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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时光太短,你的背影那么长

2015-11-09默默安然

花火B 2015年20期
关键词:于洋爸爸妈妈

文/默默安然

编辑/眸眸

我知道自己不仅仅是想活着,而且想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在人所有的品质里,我最喜欢的是坚强,但很多人的坚强总会渐渐和冷漠靠近。那些在黑暗里匍匐前进,在绝境里永不放弃,在这个经常觉得很糟糕的世界里摸爬滚打努力活成一个不太糟糕的人的人们。他们值得被全世界温柔以待。所以,如果你也是这样的人,别怕,在未来,一定会有等待着你的人,等待着你的美景。

1 因为你,等在前面

这么多年,我浮浮沉沉,觉得辛苦的时候,总是很想向得过且过的人生妥协。可每次,当我向它伸出手去,总有一股力量抱住我、拖着我,似乎在对我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我就这样撑了一年又一年,没变成庸庸碌碌的、自己讨厌的大人。

我终于明白,是因为你,等在前面。

2 我期望的生活,再一次远离了我

初三毕业那年,离中考还剩将近一个月。半夜里我家的楼里不知哪户着了火,迅速地蔓延了整座楼,我爸妈把我从睡梦里叫醒,拉着我逃出去。消防员来扑了很久才扑灭,可也几乎烧空了。

没有人承担责任,只能说是意外,我家的积蓄根本不够买一间新房子。于是我被塞进一个平日并不熟的亲戚家借住,父母则分别住在单位或是朋友那里。

从那时起,我们的家,就像散了一样。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亲戚家也不是那么富裕,还有个比我大一岁的孩子。我很清楚,不能给他们找麻烦。所以那个时候,我每天都盼着能快点去上高中。

在那样的日子里,唯一让我欣慰的就是亲戚家的孩子,于洋。他是个非常活泼,脾气又好的人,并且还是个学霸。在临考试的那一段日子,他给我的帮助,比我之前自己复习的效果要好得多。

我的目标是考上和他一样的市重点高中,到时候我可以住校,还有熟人在身边。我忐忑地等着成绩单,可是邮局送来的成绩单上,赫然写着比我预测少将近一百分的数字。

当时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不是怕没考好,有人责备。我只是觉得灰心,我离我想要的人生,又远了一点。

我不甘心,又查了成绩,结果是一门科目无效。我眼前只有两条路:一,复读;二,找个普通的高中念。复读的话,我又要在人家家里忍一年,还要爸妈多付一年学费……我只有第二种选择。

那个假期,我失魂落魄,甚至可以说,无家可归。我一天天在外面游荡着,有时候在图书馆,有时候在快餐店,有时候甚至是某个学校的操场,只要是不要钱、不会赶我走的地方就好。

但是每天晚上,当我无可奈何地回到那个不属于我的家时,于洋都会在门口等我。那条路的路灯常年坏着,他就打着一个巨大的手电站在那里帮我照路。我也不知道他究竟会等多久,可我每次回去,他都在那儿。

那是让我最安心的事。

最后我还是随便上了一所高中,宿舍是八人间,很破旧。因为不是寄宿类学校,住校的人非常少,大多是外来人口。宿舍里的“大王”是个叫宫玲的女孩,很黑、很高、很壮,说话粗声大气很唬人。

我们每天要帮她打饭,打水,买零食,还经常要因为她用吹风机、电水壶,而做替罪羊被老师骂。

我每天都尽力隐忍着,能在教室待着,就不回宿舍。就算有什么委屈,也尽量咽下去。我总觉得“小不忍则乱大谋”,反正就三年,怎么都能熬过去。

可是有一天,于洋学校放半天假,顺路来看我。他找到我们班的时候,正好打下课铃,我抬头看见他站在门口,准备开心地跑过去。结果宫玲却叫住了我,翻着白眼跟我说:“去帮我买瓶饮料。”

“嗯,知道了。”

我转回头去,才看到于洋注视着我的方向,脸色很不好看。他一定都看到了。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尽量摆出笑脸面对他。可他根本不理我这套,径直走到宫玲面前一拍桌子,对她说:“想喝饮料,自己去买!”

宫玲当时正半转着身子跟别人说话,被于洋吓了一跳。她回过头看到了站在于洋背后的我,咬牙切齿地瞪了我一眼。但她却有些忌惮于洋,毕竟是比自己大的男生。她平时吆五喝六的做派,一下子就没了。

“好了,都是同学嘛。”我把于洋拽出了教室,“我没事的,你不用往心里去。”

可他的眉头还是没舒展开:“你还是别住校了,还住我家不就完了?”

“叔叔阿姨都忙,我不能一直打扰。”

过了半天,他才终于妥协:“好吧,那我以后经常过来看你。”

他说到做到,之后几乎每天放学都来找我。学校里的人都知道,我有个哥哥,非常疼我。他们也不敢太得罪我了,包括宫玲。

那是我最安稳的一段日子,我可以安静地学习、生活,没事的时候就和于洋一起吃个饭。他是我的挡箭牌,把那些负能量都和我隔绝开。我依赖他,虽然我装作很独立。

心里能有一个人依靠的感觉,是无法言喻的,是即使他什么都不做,也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个人。那是种能量,能支撑我在黑夜里不害怕的光。

然而这一切,在我高二快结束时消失了。

我眼看着光,一点点消散了。

3 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没有永恒

于洋高三毕业,考上了国外的大学。

他来向我告别,很平静,没有多少不舍,满眼都是对新生活的期盼。我们多少也算亲戚,他让我去他家吃告别饭。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于洋算得上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可是,他也要走了。我很清楚,分开代表着什么,不疏远是不可能的。

“爸、妈,我走了以后,让童童住我屋吧。”

突然,于洋向父母提出了这个建议。他爸妈显然没想到,非常突兀地愣了一下,才说:“好,好……”

“不用了,不用了……”

“你很快也高三了,需要一个地方好好念书,等到上大学一切都好了。”于洋在桌子下面掐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反正就一年,我想着我只要好好考上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未来还长,我总有机会翻盘的,我还没想过放弃。

那个时候,我有一种错觉。想着在不太遥远的未来,我和于洋能站在对等的位置。只有对等,才能有其他关系的延伸。然而我的想法很快就被证明仅仅是错觉,就在我马上要高考的时候,于洋第一次回国,带着一个白人女孩子。他没说他们是什么关系,只说是班上同学,女孩是第一次来中国玩。

我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姑娘第一次来,自然也不怎么会中文,于洋似乎是不打算让她自己去住酒店。当然,如果关系一般,也不会直接带家里来。

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一双湛蓝的眼睛,睫毛长得恐怖。

于洋的爸妈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有点意外,但也很高兴。然后,所有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的反应慢了几拍,但最终还是明白了过来。我惊慌失措地收拾我的东西,逃也似的跑出门。我对他们说:“我回学校住。”

我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于洋还是追了出来。他站在黑暗里,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我朝他笑了笑,竭尽所能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快回去吧,我真的没事。”

说完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我不想再多看他担忧的、愧疚的神情,我怕我会软弱。

可我哪里回得去宿舍,我退了宿舍,那里没有我的床位了。再说学校现在已经放温书假了,我该怎么进去,找一个空床说我要留下。

那不就等于对所有人说,我无家可归吗?

我抱着自己的书包,游荡在街上,根本不知道我要往哪里去。夜幕降临时,我路过了一家火锅店,店里的香气飘出来,我才意识到我饿得胃疼。

明明只是很轻微的胃疼,可我却忍不住蹲下去号啕大哭了起来。

我那时忽然有了一种绝望的念头,我在想,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没有永恒。

4 在那一瞬间,我终于猛地记起了他是谁

他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的。我并没有感觉到他,直到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上方传来。他问我:“你饿吗?”

其实后来仔细想想,在当时我也不能确定他就是在和我说话。大概是因为我真的饿了,所以我才抬起了头。然后我发现,他真的是在问我。

我泪眼模糊,看不太清楚他的样子。我的头顶有一排红灯笼,影影绰绰照着他的脸。我只是觉得他挺年轻的,大概跟我差不多。可我总不能跟个陌生人说我饿,这成了要吃霸王餐了。我只能抹几把脸,摇了摇头,然后站起来。

“你要是饿了,我们就去吃饭吧。”

我已经走了几步,却发现他跟着我。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我顿时多了点警觉。我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

我以竞走的速度往前走了一段,回过头发现那个人没跟上来,不过也没走太远,就站在一个路口以外看着我。我这才停下来,可惜太远了,我看不清楚,只觉得,有点眼熟。

那种眼熟是,我确定我不认识这个人,但我应该见过这个人。

我走去妈妈单位宿舍找她,事到如今,我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一路上我使劲儿回想他是谁,但死活也想不起来。妈妈看见我,很诧异:“小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宿舍很小,三个人一起住,混乱得很。不过这会儿倒是只有妈妈一个人。我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思虑着要不要说实话。爸妈一直以为我在于洋家过得很好,还常常送东西过去。“没事。”最终我还是摇了摇头,“我想您了,想来看看。”

“我没事,好着呢。你现在就好好读书,别多想。”妈妈坐在我对面,握着我的手。

她眼袋很重,看起来疲惫极了。在这种环境下,她估计也没法睡好。本来,家刚没的时候,妈妈是打算租房子的。但家里的积蓄本就不多,爸妈的工资都不高,想到我之后的各种学费,他们才决定这样。等到我上大学,如果能改观一些,再租房子。

他们这样为我着想,我能说什么呢,我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妈,那我……先回去了。”

面对面说了一会儿话,我还是打算走了,虽然我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所幸的是她拦住了我:“今天就住这儿吧,其他两个人都不在。”

我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可是这一夜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不知道是不是换了地方的缘故。再醒来的时候,忽然发现,睡在我旁边的妈妈不见了。我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我是睡在靠墙的里面,我往外一探头,发现妈妈居然躺在地上。

“妈,你怎么睡地上?”我爬下床,蹲在她旁边,迷迷糊糊地推了推她。

可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过了大概有半分钟,我终于清醒了过来。与此同时,我的背后忽然感觉到一阵寒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妈!妈!”我使劲儿推她,她却还是没有反应。我浑身哆嗦着,打了急救电话,半天才说清楚这里的地址。然后我坐在黑暗里,一边发抖,一边哭。

很久很久以后,我仍然记得那一晚的感觉,那间脏乱的屋子,像是个黑洞,翻涌着,搅动着,把我吞噬进了旋涡中。

那天就是我妈妈的祭日。我蹲在抢救室外,抱着头,等到医生走出来对我摇头,说是急性心梗。我感觉自己是死的,是块木头。无论如何,我也站不起来。

爸爸来的时候,我仍旧在那里。他抓着我的肩膀问我怎么回事,我张着嘴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我的痛感开始蔓延全身,我在自己的尖叫声里,昏了过去。

那之后,一直到高考,我都没有恢复过来。虽然我接受了这个现实,可我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的距离变得非常远。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天上飘,无论如何也落不了地。

我只是一直在想,妈妈会不会有预感,才会留我陪她最后一晚。

我在考场上,眼泪打湿了试卷。

出了考场,太阳太过刺眼,我心力交瘁,蹲在一旁树下缓神。然后,我看见了他。

他就坐在我对面,在隔一个校门的树下,专心致志看着膝盖上摊着的书。我看着他半天,确认没错,就是那天跟我搭讪的男生。眼下他出现在这儿,看起来也是考生,多少让我心安些。我想去搭话,又提不起劲。终于,他也看见了我。

在那一瞬间,我终于猛地记起了他是谁。

5 我知道自己不仅仅是想活着,而且想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他和我在一所高中,但不是一个班。他具体是哪个年级,哪个班,我都不清楚,当然更不知道他叫什么。

我只记得一个片段,有一次,我端着给宫玲买的刨冰,穿过操场,一个篮球突然朝我砸过来。我很惊慌,先一步就扣掉了手上的碗。但篮球没有砸到我的脸上,相反,是一个人的体温。

他的手背几乎贴在我的脸上,多少有一点点戳到我,但他把球拦下了。在那一秒钟,我甚至看见球在他掌心旋转。

他没和我说话,只是把球带走了。不过他对我笑了一下。

这个小小的插曲,在记忆里早就模糊了。但是当他再次抬起头对我笑的时候,我忽然记了起来。

“你也在这个考场考啊?”他跑到我面前蹲下,“我叫杨颂。”

我看着他,其实我不确定他还记得:“我叫林梓童。”

“那天,你为什么哭啊?”

“喀……”我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狼狈地咳嗽了半天。

我莫名其妙看着他,心想这个人说话也太直接了:“没……没什么……”

他倒也不执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就直接坐在了地上,手肘抵在膝盖上,托着脸问我:“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

我脑子里根本没有题目的概念了。

“那你第一志愿是哪里啊?”

我还是摇了摇头。

杨颂一直盯着我,他的眼睛里像是有两弯月亮,照得我心慌慌的。我不是不懂他的疑惑,但我对于今后,毫无打算。我也不期求,有人能了解我。

进考场的时候,他拍了拍我,手臂弯曲,朝我做了个“加油”的动作。我朝他微微笑了笑。随即我就感觉到自己的脸有多僵,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好久都没笑过了。

考完最后一门,我走出考场大门那刻,忽然有点虚脱。我知道,我人生的这个阶段彻底完结了,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下一个阶段该怎么走,走去哪里。

我转了个弯,要去车站,突然看见杨颂站在不远处,像在等什么的样子。我正思索着要和他打招呼,还是偷偷溜走,他先一步拦住了我:“你出来好晚啊!”

我愣了一下:“你在等我?”

“也不算,就……迂回一下。”他佯装看天,然后反手把一个什么东西塞到了我的手心里,“我走啦。”

说着,他就跑过了马路。

我摊开手掌,看到里面是个纸团,皱巴巴的。我打开来,看见里面写着他的电话号码。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

我也不懂,他为什么要给我他的电话号码。我的手悬在垃圾桶上面,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丢掉。

妈妈走后,爸爸的精神一直也不太好。家里少了一份工资,生活只会更拮据。在这个时候,我有了一种想法,我不想念大学了,我想和爸爸好好生活下去,我想快点撑起这个家。

在做了这个决定以后,我就出去找了份简单的快餐店服务生做,完全没在意成绩了。

工作并没有什么难度,日复一日的工作,让我觉得我在一点点死去。我感觉自己正被生活这把刻刀,从立体的削成一个平面。

我只要想到之后的几十年,我都要过这样的生活,我就浑身发凉。可我不能和任何人说起这种感觉,因为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杨颂走进店里来时,我俩谁都没注意到谁。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俩对视上,都吓了一跳。“你怎么……”我俩异口同声地开口,又同时止住了。

“我来吃饭呀。”还是他先反应过来,手在台面上的菜单上指了指,“我要这个。你收到成绩了吗?”

“还没。你已经收到了?”我知道今天应该会到,我填的地址是于洋家,我还准备下班去取呢。

杨颂从包里掏出他的信封,举在我面前,是不错的数字。我点了点头:“挺好的。”

我原以为话题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他倚在柜台边,没打算走。

“你几点下班?”

我回身看了眼墙上的表:“还有一个小时。”

“那我等你,我都给你看了,我也要看你成绩。”

“啊?”我摆了摆手,“我肯定考很差的。”

“别这么小气嘛,我又不会笑话你。”杨颂说话时,有那么一丝撒娇的味道。

他是骑自行车来的,这地方离于洋家不算特别远,他要载我过去,他并不知道那不是我家。我犹豫好久,才坐上他的后座。我小心翼翼地抓着边缘,和他保持一点距离。

这个人未免太热心了一点。我想想就觉得有点好笑。

我上楼拿了成绩单,和于洋的妈妈寒暄了一下,就跑下了楼。我的信封没有被拆开。虽然心里已经有了放弃的决定,可拿着这个信封,我的心居然还是会加速跳动。

“快开,快开!”杨颂显得比我还紧张,一直催促我。

我干脆把信封丢给他:“你替我开吧。”

他倒也不犹豫,三下五除二拿出了我的成绩单。我一直低着头,等着听他的反应。所以当他将成绩单双手举到我前面,险些就要扣我脸上时,我吓了一跳。我后退了一点点,才看清上面的数字。

“怎么……可能……”

我倒退了两步,头脑一片空白。成绩单的数字,比杨颂还高十几分。虽然在之前,这是我预估中能考到的数字。但因为后半段时间的荒废,我以为完全没可能。而且整个考试时,我都是梦游状态。

“喂!高兴傻了啊?”杨颂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我们报一所学校吧!”

我看着他单纯的、开怀的表情,忽然听见心里天崩地裂的声音。被我使劲儿踩平遮盖的愿望,再次破土而出。在一瞬间,长成了一棵树。

我知道自己不仅仅是想活着,而且想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6 那句话在我心里,一直没揭过去

我出发去学校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杨颂接过我的行李,放到车的后备箱里。他开着车门,似乎是以为我会进去,所以他把雨伞拿开了。但我没上车,我就站在雨里,仰头任由雨水浇在我脸上。

“你干什么啊?快上车!”他放好行李才看到我,赶紧推搡着我,进了车子。车开出去半个多小时,我一句话都没说。直到杨颂递给我一张纸巾,跟我说:“擦擦吧。”

我以为他要我擦雨水,可我觉得已经干了,但我还是接过纸巾,象征性地抹了抹脸,然后我发现,我脸上全是水。我居然还在哭。

就在刚刚,我搬东西出门,爸爸坐在屋子里,背对着我,一句话都没说。我冲着他的背,小声说:“爸,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有事给我打电话。”

他的肩膀抖了两下,还是没有回过头来。

一个多月前,我和爸爸说,我要去念大学。我以为,他不会惊讶,他应该是有准备的。没想到的是,他的情绪非常焦躁,不停重复着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了解他的想法,我知道他依赖我。妈妈走得突然,他现在只有我,他不希望我离开他。可我真的想要抓住这个机会,那么久了,我终于看到了光明。如果我不坚强一点走过去,错失了这次机会,也许不会再有第二次。

我没有再和他商量,坚决要去念大学。我不想用他的钱交学费,自己拼命打工存钱,但还是差很多。那一阵子,我每天都睡不着,脑袋里琢磨的都是钱。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杨颂忽然拿了钱给我。我并没有跟他提过任何事,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所以当他突然掏出钱来,我头皮炸了一下,险些就发火了。

“你先别激动!”他抢先一步,截住了我的话,嘿嘿一笑,“我不小心看到你在算钱……”

我这才想起,我没事的时候就会拿计算器算着还差多少,上大学需要多少。事实上,这个假期,他没事就来这里吃饭,然后和我磨叽很久。

“我不要你的钱。”我把钱推还给他。

“现在不是上学比较重要吗?只要到了大学,你就可以找兼职做了,很快就能还上我的。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说着,他把钱塞进了我的手里,握紧了我的手指。

我的脑子里忽然涌进了一个想法,还是把钱暂且收下了。我想的是,拿着这笔钱,和爸爸好好谈一下。大学四年会过得很快,之后我会回来,努力照顾他。我要让他知道,我已经长大了,我有能力让自己,让他过上好的生活。就在不远的未来。 “我先收着,尽快还你。”

“好!”他使劲儿点头。

我被他逗笑了,没见过借别人钱的比借钱的还高兴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把钱掏出来,跟爸爸说,我有学费了。他第一反应不是问我钱哪来的,而是转身出去了。我第一次发现,他的背佝偻了很多。

爸爸租了一间非常小,连基本装修都没有的房子。我在这里等啊等,等到了三更半夜,他还没回来。可我越等越害怕,我想起妈妈,那也是一个这样的夜。我根本坐不住,我担心他会出事,我担心他像妈妈一样来不及告别就离开我。

可我对这附近也不熟,天又那么晚了,我犹豫着,拨了杨颂的电话。

除了他,我不知道还能找谁。没想到的是,杨颂很快就到了楼下。我和他一起在周围转了很久,还是一无所获。爸爸的手机也没带着,我越来越着急,在街上小跑起来。忽然,一辆摩托飞快地从我身旁的一个漆黑小巷里蹿了出来,我们都被吓了一大跳,所幸的是杨颂猛地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差点摔倒,回过头看见杨颂捂着胳膊,不太舒服的样子。我赶忙跑过去:“怎么了?”

“没事,不怪你。我今天下午在家里摔了一跤,脱臼了。已经接上了。刚才好像又甩了一下。”

他尝试着动了动,猛地吸了一口气,看上去就很疼的样子。

“那你告诉我呀,受了伤干什么还特意跑过来!”我明明心疼却只懂埋怨,“先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的,不用。我们走,去找你爸。”他抬起另一条胳膊傻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你先别管我了,歇一会儿再说吧。”我按住他,“谢谢你啊……”

“说什么呢,太客气我不习惯的。”

“可我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

“做我女朋友吧。”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嗯”了一声。等我反应过来,傻傻地抬头看他,他已经笑抽了。他一边笑,一边疼得“哎哟哎哟”地叫着。“我逗你呢。”他弹了我的额头一下,就把话题岔开了。

可是,那句话在我心里,一直没揭过去。每次想起来,我就感觉心惊肉跳,脸也会红。

我知道是因为什么。

那之后,他拖着只残臂陪我在四周转了很久。终于,我看到爸爸坐在路边抽烟。我跑过去抢下他的烟,丢在地上踩灭,气呼呼地说:“你多大的人了,还让人担心!”

他看到我,很吃惊,随后却笑了。他站起来扬了扬手里的袋子,跟我说:“你瞎想什么呢,我去买了点东西。”

我翻了下袋子,心突然一紧,我看到里面是妈妈以前最爱吃的一种点心。这么晚了,爸爸到底折腾到哪里才买到的呢。

杨颂拍了拍我的肩膀,默不作声地走了。我跟在爸爸身后,给他发短信,让他在意自己的胳膊。跟着爸爸回到家,他把袋子里的点心掏出来,放在了妈妈的照片前面。“你看,童童有出息了,考上了大学,还自己赚了学费。”他喃喃地说。我意识到,他是在和妈妈说话,“你怎么走得这么早,以后童童也走了,要我一个人,多寂寞啊。”

我站在他的背后,眼泪像自来水一样,毫无阻碍地向下流。我险些就要说出口,算了,我不去了,我在家里陪着您。可爸爸终于转过身对我说:“去吧。是爸爸错了。爸爸能照顾自己。我就是舍不得你。”

长大之后,我第一次抱了抱爸爸,依偎在他怀里,像小时候一样。

7 我发现自己,甚至开始想念那个晚上

大学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室友都很好相处,连枯燥的功课都让我觉得开心不已。杨颂和我不在一个班,但大部分公共课都在一起上,所以杨颂会帮我占好座位,根本不用我操心。

我非常努力地生活,没有课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在外面做兼职。我几乎报了所有能学的,考了所有能考的证书。我每天的时间排得很满很满。

我不想让任何人失望,我不想输。

在我的时间夹缝里,能够存留的似乎只有杨颂。他会在我热得快晕倒时,突然出现,给我一杯加冰的饮料。他会在我备考,时间不够,在图书馆睡着时,在一旁帮我看着东西,一直看到我醒。

大一大二我都拿到了奖学金,我自己攒下的钱,足够我交学费,我也还上了杨颂借我的钱。我以为自己看到了远处的曙光,它也确实在那吸引着我,可因为它太亮了,照盲了我,我除了它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看不到身边的人,也看不到脚下的石头和坑。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那天晚上,我是和一个女生一起去一个户外活动当现场临时工。总共就三天,那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了。钱在同类工作里算高的,而且除了人多,挤一些,没什么具体的工作,就派发些传单、小礼物之类的。

可突然间,人群起了骚动,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只是想知道怎么了。但我们前面和旁边的人突然朝我们涌了过来,或者说倒了过来。在那个时候,我只能仓皇地往后躲,可还是摔倒了。就在我觉得很多人踩到我时,一个陌生男生将我拽了起来,我都来不及和他说声“谢谢”,只好继续挣扎。

最后我退到了栅栏边上,就在我低头看自己身上的伤时,被人绊了一下,脸朝下再次摔倒了。

我的鼻子正好撞在栅栏下的石墩上,我的脑袋“嗡”了一下,就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杨颂正在身边。我感觉到疼以及肿胀感,我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我对杨颂说:“给我镜子。”

他摊了摊手:“我没有啊!”

他的表情很轻松,我看不出任何破绽,可我却更加惊慌。如果只是小事,他肯定会嘘寒问暖,或者会开我玩笑。可他没有,他太正经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感觉身上倒是没什么,都是些小伤。但我脸上肯定是缠着一大堆纱布。我想下床自己去看,他终于没办法,按住我,给我拿来了手机。我甚至都没打开摄像头,只是借着反光,都看见了自己像个木乃伊。我忽然没了勇气。

“我……”张嘴的瞬间,我的眼泪已经掉下来,“毁容了?”

“没有那么夸张,只是鼻梁断了,会好的。”他抢下我的手机。

“是有人拉了我一把……”

也不知道那个人好不好。有些感谢的话,当时不说,就再没机会了。可我这样算好吗?杨颂眼睛里的躲闪,已经证明了我不是鼻梁断掉那么简单。

“你走吧,我想静一下。”

杨颂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病房,我才终于痛哭出声,眼泪渗进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医生来给我换药时,我根本无法面对自己的脸。虽然医生一直安抚我,会尽可能留最小的疤。但修复做得越多,也意味着医药费越多。我欠杨颂很多,我怎么忍心,让他接受一个脸上有残缺的我。

我只想躲起来。可天地之大,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我甚至连家都不能回。如果爸爸看到我这个样子,会是什么反应?当初我那么坚决地要离开家,我信誓旦旦地说会有好的将来,我会照顾好自己。我都没做到。我现在回去,只会让他痛心。鼻梁恢复之后,我在一天夜里偷偷离开了医院。我的脸上留下了清晰的伤疤,医生说,皮肤还是有自愈能力的,但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看上去好一点。

我站在陌生的街上,内心是呼啸着的绝望。我想起从于洋家跑出来的那个夜晚,杨颂问我:“你饿吗?”

我发现自己,甚至开始想念那个晚上。

8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那之后,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但终究,我还是撑了下来。

让我撑下来的,是一些人的问候,同学、朋友,她们总是担心我好不好。还有,爸爸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在我很久没回去之后,给我发了一条信息,他说,有空回家看看吧。

这世上还有人惦念我,还有人需要我,这个念头,撑住了我。

我去了学校所在地附近的一座小城市,应聘了无数次工作,最后终于被录取了。我在一个小单位做会计,每天接触的人并不多,这让我感觉很安全。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开始学设计,像在学校时一样,起早贪黑地苦练。

终于,我在正常工作之余,开始能接一些设计的零活了。

我那么努力生活的原因,是我想快些赚钱,还给杨颂。

我走之后,最初他找过我,非常担忧。可我一再对他重复“我没事,只是不想见你”之后,他似乎终于放弃了我。那之后的一年多,我再没见过他了。

我把钱都存在一张卡里,终于上了回去的车。我想我总得见他一面,亲手把钱还给他。然后自此,我们也有个了结。

虽然一想到“了结”两个字,我就像被剥掉一层皮一样痛。

我回到学校,走进班里,我很害怕。出事后,我再没回来过学校,他们应该只知道我出事休学,不知道具体情况。我想象着他们见到我的样子,会多吃惊。可是并没有,虽然他们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但每个人都迎上来,笑着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上课啊?”

我傻傻地看着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杨颂呢?”

“他……休学一年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半天才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说是家里有人需要照顾。”

我走出学校,越想越不对劲,一年……也就是跟我前后脚,可他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我隐隐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我在车站几乎纠结了一夜,我很恐惧回去。可杨颂,却让我不能不管。我终于还是踏上了归途。

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所以我只能先回家。

站在家门前,我自我调节了十分钟,才抬手敲门。敲了好几声,就在我以为没有人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年轻的男声,喊着:“等一下!”

我条件反射地以为自己找错了门,可就在我已经转了半个身时,门开了。我看到了杨颂,他站在那里。

“你……你……怎么在这儿?”我的呼吸一下子加快了。因为太突然,我甚至都没来得及遮掩我的脸。

“你回来啦。”

杨颂伸手过来,拉住我的手腕,轻车熟路地把我扯进了门。我还没来得及再问一遍,抬头就看见爸爸坐在轮椅上,正看着我。我听见他喊我:“童童?”

“爸!”我丢下手里的包,奔过去,蹲在轮椅边上,“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都快好了。”他老了很多,头发都花白了,可他说话的语气和掌心的温度,还是一样的。

他似乎根本看不到我脸上的伤疤,他的眉心都没皱一下。他的眼里只有喜悦,似乎我回来了比什么都重要。

杨颂从厨房端出一碗粥,递给了爸爸。我看到爸爸对他点了点头,似乎很熟悉的样子。杨颂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对我说:“你走之后,我第一反应是过来你家找你。然后就看到叔叔这里一团糟,他很不舒服,还强撑着。我劝了他很久,让他去医院。检查出来有颗良性的肿瘤,已经切除了。他恢复得很好。”

“肿瘤?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我不让他说的。”爸爸似乎是怕我怪罪杨颂,赶忙接过话来,“都说是良性的了,就是小手术。你那个时候,心里够烦了,我不想再让你难受。”

我看着爸爸,我以为他怪我,不原谅我,才很少联系我,原来是因为这样。我终于伏在他的膝头大哭了一场,我知道自己终于又回家了。

无论世事如何变,我还有家。这可真好啊。

我以为我最终还是输了,可此刻我忽然觉得,我,我爱的人们,都活在这个世上,就没有输这回事。

“所以,你就留下了?一直照顾他?”我哭过之后,一边抹脸一边问杨颂。

“不然呢?”杨颂总是那么轻描淡写,“不过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是你拿他手机给我发的信息?”

“对。”

“为什么那时候不直接告诉我?”

我们扶爸爸进屋睡下了,我们退到外面。他忽然直勾勾地看着我,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如果那个时候我告诉你,对你是打击。可我知道,那个时候,你需要家人的鼓励。没关系的,不是什么大事情,我的时间很多,足够等你自己回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

“嗯?”

“从一开始到现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终于醒悟过来,无论现实打压我多少次,我都能站起来。不是我坚强,而是我能感受到一股力量支撑着我。起初,我以为,是我自己对于未来的希冀。可当我明白未来那么虚无,我才看到,原来仅仅是一个人。

“给我个理由。”

杨颂认真地想了想,突然轻轻一笑:“如果真要说理由……我愿意。所以,你愿意吗?”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在爸爸彻底恢复了之后,我和杨颂一起回去学校,继续念书,只不过要和下一届一起了。曾经的同学们毕业时,邀请了我俩一起去聚会。在席间,我听到他们说,当初我出事的事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最后是杨颂在课堂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喊:“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她都还是她!”

他们说,杨颂当时的反应,让他们觉得,我并不是那么糟糕,我并不是一个人。他们的心里,并没有觉得我多么可怜,所以才能坦然面对我。

“劫后重生,就跟凤凰涅槃是一样的,之后一定会幸福的。”

有人举杯,杨颂也举起了杯。莫名其妙的,我竟然变成了焦点。可我却没觉得惊慌和难堪。

我仍旧鼓起勇气,去迎接了这关于未来的幸福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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