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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15-10-27张成元

参花(上)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者老奶奶母亲

◎张成元

回家

◎张成元

下午与朋友在一茶园里喝茶,旁边几个人老是上下打量我,相互咬着耳朵,其中一个直截了当问我……是不是……我说不是,我父亲很早就死了。那几个人便不再咬耳朵了。好奇心驱使我主动向他们打探那个老者家住何处,路怎么走。晚上,我把听来的消息告诉我母亲。我母亲说:“你父亲早就死了,别疑神疑鬼的了。”可职业的本能驱使我必须去会一会这位老者。

第二天,我骑着一辆山地自行车,从城区出发,去到问好的那个路段,见一老者在路边地里干活儿,一闪眼,老者的模样儿便印在了我脑子里:大个子,宽肩膀,浓眉,稍许有些谢顶,左眉上有一颗大大的黑痣,我的左眉上也有一颗大大的黑痣!“大伯,你好!”我招呼老者道。老者抬头,身子一抖,看着我,看样子,老者也看出我的模样儿了,我们定定地看着对方,莫非对方就是人们常说的那个千万分之一的自己么?

老者问我:“小伙子从哪里来?”我回答:“城里。”老者问我:“你有事么?”我笑道:“我们的模样儿有些相似,缘分呵!”“对。”我征询老者道:“能聊一聊吗?”“上我家去坐吧。”老者爽快地答应了。老者在前面带路。我推着自行车,跟在老者的身后。老者的头发已经花白,看样子有六十好几了,但精神犹在,气质极佳,不像是一个长期与泥土打交道的乡下人。

“前面就是我家。”老者手指了一下前面不远的砖瓦房,坐落在一个山坡上,周围没有其他人家,显得孤零零的;房后有几棵柏树和枯萎的竹林。房前有一院坝,几只鸡在院坝里觅食。一条狗站在院坝里瞧着我们。近了,狗来到老者的身边亲热,又来到我的身边亲热,像迎接贵客一样把我领到家门前。门是木质的,窗户安装了玻璃,这一切都是新的,看样子是刚换过的。

“平儿,有贵客到吗?”屋子里有人问。“城里来的。”老者回答。“是你老伴吗?”“我母亲。九十高龄了,眼不好使,耳聪。”

从屋子里摸索着走出来一位老奶奶,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穿得还挺干净。老奶奶摸索着在门前阶沿上的一根凳子上坐下。我停好自行车,来到老奶奶面前。

“奶奶,你身体可好!”我招呼老奶奶道。“好!你是稀客哦!”老奶奶说。“我路过这里,来讨口水喝!”“敢情,城里好呵!”“你也好呵!这里空气新鲜,没污染。”我说道。

老者从屋子里端出一张小方桌和两根凳子,安放在阶沿上。“坐吧。我给你沏杯茶!”老者说。“谢谢大伯!”我坐下。

“小伙子多大年纪啦?”老奶奶问。“三十啦!”我回答。“我孙子也三十啦,可我没福气见着他喽!”老奶奶叹息。“怎么没福气呢?”我问。“三岁以后我就再也没见着他喽!说来话长啊!”老奶奶叹息。“娘,别提了,喝茶吧!小伙子。”老者把茶杯放我面前的小方桌上,与我隔桌坐下。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老者叹息了一声,“唉!我这辈子命苦……都是我自己造的孽哟!”

老者满脸罪愆的表情,我瞧老者一眼,欲打探老者的灵魂深处究竟藏有什么?是否与我有什么瓜葛……我很小没了父亲,母亲一直没有再嫁,拉扯着我和我姐。我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如今已是一位三岁孩子的父亲。我姐也是大学毕业,如今在一家银行供职,女儿已读小学了。母亲今年满六十,也真不容易呵!那时在农村,我和我姐尚小,突然没了父亲,家里的担子一下子落在我母亲一人的肩上。我母亲领着我种地,领着我煮饭,一天天,一年年,后来,我母亲在御州城里经营一个服装店——我母亲能干,年轻那时挺漂亮——现在也漂亮,中等个子,不胖不瘦,长得匀称而结实,脸型极为好看,肤色虽然不很白皙,但丰满而红润,眼眸炯炯有神,睫毛黑而诱人,满身的母爱之情,与我同住一起,一刻也没闲着,买菜、煮饭、打扫卫生,接送孙子上幼儿园。周末,我姐带孩子回家团聚,母亲挺高兴,满脸快乐的笑容。我看着眼前的这位老者,满脸的沧桑,智慧的皱纹,泪花闪烁的眼睛,忏悔的表情。

“什么孽呢?”我问道。

“唉!”老者叹息了一声,“我也曾经有过幸福的家庭,可我把它给毁了,我就像一只蜂子,被什么一惊吓,即刻飞去,但飞了一小圈,又回到原地点,真是可笑呵!”老者苦笑了一下,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一口又说,“我年轻那时在S局当局长……唉!”老者叹息了一声,拿纸巾沾眼睛。我看着老者,见他局长的气质依然在,不知他为何叹息。“唉!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那全是一场梦,我现在这样也好,有时间孝敬我母亲,养几只下蛋的母鸡,在地里活动活动,吃自己种的蔬菜,没污染……”他说得轻松,但我看出,他内心是很痛苦的。我正欲追问下去,老奶奶插话了。“平儿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与小华离婚,多好的姑娘呵!”

我一惊,看老奶奶一眼,联系到我母亲的名字——我母亲叫傅小华。本想告诉他,但转念一想,这样会很唐突的。再说,我母亲说我父亲死了,这中间究竟有什么隐忧,我不便一下子把它揭开。

“小华是你的前妻?”我问道。“是的。我们已有了孩子,我对不住她,”老者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像在回忆,呆呆看着地上。“唉!都是我的那些下属,干的‘好事儿’哟。”老者抬起头来,满脸怒愤的表情。“什么‘好事儿’呢?”“唉,不说为好。”老者拿纸巾沾眼角的泪。老者不愿细说,我也不便追问。已经愈合了的伤疤,揭开来看是很痛苦的。“那些事儿”大概指的是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儿吧。老者是局长,常言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呢?“你知道你前妻现住何处吗?”直觉驱使我追问这事儿。“不知道。”老者回答,不住地盯着我看。“好吧,不打扰你啦,能与你合张影吗?”我看着老者。老者站起来,表示同意。我拿出相机,调好焦距,与老者合了影,又与老者、老奶奶合了影!

晚上,我把照片交与母亲看,提出我的疑问,母亲大发雷霆!“你父亲死了!我要说多少遍你才相信!”母亲说完双手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儿间隙往外奔涌!我不再提这件事儿了,可我的心却放不下。母亲从未给父亲上过坟,我也不知父亲的墓地何在。我去询问我外婆。我外婆事先不说,后经我反复追问,我外婆才说:“你母亲是个要强的人,憎恨你父亲,说你父亲死了,你母亲与你父亲心里的那个结哟,这辈子是解不开啰!”

外婆一边落泪一边说,我细细聆听,后又去走访了S局,我母亲与我父亲的故事便有了一个清晰的脉络。

我父亲叫辛平,就是那位老者。年轻那时特别帅,聪明,又有口才,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我父亲被评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我母亲也被评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一天,区公所召开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讲咏大会,我父亲在台上发言,我母亲坐在台下的前一排,穿着一件小翻领花衣裳,扎着一对小辫子,满面荣光!那次会议女性不多,就我母亲和一位中年妇女。我母亲年轻漂亮,那一年刚满二十岁,含苞欲放,充满青春的活力,眼睛又是那样水汪汪的活力四射,专注地听我父亲发言。我父亲一抬眉,嗞一声撞着了台下坐着的我母亲的目光!我父亲脸一红,低眉念稿子,本来是“我一定好好学习,爱劳动,爱集体”,错念成“我一定好好学习,爱劳动,爱她”,惹得台下哄堂大笑!我母亲笑得捂住了肚子。会后,我父亲去找我母亲聊天,那次参会的小伙子本来不多,我父亲又是那样的帅气,铿锵有力抑扬顿挫的声音印在了我母亲的心里,那句“爱她”便成了他们聊天的话语。他们互通了姓名和地址,我母亲是红星公社人,我父亲是东风公社人,他们都是公社的文艺青年,喜欢唱歌、跳舞。那以后,我父亲便给我母亲写信,字里行间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爱情的火焰,燃烧了我母亲。俩人常在一起唱歌,歌唱早晨,歌唱傍晚,歌唱森林,歌唱大海,俩人就像两只蝴蝶在田野里飞舞,一个飞,一个追,追到了一起,坐在两块油菜花地之间的地埂上,我父亲给我母亲头上插了一朵油菜花,俩人拥在了一起,确定了终身,海誓山盟白头偕老永不背叛对方,然而,我父亲背叛了我母亲。我母亲痛哭,成天眼泪汪汪,夜里躺床上无眠,安定(催眠药)成了她的朋友,我母亲想到了死,可死了孩子怎么办?我母亲擦干了眼泪,一心扑在养育儿女上。那时,我和我姐都还小,我母亲不要我父亲一分钱的资助和补偿。我母亲说:“你走吧,我会将孩子抚养大的,但你别想做他们的父亲。”我母亲说了便放声大哭,谁劝也没用。坚强的母亲促使了儿女的勤奋和好学。

我父亲与我母亲离婚后,我母亲发誓不再嫁人——她憎恨男人,没有一个男人敢近她身。我父亲与那个女人结了婚。那个女人是我父亲手下的一名职员,长相一般,高颧骨,宽额头,满脸阴影的雀斑。那时儿,我父亲凭借他的口才和文才坐在了S局的头把交椅上。那女人盯上了我父亲,欲有投怀送抱之意,我父亲手下的那些“哥们”讨好我父亲,推波助澜,嘻嘻哈哈,一次酒会后,我父亲醉了,醒来时发现那女人躺在他身边。他大发雷霆,那女人说:“你吵啥呢?我还未吵呢!”我父亲知道那女人的厉害,便心平气和地对她说道:“下不为例!”她哪能呢,拿出与我父亲同房的照片一次次地要挟我父亲,欲与我父亲白头偕老。我父亲深陷泥潭而不能自拔,成天被那些“哥们”簇拥着去唱歌、跳舞、洗脚、按摩,夜不归。风言风语传到我母亲耳朵里。我母亲质问我父亲。我父亲说:“外面的人瞎嚼牙巴,你也趁火打劫,诚心掀翻我不成吗?”我母亲相信了我父亲。哪知,那女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公然与我父亲挽手在大街上行走,被我母亲撞见。我母亲与我父亲大吵大闹,推我父亲出门,“滚!别想再踏进这个家一步,跟那个丑婆娘睡觉去吧!”其实,我父亲并没有与我母亲离婚的念想,我母亲执意要离婚,我父亲流泪了。自此,我母亲说我父亲死了。

听到这样的话语,我不禁潸然泪下。好心人说我母亲不该与我父亲离婚——促使了那女人的张狂。

那女人有一儿子,老公是工人,家境不好。我母亲与我父亲离婚之后,那女人火速与老公离婚,逼迫我父亲与她结了婚,将儿子改姓我父亲的姓,叫儿子喊我父亲为爸。从此,我父亲便见不到自己的亲骨肉,抚养女人的儿子,供他上大学,送他出国留学,我父亲也活该倒霉,一次与那女人同车去出差,发生了车祸,那女人当场毙命,我父亲昏迷不醒,当他醒来时,已被检察院立案侦查,后被判了五年徒刑。一判刑什么都没了。那次车祸中,在清理女人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女人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一本笔记从不离身——也正是那本笔记,我父亲被她绑架了,与她结了婚。我父亲刑满释放回来,与那女人的儿子失去了联系,房子也没了,四处打探,寻不到那儿子的踪迹。那些“哥们”也躲得远远的,有的官做得比我父亲在位时的官还大。我父亲寒了心。“咎由自取”四个字跃入他的脑海,他停止了寻找,惨遭社会淘汰。此时此刻我父亲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我不便赘述。好在我父亲乡下还有一位母亲,我父亲回到了乡下,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母亲的身边。

我将这事儿告诉我姐,可怜我们的父亲,与姐欲说服母亲,接父亲回家。母亲三十多岁就守寡,把青春奉献给了自己的儿女,如今,又将余热奉献给孙子,我于心不忍!少是夫妻老是伴!我刚一开口,母亲就暴跳如雷!“你父亲死了!少给我添乱!”母亲满脸的怒愤,说了放声痛哭!我没有去劝慰母亲。哭吧,哭也是一种释放。可我的心却不能平静,那毕竟是我父亲,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的是同一个版本的DNA的血液!

究竟是谁之过呢?

我忍不住骑着山地自行车再次去到老者——我父亲的住处。我父亲家的那条狗远远地跑来迎接我,摇头摆尾地与我亲热,把我领进他们的家。我父亲满面慈祥地看着我,招呼我坐,给我沏茶,我坐下后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是你儿子”他回答我说:“我知道……你母亲可好!”我说:“我母亲好……儿孙满堂!”“感谢你母亲,代我问候她,祝福她身体健康!”“你就没有一丝儿欲见她的欲望么?”“我何曾不想,你母亲那性格,怎能接受我的拜见。”“你是否已有了诚意?”“心甚念之!”我父亲起身进屋,而后提出一口皮箱,拿钥匙打开,拿出里面未曾寄出的信,上面全写着“傅小华女士亲启”,那些信几乎塞满了箱子。箱子里还有耳环、项链、手镯,每一件物品上均篆刻有我母亲的名字,时间全是我母亲的生日。还有铅笔、钢笔、三角板、圆规、计算器,都是孩子们学习的用具。我感动了,感动得热泪盈眶!“爸!”我喊了一声,扑在父亲的怀里,父亲紧紧地将我搂住。二十多年啦,我父亲一直将我母亲珍藏在他的心里。

我痛哭了一场,而后抬起头来说道:“爸,我要接你回家!”

我站起来,拥抱了奶奶,提着父亲的礼物——那口皮箱,骑上山地自行车,奔回家。我将这事儿告诉我姐和母亲,母亲痛骂了我一顿,我把箱子放在母亲的卧室里,母亲躺床上哭!我和我姐没有去打扰母亲。母亲哭了一宿,第二天早晨起来,肿着眼睛对我说道:“去告诉他吧,回家!”

我满面喜悦地驱车去到我父亲的住处,接父亲、奶奶、奶奶家的狗,回家!

回家后,我和妻子尽量回避,让父亲、母亲弥合他们的伤愈,弥补他们失去了的东西!不久,我父亲拿出他跟那女人过日子时偷偷攒下的钱,购买了一套小户型楼房,父亲、母亲与奶奶,和狗,一同搬了进去。自此,小区里出现了一对老新人,像度蜜月似的恩爱。那以后,家里的活儿全由父亲包揽了。

“小华,中午弄什么菜?”“你看着办吧!”“小华,快放下,我来!”母亲打扫卫生,父亲去抢。“小华,咱们去买菜吧!”

父亲和母亲时常出现在小区的菜市场,我们家的蔬菜,全是父母买好一同送来。

(责任编辑 张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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