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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季一生

2015-11-07糖匪

青春 2015年11期
关键词:表哥

糖匪

三季一生

糖匪

糖匪,女,小说作者。1978年出生。小说内容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游离,主要在幻想类杂志《九州幻想》《科幻世界》《文艺风赏》等发表,2013年起作品被多次翻译成英文发表在美国幻想类杂志上,并入选当年年选。

1

到现在陈正游还记得十年前的一个早上,不小心因为一句嘟囔被李小凡从床上直接踢下去的情景。确切地说是她胸前雪白的一对豪乳。当时他正睡得迷迷糊糊,冷不丁被踢下床,猛地睁开眼——那对尤物恰好对着他的脸,并且完完全全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中,它们像一对小兔子,无辜、娇嫩、美丽,仿佛亟需人去保护。作为一个健康的青年男性,陈正游认为自己责无旁贷——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枕头砸中他的脸。

那天早上,李小凡非但没有给予他身为情人应该给予的温存和热情,反而没来由地开始无理取闹。在最初的否认辩解失效之后,陈正游很配合地和她一起陷入疯狂。他们大喊大叫,狂吼怒骂,然后像野兽一样做爱。那年他二十五,李小凡十八,他们没心没肺,胆大妄为,以为生活会酣畅淋漓一直到死。

尽管李小凡已经离开很久,她的样子以及和她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都在陈正游的脑海里渐渐模糊,但那天早晨的情景,以及她胸前的小兔子仍然顽固地留了下来。他对它们印象深刻,以至于看到每个身姿婀娜的女人时都会想到,以至于每天早上还没睁眼之前都会想到。以至于当床配合闹钟猛烈抽搐时,陈正游仍然尽心尽意同时尽快地完成每天例行的想念。

现在,报时器响了。他闭着眼睛一阵摸索,终于在床下捉到这白痴东西把它关上,刚犹豫是不是要继续躺一会享受片刻虚脱后的宁静,报时器又开始上蹿下跳地尖叫不断。为什么要把这些人工智能的玩艺设计得那么歇斯底里?

陈正游咬了咬牙,决定现在就起来。实际上在睁开眼睛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是什么在等着他。不,已经没什么李小凡了,他将要看到的是由全球末日监控中心传来的日期数字报告——也就是日历被准确投射在天花板上。它们就像悬在你脑门上的达摩利克斯剑一样,只等着你一睁眼,那根马鬃就会断掉,所有的数字将毫不留情地刺进你的眼睛。也许,末日监控中心花费巨额资金就是为了把所有人的眼睛都给弄瞎。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睁开了眼睛。今天——9月6日。妮弥西斯历21年。

距离下一次末日还有一个星期。

2

陈正游下了床,闻到空气中一丝丝不那么愉快的味道,腐烂、酸臭、败坏,和世界末日应该有的味道差不多。他顺着气味来到厨房,一脚踩进水里,同时也找到了问题的根源。是冰箱坏了。冷藏室里的冰全都化了,流了一地。打开冰箱,味道就更重了。里面的食物尽数报废。陈正游闷闷不乐关上冰箱门,转身想接点凉水,可半天也没出水,他怔怔地看着水龙头上最后一滴水积聚成行然后滴落,才想起来该检查一下网络是不是还没断。网也断了。

断电断水断网。陈正游想起来他拖欠这些费用已经很久了。为了缓和这一冲击,他开始翻箱倒柜,尽管心里清楚自己已经身无分文,但由来已久的乐观主义还是催促他展开行动。万一要能找出点什么值钱的呢。当然大部分时候事情总是按照万分之九千九百九方向走的。陈正游没有找到钱,他有些气馁,有些沮丧,像条土狗那样,趴在阳台上无所事事。下面真安静。从五十六楼望下去,下面的世界美好而干净。阳光照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那么明亮,抛光似的明亮,这明亮让安静变得更加刺耳。人们都去干吗了?哦,是,他们正安分守己地工作,或者恋爱,或者吃喝拉撒,显示出无与伦比的镇静与从容。

距人们知道死亡之星的存在已经有23年了。当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显然是最早知道的。然后是联合国。他们一边商量对策,一边开始筹备末日监控中心。等到最后,发现实在找不到什么有效的对策。而在末日监控中心成立的时候,他们决定将消息公布于众。恐慌是必然而且必须的。恶性事件不断,社会一度处于无序失控的状态。具体的情况陈正游不是太清楚。当时他还小,后来长大了从电影里看到不少反映当时人类社会空前动荡的状况。导演们尤其中意世界级的著名建筑。在电影里,他们乐此不疲地将标志性建筑以最劲爆的方式一毁再毁。据说在现实里,当年那些破坏分子的热情与想象力丝毫不比导演们差。全球几大标志性建筑物在那几年里无一幸免。

这就是第一次末日来临前的情形。

可是科学家们算错了日子。公平地说,也不能说是科学家的错。推算方程式本身就有它的误差。陈正游一直没能记住那套方程式。对此他并不感到遗憾,反正这种事情知道个大概就可以了。按照科学家的理论,太阳有一颗遥远的伴星,这颗伴星距离太阳大约一光年远,这个距离和太阳系中的彗星云最远的距离差不多。伴星围绕太阳运动,周期大约是两千六百万年。每当这颗伴星运行到它的近日点时,由于引力的作用,彗星云受到很大影响,一些彗星和小行星进入内行星系统,造成撞击地球事件大量增加。地球最近的十次物种灭绝都是这颗游荡不定的死亡之星造成的。

科学家们经过计算得出,下一次死亡之星经过近日点的时间,也就是人类的末日,是在21年前。同时他们提醒道,由于一些不可避免的数学问题,末日方程式得出的结果可能会有误差。通俗地讲,从那年算起,每七年的9月13日都有可能是末日。直到第四个七年。

可以想象,大众对于以上发言的反应有多冷淡。他们没有像以往一样被灾难恐吓住,惊慌失措,彼此忙着相互指责然后和好。或者像以往一样,除了坏消息外不相信官方的任何发言。

为了让大众接受这个理论或者说这个事实,末日监控中心特意培养了末日科普专家,到世界各地普及死亡之星的形成,以及末日理论。为数不少对人类抱有美好希望的年轻貌美的女性都曾经立志于此,成为一名末日传道士。十五岁的李小凡就是其中一个。好在——在陈正游看来,因为一颗蛀牙李小凡落了选。也就是那天,陈正游遇见了李小凡。

3

这正是一个令人懊恼的日子,无论陈正游的思路飘向哪里,都会在狭窄的拐弯处撞见李小凡的鬼魂。自从她在妮弥西斯历14年一点预兆也没有地从他生活消失后,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频繁地想到过她。

太阳真明亮,有毒的明亮。陈正游缩回自己的小公寓。这时电话铃响了。他为难地看着计算机桌前的电话,拿不准注意。很有可能也最有可能是银行催款的电话,另一个可能,也是相对可爱得多的那个可能,则来自莫玲玲。她说过今天会来电话。

电话铃声在陈正游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断了。这让他立刻觉得刚才那个电话是来自莫玲玲。所以当电话铃再次响起的时候,他立刻抓起话筒。

喂?

末日将至,你是否有所觉悟?

谁啊,你?

我是谁并不重要。一个比我是谁这个问题重要得多的问题需要你来认真面对。别打断我,我在向你宣讲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这一次是动真格的?

你看,你的内心也已经感应到了。告诉你,我们的科学仪器已经验证了这一猜测。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个绝密的消息要告诉你。那个陌生的男人声音故作神秘地顿了顿,继续说下去:科学家证实,这次末日来临,并非是全人类的灭顶之灾,会有百万分之一的人活下来。只要你现在在我们的名册下做一个登记,就会获得幸存下来的机会。条件是——

这也太多了吧。

什么?

太多了。活下来那么多人这说不过去。我看你们不如这样,想办法把剩下的人也尽量整死。当然,方法要人道一些。

啪嗒,对方把电话挂了。

陈正游正说得来劲,结果被挂了电话,十分恼火,再加上一早上什么东西也没吃,令他越发觉得受到了侮辱。对方想打就打,想挂就挂,这也太伤害感情了。陈正游食指猛摁回拨键,屏气酝酿着严厉的措辞。这时,从电话那头传来软绵绵的女声。

尊敬的客户,您好。由于您的银行欠款已经超出上限,电话被限制呼出。请及时充值。

MLGB,你给我等着!陈正游大吼,随即摔下话筒,冲出门去。

现在是妮弥西斯历21年9月6日上午10点。离末日来临还有7天不到。

4

和任何没有一技之长又热爱自由以及无所事事的男人一样,陈正游以写字为生。起初几年,写字还算门不错的营生。那时候人们内心激荡,神经纤细,对欲望与爱情有着强烈的嗜好。只要凭着诸如“拉开金属的拉环,一层层褪去,渐露出赤裸的褐色。轻轻吮吸,滚滚的可乐泻落舌尖”这样的字句,就能衣食不愁。这样过了几年,直到妮弥西斯历14年,第三次末日预测再次落空后,人们重新恢复务实的生活态度,与之相应的是情感类杂志的没落衰败。陈正游和他的陈腔滥调陷入了窘境。然而他顽固不化,继续为那些奄奄一息的杂志社撰稿,尽管稿费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并且还要忍受长时间的拖欠。

在妮弥西斯21年9月6日上午,由于种种原因,陈正游准备向《少女》杂志讨要拖欠一年之久的稿费。他来到街上。外面空空荡荡,偶尔迎面走过两三个人也是神色慌张鬼鬼祟祟。陈正游瞥见橱窗上自己的影子,和他们一样慌张鬼祟。他加快脚步,想要在中午前赶到编辑部,好让何云清请他吃顿午饭。从他家到编辑部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但他花了四十多分钟才走了一半。细究原因,一是从昨天晚上起他就没怎么吃东西,二是,尽管他不愿意去想——他已经老了。

陈正游仰头看天,天空用更加冷硬的明亮来回应。他试图寻找那么一星半点的末日景象,然而除了风筝,喜鹊,云彩之外,什么都没有。突然间,陈成游眼里噙满了泪水。他被彻底搞糊涂了。打小时候起,大伙都在嚷嚷世界要毁灭了,现在,他都这么老了,人们还在喊着同样的声音,而他的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这似乎有些不公平,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没好好活过。

“喂!那谁!”陈正游顺着喊声望去,一条小细胳膊在五十米开外的煎饼果子摊边上向他大幅度挥手。

不一会儿,莫玲玲就兴高采烈地拿着刚出锅的煎饼果子来到他跟前。有些人总有办法让自己随时随刻高兴起来,莫玲玲应该就是其中一个。他们是在三天前的一个聚会上认识的。莫玲玲皮肤黑亮眼睛细长,走哪都带着一股高兴劲儿,令她显得与众不同。她最有趣的地方是话少,不是木讷或者害羞,纯粹的天性使然。和陈正游这种急不可待要把所有话都说完的人在一起,她可以半天都不说一个字,同时巧妙地使谈话愉快热烈地进行下去。遗憾的是,那天聚会结束后,两人都没有恰当的时机和借口继续发展,于是约好三天后联系。现在,冷不丁在这碰上了,让陈正游有些发懵。他很不在状态地打了个招呼。

莫玲玲咬了一口煎饼果子,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他不放。

陈正游被那么看着,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起来,暂时忘记了刚才的困惑,目前的困境以及之前要做的事。他开始侃侃而谈。谈到那天的聚会,谈到莫玲玲新出的摄影集,发表对那些老式相机机拍出的黑白照片的看法。在她的镜头下那些常见乏味的生活用品变得面目全非,并生出一种陌生的美感,从一个男人的角度看,甚至不乏色情的意味。

莫玲玲笑嘻嘻地听他阐述,一边吃着煎饼果子。她好像知道他最后要说什么。

陈正游说了,他请她去他家玩。

现在这个季节,如果从我家阳台望去,可以看到这个城市最美丽的风景之一。

晚上呢?

晚上也一样。车灯像河流一样在脚下流淌。

好。

今天?

嗯,玩儿。

莫玲玲挥挥手,消失在下个拐弯口,她离开的步伐和她出现时同样轻快敏捷。

5

陈正游总算赶在11点半前来到杂志社。刚推开编辑部门,还没来得及开口,何云清眼疾手快把他推了出去。

“我要稿费。我要稿费,老何我跟你说我现在很需要钱。今天早上他们断了我的水电还有网络……”

“出去说出去说。”

“老何你再推我跟你急。”

“别急别急,那么多年的朋友。”

就这样,两个体重悬殊的三十多岁男人,从编辑部门口一路拉扯到杂志社附近的国际连锁炸鸡店里。老规矩,大胖子何云清识相地掏腰包买了一桶全家餐放在两人中间,缓和一下刚才肢体碰撞引起的紧张气氛。陈正游翻了个白眼,伸手抓了一只鸡腿啃起来。何云清在旁边赔着笑脸看他吃。像大多数中年白嫩胖子一样,何云清擅用柔声细语,等到陈正游三个鸡腿下去,他就开始絮絮叨叨解释杂志社现在入不敷出,别说稿费,连工资都拖欠了几个月。这个话题很快滑向对编辑部同事的冷嘲热讽,以及何云清本人的怀才不遇,最后又转向何云清人生最大的困惑——女人,噢不,是女人们。换作以前,陈正游还有兴致去质疑一个几个月没有进项的男人是怎么同时在几个女人中周旋的,他曾极尽刻薄地羞辱过他,但对方老奸巨猾,怎么也不生气。原因很简单,一旦他们撕破了脸,陈正游的稿费就变成需要公事公办立刻要解决的事。

但今天,陈正游任凭血液涌向胃囊,空空的脑袋渐渐被何云清软绵绵的话语填满却一声不吭,木然地对着正前方高挂的电视屏幕。电视上,世界一片恐慌。各种专家聚集一堂,推测七天后的死亡之星是否真的会接近近日点。从卫星上传来一张张奇形怪状的图片。讲解员在声嘶力竭地大喊的同时,不忘穿插这几年全球发生的重大灾难照片,力图营造世界濒临毁灭的气氛。然而在电视外面,炸鸡店窗明几净,柜台前的队伍秩序井然,拿到食物的人们神色安详,找到空位子后安心进餐。

“你怎么?没精神啊。”何云清抿了一口可乐,润润嗓子准备再来。

“我说就你怎么能对这些破事那么津津乐道呢。这种生活的热情真让我叹为观止。你知道今天几号了吗?”

何云清掏出手帕擦了擦微秃的前额。“九月六号。如果你想说的是那个的话。”

陈正游往后一仰身子,无话可说。

何云清见状,双眉紧蹙,痛下决心后,压低声音说道:“其实老陈你没必要太担心。我听到一种说法,即使这次是真的,也会有四百分之一人活下来。”

陈正游眉毛一跳。“怎么个四百分之一。”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何胖子扭了扭身子。

陈正游起身拍了拍胖子厚实的肩膀。“那我祝福你。真心的。”

“喂,你去哪?”

“找我表哥。”

6

关于陈正游的表哥可以说的其实并不多。他是一个非常正点的老派知识分子。在大学办公室有一个办公桌,家里有一个老婆,四套房产,生活富裕,性生活正常。二十岁过后,经历的最大冒险就是炒了两千块钱的股票,最大的乐趣就是躲在家里和老婆刻薄别人。即使是在妮弥西斯历1年前后那段最动荡的日子,他仍然坚持每天八点排便,二十点做爱,二十二点睡觉的生活习惯。

那天下午,陈正游忽然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时,表哥立刻猜出了陈正游的用意。

他点点头,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沙发让陈正游坐下。

陈正游深知表哥的脾性,所以在坐下之后立刻开门见山,不给对方一点喘息的机会。

表哥,我是来借钱的。

哦,你的生活好吗?

表哥,我是来借钱的。

我很愧疚,我本来应该抽点时间更加关心你的。

表哥,我来借钱。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那时候还是旧历……

陈正游颓然靠在沙发上。他预见到了自己的失败。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赢过这位表哥。

他真想立刻离开这间办公室。可表哥不愿意。出于某种很微妙的心态,他正以一种加倍温柔弥补他们两中间的裂痕。这种心态虽然龟毛,却很难拒绝。陈正游接过表哥递来的茶,顺从地坐在那里听表哥追忆往事。几乎是被胁迫着,他的思绪也被强行带到过去。

妮弥西斯元年,末日将至,大难临头,经末日那根汤勺把所有东西都搅成一锅粥后,日常沉沦的生活猛然惊醒,时间也有了它的意识,身边的大人忙着绝望和痛哭流涕,或者挥霍所有,或者和解原谅或者更加疯狂,

陈正游正当青春期,满脸红痘,内心深处怀揣着那个年龄特有的勇敢与盲目,在跟着大家一起惶惶不可终日的同时也不忘壮志凌云,梦想有朝一日成为超级英雄,穿上斗篷就能拯救人类。现在正襟危坐在他面前的表哥,当年曾率领他们一群年龄相仿的小孩子占据地下停车场,保护街区的早餐供应点,和任何敢于破坏供应点的混蛋玩命。谁要胆敢侵犯他们的地盘,表哥二话不说就操起扳手给他们颜色看。

大人们都吓傻了,天下是我们的。十六岁的表哥拍拍陈正游的肩膀这么说道。陈正游仰头望着一米七的表哥,还有鼻孔里的鼻毛。心中无限敬仰。那时候他的头没有秃,肩膀也不下榻。眼里也没有油光。

妮弥西斯7年,惊惧与欢喜,忧虑和期盼。人们在冰火两重天中打着摆子,稀里糊涂就过完了这7年,末日看起来真的要降临了。在二十岁的陈正游眼里,时间好像又倒退到七年前。事件被重演,情绪被唤醒,但又似乎有些不太一样。疯狂生长的绝望与同样疯狂的希望在重复中变得缓慢,一点难以察觉的缓慢。而这一点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察觉到了。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他变得沉默。在每一个深夜,他闭上眼睛,享用不同于黑夜的黑暗。在黑暗里,他的嗅觉变得极为敏锐,他像一头年轻的野兽一样,筋骨强壮,热血沸腾,神思夜奔千里,捕捉到遥远之地的火,飞扬的灰,跳跃的影子,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霉味。

那一年,人类再次幸免于难。从癫狂中最早醒来的一批人决定要让生活继续。陈正游追随着重建生活的美好想法,也决定干点什么。犹犹豫豫地投入生活,尽管已经有些晚了,但大家都这样也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况且他很快发现自己的专长——写字,并且还能靠这个挣钱。

也就是在那年,钱币重新流通起来。一开始大家挣钱好像是打游戏币,为了消磨时间,没过多久,大家越玩越认真,于是,金钱重新获得旧历时的尊贵地位。这是秩序被建立的一个里程碑,尽管发生那么悄无声息。

两年后,他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李小凡。陈正游之所以动用“世界某个角落”这样沾着蜘蛛网的字眼,是因为他已经忘记了时间地点甚至对方的容貌。记忆,是他们这代人最不擅长的一件事。

没有未来可以存放记忆。

我说的,你都听了吗?

是的表哥。

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回家。

什么?

今天是妮弥西斯历21年九月六日。我没有心思再扯淡或者听人扯淡了。我——想回家。

你等等,先坐下。

表哥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又坐回位子,凝神闭目又再度睁开眼睛,自眼睛里嗖嗖放出两道精光。

既然你提到这,我反复斟酌,觉得还是应该和你谈一下这件事。科学家说有人能活过第四次末日。四分之一的人。虽然这消息一直对外封锁,不过我的几位科学家朋友私下告诉我的。

四分之一吗?

表哥不耐烦地挥挥手。数字并不重要。难道你不想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幸存下来吗?你在文化圈待了几年应该消息会灵通一下,不妨打听一下具体的情况。我们都应该有所准备。你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7

陈正游走在街上,他决定回家。他已经忘了早上那个必须打回去加以羞辱的电话,也已经不在乎家里是不是断水断电一片死寂,甚至差点忘记和莫玲玲的约会。

下午四点,一些早下班的人开始从办公楼工厂商店出来,如同四面八方涌来的涓涓细流汇集到街上,形成一股不可违逆的力量,将神色仓皇的陈正游裹挟而去。还有七天,末日将至。可每个人脸上都显得平静满足。他们不再相信七天后真的会死去。科学家错了一次两次三次,很有可能这次也是错的。经历了几次重大的恐慌之后,他们重新拥有了平静的生活,尽管也许除了平静的生活他们一无所有,这仍然让陈正游嫉妒不已。

他也嫉妒李小凡,那个末日的狂热信徒,她坚信第三个七年后末日真的会降临,几乎是带着狂喜的心情来等待死亡,顺便才是活着。她当然也爱他,几乎以热爱末日的程度爱他,也以末日倒计时的方式为他们的爱情与生命倒计时。那是纯粹极致永远不受庸常琐碎的生活玷污的爱情。是的,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相爱着活下去,他们的爱情有朝一日也会疲软老去,变得不那么美丽。他们会因为鸡毛菜涨了一毛钱,猪肉缺了一斤大吵特吵,甚至离婚。有一天,他会人到中年,也会爱上一个年轻姑娘,她看上去就和当年的李小凡一样美丽,让他血脉贲张,然后他会告诉那个姑娘他的老婆不理解他,最后流下悲伤的眼泪。不,这些念头从来没有在李小凡脑海里出现过,哪怕是一秒。

他在二十二岁的时候认识她,又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失去她。第三个末日没有来。李小凡消失了。她消失地那么干净,简单,和美丽,带着透明的美好,跃入只属于她的第三次末日黑洞中去。

留下陈正游,继续等待着死亡同时活下去,同时在越来越模糊的记忆里遗忘。

他想起她,却想不起她的脸庞;他想起她曾经把她踢下床,却想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8

傍晚,漫天的杨絮在暮色与灯光中飞舞,如同一场温热的大雪。陈正游从来没见过杨絮以这样铺天盖地的阵势出现过。他伸手抓住眼前飞过的一片,摊开手却什么都没有。陈正游关上窗又打开最后还是关上。屋子里充斥着凝固后的安静。只有天花板上默默跳动着荧光数字。

傍晚的时候,莫玲玲凌空而降,出现在陈正游家里。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几片漂浮在空中不知道如何落下的杨絮。这一次陈正游没有理会杨絮。他默默注视着莫玲玲从屋子的这头跑到那头,翻翻这个又看看那个,躁动不安,令人目眩神迷。她是那么兴致盎然,对屋子里每样东西都兴趣十足,除了屋子的主人。

屋子的主人陈正游并没有感到受伤害,反而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屋里这个快乐的多动症患者。

那裸露在短裤外的腿细长笔直闪亮,不停地快速移动,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的乱转,还有忽然乍现的微笑以及之后谜一样的沉思。她看起来那么快活,轻盈,不属于这间房间。

一个念头突然缠住了他。他陷入不可理喻的臆想,试图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间建立一种可以实现的联系,这条线在种种艰难尝试后总是毫无意外的中断。理性告诉他应该对这个荒诞的念头嗤之以鼻,但身体的另一部分机制却完全不受控制。

“李小凡。”他大叫。

莫玲玲转过身。她的皮肤雪白,体恤胸口的位置异常紧绷,几乎就要炸开。

“李小凡?”陈正游一阵头晕目眩。

长得像李小凡的莫玲玲直直盯着他,神情诡谲。

“我以前有个女朋友,叫这个名字。”

“李小凡?”

“不。”陈正游神思恍惚的晃了晃个头,严格地说,看起来都不算是摇头。“她叫莫玲玲。”

“那么我是李小凡。”

没有错。她就是李小凡。一个立志科普事业的美貌少女蜕变为文艺女青年,满口的德谟克里特斯,康德,叔本华,胡塞尔,没事就谈论情绪的意向性,二元性紧张,以及转身背离。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就连在最激烈的争吵和肉搏中,她使用的都是极为规整的书面语。

“你是李小凡,你记得吗,有天早上你忽然把我踢下床,因为一句嘟囔,你认定我有了别的女人。”

“我是怎么说的?”李小凡继续在房间晃来晃去,她丰满的身形,沉甸甸的脚步,重新充满这个狭窄逼仄的空间。这无疑给予陈正游灵感,引导他在杂草重生的小径里寻回当时的情景。

“这种生僻的词既不属于政治权利话语,也不在当下主流话语范畴中,更不在你日常对话用语的体系里。一定是你最近从某个异性那听来的,你在潜意识里说出它,可见对它和她都极为重视。”

陈正游一口气说完李小凡的原话,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爽落痛快。他开始大笑,四仰八叉地躺到在地狂笑不已。当他那样做的时候,李小凡消失了。她的丰满白皙的身体好像水汽一般蒸发,现在站在那里的那个女人,皮肤黑亮眼睛细长,手脚永远也闲不住。

“李小凡怎么会变成莫玲玲?”

“因为我只是莫玲玲。”

他们沉默下来。陈正游盯着莫玲玲的微微翘起的嘴唇。他预感到有一些重要的却还未被诉说的事情将要从那里成为言语显现在他面前。她有话要说。可他不知道是否做好准备去面对。他长长吸了口气。

“李小凡怎么会变成莫玲玲,因为我只是莫玲玲,还因为我见过李小凡。她吻了我,在她死前。”

在陈正游寒酸仓促的生命里,曾经经历过三次末日的预演,却都比不上此时此刻的震撼。他的体内腾腾升起一朵蘑菇云,落下数不尽的灰尘遮蔽每一个身体器官,令它们陷入暗无天日的瘫痪中.

莫玲玲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嗓子,扫开桌子上面所有杂物坐了上去。她就这样,双手端着水杯,晃荡着双腿,向陈正游讲起她知道的那个李小凡。

9

我是在哥本哈根的旅馆里碰上李小凡的。我们同住一个房间。纯属巧合。房间很小,几乎刚好放下两张单人床。下床跨过行李就直接到了盥洗室。好在我们都没有什么行李。凭着这个,我们几乎立刻知道了对方的目的地和意图。我记得我跨进房间时,李小凡正躺在床上,手轻轻一抖,烟灰弹落在手里禁止抽烟的牌子上。她瞥了我一眼,只是一眼,就对我露出了同类的微笑。三天后有一班飞机,她对我说。别皱眉,我知道你熟悉的李小凡不是这么说话的。谁知道呢,也许我们说的本来就是两个人,也许——她就是这么变了。不管怎么着,我们彼此很有好感。那种纯粹同类之间的好感。我们无所事事的躺在床上,抽烟说话随便吃点什么。不,我们从不谈论过去。要说也只是截取一个片段来取笑。我觉得有好些都是她编的,我自己就编过。没人在乎是真是假。我们也不谈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不。只字不提。

三天后,我们上了飞机。在上面认识更多的“同类”。绛红色的小飞机摇摇晃晃一路向北飞行,驾驶员喝醉了。我们越过光秃秃的石山,飞过漆成红蓝黄绿像积木一样房子,奇迹般地在西西米特安全着陆。北极圈内,船停在港口。所有人连同机组人员一起闹哄哄地上了船。人太多了。超出正常时候的两三倍。床位根本不够。不过我们早就习惯了拥挤,还有分享。到后来,干脆所有人都挤到会议室打地铺,然后一起嗑药。各种药。LSD,可卡因,上好的大麻,甚至咳嗽药水。其实我觉得这有些多余。因为坐在船上就够让人晕的。无论是上升飞扬还是沉入海底,根本分不清楚是晕船还是嗑药造成。有人带了晕船药,但是我和李小凡都没吃那玩意。既然玩就要玩的彻底。我们,我和李小凡,每时每刻都处在极端幻炫的状态,每一种声音都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遥远,音乐、歌声、说话声、呕吐声,交集在一起,不知道哪些是自己发出的。

于是我们紧紧拉住对方的手,无论是干什么。她一定抓的很紧,那种痛感带着奇妙的距离感,翻越无数声色迷障传达我内心的时候,我以狂喜的心情起身去迎接它,然后以更加有力的紧握去回报她。

那到底是不是幻觉呢?四周冰山密布,随时随地都要忍受冰山疯狂的撞击。雨雪交加,一道道水幕骤然从海底升起,砸到船头,几乎将船掀翻。我们站在船头紧紧抱着旗杆,几乎睁不开眼睛,一心却渴望着被海浪卷走。

船在没有夜晚的白昼里行驶了很多天。我们吃光了所有的药。可悲的是食物和水还有的是。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觉得我们一大群只身穿着夹克牛仔裤的人去那里是为了什么?这不是一群嬉皮士的派对。总之我们一个个清醒过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现在是夏天,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头走到船外,但就是这么着,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站起来,默默地走出船舱,然后走上冰川。只剩下那些虚弱的没法起来的人留在船上。没有告别,没有交代。

我和李小凡并肩走在队伍的中间。广袤银色世界里微不足道的队伍。外面很冷。对于只穿着夹克的人们来说。但是没有人停下,也没有人说什么。寂静吞没了一切。只剩下脚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和喘气的声音。前面有人倒了下来。后面的人绕过他跟上队伍。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回头。

队伍越来越短,不少人被留在了身后。等到开始爬冰川的时候,从我和李小凡的位置数过去,前面只剩下十多个人了。我们如同迁移的候鸟,遵循生命的本能,以肃穆敬畏的心行动,毫不迟疑,义无反顾。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虽然穿着普通的运动鞋,还是有不少人爬上了冰川。我和李小凡就是其中之一,我们眼看着前面的同伴滚落冰川,耳边还呼啸着他们的尖叫。但不管怎么样,我们爬上了那座能看见的最高的冰川。带头的人停了下来。他在等我们聚齐。最后一个人爬上来了。带头的那个男人,他叫什么来着,他的肩膀上,就是这里有个纹身,很美。在冰川上,他看着我们所有人,然后说让那个烂世界见鬼吧,然后,他跳下冰川。他跳下去的时候张开双臂,像一只凌空的大鸟。我几乎真的以为他会高高飞起来。

他后面的那个人紧跟着他也跳了下去。接下来,你知道的,我们按着秩序,怎么爬上来的,就怎么纵身跳下去。那时候我好像是笑了。因为想到小时候电视里看到的企鹅群是怎么排着队一个个跳下海的。也许我真的笑了。因为大家都看着我,用那种眼神。李小凡也看着我,她抓住我的手,那上面还留着青色的瘀伤。当前面的人一个挨着一个跳下冰川的时候,李小凡就这么看着我,渐渐展开眉头。我以为她会跟我一起笑,像我们在旅馆胡说八道的时候,但是她吻了我,然后转身张开手臂像飞鸟一样跃下。你不可能见过那么美丽的下落,比雪还洁白无瑕的坠落,对她而言,也许那就是一种飞翔。

我没有跳,就像你知道的。身后的人绕过我,就像绕过那些体力不支倒在地上的同伴。我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跳下冰川的时候,心里却想着李小凡的吻。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吻。

只是嘴唇盖在了嘴唇上,可是很温暖很柔软。在那么冷的世界里,忽然感觉到雪花一般飘过的温暖感觉,总会让你觉得有点不一样,不是吗?

于是,我回来了。一个人从极昼的世界回到有黑夜的世界。我没有死,没有在那个时候死。我开始渐渐明白了李小凡早就知道的事情。那就是我能够活下来,直到有一天世界真的完全毁灭。我可以在这样的世界活下去,活到最后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不那么洁白却更真实的活下去。她知道,在她面对死亡的时候她知道了这一点。

10

天黑了,屋子里没有开灯。因此也没有阴影。

陈正游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

“我们快死了。这次是来真的。”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想过最后一顿大餐该吃些什么吗?”旁边温热的身体轻轻贴在他胸口。她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好像初生婴儿,如果还有很多年可活的话,他想他仍会记得这股味道。

“我不知道。”

莫玲玲发出一声轻哼,从他的身边滑开。他抓住她的脚踝。

我们快死了,还要爱吗?还要重复爱和悲伤的故事吗?陈正游不知道,谢天谢地她也没有问。在陈正游躺着的天空上莫玲玲自由自在的飞翔,或者说自由自在地摆出飞翔的姿势。

然后呢?

然后天就亮了。墙上会被再次打上日历的投影:9月7日。妮弥西斯历21年。

特约编辑◎邵风华

主持人的话

科幻小说作为独立和成熟的文体,大约起始于十九世纪,得益于工业革命的催生;及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由于科幻电影的勃兴,使科幻文化居于流行文化的重要位置。而在中国,科幻小说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只是翻译文学的一支。原创小说的兴盛大概是近些年的事。今年8月份刘慈欣的《三体》获得“雨果奖”,是中国科幻小说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

追根寻源,在某种程度上,科幻文学可以说是乌托邦文学的后续与发展。加拿大科幻理论家达科·苏恩文甚至说,即使不能说科幻是乌托邦的女儿,至少也算是侄女。作为科幻小说,糖匪的《三季一生》也明显带有这种乌托邦气质。主人公陈正游可算是未来世界的“屌丝”。但是,这个以妮弥西斯历纪年的时代真的是未来世界么?在小说中其实无迹可寻(陈正游的困窘生活是否也可看作一个佐证?),所以也可以视为一个乌托邦。在这里,世界末日成为人们影响人们生活的最重要事件,也是小说展开的中枢。除此之外,我们在当下现实中遭遇的种种,在小说中都有同样的表现。

小说的高潮,也是最为震撼的部分,是陈正游的前女友李小凡——“狂热的末日信徒”,在计算中的第三次末日来临前与她的同类们跳入北冰洋。他们“坚信第三个七年后末日真的会降临,几乎是带着狂喜的心情来等待死亡,顺便才是活着”。于是,她在十年前结束掉自己的爱情,将生活的全部意义置于对世界末日的等待中,并最终将自己作为世界末日的祭献。至此,小说已经摆脱了寻常的科幻场景描绘,而具有了某种深刻的象征意味。这场景,让我们觉得恐怖而又熟悉,不是么?

是糖匪这位女性科幻小说家让我对科幻文学这种我不熟悉的文体充满了敬意和期待,谢谢她。

——邵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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