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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视生命 俯察生存
——黄惠波诗歌解析

2015-10-27展锋

参花(下) 2015年2期
关键词:故乡心灵诗歌

◎展锋

仰视生命 俯察生存
——黄惠波诗歌解析

◎展锋

当下诗歌的景象很悲壮,正在被物质与欲望、消费与娱乐吞没,就好像被吞没的一只桃子,大众在吃下艳丽的肉质包裹层后,随手把孕育生命的种子扔了。其悲壮的情景,令人心酸。我们大致应该问这么一个问题,到底是社会出了问题,还是诗歌本身出了问题?往深处说,应该是大众的生命体验发生了偏移,在热衷减肥时,缺失了生命中涉及生与死的饥饿体验。这就使得当下的文学正在与生命渐行渐远,而好的文学偏偏就是生命的文学,是对生命本身的探究,表现生命形态与生存体验。从这个意义上审视黄惠波诗歌写作的努力,能够发现一种好的诗歌气质与意象,除了本身所具有的较高的艺术修养,而多重的生命体验,使心灵维度有着枝繁叶茂的张力;饱满的情感,使灵魂的叙述有着质的力度与穿透力,坦诚的表述,使语言形式更适应心灵的对话与交流,展示了诗意的情怀与精神。

黄惠波这一诗歌写作特征,着重体现在《禾火集》和《知秋集》中。这两本诗集剔除了世俗的喧嚣与嘈杂,维持着纯净与本真的生命体验,坚守着文学的良知与担当,延续着独立而诚实的写作姿态,于豪迈中不失温情,于浪漫中不失厚重,正如在《真理之歌》里写的:“我是个卑微的人/在这粗俗而浮躁的世界/我甚至诚惶诚恐地过每一天/可是,真理啊/为何你总让我窥见你的影子/有时候还让我握住你的手/而就在今天/你竟然展开双臂拥抱我/莫非你是悲悯我的遍体鳞伤/抑或欣赏我的良知未泯?”这就是他固守的既“遍体鳞伤”又“良知未泯”的写作立场,既是人类的良知与正义,又是文学的良知与正义。而这正是文学的本源,维系文学生命的纽带。用这样的立场去仰观生命,俯察生存,实则是用柔软的心去抚摸“我们的日子”,正如他在《我们的日子》里说的:“这就是我们的日子/永远不紧不慢/不悲不喜/紧慢的是凡夫的脚步/悲喜的是俗子的思绪//没有人不珍爱自己的生命/却鲜有人珍惜构成生命的日子/昨天我们所经历的/今天已成了‘往事’/昨天我们所期待的/今天已成了‘现在’/而在我说着‘现在’时/它已悄然成了‘过去’/当你读到这些诗句时/这些已经变成了‘历史’//在我们的日子里/你或许不知我的欢乐/当然更不必知道我的忧愁/我的欢乐可以与你分享/我的忧愁就让我独自承受/我只想叩动你这根弦/这根弦已闲置许久/它连接着你的心灵/愿你的心还能颤抖”。他对生命与生存的基本视角,在这首诗里,已经说得明明白白。生命的时间,构成了生存境况的长度,不管是“忧愁”,还是“欢乐”,对此的关注,即是对生命体验的关注,用心去“叩动你这根弦/这根弦已闲置许久/它连接着你的心灵/愿你的心还能颤抖”。

坦露胸襟,直面现实,用真切的生命体验,用良知去叙述自身的感受,是黄惠波诗歌写作的另一特色。我们知道,好的诗歌,给人展示的应该是丰富的、复杂的心灵世界,是用心的写作,是灵魂的叙事。而叙事者,除了必须要有性情,有血肉,有担当,还必须有解析人心与社会的能力,恰如他在《祈祷——献给我生命的主宰》里所沉吟:“感谢您——我生命的主宰/……/感谢你赐予我的一切/让我成为顶天立地的人类//……我生命的主宰啊/请还给我奇大的脑袋吧/让我回归原始的纯憨/请还给我平坦的额头吧/让我的心灵重回正直平坦/请还给我尖而扁的嘴唇吧/哪怕我因此只能咿咿呀呀/假如这‘文明’的世界回归从前/我愿意用我的一双天足/在大自然的蛮荒中跋涉/我也愿意用我毛茸茸的双手/在美妙的大森林里攀援/攀援!”生命形态,在这里得到了很明晰的解析,所有令“我迷惑了”的问题,直指“我是谁”这一终极疑问,这当然是触及灵魂的叙事,是有性情的担当,是生命的体验。

这些年,诗歌逐渐转入对自身感受的阐述与描绘,陶醉于内心的呢喃自语,而由于黄惠波所秉承的写作姿态,最后决定了必须坚守生命,坚守对人和自然的敬畏,对人的生存环境与生命的体验,予以切肤之痛的关注。由于他始终维系着对生命的叩拜,即使处于极度无奈与困惑之中,除了发出类似《斯人独羞愧》中所表述的:“在这个充满‘秩序’的世界/我时常感到羞愧/……/我终于走投无路了/跑到了大海之滨/对着黄昏的落日/撕裂着喉咙吼叫/太阳在我的吼声中沉下去了/在日落与日出之间/我感到莫名的羞愧/……”他的心灵维度依然是温暖的人性与人情,因为“时常感到羞愧”的人,他的心灵是温暖的。文学作品只要具备了人性与人情,就会整体升发出一种直达心灵的力量,并借此而升腾出人性与伦理的光芒,引领他和读者回归精神家园。这是黄惠波多年来无论生活与写作的重要经验,以此形成了无论是为人与为文的显著特色:敬畏生命。也正是这种敬畏,使我能从他的诗歌中看到他的根,深深地扎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中,用北宋儒学家张载的四句名言,能很好地予以概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写作,无疑是温润而扎实的,有根可寻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正如他在《大雪·心路》里述说的:“于是乎,我又一次毅然决然/重回往昔、魂归原始/让我们的古圣先贤/重新主宰我的心灵/让我们世世代代坚守的哲学/重回我们高高的殿堂/在我心灵最深处的角落里/我的祖先仿佛在告诫我:/这个美丽的世界上/没有是非,只有对错/这个美好的人世间/没有恩怨,只有功过。”有大地的丰饶,有根的滋养,其生命的蓬勃与茁壮,其景象的耀眼夺目,那是自然而然的。纵观中外所有优秀的文学作品,在这一点上,均概莫能外。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他对生命个体的关注,与许多人不同,他是被动的,事先不持立场与观点,不事先设定预想,对他人生命形态的了解不是一知半解的,片面的,局部性的,而是全部的,甚至是陪伴一生一世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当下充斥了太多的标注为底层和草根的文学,都是表现人的生命形态,写作者在动笔之前,是持有特定的立场的,坚持着固执的观念与设定的预想去描绘。问题在于他们对个体生命的描绘,是主观的,片面的,局部的,即使有被描绘的真实主体,对其当下的生命形态也是有选择的,是按需索取的,在这样的作品中,很难看到生命中的欢乐,能看到的只是苦难,而苦难,正是他们认为的主要生命形态。至于对生命形态的理解,他在《生命的形态》里是这么说的:“生命是什么/不过是一种形态/活着的和死去的/——形态/仁者说——/活着有欢乐/死了无痛苦/智者说——/活着少一点痛苦/死了多一些欢乐。”在他看来,欢乐与苦难,无论你是谁,均是生命形态的整体,至于应该互为多少,这要看你到底是“仁者”还是“智者”。这就决定了他对生命的立场:对生命形态的描绘,即使是苦难,也应该具有色彩与温情。比如《伤逝》一诗:“从来也没见过/你们年轻时的模样/直到2012年的秋天/我辗转得到这帧照片/才知道遥远的1959年/你们艰难的日子其实也有温馨/凝视着你们我长泪如线/……”这后一句的分量在于“艰难的日子其实也有温馨”,揉合了前面提到的“仁者”与“智者”对生命的理解。

用温情诠释苦难,其实是一种写作境界,是需要长期的修炼才能进入的,正如他在《寻找》里表现的:“我在人群中寻找什么/五彩缤纷的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像做了错事的小孩/心跳 脸红 尴尬至极/善良的人们都在帮我寻找/可我知道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其实,我并没有失去什么/我只是在寻找:/一个失落的笑容。”读到这儿,谁都会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用“一个失落的笑容”去诠释苦难,尽管不是直面,但其手段不能不说是很高明的,因为描绘苦难中的笑容,其难度要比直接描绘苦难大很多很多。公允地说,当下能够关注生命形态的诗人真的不多,能把写作沉入自然,熨帖心灵,更加稀少,把生命形态的韵味传达得如此悠长,就少之又少。

长诗《大雪·心路》,是他自写作诗歌以来的重要收获,也是他诗歌写作的一个重要标杆。在这首诗里,他把多年来的积累和沉淀,借了自然界的大雪节气,作了一个井喷似的倾泻。“小雪刚刚离去/大雪便接踵而至/在我的世界里/大雪过后常常会有冰冷的雨/也许就在一个叫做冬至的清晨/绵绵密密,悄然而至/……”他之所以选择2013年的大雪,是因为在大雪前后几天发生的事,恰好吻合了他对生命的整体思考。前两天是曼德拉去世,后十四天是玛雅传说的世界末日。选择这个切入点敞开心扉,他自然是很有想头的,其想头的核心是对人类生命自身,或者说对人类的命运作一个审视。曼德拉精神是什么,平等自由;玛雅传说是什么,世界末日。在这样的交合点,自然可以碰撞出思想的火花。如果说在这个交合点上,又注入了写作者本人的交合点:不惑与知天命的交合。那么,外在与内在,又会展示出怎样波澜壮阔的心路?这就是他构思的巧妙之处,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感叹出这样的诗句,是多么荡气回肠:“在邂逅了‘知天命’的日子里/我固执地依然怀着‘不惑’的梦想/只因不惑之年有太多迷惑/我甚至抱怨孔老夫子有意弄作/待到这个知天命的年头/却发现自己对天命不知所措/猛然醒悟沧海桑田世事变幻/此刻的老夫子或许也在抱怨。”什么是知天命,明代学儒顾宪成说:“四十而不惑,是修境。五十知天命,是悟境。六十耳顺,至七十从心,是证境。”他从修境过渡到悟境,偏偏赶上了这么一个大雪节气,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让他的不惑与知天命,就像风吹麦浪,一片金黄,起伏摇曳:“只有我纯洁高傲的灵魂/还在我孤独的世界里游荡/游荡的落寞让我又一次回到美丽人间/在人间,孤独的煎熬滋味哟/很苦很苦,也很甘很甘”。心灵是多么的纯净,形态又是多么的怡然自得。在这样的心理与生理状态下展示大雪节气下的心路,无疑会有这样的坦荡与豁然。

对故乡与大地的赞叹,在黄惠波的诗歌写作中,占据了很重要的比例,甚至选用这种色调,构建诗歌写作的底色:苍茫中透着明亮,欢快中透着哀伤,平静中透着悲壮,表达出了一个现代人的复杂心绪:既对自己在路上行走充满了憧憬,又对脚下走过的路怀着无法割舍的眷恋。往前走,有希望与幻想,还有很浪漫的想象;往后看,睹物思人,随之生发物是人非的感慨。其心绪之惆怅,犹如宋代诗人晏几道所吟:“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因此,其中不乏乡愁的失落,乡情的感伤。而现实的严峻,又令他有发自内心的紧张与不安,情绪的跌宕起伏,灵魂与现实的碰撞,引导他生发出了不愿臣服的精神抗争。所以,与故乡和大地相对应的写作,是他对都市生活的迷茫与紧张,压抑于内心深处的抗争。

就黄惠波来说,他的生命历程是不断地迁徙,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看起来总是在向前行走,一直处在行进的路上,停不下脚步。他内在的精神历程,与他现实意义上的行走同步,总是处在行进的路上,如在《再无题》里说的:“我毅然选择离开/不是因为绝望/而是看到了远方的一线曙光/我拼命地疯跑/只为拥抱那一线曙光/我终于沐浴在曙光里/感到光的存在/却无法握住她/只有眼巴巴地看着曙光/暗淡下去,直至幻灭/……”他的行走,是因为“看到了远方的一线曙光”,有高远的心灵,有渴求实现的希望和梦想,“为了拥抱那一线曙光”,才“拼命地疯跑”。他的困惑在于,当“我终于沐浴在曙光里/感到光的存在/却无法握住她/只有眼巴巴地看着曙光/暗淡下去,直至幻灭”,这应该是他在路上的常态:是否臣服于当下的某种现实。当然,这种臣服不是行为上的,而是在心灵深处“曙光”与“暗淡”的抗争,“幻灭”与“寻找”的互换。他的行走,事实上更为重要的是精神的行走,心灵的行走,始终在路上,是他的一种精神状态的表现形式。

任何人,只要身处远方,和故乡有了一种地图上的距离,回家和归来,就成了他的生命常态,其中的体验,对谁都是刻骨铭心的。这是一种宝贵的创作资源,往深处挖掘,能够探入到人的内心最原始的部位,追溯到他的情感最微妙处,深究到他生命形成的原始基因和生命密码,将于此发现的人心细微处,付诸诗歌写作。其故乡,就是他的精神故乡;回家,就是回到心灵的家;归来,就是灵魂的回去。恰如他在《中秋之夜》里所描绘的:“九万里归来/我的故乡/今夜/我终于依偎在你身旁/你的面容依旧慈祥/你的身后还是那茫茫大洋//孤独的我/此刻不再激荡/悄悄地 怯怯地/只想聆听你的呢喃/……故乡啊/我多想把你装进我的衣裳/连这冷清的海滩/和清冷的月光/还有/故乡的呢喃。”故乡在他的人生中,已经由具象故乡,转化成了心灵故乡,是“装进我的衣裳”里的故乡,是故乡在他身上,他裹着故乡在行走。这种很贴切的,甚至是入木三分的描绘,塑造的不仅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肉体,重要的是寄存于肉体里的灵魂与精神。尽管身裹故乡这件“衣裳”的脚步是向前的,但他“灵魂孤单”的内心世界,却是往后退的,退回到他的精神腹地——故乡,退回到童年记忆中的天空、大地和旷野,在那里重温他的理想和欢乐,乃至苦难,重释人与故乡的血缘关系,阐述人与自然这一永恒母题。

人在异乡为异客,走得越远,回家的路就越长;离家越远,回家的渴望就越强烈;身在异乡,对自我的认定也就更明晰。这恰如他在《我的梦》里感悟的:“这是我孩儿时的梦/变成一只鸟儿/在苍穹翱翔/欢快地歌唱/或者化作一片白云/在蓝天悠游/俯瞰蔚蓝的海洋//长大后/我执着地实现我的梦/我的足迹遍及海角天涯/我小小的心儿/终于装下了整个宇宙/可这时/我却回到我儿时的村庄/因为,我终于知道/我不是鸟,亦不是云//我只是一棵树/深深地迷恋着脚下的泥土/且根儿已扎着太深太远/这才是我真正的梦啊/如果你把我的根拔起/我将会肝肠寸断/这泥土的名字哟/就叫做‘故乡’!”表达了现代人的复杂心绪:既被“我孩儿时的梦”所牵制,又对“我执着地实现我的梦”充满想象,即使最后“我小小的心儿/终于装下了整个宇宙”,复又发现“我真正的梦”是什么,那就是“回到我儿时的村庄”,“我只是一棵树”,“如果你将我的根拔起/我将会肝肠寸断。”这其实就是对自我的认定与对故乡的认知。于此可以看出,在黄惠波身上有一个心灵标记:精神故乡。在他的一系列描绘故乡的诗歌中,很强烈地体现了诗歌的精神性,即对童年记忆的美好回想,对现实各种弊端的精神抗争。依然是在《故园的月光》里:“可是今夜的月光/却格外苦寒/且格外悲壮/我在草原上追着月光一直到亘古蛮荒/冷冷的月你冷冷地与我热切的目光相望/莫非你已读懂了我么/铁马金戈秦时月/惊天动地汉时光。”

然而,个人在现实面前是渺小与孤独的,再顽强的精神抗争,除了悲怆,得到的只能是凄凉的退守,因为童年记忆中的故园,已不是原来的面貌,其退守,只是很无奈地把心灵安放在精神故园。在《故乡何处》中那个可以安放心灵的地方,正在岁月的沧桑中一点一点地消失:“故乡在哪里/一株古老的芒果树/几间年迈的老祖屋/远方破败的古塔/除此之外——/我的故乡已无处寻觅/道路宽了,河变窄了/人多了,人情淡了/我多想逃回从前/大山大河大片田/小街小巷小窗前/我趴在窗台望蓝天/夜里数星星/还有隐约的蛙声催人眠/……”“我的故乡已无处可寻觅”,他能够“逃回从前”的,只能是精神故园。这当然是悲怆与凄凉的,别无选择的,而他也只有退守到精神故园,才能给灵魂一个明确的指引。尽管显得虚无与缥缈,但与其让心灵飘荡,无处安放,还毕竟是一个能够藉此找到慰藉的精神出路。

这也正是他的可贵之处,因为他心灵的振动,与精神的呼吸,都是有根底的,是有方向感的。在这一点上,一点都不迷惘与彷徨,正如他走在回乡的路上,眼光是坚定的,步伐是扎实的,内心是温暖的。他在《返乡谒山后古塔》中写道:“我降临人间时/你已垂垂老矣/小时候我们常常/在你的体内捉着迷藏/也总是调皮地/一层层剥下你的衣衫/你也总是微笑着抚摸我们/充满爱怜地展示你粗糙的脸庞/如今,我老了/你则巍峨依然/不知是我来拜谒你呢/还是你一直在等着我成长/故乡的风啊/温柔地吹开我的心房/让我仿佛回到了从前/可是我再也闻不到/砂砾里青草的芳香/只有我们儿时的欢笑声/仿佛还在故乡的山谷里/回荡——回荡……”古塔虽在,可周遭的一切已不是原来的模样,内心的悲壮,令人生的苍凉无以复加地缠绕于心头。古塔是他精神归宿的象征,无论是回荡还是流浪,其精神的指向与根底,均纠结于此。正如他在《故乡·故园》里追述的:“我的玉浦村哟/我的芒果树/你不是我的旅舍/我也不是你的过客/你还会是我的归宿么/我终将是你的归人/我虔诚地乞求/当城市化蚕食着我们的乡村老宅时/能否对这株苍凉的芒果树手下留情呢/它的虬枝镌刻着我们村古老的历史/它的绿叶还跳动着我们儿时无限的欢乐/它让所有漂泊异乡的灵魂不感孤独/它不忍倒下,莫非在等着我们老来归去/……”说具象点,他的根底就是“我的玉浦村”里的那棵“我的芒果树”,那儿才是“我的归宿”,“我终将是你的归人”。这就是他的精神退守。他在诗里表述的那棵芒果树,不是虚拟,在明朝时就有了,村里人都视为神树。它高耸入云,遮天蔽日,即使遭雷击后,仍然有五层楼高。他相信此树日后即使枯死,也会千年不倒。

顺着他具有浓郁乡愁的倾诉,可以触摸到他的精神腹地给予他的是胎盘的滋养,故乡事实上是连接他的脐带,精神的滋养是通过这根脐带来输送,所以,这样的退守,事实上是回到温暖的怀抱,在那里用山泉洗涤灵魂,用山风吹拂疲惫,用阳光打开心灵的天窗。

生活在当下,人们总会有这么一个问题缠绕于心:我们为什么要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困惑,这其实就是精神的退守,一个极其无奈的选择。这也就是当下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相存的悲剧性,恰如鲁迅所说的“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中国院落》里,他大致讲述了一个有价值的东西在毁灭前所展示的悲剧性:“这是一个普通的中国院落/在都市石屎森林的包围中/顽强地向人们展示着/乡村老宅的模样/很小,很古朴/矮围墙上爬满了一层层青苔/有的只留下一道暗痕/有的则正在趾高气扬/就连砌墙的青砖/也不知来自哪个朝代/门槛上坐着两个老人/正在逗着几个小孩/院内的玉兰树花蕊未开/墙外面的龙眼纠缠着荔枝/早已肆无忌惮地把头伸了进来/小孩子踩着大人的肩膀/一手攥紧老人稀疏的头发/一手努力地前伸想去采摘/只是怎么也够不着/却有欢乐的声音咯咯传开/天真无邪的小孩哟/你不懂爷爷的无奈/再过几月以后/这个古老的院落就要被‘旧改’!”这就是黑格尔所说悲剧的特性根源于两种对立理想和势力的冲突。有价值的东西的即将毁灭,只有精神的退守,才能使人的精神境界于瞬间得到升华,这是在两种对立的理想和势力的冲突中获得升华。

与故乡大地相对应的写作,是都市生活。在对都市生活的描摹中,他完全不是面对故乡的状态,其神态是那么自然,心绪是那么平静,尽管在都市生活了很久,但仍然缺乏融入感,因为他的情感切入点,仍然是他最原始的生命体验,乃至生存经验。

于是,在他所有表现都市生活的写作中,他总是拿都市的景观与故乡作比较,并且很执意要甄别出孰好孰坏。这其实就是他精神退守的一种具体表现,是精神指向的使然,因为他看待世界的底色是故乡。只有有故乡的人,才会有这种精神表现。如《都市漫步》:“这是一座美得让人感到内疚的城市/这里有全世界难得的一年到头满城的绿/晚饭后我在城市的林荫道上漫步/温柔的风吹得人灵魂欲醉/可风吹树叶传来沙沙的声音/叹息中夹着抽泣/愤怒的斥责何等凄厉/小树无奈地诉说——/城里人非要把我箍成盆景/我早已落下残疾/古树叹道——这里本不是我的家园/我的家在遥远的森林/那里莽莽苍苍……/自从来到这个‘人间’/从此便棍棒加身/……/我蓦地发现脚下不再是平坦的青石板路/而是文明的人类布下的一个个陷阱/……”他观感都市的参照是“这里本不是我的家园”,“我的家在遥远的森林”,因此也就可以想象,他与那棵古树一样,虽然身处都市的繁华中,“我的家园”却在“遥远”的地方,行走在这样的地方,“我蓦地发现脚下不再是平坦的青石板路/而是文明的人类布下的一个个陷阱”,他感受到了人在异乡的压抑与紧张,缺失了情感的维系,他只能选择退守。

即使表现对某一种社会现象的厌恶,其厌恶的起点,仍然是发自他的精神指向。比如《“和谐”小区》:“雨后,夏之夜/剪过的草坪/飘着沁人的清香/住宅小区的熙攘/宛如儿时喧闹的村庄/依然有蛙鸣萦耳/一样有朦胧的月光/只是‘和谐’的宜居小区/为何也有‘杀声’震天/原来如今的都市/到处都有麻之将!”他是以“儿时”作为参照,即以童年记忆中的“宛如儿时喧闹的村庄”为出发点来观照当下。

应该特别指出,在当现代生活日趋一统的今天,黄惠波突出故乡视角的叙事,还原童年记忆,退守腹地,恪守精神故园,是对文学纯正性的坚强捍卫。我们知道,生命和生存,都必须要有根底,其根底就是精神的来源地,是灵魂的扎根处。同时不可忽视的是,根底是不可以随着身体而迁徙的,身体迁徙了,那么精神就要退守,退回到扎根处,而这扎根处就是精神腹地。至于为什么会这样,细细研读黄惠波对故乡诉说的诗,就能大致明白。

黄惠波对生命的敬畏,对生命形态的精细体验,对传统文化精神的认知,加上情感的饱满和激情的荡漾,以及写作立场的执着与坚定,写作风格在激越中追求朴实,在豪迈中追求稳健,这一切都是当下诗歌写作所不多见的,并且是弥足珍贵的,让我很期待他在今后的写作中有出人意料的收获。

展锋,国家一级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机关刊物《作品》杂志前常务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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