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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弹击落童年

2015-10-31任永恒

少年文艺(1953) 2015年10期
关键词:张叔黄泥弹弓

任永恒

不带三儿一起玩儿是因为他侉侉的山东话吗?

我们的院叫教师大院,远近闻名。别的院的围墙是砖墙,我们院的是树。小树很密,曾有人剪成方方正正,说叫园艺,后来没人剪了就长成了墙。有树就有鸟,于是院里的孩子人手一把弹弓。

我们的小学闹了好几年革命了,闹得小孩儿们都长出一双斗争的眼睛,凶凶的,老师瞅着都害怕,都不敢管。我们有书包,但书包中装的不一定是书本,喜欢什么装什么。卫东书包里是个扎枪头,忠彪放着一只小狗。记得那时有个电影,是说上大学里的事,大学咋上呢?电影里的人举起双手,指着满手的老茧:“考什么考,这就是资格!”然后就上大学了。

大学里是这个样子,我们小学也是这个样子。

弹弓是真好玩儿,枪一样的玩具,子弹飞出一条弧线,穿云破雾,打猪,打狗,甚至打小鸡,被打的一方,在弹雨中乱窜,给了我们太多的快感。伤人吗?一般不会,打伤了找家去,就是一顿胖揍。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日子,打人都是真的,一点都不吓唬你,那是真疼。

我们主要还是打鸟,悄悄躲在树下,在枝和叶之间寻找鸟的白肚子,然后将石子扣在弹弓上,一个生命玩弄着另一个生命是最刺激的。至于鸟鸣有多好听,飞翔有多美丽,或世上没有鸟了会是什么样,大人们不说,我们也不知道。

弹弓的子弹一般是石子,在公路边的沙堆里拣大小适中的石子,装在口袋里,跑起来哗啦,哗啦。

比较专业的孩子不用石子,石子飞起来不走直线,打到物件上还不崩碎,没有子弹的感觉。用一种黄泥,团成泥弹,圆圆的,晾干后好用极了,打出去又快,又准,又远。黑土做泥弹不行,没等扣在弹弓上就碎了。黄泥不用水和,挖出来就是泥,黄黄的,黏而不粘手,湿度也正好,晾干后硬而滑。只是那样的黄泥稀有,不好弄到,于是,黄泥成了我们童年生活中很珍贵的东西,是特殊的商品,在孩子中是流通的,一把高质量的石子只能换五个或四个泥弹。当时就有假货了。如果泥弹用手一捏,碎了,东西换不成不说,还要打架,一个个都鼻青脸肿的。那时还这样认为,打架是一种教育,没有打过架的孩子不会长大。

我们院里的孩子凑到一起疯时,三儿就远远地看着,若他也凑到跟前,我们或是散了,或是说不带你。为啥?

我们教师院是四排红砖房,三儿家是在房头接的草房。家家的大人都是老师,他爸是给学生做饭的。当老师的大人下雨天都打伞,他爸披块塑料布。最让我们受不了的是三儿管爸不叫爸,叫爹,管妈叫娘。三儿也改过口,像我们一样,可被他爹打得杀猪一般。

三儿远远地站着,看着我们疯,我们知道他也准备了“啪叽”,口袋里也有玻璃球,弹弓不好可也有的。我们就不带他玩儿,也不知为啥,反正觉得他不是我们院的,五岁时不是,十岁时还不是。

三儿远远地站着,腰中别着一把小镰刀,手中挽着一根绳子。我们知道,他看一会儿就要走的。我们家都烧煤,买煤是凭证的。他家没有,说他家的户口是农村的,总要到郊区去打草,或是挖庄稼根。三儿不怎么上学,天天要打草的,一天不去,他娘就在院里喊,小杂种,晚上烧大腿呀?侉侉的声音。

那天,三儿汗津津的,用手抹了把鼻涕,脸像花猫一样,冲我们走来,我们又散开了,回家了!回家了!

“我有黄泥。”说着转过背后的书包。那哪是书包哇,抹布一样。他打开捆书包的麻绳,一大团黄泥露了出来。我们是行家,我们是识货的,那黄泥绝对是上品,是奇珍,是轻易弄不到的,颜色纯正,没有杂质,阳光下透着一种黏黏的柔和。卫东上前捏了一小块分给我们。我们用手碾了碾,闻到一股土的清香。这样的黄泥做出的泥弹,光亮而手感好,冬天攥在手里不凉,夏天不返潮,扔到水中捞出来还能用。我们互相看着,递着眼神,不吱声,不说话,看着那张猫脸,又看着他胸前的黄泥,两只黑黑的小手捂在黄泥上,手背上裂着红红的口子,有浓浓的液体在流出。

“你要换什么?”

“给你们,啥也不换。”

“真的?”

“嗯。”说一个字也是侉侉的。

“你想让我们带你玩儿?”

猫脸笑了,笑得更像猫了。我们哄地一下,疯了似的去抢那黄泥,三儿远远地看着,我们围着那书包撕打着,翻滚着,谁多了谁少了,一个个急头白脸的。之后的游戏是围着三儿玩儿的,我们像演戏,而三儿兴奋得脸通红通红的,直到草房外传来侉侉的骂声,三儿不舍地撂下玻璃球,扛起柴草,一步三回头。我们早就不想玩儿了,马上回家,找个破碗或破盆什么的,将黄泥小心地放进去,再找块毛巾或手绢,浸上水,盖在黄泥上,放在荫凉的地方,等有时间,时间要足够,再放在一块木板上,像大人揉面似的,将黄泥揉好,轻轻地搓,搓成大小均匀的泥弹,再晾到有阳光,大人又看不到的地方,两天能干透,再装进一个特殊的布袋或盒子里,每天上学或出去玩儿就在里面选,先挑不好看的用,省着用,每三个最好要打到一只鸟。

黄泥不是黄土,黄土随处可见,在地上挖坑,黑土下面是沙土,沙土下面就是黄土了。说它是土不是泥,不仅是湿度的区别,黄土呈蒜瓣子状,硬而不黏。黄泥是天然的,泥里一点沙子都没有,细腻而有光泽,抹到墙上缎子布一样。

打那以后,我们玩儿的时候偶尔也带三儿,只是觉得别扭,除了他脏脏的,鼻涕往衣服袖上抹,还有就是他玩的技术不行,分到哪伙都受拖累,降低了我们这个群体的档次。不带他吧也不行,他有过一块黄泥,就有十块百块。黄泥不是轻易能找到的,比现在找玉石还难呢,埋在地下,谁会天天挖坑找呢?即便挖坑就能找到吗?世上还没有探黄泥的机器。

三儿是咋发现的?

同三儿有了交往后,才发现他身上毛病太多,除了穿得脏外,还啥都吃,吃榆树叶、生茄子、生辣椒也就算了,他捉只蚂蚱也把大腿拽下来放到嘴里,说他家在山东闹蝗灾时,村里人都吃这个,还吃大蚂蚁的肚子,说好吃,酸酸的……

三儿不管我们愿不愿意同他玩儿,从不看我们的脸色,只要带他他就特高兴。同我们在一起好像有了某种身份,好像他家一下子变成了城市户口,好像他爹也成了学校的正式职工。

那天卫东说:“那个小山东鬼着呢,我问他还能弄到黄泥吗,他光笑不吱声。他知道,咱们的泥弹快用完了,也知道咱们已经用不惯石头子弹了,吊着咱们呢。”

一个严肃的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人人手中的泥弹不多了,再回到用石头子弹的状况不大可能了,至少是很不舒服,扣上石子太没意思了。咋办?我们的目光寻找着三儿,三儿远远地站着,抹了一把鼻涕笑了。

不能去求他,不能,我们是城里的孩子,是有尊严的。

那天,很晚,很晚了。三儿进了我们的院,又挎着他那个脏脏的书包,看见我们就坐下了,既抹鼻涕又擦汗,好像走了很远的路。我们拢了过去,不用猜就知道他书包里装的是什么,一个个的眼睛中都像伸出个小巴掌。这次三儿不像上次放下书包让我们抢了。他让我们围成个圈,我们都变得很听话。他打开书包,一小团一小团地拿出来。黄泥团有大有小,上面都歪歪扭扭地写上我们的名字。然后,他分给大家,平时对他好点的,黄泥团就大一些,对他不太好的,甚至骂过他的就小点,反正人人都有。谁的黄泥团小了也不争,大伙儿心里知道为什么。

拿到黄泥团,我们互相比着,大的高兴,小的不吱声,可怜兮兮的,曾经的尊严都没了。

八月底,我们心里着急,天快凉了,在外面疯的日子不多了。快开学了,我们院里有个风气,最坏的孩子是逃学的孩子,学到什么程度不十分重要,逃学不行,家长是老师也打孩子的。小鸟要回南方了,挨打的小鸟们不知明年还回不回北方,即使回来,还回我们这罪恶的大院吗?其实,我们院的鸟已经比从前少多了,早上叫我们起床的已经变成了乌鸦。乌鸦我们不敢打,一是大,泥弹打在它身上还能飞走,再者就是中弹摔到地上,还在挣扎,还用嘴啄你,黑黑的翅膀奓起来,眼睛发出凶凶的光。更关键的是它不好看,我们爱打好看的鸟,越好看我们下手越狠,越好看的越好欺负,越好看的越容易弄到手。最有意思的是,泥弹没打到要害处,落到脚边还是活的,那我们就玩它,将绳子拴到它后腿上,满院地撵。若遇到三儿就更不得了,他会将鸟扔到锅灶下烧着给吃了。

那个年代,我们是怎么了?

小鸟少了,我们就打燕子,那时的教育很民间的,人们很少说燕子是益鸟(有不益的鸟吗),是保护庄稼吃虫子的,若是这样教育我们,我们会听的,因为那时的中国最怕的就是从口中夺食。我们每天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妈,我饿了。可大人们说得不多,只说,别打燕子,会闹眼睛的。这不可信,见到别的孩子打燕子,几天后也没闹眼睛。

燕子好打,它们不落在树上,而是一排排地落在电线上,视野清晰,目标明确,它们还把我们看作是好人,走近了也不飞,傻子一般。打别的鸟是拉开弹弓瞄准一只,打燕子可以瞄准一排。燕子被打下来,通常是睁着眼睛,好像在说,打我干啥?也没惹你,我也不好吃。我们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好玩儿,大人斗成分不好的,斗知识分子,其实也是好玩儿。

意外的是卫东真的闹眼睛了,红红的眼边烂了一样。大人们都告诉我们别再同他玩儿,传染呢。他只打了一个房檐下的燕子窝,还掉下了两只没长毛的小燕子呢。

三儿再带黄泥回来,交易升级了,不是白给,光带他玩儿也不行了,要拿东西换。这回他先把柴草送回家,喝了水,再用手揉揉鼻子,把自己弄成个猫样,大马横刀地找个地方坐下来,看我们手中的东西。我们手中有小人书,有半个馒头,有几个玻璃球,有一支小木枪或一截铁丝(能做弹弓把儿)……反正我们把喜欢的或有用的都集中到三儿的面前。他这看看那瞧瞧,觉得可以,就将书包从身背后转过来,捏出一块黄泥,大小他说了算,黑黑的小手就是秤。三儿也讲理,你觉得不合适,可以不换。其实,能换到一块黄泥,就是胜利,我们就会欢天喜地。

几天过后,我们商量,不能让一个小山东把我们制住,带他玩儿降低了我们的身份,传出去会毁了教师大院的名声,我们还要在这一带混呢。特别是换东西还他说了算,反了天了。黄泥咋办?

悄悄跟着他,发现有黄泥的地方,然后就好办了。事这么定了。那天我们相约早起,早起的滋味真不好受,三儿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们躲在大门口,见三儿出院了,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宾县一中就坐落在城边,啊,那就是我们父母上班的地方,出大门不远就是郊外了,沿着公路边有几条深深的沟谷,由谷边到谷底,有小树有青蒿凶凶地长着。三儿来到沟旁看了看就走向谷底。我们趴在沟沿上能见他忽隐忽现的身影,他在打柴。一个小时过去他在打柴,四个小时过去他还在打柴。

“他今天不去弄黄泥咋办?”

“是呀,他不是天天弄的。”

“再等会,万一呢。”

这深谷边,家人是严禁我们来的,除了谷深蒿密,还有就是谷边有个陵园,鬼气重,没风天也起旋风。

三儿还在打柴,我们觉得没意思就回家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一天,三儿说,那沟里有蛇,不注意会咬着你们。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小山东真的鬼着呢。

常来我们院的有个张叔,是卫东家的亲戚,在城里打零工,时不时到卫东家蹭饭吃,把卫东恨得不行。因为当时家家都有规矩,大人请人吃饭小孩不准上桌。张叔也有优点,闲着没事总同小孩玩儿,笑眯眯的。

这天,我们又分黄泥,张叔看见了,拨开了我们,用手捏了一块看了看,眼睛一亮,说:“哪来的?这黄泥要是抹炕可太好了。”三儿警惕地看着他。

白云北去,大雁南飞,秋天真的来了。我们得收收野性,整整书包上学了。三儿那书包也洗了,晾在他们家的杖子上。我们瞅着就好笑。

秋天来了,家家都要抹炕。啥叫抹炕?那时的北方还不是家家都有暖气,冬天里不能睡床,都是炕,用砖搭的,里面走烟火,屋里就是暖的。炕光用砖还不行,还要在砖的表面抹上一层泥,不露烟还整洁。这泥很有讲究,若质量不好,大冬天的若裂了缝或起皮可就麻烦了,冬天里再和泥下不得手的。抹炕每年至少一次,都在秋天,把砖掀开,将炕里的烟灰掏出来,过火就通畅,冬天屋子暖。

抹炕最好的是黄泥,不硬,不裂,不起灰,实在找不到就用黄土和水拌,质量差好几等呢。

张叔最近不到院里来了,有人见他在郊外的沟谷边转悠,有人见他远远地跟着三儿。

小孩儿再鬼也鬼不过大人。再后来听说那个张叔雇了辆大车,找了好几个人,锹哇镐的,找到了那个有黄泥的地方,干了好几天,一车车黄泥拉进城里,一车卖五块钱呢。三儿傻了,三儿哭了。黄泥又不是谁家的,大人不会管小孩儿咋想的。那地儿被挖成了老大的坑,正逢雨季,坑里满满的水。没有水也弄不到黄泥了,都被大人拉走了。

三儿又成了以前的三儿,那个张叔再来,院里的孩子没人搭理他。

没有了黄泥,三儿低头走路,肩上的柴火很沉很沉,有鼻涕也不擦,我们冲他喊,快过河了!有时歪头看他的脸,他的头低得只剩肩头。有时在饭后也到院里来,他只是远远地站着。

我们手中的黄泥弹少了,就变得金贵,轻易不用,又蔫头搭脑地拣石子。那玩意真是不行,射出去晃晃悠悠的。于是院里的燕子多了起来,偶尔还有好看的鸟冲我们叫,这明显同我们较劲呢。更可气的是大门口的路灯已经亮了好多天了。以前可不这样,若见路灯又换上新灯泡,我们就去瞄着,不出三天,准被击碎。不说是谁打的,自己打的更不能说,只有自己知道。打碎路灯泡时真过瘾,不用泥弹直接击中目标,只要打在灯罩上,弹子往里滑,“叭”一声,一片漆黑。于是就有不知从哪家传来的恶恶的骂声。那盏路灯是归学校管,一个灯泡没几个钱。要换灯泡,通常要找我们,我们会爬杆。上得多我们打得就多,日子久了就成瘾,一见有灯泡就摸口袋,若哪天没带弹弓,心里就痒得不行。大人不是不管,收缴弹弓好多次,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南回的鸟儿伤痕累累,燕子的窝被击破了,它们明年还来吗?

那天放学回来,听院里的大人们说,房头草房家的那个男孩儿昨晚没回家,他娘急疯了,求各家大人给找找。

我们也跟着大人们去了。有大人在我们也敢下到沟谷里面。在坡上,在沟底,我们发现到处都是镰刀挖过的痕迹。我们说,三儿到过这儿,到过那儿,只有我们知道这痕迹是三儿留下的,只有我们知道,他在找什么。夜深了,几条沟谷里到处都有手电光在晃动。过了沟谷和陵园就是一片矮矮的山,在山边一个瓜窝棚里找到了三儿。人已经奄奄一息,一条腿肿得像个长冬瓜,大人说被蛇咬了,快送医院。

三儿又把黄泥找到了,而且比上一次的还好,黄黄的透着金色。在瓜窝棚里他肯定是饿了,他在地上用黄泥捏了好多好吃的,有饺子、馒头、花卷、面条,还捏了一双碗筷。不能吃他又干了什么?三儿捏了一本书,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城市户口本”,还有街牌号呢,是我们院的。三儿没见过真正的户口本,真的不是那样的。

三儿没死,县医院治不了送哈尔滨了,家人都跟着去了。后来有几个陌生人来到草房说是给搬家,他们家人再没回来。

那个春天,树绿了,回到我们院的鸟很少,没有燕子。

图·皮痞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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