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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风尘

2015-10-28华伟章

雪花 2015年5期
关键词:街市客车

华伟章

山有多高,路就有多远。日头西移,依然炽热。那辆旧的中巴客车载满客人,颠簸着拐弯出汽车站,沿着公路朝山里驶去。车后扬起一阵尘埃。九月的天气,拥挤的车内还是闷热,掺杂着汗臭和难闻的异味,客车驶入山路,风徐徐吹来,空气清新了许多。司机全神贯注地驾驶着客车。车内逐渐平静下来,乘客或间隙说些话,大多数保持沉默,沉默地打发时光。山宁卧在雾霭里,远处显得空灵。

徐明浩将棕色拎包搁在双膝,坐在客车中间靠窗的座位。他二十六岁,长得清俊,穿件浅蓝色衬衣,下面穿条米黄色长裤,给人干净整洁的感觉。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凝视着车窗外,有时局促而无意识地回头,瞥一眼坐在身旁座位的女人,接着又转过头去瞧着车窗外。四处被山包裹起来。他扎堆在一群陌生人,和薄雾缭绕的山间,忽然有种恍惚:自己要到哪里去?目的地又在哪里?

客车像也没有目的地,沿着蜿蜒山路朝前开,绕过一座座大山,路依然朝前延伸,远处缥渺,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山路逶迤。徐明浩想:自己究竟要到哪里去?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他又瞥了眼身旁的女人。他记得上午坐火车,在站台上见到过她。她在二十多岁,穿件白色T恤,身材匀称,面容姣好,抱着婴儿手腕挎着包裹。他坐了六个多小时的火车,在地级市下火车,又匆忙赶上这趟中巴客车。他没有想到和她坐一辆中巴客车。葱郁而薄雾缭绕的景致在缓慢移动,山脚有时呈现出错落有致的村舍。他转过头,想松弛一下颈部。他没有想要和她搭讪的意思。她抱着熟睡的婴儿,白色T恤前襟明显沾着奶渍,手腕依然挎着那只包裹,坐在身旁神情怡然,很有一种小女人的韵味。她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她也没有想和他说话的意思。客车终于在一个大一点的村落旁停下,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下车的人比上车的人多,车内显得松动许多。

客车在云天和山间移动。

女人神情依然从容,怀里婴儿毫无征兆地醒了,睁开眼睛,脸庞陡地憋得通红,毫无顾忌地哭出声。她一激灵还过神来,旁若无人地撩起白色T恤,将一只熟透的奶头娴熟地塞进婴儿嘴里。婴儿使劲吮着,嘴角溢出绢细的奶汗,顿时安分下来。夕阳映照在车窗上。他窥见她没有戴胸罩。另一只半裸饱满的乳房,下端划出优美的弧线,细小的血管网状顺着微微上翘的乳头,朝鼓胀的乳房四周不规则地扩散开来。她发现了他的目光,将衣服遮掩地朝下拉,脸颊赧然红起来,随之洋溢起一种幸福的光晕。他心灵震颤了一下。客车沿着山路,不断朝前开。她瞥了他一眼,沉吟未语,稍侧过脸,终于想和他说话,轻声问道:“你是城市里人?”

徐明浩窘迫,想起她的乳房,脸上有点燥热。

“看得出来。”女人脸颊透着红晕,嘟囔着补充了一句。她眼睛不大,但很清澈,好奇地又问:“你大老远到这里来有事?”

徐明浩心里忐忑,不想提及此行目的,敷衍地问道:“你在S市打工?”

女人回答:“是的。”

徐明浩目光在她脸上掠过。他在火车站台见到她,就猜测到她的身份,想起怀揣一个个梦想,潮水般涌入城市的人。他对眼前的女人并没有反感,旅途空暇,犹豫着还是和她闲聊起来。他问她:“在外打工很艰辛?”

女人脸上有种肯定的表情。

徐明浩问道:“在外打工有意思吗?”他觉得问得唐突,有些歉意地笑笑。

女人道:“我男人在那里。”

徐明浩明白了什么,安慰似地又道:“在城市打工,肯定能挣钱?”

“还可以。”女人脸上闪过短暂的骄傲神色。她迟疑了一下,眨巴着眼睛,似乎是在回忆,目光躲闪了一下,又急切想表明什么似地解释道,“我们挣到过很多钱。我们刚到S市,在一家公司打工,抽空也为公司推销产品,公司给我们批发价,我们加价销售。我们先是借了一辆自行车载货,起早贪黑挤时间兜市场,回到出租房自己烧饭,忙碌得没有闲暇时间。后来销售有了起色,我们索性辞退工作,专门为公司销售产品,买了一辆二手小面包车送货,办起了一家贸易批发公司。再后来……”

“你们在城市里买了房子?”

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愉悦神情消失了。她沉默片刻,欲言而止的样子,低下头声音很轻地嘀咕道:“他有钱后,酗酒赌博,在外搞女人,钱被挥霍了,还欠了些债。”她神情变得有些黯然。

徐明浩心里一怔,有些同情眼前的女人,猜测地道:“你和他分手了?”

女人看着他,苦涩地笑了笑。

徐明浩想安慰她几句。

“他会变好的。”女人抬起头嘟哝着道,将腮边散发朝后捋,给婴儿换了一个乳头,“前些日子,他驾车出交通事故,还躺在出租屋床上。我要挣钱,要带婴儿,要照顾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孩子能够断奶了,我想把孩子送回老家,让孩子爷爷奶奶照看,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他身边不能缺人照顾。”

徐明浩心里像被什么顶了一下,侧过脸去认真地看着她。

女人姣好的脸上还是显出了些许疲惫。客车依然在朝前开,山在缓慢地移动,距离越远,看过去就越缓慢;暮色四拢,太阳隐入了山背后,山影变得朦胧起来,有种苍凉的感觉,又有种迷离的美。女人把乳头从婴儿嘴里拉扯出来。客车停站,又有人上下车,车上乘客越来越少。路依然没有尽头。

徐明浩有点走神,转过脸去问女人:“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女人像是在想心事,莞尔一笑:“他家住在县城,开一家杂货店。我家还要进去,在山里面,离县城有十几里地。我和他在一所小学念过书,同学的时候在一起玩耍,后来到县城赶集,也会在他家杂货店买东西。我家很穷,爷爷一辈子没见过汽车,父亲最远也就到过县城。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父母为了给他娶媳妇,准备换婚,把我嫁到更偏僻的山窝里。我瞒着父母就跑到县城,和他一起到大城市去了。”

徐明浩道:“你是逃婚和他在一起的?”

女人低下头,羞涩地笑,浅浅的,有了另一种娇美。

徐明浩问:“你一直没有回过家?”

“刚开始不敢回家,之后在外面很忙,城市生活什么都需要用钱……后来,我父母知道我在城里,默许了我们俩的事情。”女人脸上掠过了歉疚与渴望神情。

徐明浩瞧着她怀里婴儿,婴儿脸上的胎毛还没有褪去,吃饱后显得十分活泼可爱,女人用餐巾纸揩去婴儿嘴角乳汁。他鼻孔钻入了一股淡淡的奶香味:“你们俩还没有办理结婚,就是那种形式上手续……领证?”他瞧着她觉得有些惊讶,竭力想把意思表达清楚。

女人听懂了他的意思,脸上惊诧,纯朴地道,“这以后有时间能办……我和他睡过一张床,就是他的女人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他的女人。他不管怎样都是我的男人,那怕一直躺在床上,我会伺候他一辈子。”

徐明浩转过脸去瞧着车窗外,心里有种东西在弥漫开来。

山路依然没有尽头。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变成沉黛色,风吹来已略感凉意。天色完全黑暗下来之前,客车终于钻出大山,驶上平坦公路,前方出现了楼宇轮廓及点点灯光和远山的剪影。客车抵达县城终点站,乘客已剩下不多,司机回过头招呼:都到站了!徐明浩舒展了一下身体。女人朝他笑笑,怀抱婴儿,手腕挎着包裹下车。她扭动着臀部走得很快,朝汽车站门外而去,像有心急火燎的事情。

天色暗下来,夜如约而至。黑暗仿佛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街市在亮起的灯影里变得斑驳陆离。徐明浩走出汽车站,环顾四周,影影绰绰,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不知不觉跟随着女人的背影走去。县城建设得很好,有新造的楼房、办公大楼、大型超市、娱乐场所、各种品牌专卖店,商店门前闪烁起霓虹灯光亮。他跟随她转过一个拐角,弯上了另一条街市,她又弯上一条街市,人影在视线里消失了。瞬间,他有些迷茫,朝西,究竟是朝北?他有一些混沌不清的感觉,他肯定自己是有目的地的。他放慢脚步,瞧着陌生的街市,知道迷路了。他依稀记得上次来,那地方应该有家银行,还有家电影院,隔壁有家饭店,然后左拐弯到那条街市,在第二条弄堂……能寻到要找的地方。他犹豫着拉开拎包拉链,掏出记事本翻阅,走近路旁一家街面小服装店。

服务员姑娘笑脸相迎,热情地招呼:“先生,需要买什么款式的衣服?”

徐明浩询问那个地址。

姑娘手指向他来的方向:“朝东一直走,第三条街拐弯朝南,过去一条街后再朝东,到那里后询问一下。”

徐明浩道了谢,他知道稀里糊涂方向反了,拎着包掉头朝指点的方向走去。他一路走到那里,没有再询问,记忆清晰起来。他看见了那家银行,还有那家电影院,走过饭店左拐弯到那条街市,终于来到第二条弄堂口。他看清了弄堂形状和围墙,高大的梧桐树与银杏树,还有弄堂进去不远的那家小超市。他到这里来过一次。他心里完全确定下来:肯定就是这里。他小心翼翼地朝着弄堂里走去。

弄堂里已亮起路灯,两旁是一幢幢楼房,不时有人从身旁走过。

徐明浩寻找到那幢大楼,确认门牌号后,闪身进了楼门。他顺着楼梯蹑手蹑脚往上走,最终在三楼靠左侧的一扇门前站住脚。他缓了口气,揿响了门铃。

门里没有声响。

徐明浩心里担忧,想起今天是星期六,她会不会不在家呢?他心里没底,又揿响门铃。门里仍然没有回应。他踌躇未决,想给她打个电话,他摸索着从拎包里掏出手机,正准备拔号,门缝传出有人走动的声响。

须臾,门开了,出现一个年轻男子。

徐明浩一怔,满脸狐疑。那个男子也满脸狐疑。他和他对峙的瞬间,脑海里产生错觉,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门?他正局促,门里很快又闪现出一张姑娘漂亮脸庞,四目相对,姑娘脸上的神情在灯影里凝固了。他双眉微蹙,颇感惊诧,心律在加速,似乎在等待解释,或者在寻求某种答案。

“噫,是你……”她更加惊愕,眼睛里闪过疑虑与慌乱,犹豫地问道:“你怎么会来的?”

徐明浩游移的目光瞧着她。

她明显感到尴尬,目光刻意躲闪着,口吻带有埋怨,轻声嘀咕着道:“你来也不告诉我一声。”她脸颊由红转白,变化更迭,掠过复杂神情。

徐明浩面对突如其来的窘境,一时无以适从,显得手足无措。

难堪的沉默。

那个男子品味出其中不便:“噢,你们有事,要不我先回避,出去一会。”

徐明浩读懂了其中蹊跷:“不!我正巧途径这里,是顺便来探望她。”他变得拘谨,掩饰地解释,心像被什么拉扯着,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大概能猜测到事情的端倪,有几秒钟,头脑空白,仿佛眼前的事情并不存在,甚至连自己也并不存在。

男子很识趣,适时在门口消失。

徐明浩犹豫了一下,瞧着她眼睛问道:“你们俩是在网上认识的?”

她忐忑不安,脸上略含羞涩,目光盯着他道:“刚认识不久。”

徐明浩心里的疑惑得到了明确答案,模糊不清的事情有了清晰明朗结局。瞬间,他有些后悔,兴许不应该来,抑或换种方式……气氛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他努力松弛脸上的表情,忽然,急于想尽快离开这里,他平静地道:“我该走了。”

她神情窘迫:“你不进来坐一会?”

徐明浩明白进去不方便,这种寒暄虚假成份居多,没有太多实质性的意义,思考着斟字酌句地道:“我来过了……”

她明白他言下之意,脸上涌起愧色,目光闪烁不定,怯生地道:“你可能还没有吃晚饭呢?”她脸上掠过留恋神情。

徐明浩搪塞地道:“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办。”他想马上离开,慌忙转过身去。

她歉疚地道:“你要不进来……”

徐明浩顺着楼道朝楼下走去。他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动漫设计公司,担任创意方面工作。他比较满意这份工作,主要是很符合自己性格。在城市生活,他这个年龄的适婚男性,大多数还在漂泊,捷足先登生儿育女的也有。他家庭条件,工作环境,经济状况,各方面还算不错,会有人给他介绍异性,但他不太感兴趣。他觉得传统方式太呆板狭隘,这种生活似乎已离得很遥远,而且两个陌生人经人介绍见面,很难进入角色,抵达心灵深处,就像按程序在演戏,序幕缓缓拉开,男女角色粉墨登场。他并不喜欢这种游戏,更倾向于选择面更广,更富有浪漫色彩,欣赏在网络上寻觅,这种感觉是其它方式难以比拟的。譬如说有人给他介绍女性,他会说给她一个QQ号,让她加我,或者说让她给我QQ号,我会加她,等有感觉后再见面。他觉得在网络上神聊,像进入另一个神奇世界,无拘无束,敞开心扉,更能抵达心灵深处。

徐明浩和她是在网络上认识的。她比他小两岁,是名幼儿教师。两人在网上热恋了三个月,他感觉她正是自己生命中寻觅的。她也有强烈的同感。两人隔着屏幕沉浸在无拘无束,充分享受网恋带来的无比快乐之中,彼此的心仿佛要被对方吸出体外。她说想和他见面。他害怕俩人见面,那种美好的感觉,会像彩虹一样消失。她说如饥似渴地想他。他心里患得患失,也如饥似渴地想她。

春天的一个傍晚,徐明浩下班回家,手机铃声神差鬼使般响起。他看来电显示,是她打来的,忙揿了通话键:“喂!”

她的声音很缥缈,似乎很远又很近:“哎……徐明浩,是我。”

徐明浩道:“我正准备做晚饭,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她戏谑道:“我想品尝你的厨艺。”

徐明浩知道她撒娇,故意逗她:“好,我盛情款待,为你准备佳肴。”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忽然,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徐明浩,我现在S市火车站广场大钟下。我坐了两个多小时中巴客车,坐了六个多小时火车,风尘仆仆刚下火车走出火车站。”

徐明浩大吃一惊。

“是真的!”瞬间,她声音变得很轻,却浓得融化不开。

徐明浩放下手里事情,换上衣服飞奔出门,招了出租车朝火车站赶去。

S市的夜总是笼罩着酒红色浑浊的雾。这天,徐明浩请她吃晚饭,游览霓虹灯闪烁的步行街,走过高楼林立的商业区,然后坐在一家咖啡馆临窗的座位。咖啡馆灯光柔和,弥漫着一种温馨。这条街很幽静,还没有耸起摩天高楼,透过落地窗能看见外面街景:一条不宽的柏油马路,马路对面布景是异国风情的老建筑,人行道两旁梧桐树已抽出新绿,不时有人从窗前的树阴下走过。

她荞麦肤色,显得很健康,典型的瓜子脸,五官无可挑剔,脸上映着浅浅的羞涩,灯影里有种雕琢般精致的美。她眼睛盯着他,手按在胸口,惶然而又谨慎地道:“我害怕见到你,心里还在乱跳。”

徐明浩说:“我也一样。”

她眨巴着眼睛,另一只手拿着小勺子,不断在咖啡杯里轻轻搅动。

这天晚上,徐明浩为她在宾馆借了客房。他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在门口从背后抱住了他。他慌乱地回过头,发现她脸上没有丝毫轻佻的神情,柔美的眼睛里闪动着炽热目光。他心里压抑的激情瞬间被点燃起来。他只是迟疑了几秒钟,转过身去,将她紧紧地搂抱起来。床头灯下,她的肤色很诱人,同样蕴含着温柔,这种肤色是他欣赏的。他亢奋起来,有种歇斯底里的渴望。她起先是主动配合,之后很快变成被动,由承受转换成一种享受。他在进入她身体的瞬间,灵魂似乎在叙述着什么。他气息粗重起来,她发出纤细呻吟,这种声音在灵与肉的撞击中显得很协调。这天晚上,他俩缠绵很久,几乎一夜未眠。

徐明浩了解她,是个秀美大方,聪慧温柔的人。她从虚拟世界戏剧性地闯进他的生活,给他带来了另一种快乐,使他俩的交往具有了另种意义的内涵。她两个星期来一次,往返于县城与S市,星期六上午出门,傍晚时分到达,几乎与火车时刻表一样准时。两人相处得十分融洽。不过,他在网络上获得的那种神秘感觉,像一抹绚丽的光晕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现实的厚重感。两人见面,有了某种微妙变化:迫不及待,如饥似渴,而又客气有礼,有些遮遮掩掩,远不如在网络上能抵达心灵深处,路途和距离反而变得遥远和陌生。此外,他俩很难细心呵护对方。有一天,她发高烧,打电话告诉他,正在医院输液。他很焦灼,忧心如焚,惦记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匆忙乘坐火车,风尘仆仆天黑时赶到县城,她已病愈。结果,她陪他吃晚饭,逛了县城,最终在离她家不远的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她神态忸怩地说,如果结婚,她可以选择放弃这里的一切,跟随他在S市,寻找一份工作,安居乐业,相夫教子,陪伴他白头皆老。这很现实又很浪漫。当然,这只是如果。

他俩这样相处了一年多。

徐明浩除了上班,晚上依然会上网,和她闲聊,说些贴心甚至肉麻的话,心里却缺乏激情与浪漫。他需要墨守成规,两个星期见到她。他有时会发疯似地想她,会在意念里亵渎她身体。他扪心自问:爱她吗?他确信真的爱她。太阳隐入了建筑物背后,白昼的热气在袅袅散去。傍晚时分,她挤出火车站出口,风吹拂着她秀发,她脸上含着微笑,按时出现在他面前。

徐明浩和她去了第一次那家咖啡馆,柔和的灯影里永远弥漫着温馨浪漫情调。她很小心翼翼地喝着咖啡,脸上有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他关切地询问她。她说,可能是最近太忙,感到有点疲惫,容易心烦意乱。他依然追问她有什么事情。她双眉微蹷,犹豫了一下,说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情,又含蓄地笑道以后告诉你吧。他觉得她笑得很朦胧,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这天晚上,他俩走进宾馆客房,她洗完澡,裹着浴巾看了一会电视。徐明浩上床后关闭了电视机。他想和她做爱。她用手轻轻挡开他,委婉地说今天特别累,明天还要赶回去。他看着她,忽然看出了一种心绪,那丝倦意潜移默化在传染给他。他心里蒙上了一层疑惑。他轻轻捧起她脸颊问:“你爱我吗?”

“是的。”她肯定地回答,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眼睛里闪过一种痴迷,俯过身来,将温润的嘴唇贴在他双唇,深深地亲吻了一下,又问:“你呢?”

徐明浩道:“为什么不呢?”

“一直爱我?”

徐明浩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很轻,听上去很遥远,他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在梦里。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他觉察到她眼睛里有一缕温柔,像飘浮着一层轻盈迷人的薄雾。这天晚上,她没有很快就进入梦乡。他躺在她身边,有种异样感觉,心里在不断地揣摩:她究竟怎样了?

徐明浩开始变得压抑,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她告诉他,很想好好休息睡上一天,这星期不来S市了。于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这种感觉很微妙。他有了一种被漠视和忽略的感觉,那种感觉在延续渗透进心里。他不知道他俩彼此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对她的感觉逐渐变得模糊,她的脸庞在眼前真切闪现,背景却是深邃而幽远的苍穹。他在现实与虚幻中不断切换角色,心被一种叙述不清的倦意包裹起来。他很纠结:和她分手还是走进婚姻殿堂?他在纠结这个问题的同时,心里泛起一种难舍的眷恋。这种状态持续了两个多月。他忐忑不安,感到很茫然,决定到她那里去。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告诉她,就像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一样。

徐明浩匆忙下楼走出楼门,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心里沉积的尘埃像被风拂去,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他意想不到一路风尘,犹犹豫豫来到县城,事情竟会以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以这种结局戛然而止得以彻底解决。这是他始料未及的。风变得凉爽,他头脑冷静下来,心里涌起浅浅怅然。他没有感到任何快乐或者不快乐。这种感觉近似于有些麻木。他眼前闪现着她的脸庞,返身朝来的方向走去,走出弄堂就像穿越时间遂道。

徐明浩在街上一家宾馆借了客房。他走进客房,感到了疲乏。他知道她今晚不可能再来,心里有点沮丧,有种失落感觉。他在窗前伫立片刻,走进浴室冲个热水澡,从棕色拎包里翻出替换的内衣内裤。他原来打算也只住一个晚上,明天一早赶回去,后天还要上班,所以没有带外面替换的衣物。他用手使劲拍了一下裤子和衬衫上灰尘,重新穿上后,想起还没有吃晚饭,感到了饥肠辘辘。他准备到外面去吃点东西,只要能随便填饱肚子,走出了客房。

徐明浩走出宾馆,拐弯来到旁边一条街市,夜幕下那条街市变得喧嚣嘈杂,许多摊贩仿佛一下子从地底下钻出似的:卖水果的、卖服装的、卖小吃的、叫卖山货的,各种摊位汇成一片,吆喝声此起彼伏,掺杂着卡拉OK娱乐场所传出的歌声,在灯影里和飘忽的夜空中回响。

徐明浩在小饮食店吃了碗汤面,走出店门,脑海里自然又飘浮起她的脸庞。他茫然地在街市徜徉,心里在弥漫起困惑,像有东西晃荡开来,思绪在夜色里游荡。他很惊讶:上线、下线,轻轻点击鼠标,她在心屏一闪,永远被删除了。他感到这一切过于简单,风一样刮过,无踪无影,梦一样离去。他恍惚间有种感觉,和她坐在咖啡馆里,只是目光偶尔一瞥,眼神里没有交流,也没有任何内容,就像两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擦肩而过。他知道和她相处的日子,很快会变得淡薄,像一缕被风剪碎的回忆,湮灭在生命的河流中。他并没有急于想回宾馆,沿着街市,漫无目的在夜色里徘徊,脑海里又飘浮起另一张女人的脸庞。他拐过一个个街角,下意识地在探头张望,目光在小杂货店前梭巡。他瞬间陷入了迷惘,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怎么会想起客车上邂逅的女人,潜意识萌生要寻找到那个女人?他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心里滑过一种非份之想,头脑里在跳出一个荒诞不经的臆想:自己会娶那个女人吗?他觉得这很滑稽,近似于天方夜潭。夜,朝着深处滑去,街市冷清下来,大多数店铺关门歇业。风掠过路旁树梢,发出窸窣的声响,旋即沉默成墨一样凝重,街市融入在厚重的夜色里,拥有一种悠远旷古的静谧。他整个身心浸透在了迷茫的夜色里。男人、女人、婚姻、婴儿……他觉得自己像在寻觅什么,感到体内有种轻微声响,像是灵魂在喋喋不休。他眼前又晃过她和她的脸庞,两张脸庞交叉重叠在了一起,忽然,他有种莫名的激动,有种从未有过的惘然,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这种感觉刀刃一样在心里尖锐地划过。

夜风穿街而过。

徐明浩很晚回到宾馆客房,头沾上枕头很快进入了梦乡。他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旷远的天际呈现神秘的淡青色,和挥之不去的遐想的云。他发现一个迷人的影子,两个或无数个,虚幻叠影,绚丽或杂色的?他看不清是什么色彩的,旁若无人地拼命追赶着,落叶在脚下飞舞,街市在身边掠过。他追赶着,脚步矫健,铿锵有力,充满韵律,让所有的人能听得见。他跑过迷宫一样的地方,忽然一个趔趄,摔倒在泥潭里,那个诱人的影子消失了……他一下子惊醒过来,似乎明白什么,似乎又很迷茫,须臾,又潜入半睡眠状态。他惦记第二天要赶中巴客车,早晨一个激灵醒来,绛红色窗帘映现出淡淡光亮。他知道时间还早,睁开惺忪的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之后起床洗漱完毕,退了房间,走出宾馆。

沉黛色的天空在变亮,风很凉爽,街上行人稀少,显得冷冷清清,唯有做早点的店铺开始在忙碌。徐明浩走到一家做早点的店铺前,等待大饼从炉子里烘烤出来,掏出三元钱硬币,买了一个大饼和一杯热豆浆,离开早点铺在街上边走边吃。他吃完早点,掏出餐巾纸擦了一下嘴,扔进路旁垃圾箱里。他觉得时间还早,心里惦记着什么,拎着包在街市上闲逛。大多数店铺还没有开门。他知道即便在小县城,要寻找到那个女人,也无疑于大海捞针。太阳渐渐升起来,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远处的山影变得清晰。街市上开始有上班的、买菜的、上学的人群。他彻底失望了,朝汽车站走去。

徐明浩走到汽车站门口,透过如烟的晨曦,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忽然发现了那个女人的倩影。他想起来她今天要赶回S市。她手腕挎着那只包裹,没有抱婴儿,臀部扭动时不再那么显眼,但背影依然很有韵味,正朝车站那辆停靠的中巴客车匆忙走去。他心里晃荡了一下,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那辆旧的中巴客车载上客,颠簸着拐弯出汽车站时,太阳升腾起来,云缠绵地依偎着湛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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