”与“伐材”,“生事”与“熟事”理论很值得关注:

四六有伐山语,有伐材语。伐材语者,如已成之柱桷,略加绳削而已;伐山语者,则搜山(搜山一作披山)开荒,自我取之。伐材,谓熟事也;伐山,谓生事也。生事必对熟事,熟事必对生事。若两联皆生事,则伤于奥涩;若两联皆熟事,则无工。盖生事必用熟事对出也。

王铚在这里明确提出了“伐山”与“伐材”,“生事”与“熟事”的用典方法与方式,是“四六”文论的首次提出,具有重要贡献。王铚所言“伐山”、“伐材”是比喻说法,是从木工用料取材的方式借鉴而来的术语。“伐山语”指自己去山上搜山,寻找合适的木料,砍斫原木,比喻文章用典及用语是前人从未用过的。“伐材语”指已经砍斫的原木经过粗糙加工后形成的木方,比喻前人已经用过的用典及用语。王铚主张一篇文章里一定要生事与熟事交叉搭配使用,不能全用生事,也不能全用熟事。如果出句用了生事,那么对句一定要用熟事;反之亦然。这是从审美接受角度做出的分析,如果两联都是生事,读者难以读懂,影响了对文本内容的接受,这样文章语言就显得奥涩。假如两联都是熟事,就容易成为因循袭旧,读者容易审美疲劳,也看不出作者对仗用典的功力。最好的办法就是生事与熟事混合运用。

因为是首次提出这一用典理论,王铚作了具体的举例说明:

如夏英公《辞奉使表》略云:“顷岁先人没于行阵,春初母氏始弃孤遗。义不戴天,难下单于之拜;哀深陟岵,忍闻禁佅之音。”不拜单于,用郑众事;而《公羊》谓夷乐曰“禁佅。”此生事对熟事格也。后永叔作《归田录》,改云“义不戴天,难下穹庐之拜;情深陟岵,忍闻夷乐之声。”夏英公《免起复奉使表》,世以为工,然其间一联云:“王姬筑馆,接仇之礼既嫌;曾子回车,胜母之游遂辍。”此联亦不减前一联也。

他以夏竦四六为对象进行例证分析。夏竦(985—1051),字子乔,江州德安(今属江西)人。其长于四六骈文,典雅藻丽。宋人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十九称其“善为文章,尤长偶俪之语,朝廷大典策,屡以属之。为诗巧丽,皆‘山势蜂腰断,溪流燕尾分’之类”。《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五十二集部五评云:“竦之为人无足取。其文章则词藻赡逸,风骨高秀,尚有燕、许轨范。”夏竦之父夏承皓与契丹人夜战,死于战场,故云“顷岁先人没于行阵”。“难下单于之拜”用东汉学者郑众事典。《后汉书》本传载:永平八年(65 年),郑众以给事中出使北匈奴,单于令拜,郑众不屈。这一句所涉之典事属于“熟事”。对句“哀深陟岵,忍闻禁佅之音”则是“生事”。其中“陟岵”用《诗经》之典。《诗·魏风·陟岵》曰:“陟彼岵兮,瞻望父兮。”比喻思父。“禁佅之音”指边地之乐,“禁”是古代北方少数民族乐名。佅,是古代东方少数民族乐名。班固《东都赋》有云:“僸佅兜离,罔不具集。”李善《文选》注云:“《孝经钩命决》曰:‘东夷之乐曰佅,南夷之乐曰任,西夷之乐曰林离,北夷之乐曰僸。’”这个典故较陌生,所以说是“此生事对熟事格”。欧阳修《归田录》中改为“义不戴天,难下穹庐之拜;情深陟岵,忍闻夷乐之声”,就通俗易解了。“王姬筑馆”化用庾信《周仪同松滋公拓跋竞夫人尉迟氏墓志铭》的“春则帝女采桑,秋则王姬筑馆。”典源则是《春秋左传》庄公元年:“秋,筑王姬之馆于外。”宋人高闶注云:“特为王姬筑馆者,以公为之,主则不可于公之寝,又不可于鲁之庙,故特筑馆,以远嫌也。且夏逆而秋筑馆,又见前,逆之为太早计矣。于外者,不在鲁国宫庙之内也。“曾子回车”句化用《史记》卷八三《鲁仲连邹阳传列传》:“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好朝歌而墨子回车。”这里举例的文章前后用题目不一致,先说《辞奉使表》,又说《免起复奉使表》。其实是其同一篇《免奉使启》。打开夏竦《文庄集》卷八即一目了然。这篇文章在宋代就获得一些名人的评赏。比如费衮《梁溪漫志》卷六有“夏英公四六”条云:“欧阳公《归田录》载:“夏英公《辞免奉使启》云:‘义不戴天,难下穹庐之拜;礼当枕块,忍闻靺鞨之音。’”欧阳公称之。其中又有一联云:‘王姬作馆,接之仇礼既嫌;曾子回车,胜母之游遂辍。’亦不减前语。然是时文章方扫除五代鄙陋之习,故此等语见称于时。自是而后,四六之工盖十倍于此矣。”从“此等语见称于时”来看,说明这篇文章在当时反响不小。之前的文章有“鄙陋之习”,当指没有学问;此后讲究才学的“四六”多了,故言“四六之工十倍于此”。这说明夏竦精致的对仗对后来四六有所影响,王铚以此为例较有典型意义。

“伐山”之说并非偶然。在农耕文化的背景下,上山砍伐是日常的生产生活技能和经验。木匠要找到满意的材料必须亲自上山寻找,才可能有合乎心意的发现。所以用来喻指作文用典选择原始资料,也就容易被读者接受了。当时的陈鹄也记录有类似观点。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卷五引《温氏杂志》云:“古人作文,多为伐山语,盖取诸书句要,入之文字中,贵其严。”这里称赞“古人作文”暗含有针对当下的批评意味——当下作者多是用前人用过的典故素材,缺少新鲜的材料。指出了“伐山语”对经典语句的融化贯通,强调裁剪概括而不是生搬硬套,即要注意语典的灵活运用和严谨用法, 反映了作者主张求新求变的用典态度。

宋诗也是极讲究用典的,宋代诗人也有对用典的心得。这种类似说法在黄庭坚诗中也有过表述。他在《次韵答髙子勉十首》中写道:“凿开混沌窍,窥见伏羲心。有物先天地,含生尽陆沉。伐山成大厦,鼓橐铸祥金。三尺无弦木,期君发至音。”古代建筑基本用木头来修建,一座大厦的建成要耗用无数的木材。要寻遍深山,才能找到适合的原木。这里用“伐山成大厦”比喻选择材料、锤炼材料之艰辛。用“伐山”来比喻文章遣词用语的材料选择,这在五代时期韦庄的《又玄集序》早就用过:“班张屈宋,亦有芜辞;沈谢应刘,犹多累句。虽遗妍可惜,而备载斯难。亦由执斧伐山,止求嘉木;挈瓶赴海,但汲井泉。等同于风月烟花,各是其楂梨橘柚。用“执斧伐山,止求嘉木”来比喻对搜罗新颖的华辞丽藻之追求犹如执斧上山搜寻嘉木。寻遍深山是为了寻找嘉木,写一篇好文章也要在书海中苦苦搜寻。正如刘勰所说“经籍深富,辞理遐亘。皓如江海,郁若昆邓。”

“伐山”“伐材”之喻并非在宋代才用在文论里,还可上溯到刘勰。刘勰《文心雕龙·事类》云:“山木为良匠所度,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硕思之士,无惭于匠石矣。”刘勰指出,正如对于一个优秀的木匠来说,取材是第一位的,有上好的木材才有上好的家具。而文士所取之优质木材就是古代的经书了。原木材质选择好坏与否决定于木匠的斧斤,而文章的典事选择是否合适则取决于文士的刀笔功夫了。他强调了作者的眼光问题:选择什么样的典籍可以看出一个作者的眼界,眼界高才能选择好的典故。这里的“山木为良匠所度,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之喻与王铚的“伐山”“伐材”之喻有联系,也有区别。刘勰强调的是取材的优质。

可见,“伐山”之喻是古代文人较为熟悉的比喻用法。伐山是古代文人常见的生活经验,当然,用来比喻骈文用典的来源方式容易被人理解。王铚以此来讨论骈文的用典取材方式。“伐山”是取材于原典,是自己阅读中的新发现。它对于读者来说,可能是陌生的,在阅读过程中会有一些隔阂,故称作“生事”。“伐材”是指用已经成型的现成的材料。从木匠的技艺角度看来,这是用别人已经做成半成品的材料,只能将就利用,自己缺少主动创造发挥的余地。对于读者来说,“熟事”容易理解接受,因为他可以根据自身已有的知识积累来理解作品文本;但也因此有似曾相识之感,从而缺少了文学的创新性和阅读的新鲜感。

到了明代,强调创新的文学家杨慎编撰有一本内容广博的读书笔记,取名《艺林伐山》,共二十卷。该书多摘四六句和典故,但他没有解释书名的含义和来源。而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乙部却做了分析,指出:“用修(杨慎字——引者注)诸撰述,此无叙,亦不言‘伐山’字面所从出。按王氏《四六话》云:‘四六有伐山者,有伐材者。伐材者,已成之注,略加绳削而已。伐山则搜山开荒,自我取之。伐山,生事也;伐材,熟事也。’杨盖出此。”看来,杨慎是想表明这里记载的内容都是他读书过程中,广泛涉猎后的新发现、新体会,犹如伐山。胡氏引文有错误,“已成之注”应该是“如已成之柱桷”。可能他是凭记忆写出来的。胡应麟甚至也模仿其体例写了《艺林学山》。他在《艺林学山引》云:“用修生平纂述亡虑数十百种,《丹铅诸录》其一耳,余少癖用。修书求之未尽获,已稍稍获,又病,未能悉窥。其盛行于世,而人尤诵习无若《艺林伐山》等十数编……余衷而微辞眇论,亦间有未易悬解者,因更掇拾异同,续为录,命之曰《艺林学山》。”这里提到的《丹铅诸录》是杨慎撰写的系列笔记。看来,“伐山”成了创新探索的代名词了。王铚使用的这个词语本身也成为一个典故的来源。

二、“生事”与“熟事”之法

文章用典是中国文化的传统,也是骈文写作的重要修辞方式。以前没有人提出过骈文典故运用的规律性问题。王铚在《四六话》中首先提出了“生事”与“熟事”这一对概念。何谓生事与熟事?生事就是新鲜的典事用语,前人没用过,是自己首先开始运用的;熟事是前人用过的读者熟悉的典故用语。他又指出“生事必对熟事,熟事必对生事。若两联皆生事,则伤于奥涩;若两联皆熟事,则无工。盖生事必用熟事对出也。”这指典故的运用技巧。即在对仗中不能全用“生事”,也不能全用“熟事”,而必须在出句与对句中生事与熟事交替运用,而不是两联都用生事或者熟事,这样就避免了过于生涩或者过于熟稔的弊端。

从史料上看,“生事”与“熟事”这一对概念原来并非文学的概念。宋朝之前并未出现,宋朝时出现在官场政治文书中。据宋代江少虞《新雕皇朝类苑》卷第二十五“中书五房”条有记载:

中书有制敕院,院内有五房。第一曰孔目房,次吏房,户房,刑房,礼房。旧每房堂后官三人,一人主生事,第二人主熟事,第三人发敕。

制敕院的主要职能是管理各种行政文件,颁布、传达、贯彻皇帝的法律、命令与决定。按文件内容不同,制敕院下设孔目、吏、户、礼和刑等五房,分别负责对应高级官员、普通官员、民政、国家与皇帝礼仪、治安与司法等五方面的管理工作。“一人主生事,第二人主熟事”,这里没有解释“生事”和“熟事”的内容是什么。关于政坛政制的“生事”与“熟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十六记载真宗景德四年秋七月亦载:“……以狱讼、刑法为生事,户口、租赋为熟事。……先是,上之为开封尹,置判官二员,推官三员。及即位,止各置一员,于是出笔记六事与王旦等议之,其二条以府事繁剧,欲增置推判官。既有是诏,仍令旦等择人而任之,其后,推判官止分掌左右军厢,无生熟事之别也。(无生熟事之别,在天禧四年,今且并书之。)”这里的“生事”与“熟事”很明确是指管理的范围内容而言了。与狱讼、刑法有关联的“生事”肯定与身家性命有关系了,与户口、租赋关联的“熟事”则与生活保障有关系了。关于分理“生事”“熟事”的记载,在宋代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卷二十九也有:“……以狱讼、开(当为“刑”)法为生事,户口、租赋为熟事,分掌之……”宋人孙逢吉《职官分纪》卷三十八对此也有明确记载:“景德四年,……以狱讼、刑罚为生事,户口、租赋为熟事,分主之。天禧四年,分主左右军厢,无生熟事之别。”元代徐元瑞在《吏学指南》卷二中专列“生熟事”作为词条:“生熟事:宋真宗尹开封日,置判官、推官。以狱讼刑名为生事,户曰财赋为熟事,其名此始。”由此可见,“生事”“熟事”本是官场习惯用语。宋代骈文多为朝廷应用公文,写作者、接受者也多是官场文士。从文献考察来看,宋代用典故一词时多指典章故制、政治官场之类的故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五专列“典故类”。主要是《贞观政要》、《通典》、《续通典》、《唐会要》、《魏郑公谏录》之类的书。在这种背景下,将官场熟悉的套语移植来借指称骈文用典的方法,不仅自然也很正常。这样借用之用典的“生事”就是指使用很陌生的典事,这是很有风险的方式,弄不好会危及文章的生命,而用熟事则稳妥。自此,“生事”“熟事”这一对概念成了文章学的术语。

在此基础上,清人阮葵生(1727—1789)又提出了“用生事宜显快,用熟事宜蕴藉”之说。他在《茶余客话》卷十一云:“联句要两边相等,无畸轻畸重,如衡上称来。经史子集,非其类不相从。即生、熟、雅、俚亦各有匹偶也。用生事宜显快,用熟事宜蕴藉。雅言贵深而有意,俚言贵质而含趣。”他把“生、熟、雅、俚”合说。他指出,用“生事”要“显快”,用“熟事”要“蕴藉”。“显快”当然是指明显、突出的意思,不要让读者看了半天看不出来;“蕴藉”是指含蓄,不要太明显,因为熟事都是读者熟悉的典故,要犹抱琵琶半遮面。他还专门演绎“雅言贵深而有意,俚言贵质而含趣”,其中“雅言”“俚言”之说是他的新观点。

关于“生事、熟事”,清人张潜(生卒年不详)在《诗法醒言》卷三“用事”中又进一步提出了“熟事要生用,生事要熟用”,并做了深入的阐述:

醒言曰:“先辈云:熟事要生用,生事要熟用,始可与用事。何谓熟事?六经史汉所常见之文也,诗人用之如稸绣储缯,裁剪由我,此之谓熟事生用。何谓生事?凡时行之事,新制之物,异征之景,皆旧日所无,此生事也。若谓此事此物不见于经传,诗人用之则目为杜撰,试问经传未有之前,其事其物生于何代?始自何人?盖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之所在也。诗家用之,譬如生铜矿铁收入洪炉,铸成鼎鼐,遂为一代奇观,此之谓生事熟用也。世人亦必服其出于自然,又谁能窥其衅隙,目为杜撰?

汪鹤巢曰:熟事生用固难,生事熟用尤难,非人十已千之功不易得也。

在这里,张潜对“熟事”“生事”的范围内容做了具体的分析解读。他以“先辈”所言“熟事要生用,生事要熟用”为据,对王铚的观点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和推进。指出“熟事”是“六经史汉所常见之文”,是来源于《诗》、《书》、《礼》、《易》、《乐》、《春秋》这六经和《史记》、《汉书》的常见典事。清人孙梅在《四六丛话》卷二十八《总论》中说:“隶事之方,用史不如用子,用子不如用经。九经苞含万汇,如仰日星;诸子总集百灵,如探洞壑:此子不如经之说也。”张潜认为从典故来源看,儒家经典是第一位的。而“生事”是“凡时行之事,新制之物,异征之景,皆旧日所无。”这个理解有一点偏误,亦或许是他故意的误读。张潜把“生事”理解成当下的事、新出现的物、未见过的景,与王铚所说的“生事”有一些距离。这当然是他的个人理解,而且他主要还是就诗的用典来说的,与骈文用典有一些不同。这里引汪鹤巢的感叹“熟事生用固难,生事熟用尤难”说明,“熟事生用”,说起来容易,其实很难做到,需要高超技巧,而“生事熟用”更加难,不具有远超出一般人的才力是做不到的。

张潜这里说的是诗法,讲的是诗歌创作用典的问题,说明诗歌与骈文在用典上是有相通之处的,另一个方面也说明,王铚的这个“生事”“熟事”典故之说不仅影响了骈文理论,也影响了后来的诗歌理论了。晚清葛嗣浵(1867-1935)在《爱日吟庐书画续录》卷四中云:“大抵诗之为道,大本大原在忠孝节义、善善恶恶。其旨要含蓄不可发露,要温厚不可率直,又不可涉议论,不可太清转,不可太使事。涉议论是论断,非诗矣;太清转是文章,非诗矣;太使事是作赋,非诗矣。至於生事熟用,熟事生用,或一二字隐跃用之,又所不待言矣。”这里谈的主要是指诗,也涉及到文章。葛嗣浵在这里说的“生事熟用,熟事生用”是对张潜“熟事要生用,生事要熟用”的浓缩和提炼,也是对王铚“生事必对熟事,熟事必对生事”的发展。至于什么是“生事熟用”?什么是“熟事生用”?他也没有解释。结合整段文字来看,“生事熟用”应该是指“生事”要用得像熟事那样,不要让读者有太陌生化的感觉。“熟事生用”应该是指“熟事”要有一点变化创新,用得像生事一样有一点陌生化的感觉。这是用典事的一种技巧和方法,是从读者阅读接受角度考虑的。

从上面的梳理看出,王铚的“生事”与“熟事”概念已经获得了后来文论家的认可,成了文学批评的术语。他提出的“生事”“熟事”对仗之法,获得了后人接受并不断推进发展。

三、“伐山”“伐材”与“生事”“熟事”的文论意义

宋代以文官治国,官员文化素质高,作为官场公文常用的文体,四六多用典足以显示才学。随着宋代印刷术的发展,书籍的广泛传播,书院教育的普及,使得这个时期全社会形成了崇尚读书之风。宋诗以才学为诗,以文字为诗,主要内容就是讲究用典事,诗歌的用典风气与骈文用典风气是一脉相承的,后来还进一步影响到了词。宋代祝穆还编了《事文类聚》、《方舆胜览》,王应麟编有《玉海》,谢维新编有《事类备要》,叶廷珪编有《海录碎事》,这些典故类巨著的流行足以说明巨大的阅读使用市场的存在。这些典故类著作的出现正是崇尚才学的时代风气使然。对于满腹经纶的读书人来说,用典绝不仅仅是承袭前人,拾人牙慧,而是要呈现自己与众不同的创新和发现。正是在这个文化背景下,王铚提出了“伐山”与“伐材”、“生事”与“熟事”的用典理论。

王铚提出的“伐山”与“伐材”并不是并列的,地位一致的两种用典方式。他偏重于“伐山”,强调“自我取之”。他先说有“伐山”和“伐材”两种取典方法。把“伐山”放在前面,而把“伐材”放在后面说,这绝不是无意的,是有先后顺序的,体现了他的倾向性。他接下来又先说“伐材”。对于“伐材”行文语气则有贬义和否定,“伐材语者,如已成之柱桷,略加绳削而已。”从这段文字的语气就可以看出来,“略”、“而已”有不屑与轻视的口吻。“柱桷”是木匠活里的现成品的意思。在倾向于否定“伐材”后,才说明“伐山语者,则搜山开荒,自我取之。”这说明王铚强调艺术的创新,要搜遍山上林木才选择。就是在用典这个艺术技巧问题上,也要有自我的新发现,发人所未发,有新鲜的典事,不要人云亦云,亦步亦趋。如果总是用前人用过的甚至反复用过的典事,嚼别人嚼过的东西,就没有了新鲜感了,也就是缺少了创新性。这是他的用典理论价值所在。

王铚提出“生事”与“熟事”的搭配方式,也就是用典的经验和技巧。这是强调了艺术的熟悉与陌生的组合,也就是艺术的陌生化问题。其实质也是艺术的创新。他否定“两联皆熟事”,认为这样就没有了“工”。传统讲的“工”是指精工细致,对于对仗来说就是对仗的工整精巧。如果是对仗中的典事,用的都是前人用过的熟事,即使平仄、声韵、文字都很妥帖,也不能称为“工”。为什么呢?因为缺少了创作难度,也缺少理解深度,作者的才学没有展示出来,也缺少了创新性和挑战性。但是这种创新也有一个“度”的问题。所以他反对“生事”对“生事”,他强调的理由是“若两联皆生事,则伤于奥涩”,“奥涩”就是深奥、艰涩。这虽然展示了作者的才学,但是这样读者一点看不懂,就会影响对文章意义的理解,也就失去了用典的意义了。这是由于距离读者太远了,作品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了。总体来看,他反对为创新而创新,为炫耀才学而用典,他强调要考虑读者的接受。对于应用性官牍文字来说,过于生涩的用典可能会影响内容的表达,贻误大事,最后害了文章的生命,也就是以辞害意了。

综上分析,在王铚的理论里,“伐山”与“伐材”、“生事”与“熟事”是有对应性的艺术规则,看似平常的文字中包含了不同寻常的辩证思维。“生事”与“熟事”的搭配方式强调了艺术的熟悉与陌生的组合,其实质也是艺术手法的创新。从美学上说,就是熟悉的陌生化与陌生的熟悉化的结合。这两对批评概念对中国文论史是有所贡献的,从中可见这种中国独有的讲究形式的语言艺术文体——骈文在用典上已经有了更精细的话语。

〔注释〕

①关于《四六话》的骈文理论,笔者先后在《论宋代四六话的兴起》(《广西师范大学学报》1996 年第1 期)和《从“话”的文本特性看宋四六话的博杂特点》(《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13 年第2 期)、《骈文文论:从辞章之论到气韵之说——论朱一新“潜气内转”说的内涵、来源与价值》(《文学评论》2013 年第4 期)有所涉及,但是对其用典理论没有展开讨论。

〔1〕王水照编.历代文话〔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2〕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3〕莫道才.王铚骈文典故理论考说〔J〕.文学遗产,2015(2).

〔4〕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5〕永瑢.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6〕李善.文选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7.

〔7〕高闶.春秋集注〔M〕.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

〔8〕司马迁.史记〔M〕.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9〕夏竦.文庄集〔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10〕费衮.梁溪漫志〔M〕.清知不足斋丛书本.

〔11〕陈鹄.耆旧续闻〔M〕.清知不足斋丛书本.

〔12〕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M〕.四部丛刊景宋乾道刊本.

〔13〕李昉.文苑英华〔M〕.明刻本.

〔14〕杨慎.秇(艺)林伐山〔M〕.明嘉靖三十五年王询刻本.

〔15〕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明万历刻本.

〔16〕江少虞.新雕皇朝类苑〔M〕.日本元和七年活字印本.

〔17〕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8〕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孙逢吉.职官分纪〔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徐元瑞.吏学指南〔M〕.元刻本.

〔21〕阮葵生.茶余客话〔M〕.清光绪十四年本.

〔22〕张潜.诗法醒言〔M〕.清乾隆刻本.

〔23〕孙梅撰,李金松校点.四六丛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24〕葛嗣浵.庐书画补录续录别录〔M〕.民国二年葛氏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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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近平用典
习近平总书记用典书法展作品赏析
用典与格律诗创作
骈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