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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尽头,那座罗马城

2015-10-23徐菁菁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43期
关键词:罗马

徐菁菁

从长安到罗马、从东方到西方的那条丝绸之路,所彰显的就是古典的全球化图景。这条道路上伟大的城市如罗马,当然是各种文化融合的产物。

圣天使桥是台伯河上的第一座桥梁。公元2世纪的罗马皇帝哈德良是它的缔造者

伟大属于罗马

公元97年,班超遣甘英出使“大秦”。他“悬度”帕米尔高原和喀喇昆仑山的高山峡谷,从今天伊朗的南部,经过巴姆、伊斯法罕、马拉维进入伊拉克两河流域,最后抵达波斯湾。甘英“临大海欲度”,但安息人告诉他:“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人皆赍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结果,“英闻之乃止。”

东汉使节距离罗马帝国只有一步之遥。如果甘英没有听从劝阻,他将会看到什么?在甘英出使的同一年,罗马皇帝涅尔瓦立图拉真为继承人,后者即将使帝国的疆域扩张到历史上的最大范围。自公元前27年奥古斯都称帝以来,罗马正走向繁荣的顶峰。

今天,人们在西安和洛阳已经很难感受到两千年前东西两汉都城的风貌。幸运的是,同时代的罗马城依旧在迎接我这样的朝圣者。

我住在台伯河左岸佩特纳里街一栋18世纪修建的公寓楼里。顺着狭窄的石砖小路走300米会到达百花广场。广场在清晨是一个兴隆的早市,贩卖果蔬、香料和服装。从1869年开始,这里就是著名的蔬菜和鱼类市场。广场周边小街巷前的名字使用了几百年:弩匠街(Via dei Balestrari)、制帽匠街(Via dei Cappellari)、锁匠街(Via dei Chiavari)、裁缝街(Via dei Giubbonari)。

入夜,广场热闹极了,附近街口卖艺人的吹拉弹唱都飘散到这儿,四周食肆的露天座位里觥筹交错。数不清的游走商贩叫卖着会飞的发光玩具,弄得半空中满是点点星光。灯红酒绿中唯一的格格不入是广场中央的那尊“躲在”夜色里的塑像——一个面容藏在斗篷里的阴郁男人。那是天文学家布鲁诺,公元1600年,他正是被罗马教廷烧死在这里。

百花广场是罗马中心城区的一个缩影,纵横阡陌的石砖路连接着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广场,人们围绕着广场居住、谋生、社交、娱乐、参与宗教和政治生活。这样的城市骨架是在15世纪时搭建的。1420年,教皇马丁五世搬回罗马时,罗马只是一个2万人口的破败小城。为重新使它成为教皇的官方居住地,教廷开始主导大规模的城市建设。

从佩特纳里街往另一个方向走,我很快会站在西斯托桥上。据说,在即将上映的第二十四部“007”电影里,邦德就将跳伞降落在这儿。白天的西斯托桥很平静,晚上则会变身为一个庞大夜店的一部分。桥下,台伯河河堤两边,绿树黝黑的影子下灯火通明,罗马人搭起延绵不绝的白色帐篷,数不清那儿究竟有多少间酒吧。微醺的人们心满意足地从河堤爬上来,享受一天的最后时光,闪着银光的台伯河水向南流去。北面,一座灯光闪耀的建筑掩映在右岸,那是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恢宏的穹顶,米开朗琪罗的杰作。

15世纪,为应对罗马复兴带来的交通压力和汹涌而至的朝圣者,教廷下令增建了西斯托这座四拱大桥。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在罗马街头的某个时刻,我突然想起这句西谚,瞬间感到没有什么言语能比它更加恰如其分地概括这座城市了。两千年前的罗马尚未死去,它还活着。

法国思想家蒙田曾说,在罗马,自己就像行走在“所有房子的屋脊”及“古老的墙垣”之上。西斯托桥三个朴拙的桥墩稳稳扎在台伯河里。建筑师巴西奥·庞泰利(Baccio Pontelli)在修建它时,直接使用了古罗马奥里利乌斯桥遗留的基座。在它的上游,铺设着大理石表面的五拱圣天使桥把我直接引向圣彼得大教堂。我惊叹桥上10尊真人大小、精美绝伦的天使雕像,它们出自17世纪贝尔尼尼领衔的9位艺术大师之手。但更值得惊叹的是桥梁结构本身。圣天使桥是台伯河上的第一座桥梁,公元2世纪的罗马皇帝哈德良才是它的缔造者,桥西端宏伟圆形的圣天使城堡正是他的陵墓。

罗马城不缺乏这样的例子。我好几次路过百花广场附近的法尔内塞宫,那是教宗保禄三世家族的宅邸,是包括米开朗琪罗在内的数位建筑师的心血。现在法尔内塞宫是法国大使馆,游客可以通过预约,一睹宫内17世纪的连环壁画。但大概很少人会注意到法尔内塞宫门前广场上两个古朴的花岗岩喷泉池,那其实是古罗马卡拉卡拉大浴场的澡盆。16世纪,它们被改成喷泉安放到这里。那时候,罗马重新建设城市的输水系统,各个广场的喷泉池就是人们生活用水的源头。

绕开人头攒动的大斗兽场,经过被遗忘的角斗士训练场遗址,顺着拉特朗圣若望街往东走500多米,12世纪的圣克莱门特小教堂安静地立在路边。若从规模、建筑和装饰艺术来看,它实在没有特别的吸引力,但它的魅力藏于地下,从教堂大厅一侧的楼梯走下去,我进入到了另一个结构完好的砖混结构教堂。它建于公元4世纪罗马帝国的晚期。借助幽暗的灯光,我还能看清墙壁上鲜艳的蓝色、红色和金色的基督教壁画。我很快就听到了流水的声音。顺着水声走过去,圣克莱门特的地下还有一层秘密。在那儿,仿佛探险一般,我穿过一人宽的狭长走道,看到一座密特拉神庙的神坛。一间宽敞的屋子曾被用来当作神庙的教室,墙壁是用石灰华石砌成的,那是罗马共和国时期常用的建筑材料。考古研究说,神庙是由一位罗马贵族的宅邸改建的,很可能废弃于公元64年的罗马大火。

神庙里的空气湿润得可以拧出水来。来自一条古罗马引水渠的潺潺水声环绕着我。罗马这座城市每天需要大约3.5亿加仑的水,大部分靠全城11个引水道从几十公里外的山地把清水引入。水道有吸虹效果,可将水流引向高处。它们设计合理、维修严格,能够始终保证水流的畅通和水质的洁净。一位负责水道工程建设的帝国官员曾自豪地说:“我们有这么多不可或缺的引水道结构,供给我们的水量是如此巨大,相比之下,您可以想象,那些呆笨的金字塔和那些无多大用处却非常著名的希拉神庙,会居于什么地位?”在一个小房间里,我伸手触摸敞开水渠中的冰冷水流,疑心它会嗖地把我卷回两千年前去。

建于公元1世纪的罗马斗兽场。它的建筑结构对现代体育场产生了巨大影响

在来罗马前,我走马观花地游览了亚平宁半岛上三个最著名的城市。米兰是带着古典配饰的摩登女郎,威尼斯是社交舞会上花枝招展的公爵小姐,佛罗伦萨是稳重的贵妇人。她们姿态万千,但都以精致与典雅见长。罗马不一样,他周身洋溢着无穷无尽的雄性荷尔蒙。你或许可以用那些丑陋的词语去形容他:肮脏、拥挤、破旧、喧闹,但你无法抵御他磅礴的力量。

15世纪,教皇尼古拉五世颁布了梵蒂冈圣彼得教堂的重修令。1626年,新教堂落成。它给我的最直观震撼就是非凡的宏大:5层楼高的青铜华盖,正殿尽头彩色玻璃窗上翼展1.5米的圣灵信鸽,39尊巨大的圣人雕像布满教堂正厅。人们为何要创造这些极致的景观?1455年,尼古拉五世在弥留之际叮咛后人:必须建造能吸引人们注意力的东西,这样才能够维系大众的信仰。

在罗马,我很快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如果不能建设比肩或者超越那个久远帝国的奇观,何以彰显新时代与新信仰呢?帝国的古老首邑不仅活着,而且决定了罗马的气质:它只能选择伟大。

不到1公里的帝国大道集中了大部分罗马帝国古都的遗迹。图拉真市场与奥古斯都广场并肩而立,与它们隔街相对的是古罗马广场和40米高遍布神庙与宫殿的帕拉蒂诺山。绝大多数遗迹只剩下了林立的柱子和孤零零的残墙。然而,就像孟德斯鸠在《罗马盛衰原因论》中所说:“这些营造物不仅在过去,就是在今天,依然也能使人对于它的强大产生一种极为崇高的念头。”

在古罗马广场上,帝国末期的马克森提斯殿留下来三个39米高的拱门,正殿的跨度达到了25米,这个纪录是在一千多年后被圣彼得大教堂以27.5米打破的。在文艺复兴时代,它的半圆形后殿和六边形拱门是公认的古典对称与高贵美的典范。马克森提斯殿西侧的半圆壁龛里原本有一尊君士坦丁大帝的坐像,它的残迹放在卡比托利欧博物馆(Musei Capitolini)的庭院里。没有人会忽略它。皇帝留下了一只2.5米高的硕大头颅和两只2米长、长着老茧、血管突出的脚。这尊坐像高度至少应该在12米,白色大理石雕琢成了头和四肢,身体的其余部分是砖头和木结构搭建的。外面曾经应该还有一层镀铜,罗马人铸起青铜来也毫不含糊。卡比托利欧的内厅里还有个1.8米高的青铜头像,它应该属于一尊立在马克森提斯殿里的塑像。拉特朗圣若望教堂是罗马教区的主教座,它有一面8米高的青铜大门,是从古罗马元老院挪来的。

在帕拉蒂诺山上,公元1世纪的弗拉维宫是最壮观的建筑。图密善皇帝的宫廷诗人马提雅尔(Martial)这样形容它:“其崇高而庞大的体积似乎由七座山叠落而起,直入苍穹。”根据语源学,意大利语的“Palazzo”、英语“Palace”及法语的“Palais”(三词皆意为宫殿)正是源自帕拉蒂诺山之名(Palatium)。在今天的弗拉维宫,人们还能看到精细的大理石鼓座,残存的多彩大理石地面,巨大的石拱门,中庭一个八角形的精致喷泉,以及一块宽48米、长160米的宫廷运动场。

罗马国家博物馆的马克西莫浴场宫分馆帮我进一步了解帝国精英的审美趣味。博物馆展示了几个帝国别墅的考古成果。奥古斯都的妻子莉维娅显然对自然充满热情,她的普利玛-波尔塔别墅有一个房间,四面墙上全部画着花园的景色,水果、鲜花和飞鸟映衬着繁茂浓绿的树木,象征着帝国的富庶。在她的另一栋别墅里,画师在平坦的白墙上描绘建筑立柱,用阴影来制造立体感。水果组成的花环图案“挂”在这些柱子上,缎带飘逸得好像要动起来。

几乎所有博物馆都有几个辉煌的展厅罗列罗马人的雕塑收藏,那些希腊时代最精美生动的作品以及它们的复制品曾经用于填满罗马的庭院和回廊。

卡比托利欧博物馆,一只2米长的大理石脚来自马克森提斯殿一尊君士坦丁大帝的坐像

罗马人也不会忘记每一寸地板。我以为威尼斯圣马可大教堂那样的大理石拼接地板已经足够豪华,但我很快被古罗马的马赛克镶嵌画征服了。人物、静物、动物,显然,罗马的工匠们能用彩色大理石小碎块拼贴出任何立体生动的形象,满足主人家从装饰家具到铺满全部地板的各种需求。罗马的镶嵌画艺术在公元76年哈德良皇帝继位后发展到了顶峰。我在卡比托利欧博物馆(Musei Capitolini)看到来自哈德良别墅的两幅画:两只罗马喜剧面具;几只鸽子站在一个铜制水盆上。微镶技术之精湛让我差点就认定它们是两幅油画。可以想见,镶嵌画对材料、人力和时间成本要求极高,如此大规模地使用这种室内装饰办法,本身就是财富的表达方式之一。

但我眼前所能看到的,可能距离最繁华的罗马依然相距甚远。公元68年,皇帝尼禄因为暴虐骄奢被罗马精英阶层抛弃,被迫自杀身亡。他背负污名的营造物被后世抹去了。根据史料记载,尼禄的奥雷斯别墅仅建筑物就占地9万平方米。一座巨大的公园环绕宫殿而建,里面营造了花园、草地、鱼池、狩猎场、鸟舍、葡萄园、小溪、喷泉、瀑布、湖泊及3000英尺长的回廊。宫廷的内部闪耀着大理石、青铜器和黄金,还有数以千计的塑像、浮雕、绘画以及购置或掳自古典世界的艺术品,其中包括现藏于梵蒂冈博物馆的《拉奥孔》,它对后世意大利文艺复兴雕塑产生了重大影响。宫殿的墙壁镶嵌着珍珠母和宝石。大客厅的天花板上包了一层象牙花,当皇帝颔首示意时,一阵芬芳的香水便从象牙花喷落在宾客身上。餐厅有一个球面的象牙天花板,上面绘着代表天空和星辰的色彩,并且用隐藏的机器使它不停地慢慢转动。

“罗马变成了一个人的居处。”罗马公民抱怨说。为吸取尼禄的教训,他的继任者转而热衷于用精妙的建筑技术和无穷的财富去娱乐自己的臣民。

在古罗马留下的无数奇观里,人们特别钟爱帝国大道尽头的斗兽场——它恰好坐落在尼禄宫一个人工湖的原址上。我疑心,全世界再不会有哪个古迹有如此之多贩卖自拍神器的小贩了。那些忘记预约门票的游客,绝不在意为它排上几个小时的队。如果不在斗兽场前面和里面留下一张照片,似乎就等同于没有来过罗马。

拜伦曾经说过:“几时有斗兽场,几时便有罗马。”公元5世纪后,外族对罗马的每次入侵几乎都对斗兽场造成了相当的破坏。它“被时光改造成了一个遍长着野橄榄树、番樱桃、无花果树的石头小山,其间穿插的小道蜿蜒于废弃的台阶及漫无边际的廊道”。据说曾有人就此写出了两本植物学专著。小商贩占据了下层的柱廊。流浪汉和马车夫把上层改为寄居所和牲畜圈。它甚至还被用作堆放臭烘烘的粪肥。但它先进的叠拱结构及混凝土工艺挨过了这一切,让它从中世纪起就成为人们狂热爱好的吊古伤今之地。

我找到了为罗马元老们设置的大理石座位,上面还刻着一些座位主人的名字。直到19世纪,斗兽场一直是全球最大的圆形剧场。基于现代体育场的经验,我并不难想象8万罗马人在这儿激情呐喊的情形。公元80年,斗兽场的落成“表演”持续了100天,格杀了9000只牲畜;为庆祝图拉真在达契亚战胜巴比伦人,上万角斗士和上万头动物奋力厮杀。但我还是很难想象,公元248年,为庆祝罗马建成1000年时,人们如何能够在这儿引水成湖,表演海战。

老实说,我在斗兽场并没有涌起太多吊古伤今的情怀,这儿太拥挤、太喧闹了。一个雨后初霁的黄昏,我避开人头攒动的斗兽场向南走去,宽阔的卡拉卡拉浴场大道上几乎没有行人。斜阳的金光穿过清透的空气,投下道旁意大利五针松的巨大树影。这种地中海原生的树木长到15~20米高,顶着宽至8米的散装树冠。大概也只有它们的体量能够衬得上罗马的建筑了。

卡拉卡拉浴场静悄悄的,一只兔子坐在草坪上一动不动地发呆。当我绕过高达37米的残墙进入到长218米、宽112米的遗址内部时,我迅速被它俘虏了。我完全能够想象罗马的公民们以怎样的自豪感享受这一帝国福利。他们先在健身区里强健体魄,然后进入中厅,那里依次排列着拱顶高38.1米的冷水浴区、热水浴区和36米宽的蒸汽室。人们还可以选择游游泳。泳池50米长,两头浅,中间深。池边的一块大理石地板上留有二十几个小坑——游累了的人们可以到这儿停下,玩一轮时髦的桌上游戏。

有人曾说:“在一座现代大型火车站的中央大厅,数以千计的旅客忽然之间开始沐浴,那就是古罗马公共浴场的光景。”但它远不会有卡拉卡拉那么豪华。据史书记载,这里的地板和浴池全由彩色大理石和玻璃马赛克镶嵌画组成。我能看到健身房是红、绿、白、黄拼接的几何图案,游泳池里是黑、白两色的抽象波浪。走道上还有当时最著名的运动员们的镶嵌画像,现在存在梵蒂冈博物馆里。

卡拉卡拉浴场的其他装饰连同它的屋顶一并不复存在了,只有一些巨大华丽的科林斯柱头和浮雕装饰板被搁在地上。那不勒斯国立考古博物馆里有一尊高3.17米的大力神赫丘力斯像。曾经,像它这样的塑像沿着一条中轴线摆放开去,人们从浴场的一端望过去,就能看到通道里的它们。所有的高墙也曾贴满大理石,每一个巨大的壁龛都有精美的塑像。

在卡拉卡拉浴场的繁荣年代,每天它会接待5000名帝国公民,他们在这儿娱乐、健身、社交。供应餐食的服务生以各种不同的叮当或敲击声吸引人们注意,提供除体毛服务的人会发出疼痛时的惊呼声,以此表明身份,招揽顾客。

我没能到地下一观卡拉卡拉长3公里、3层网架结构的地道。曾经,上百名奴隶避开洗浴者的耳目,沿着地道来往疾行。水渠从城外引水而来,无数的手推车载着数吨柴火排起长龙,奴隶们用50个火炉把水烧到沸腾。考古学家还在探索台伯河的庞大下水管道,那是污水的去向。

斗兽场和大浴场都是为了证明,罗马有足够的能力和财富服务于它数量庞大的公民。帕拉蒂诺山南侧,弗拉维宫宫墙下有一片长600米、宽200米,长满荒草的巨大空地。公元前7世纪,罗马人在这儿建立了马西莫竞技场。直到奥古斯都时代,人们都在这儿举行马车赛,它的阶梯式座位可以容纳惊人的18万名观众。

4世纪,帝国政府对罗马城市设施进行过摸底调查,统计全城共有庭院式样的贵族宅邸1797座,中下阶层居住的公寓楼房4.6602万栋、磨坊254所、谷仓190处,另有桥梁8座、大市场8个、广场11个、凯旋门36座、自来水泉1152个、图书馆28家、赛马场2个、圆形竞技场2座、浴场2座及856间私营小浴室。那个时候,罗马早已是一个人口超过百万的大都市。在罗马城衰落以后,100多万人口规模的城市,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出现过。欧洲等待了1600年,终于迎来了19世纪工业革命后的英国伦敦。在东方,北宋汴梁人口达到140万左右,距离古罗马帝国的顶峰,也已经是800年后了。

罗马国家博物馆的马克西莫浴场宫分馆,陈列着古罗马收藏的希腊雕塑及罗马复制品

帝国的血管

罗马何以成其伟大?答案当然不在罗马城本身。

孟德斯鸠说,罗马是为了收藏战利品而修建的。这真是个一针见血的评论。最初的罗马只是一个建在7座山丘上的村落联合体,统治着350平方英里的小块土地。不断的侵略征服使小城邦走向帝国。这种征服一直持续到帝国的晚期。当它无法再支持军事行动并获得胜利时,它的政治生命就终结了。

罗马人最早发明了凯旋门这种纪念战功的建筑形式。在帝国大道一线的遗址中我们还能够看到三座凯旋门:提图斯凯旋门纪念公元1世纪对犹太战争的胜利;塞维鲁凯旋门庆祝帝国在3世纪末两次战胜波斯;君士坦丁凯旋门则是为了表彰君士坦丁大帝消灭他的挑战者,恢复帝国的完整。

在罗马城,一位将军领导战争的胜利,迎接他的将是一次群众欢呼和一头羊的献祭。如果他杀敌5000以上,则有资格享受一次真正的凯旋——他和他的队伍通过凯旋门入城,喇叭手领衔,后面是代表攻占城市的游行车以及表示胜者功绩的种种图画。再往后是满载金银、艺术品及其他战利品的隆隆马车。70头白色公牛走向祭台,它们身后是所俘敌人的头目、持棒清道的小吏、竖琴乐队、奏笛队及持香的人群。将军本人乘坐在一辆华丽战车上紧随其后。他身穿紫袍,头戴金冠,携着一根象牙杖、一根象征胜利的桂树枝,佩戴一个霍韦神(朱庇特)的徽章。

古罗马从公元前5世纪开始向外扩张。公元前270年,它控制了整个亚平宁半岛。公元前264到前146年,罗马通过三次漫长艰难的布匿战争打败迦太基夺取了地中海的控制权。此后,它接连灭马其顿、吞并古希腊、击败以今天叙利亚为中心的塞琉古、拿下高卢将版图扩至大西洋。公元前30年,奥古斯都灭托勒密王朝,吞并埃及,使小亚细亚的诸多小国纷纷归附。

罗马国家博物馆的马克西莫浴场宫分馆,来自哈德良别墅的一幅马赛克镶嵌画

图拉真是最后一位成功的扩张者。他把罗马军团扩大到30个,将罗马人聚居点推至多瑙河上游北岸,这就是今天罗马尼亚的前身。公元114年,图拉真派兵东征亚美尼亚,进而兵分两路,齐头并进,抵达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占领了上美索不达米亚,并最终在公元116年攻下波斯帕提亚帝国的首府泰西封。这年年底,罗马军队第一次兵抵波斯湾。图拉真面对波斯湾热泪盈眶,悲叹自己年事已高不能重复亚历山大征服印度的丰功伟绩。帝国的版图就此达到顶峰,它东起两河流域,西及不列颠的大部分地区,南包埃及、北非,北抵莱茵河和多瑙河以北的达西亚。

帝国的肌体中有丰富的血管。最初,罗马人筑路是出于军事征服的需要,当疆界基本稳定后,优良的道路成为维系国家管理、创造财富、传播风俗思想的基础。帝国的主要道路有372条,总长达8.5万公里。在卡拉卡拉大浴场东南10公里处,人们可以踩着历史的车辙,在石块铺就的阿庇亚古道(Via Appia Antica)上走一走。根据罗马大道的标准,道路是笔直的,四五米宽,两边有水沟。路基上面铺沙砾层,用打磨光洁的大石块夯平。路面的石块用石灰和沙混合成的砂浆粘连在一起,这样铺成的道路有3到4层,深1.4米。沿途布有里程碑。

人们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事实上,最早以先进道路系统著称的是波斯帝国。早在公元前5世纪大流士一世时,波斯就以首都为核心,形成了通向四面八方的驿道。从古都苏撒直达小亚细亚以弗所城的“御道”,每20公里设一驿站及商馆。驿站特备快马,专差传送公文。急件逢站换马,日夜兼程,2400公里路程可在7天内到达。因此,大流士一世夸口说,他能在苏撒宫中吃到地中海捕来的鲜鱼。罗马人正是学习、继承和改进了波斯帝国的道路系统。他们每隔10英里便设一个休息站,能够雇到新换的马匹;每隔30英里有一个客栈。警卫士兵在道路沿途巡查。人们购买“旅途指南”,上面标示着道路、驿站位置和路途距离。公元前54年,恺撒的信件能在29天之内从不列颠送达到罗马的西塞罗手中。而在1834年,英国首相罗伯特·皮尔爵士从罗马到达伦敦却需要30天。

我向好几位意大利历史学教授请教在罗马探访帝国秘密的门道,他们无一例外地建议我到奥斯蒂亚古城遗址看一看。去奥斯蒂亚的那天早上,天降大雨。在去圣保罗门车站的路上,我顺着台伯河向南走了好一会儿。那天的台伯河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大雨中河水湍急,在河边的巨石上激起白色浪花,连同陡峭河岸上芜杂的植被,有一种格外苍劲的古意。

从地理条件上看,罗马所在的7座小山头本不是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这里多雨,山脚下是一片片沼泽,河水容易泛滥。但同时,台伯河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遇。它从罗马南奔50公里后出海,这意味着罗马能够较为轻易地到达出海口,又不至于受到海盗劫掠。

阿庇亚是公元前312年古罗马建立的第一条大道,它将罗马城与亚平宁半岛“靴子跟”上的港口布林迪西连接在一起。腓尼基人向罗马人展示了海路的重要性,他们的都城迦太基位于今天突尼斯首都突尼斯市附近。从公元前9世纪开始,迦太基就扮演海上贸易的中转站。公元前3世纪,它是地中海最富有的城市,年收入是雅典顶峰时期的20倍。史书中描述迦太基港口的繁华:港口正面有两个伊奥尼亚式的大柱,内港呈现出440个大理石柱构成的一个富丽堂皇的圆环。有一条很宽的大道,自港口通往会堂。会堂是一个列柱广场,装饰着希腊雕刻,内含行政大厦、商业公署、法庭及寺院。其邻近的各街道,则为东方式的窄街,有1000间商号,经营着成百种工艺品,充满着论价的嘈杂声音——有趣的是,抛开一些建筑细节,这些描述几乎完全符合我在威尼斯圣马可广场看到的一切。当时,腓尼基人的商船往来于亚洲与不列颠之间约100个港口。他们控制西西里岛,以其海军封锁西地中海,阻止罗马通商,遂因此引起绵亘百年之久的生死决斗。

古罗马时期,奥斯蒂亚(Ostia Antica)正好坐落在台伯河的出海口上,成为罗马物资运输的重要大门。罗马帝国的第一任皇帝奥古斯都上任时,它就是罗马帝国的海军基地。克劳狄一世下令新建了一个更大的港口,并为此专门组建一支防火部队。尼禄时期的钱币,一面是尼禄的头像,另一面是克劳狄时期的港口,可以看到完全的弯曲的防波堤、船只和灯塔。后来图拉真皇帝在海岸后挖了一个六角形的大池子,深5米,面积32公顷,同时挖了一条40米宽的运河直通台伯河,从此罗马城才算有了一个可以全天候、24小时使用的外港。梵蒂冈博物馆的一幅壁画对这个多边形港口有细致的描绘。后来,由于海盗频繁光顾、瘟疫等原因,奥斯蒂亚逐渐被废弃。因淤泥堆积、海平面改变,现在古城遗址距离海边已经有3公里了。

2014年的考古发现证明,奥斯蒂亚的规模比庞贝更大。但它仍是个冷僻的旅游景点,高大的五针松遮蔽着砖红色看不到尽头的建筑残迹。一只小猫坐在一人高的残墙上打量我,耳边只有雨声、鸟鸣,实在太适合激发思古幽情了。

我踏着和阿庇亚古道类似的石砖路从城市的东大门进城,看到一个典型的公元2世纪罗马城市。公元64年大火后,罗马人意识到石灰华石也会燃烧,从此使用混凝土建筑房屋,用砖来保护表面。整个奥斯蒂亚都呈现这样的风貌。

东西大街是城市的主干道。顺着它往西,第一个兴奋点是路北的一座浴场。浴场临街的门廊原本应该有155米长,由30个拱门组成,开满店铺。浴场的地面都曾铺满马赛克。通过梯子爬到拱门的顶上,能够俯视整个门厅的黑白镶嵌画。海神尼普顿由四匹半鱼半马怪兽拉着穿过图画的中央,旁边还陪伴着海豚以及其他一些海洋动物,它们有些身上还骑着爱神丘比特。画的边缘是些半人半鱼的海神和一些神话中鱼马的形象,它们蜷曲的长尾巴同时起到了镶嵌画边界的效果。浴场的北面有一个消防队的营地。那儿有一块13米长、9米宽的马赛克画。画面分成若干小块,中间最大的一块有三只海豚代表海洋,它的周围有8名男子像,戴象皮的男子是非洲,埃及的有一只鳄鱼,西西里的有三条腿,西班牙的顶着橄榄冠。再外围,一些抽象图案象征不同的风向。它很可能是克劳狄皇帝新建港口时留下的纪念。

建于公元212年的卡拉卡拉浴场是罗马第二大浴场

浴场旁边有一个可以容纳2500人的典型的罗马半圆形剧场。剧场看台正对的方向是方形的库波拉则尼广场。尽管地面建筑已经消失,但不难看出它的四周曾环绕着一圈回廊。庞贝有同样制式的剧院。在那儿,回廊里的小商铺出售各种商品和纪念品,供人们在中场休息时走动放松。但奥斯蒂亚有作为港口城市的独到之处。回廊一共有61家铺面,它们的地面上铺着各不相同的黑白马赛克镶嵌画,有一些保存得相当完整。图案都与海洋和进出口贸易相关,包括海豚、鱼、大象、船只、灯塔、面包炉等等。一些残留的名牌显示着铺面主人的身份,它们是贩卖绳索、皮货、木材、谷物和象牙的公司。帝国各港口船务公司的办事处夹杂在它们中间。一块地板马赛克拼出河流与三角洲,很可能代表尼罗河。

再往西边,南北大街和东西大街精准地交叉在城市中心,焦点就是城市广场。广场上有一座建在高高台阶上的神庙,顶已经没了,残存的墙壁并不是它原本的全部高度。奥斯蒂亚拥有一座宏大神庙的原因,一是它拥有5万人口,二是城市曾经遍布4到5层高的居民楼。

今天,罗马城里已经看不到帝国时代的普通居民的生活了,但奥斯蒂亚替它保留了下来。这些被称作塞拉皮斯的建筑群底层通常有宽大的门,门上有相对小一些的方形窗子,用作商铺。往上几层则用于居住。由于人口众多,公寓楼利用了每一寸空间,只在楼梯中央开了一个天井用来取光。每两栋有一个公共浴室。

类似的建筑还用于作仓库。西西里运来的谷物,在发往罗马之前就储存在这里。有一处货栈有显眼的砖头拱门,两侧附有科林斯式的柱子,上方有一面山墙。拱门两边是面向街道的商店,谷物则存放在中央庭院四周的房间里。

奥斯蒂亚也有相当数量的酒馆小吃店,保存最完好的一个恰好临近一栋公寓楼,它的样子很摩登,确切地说,我们酒馆的样子很罗马。它门口地板装饰了黑白马赛克镶嵌。进门就是一个有凹槽的吧台。室内墙上有一幅镶嵌画:一个石榴;一只杯子,里面漂着一颗颗鹰嘴豆似的东西;还有一碟蔬菜,包括一个胡萝卜。

文明的基础

奥斯蒂亚的繁荣是罗马的佐证。通过道路与内河外海的航线,远至美索不达米亚和不列颠,帝国的辽阔土地都在为罗马城的高度文明服务。

如果没有这些,罗马早已出现饥荒。从共和国后期开始,罗马城内的贫民(成年男性公民)可以得到低于市场价一半的粮食,后来完全免费。奥古斯都将其固定成了一种救济制度。有32万个成年男子领取救济,每月发一次供应证。图拉真时代干脆改发面包。奥古斯都时期,埃及每年要向罗马输送1.8亿升小麦。1世纪的历史学家约瑟夫宣称阿非利加省的输送量是埃及的两倍。在奥斯蒂亚库波拉则尼广场,一个铺子的地板上有黑白马赛克拼的一条商用帆船,船上放着一个用来计量谷物和其他干货的计量器。来自埃及和北非的大型谷类运输船能载100万公斤的谷类。罗马作家尤维纳利斯(Decimus Junius Juvenalis)描述码头:“布满了巨大的船舶,人比陆地上的还多。”到处是修船工、把粮食一袋袋卸下的装运工、前去称量粮食的小艇上的测量员。仅就运玉米的驳船,在每天就有25艘之多被拖上台伯河。

我无法想象有多少谷物被罗马城消耗,但有一样东西非常直观,就在去奥斯蒂亚坐车的圣保罗门车站,西边有一个高34米、周长1公里的小山头。它距离台伯河很近,过去这里就是一个码头。泰斯塔西奥山(Monte Testaccio)完全是人工产物。葡萄酒和橄榄油被装在细颈双耳瓦罐里,漂洋过海运到台伯河口,转到小型驳船上送入罗马城。所有瓦罐在码头上倒空,酒和油储存在一个个巨大的仓库内,大部分空瓦罐直接扔掉。根据估算,泰斯塔西奥山是由5300万个瓦罐的碎片堆成的,它们曾经装运过6亿公升的液体。

帝国初年,富有人家的餐桌上有来自希腊萨摩斯岛的孔雀、土耳其安纳托利亚的松鸡、今天土耳其卡德柯伊的鲔鱼、迦太基的鱼酱、波斯的桃子、亚美尼亚的杏子、大马士革的葡萄和李子、小亚细亚的梅子和榛子、希腊的胡桃、非洲的橄榄和无花果。

输入罗马的另一种大宗货物是建筑石料。在罗马台伯河岸边有一个贮藏进口大理石的仓库。图拉真广场的绿色大理石来自希腊,黄色大理石来自突尼斯,红色和紫色花纹大理石来自小亚细亚地区。整块的埃及粉红色花岗岩柱,每根重达84吨,用来装饰罗马万神殿的柱廊。据说在叙利亚巴尔贝克附近的采石厂,仍有一个整块的石头,重达1500吨。考古学家认为它是用来建造一个大神庙的。采石厂为罗马提供石灰华和贡宾岩石,大部分罗马城就是用这些材料建造的。

图拉真市场遗址

哈德良皇帝时代的雅典哲学家阿里斯提得斯(Aelius Aristides)说:“凡是想看尽天下万物者,必须走遍世界或者留在罗马。”古丝绸之路的商人带来了中国的丝绸、阿拉伯的焚香、树胶、沉香、没药、鸦片、生姜、肉桂和宝石。幼发拉底河到大马士革之间有450公里的荒漠地带。正在惨遭“伊斯兰国”蹂躏的叙利亚古城巴尔米拉正是这条线路上最重要的绿洲城市,以帝国东方贸易枢纽的身份到达了繁荣的历史顶峰。

尽管图拉真没有实现远征印度的宏愿,但有许多史料和考古发现证实罗马与南亚次大陆间有频繁的往来。在罗马国家东方艺术博物馆里,我看到一块在巴基斯坦出土的公元前1世纪左右的石质建筑装饰件,上面的人物形象是东方的,但却同时拥有伊朗和罗马式的柱子。同一时期该地区出土的佛像,也带有明显的西方面容。在庞培古城也出土过印度的象牙小雕像。

正如甘英未能到达罗马的原因一样,帕提亚帝国对陆上贸易的阻断,让罗马人以极大的热情开拓了海上航线。公元前31年左右,航海家希帕卢斯(Hippalus)发现了印度洋季风的机制,从而使船只定期航行于印度洋沿岸成为可能。船从印度经过印度洋、曼德海峡、红海抵达贝伦尼斯(Berenice),经过骆驼运输将货物运输到科普托斯(Koptos)的帝国仓栈中,由尼罗河驳船转运至亚历山大港(Alexandria),之后再分销到地中海沿岸。有文献记载,在亚历山大港,政府会对印度进口的货物征收25%的塔兰特(希腊货币)。

从南亚次大陆运来的货物主要是香料,包括肉桂、胡荽、肉豆蔻、小豆蔻、没药、姜、甘松香,以及最著名的胡椒。图密善皇帝专门修建了一个胡椒仓库。公元5世纪初,当西哥特人包围罗马时,他们提出停止围攻的条件之一就是获得3000磅胡椒。同时输入的,还有药草、象牙、黑檀、檀香、靛青、珍珠、红玛瑙、条纹玛瑙、紫水晶、红玉、钻石、铁器制品、化妆品、纺织品,人们甚至运送鹦鹉。一些研究认为,罗马斗兽场里出现的老虎也可能来自印度。

公元1世纪,一位姓名不详的亚历山大船长写了一本书,名叫《厄立特里亚航海记》(Periplus of the Erythrean Sea)。它被当作商人们沿东非海岸至印度间的贸易手册:贝伦尼斯港(今埃及巴纳斯港)和米奥斯·赫尔莫斯港(今埃及库赛尔港)是前往印度贸易的商船在红海的起点。厄立特里亚马萨瓦南部的阿杜利斯港运出黄金、象牙、犀角和玳瑁,进口印度的棉布、锦葵服、斗篷、铁制品。索马里的博萨索港是肉桂贸易中心。艾夫泽蒙·阿拉伯港(今亚丁港)除了中转货物外还出口没药与乳香。也门比尔阿里的坎纳港是印度洋上最大的乳香出口港。在航线的另一头,现在巴基斯坦的卡拉奇港进口薄衣服、仿亚麻花纹布料、黄玉、珊瑚、苏合香脂、乳香、玻璃、金银盘子、酒、芳香树胶、枸杞、甘松、绿松石、天青石、丝绸、棉衣等。印度喀拉拉是南亚次大陆西南部最大的贸易市场,商船靠泊后将大量的散装胡椒粉、草药三条筋树叶装上船。

罗马人

越探究罗马,我越有一个疑问:罗马人究竟是谁?是谁创造了历史上最具影响力、最迷人的城市,和那些瑰丽的造型、绘画及建筑艺术?

古罗马港口奥斯蒂亚城遗址内的剧场

我无法为罗马人追溯一个纯正的血统。传说,罗慕路斯建城时,拉丁人中缺少妇女,他便大张旗鼓地宣布召开一次竞技会,特邀萨宾妇女踊跃参观,趁机将她们掳为妻室。这就是西方绘画艺术中常见的“萨宾妇女被劫”题材。

罗马的扩张本身就是一个人种不断混杂的过程。图拉真出生于西班牙伊大利卡的一个军功世家。君士坦丁大帝出生在今天南斯拉夫的内苏斯镇。今天罗马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漂亮面孔,是由罗马人、伊特鲁利亚人、希腊人、日耳曼人、阿拉伯人等人种长期结合的结果。直到今天,亚平宁半岛依旧是民族混合的大舞台。北非和中东的难民试图渡过地中海,在这里寻求庇护,走进欧洲。旅游景点外的小贩有大半是印度面孔。在百花广场上,每到傍晚,五个浑身肌肉、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就会绕广场一周,表演杂耍讨生活。他们是罗马人吗?或者未来,他们将成为罗马人吗?

帝国时代的罗马有许多人来自昔兰尼加(今利比亚)、埃及及小亚细亚,他们是商人、科学家、作家、教师、艺术家、医生、音乐家、演员,也是行政官和财政家。叙利亚人及希腊人掌握了国际商业。讽刺诗诗人尤维纳利斯评论说:叙利亚的奥龙特斯河(Orontes)正注入台伯河。

在恺撒时代,犹太人已经成为都城中的主要分子之一,很多人都是公元前63年庞培战役后被掳至罗马的战俘,他们很快因为勤勉克己重获自由。公元前59年,西塞罗曾经记录,民众大会中的犹太公民极多。在奥斯蒂亚的遗址中,有一座公元1世纪的犹太教堂,它是欧洲最古老的犹太教堂,也是以色列之外发现的全世界最古老的主流犹太教堂。在罗马,许多犹太人成为学者、元老议员。此外,罗马城还有非洲而来的努米底亚人、努比亚人和伊索匹亚人,少量阿拉伯人、波斯人、卡帕多西亚人、亚美尼亚人、佛利几亚人和比提尼亚人(小亚细亚),由尔马提亚人(南斯拉夫)、达契亚人(今罗马尼亚)及日耳曼人。图密善皇帝时代著名诗人马提雅尔曾惊叹,罗马的高等妓女为了取悦她们的客人会说各种各样的语言。

这些人对罗马意味着什么?

在后世的眼光看来,罗马的一切都是它的标志。但实际上,以我造访过的任何一栋典型的罗马建筑为例:科林斯柱头的发明者是古希腊;镶嵌画出现在公元前3000年的美索不达米亚寺庙里,苏美尔人是这种艺术的始祖,古埃及和巴比伦文化将它发扬光大。至于罗马建筑的灵魂——拱券结构的原理在古代东方文明中很早就已经被知晓。公元前3000年的亚述帝国时期,王宫的大门逐渐多用拱。希腊人从东方学到了拱券。而罗马地区使用的拱券,很可能是公元前5世纪到前4世纪从希腊人那里学到的。

威尔·杜兰特夫妇在《世界文明史》中说:“一切文化,在少壮时都是折中的,正像教育始于模仿一样;但当精神或国家一经成年之时,它便在它一切作品及语言(如果有的话)中留下特质。”

罗马的伟大在于,它像一块海绵,源源不断地从各种先进的文化中吸取先进元素,而它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民在这儿把它们变成精华。所有人进入万神殿都会发出由衷的感叹,它那直径达43.3米的半圆穹顶威严地挺立了近1900年,依然牢不可摧。从穹顶中央直径8.9米的圆洞照射进来的柔和的漫射光,令整个开阔空间的内部充满了神圣的宗教宁谧感。东方与希腊文明都对拱券结构浅尝辄止,只有罗马人革命性地使用它的原理,将它和用维苏威火山灰制成的混凝土结合起来,开拓出人类文明史全新的建筑样式。

当年图拉真皇帝在参观巴比伦城废墟、看见了440年前亚历山大去世之处时,发出感叹:“声名何所有矣,唯一堆垃圾、石头和废墟而已。”

但在今天帝国大道,我走进他遗留下的图拉真市场时,所见并不相同。图拉真市场现在是一个博物馆加展览馆,我去的时候,展览的主题是时尚。于是,在过去帝国的大购物中心里,摩登礼服和罗马雕件、曾装过橄榄和葡萄酒的细颈双耳瓦罐并肩而立。这个市场是西班牙出身的皇帝和他信赖有加的叙利亚建筑师的联合作品。

来自大马士革的阿波罗多洛斯曾随着图拉真远征达西亚,担任军事工程师。他参与并完成了那个时代所有标志性公共建筑。在修建了116米×95米的图拉真广场时,为给广场提供平地,一座山丘的很大一部分被挖掉。为防止留下的峭壁因大雨导致滑坡,图拉真市场被当成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市场的遗址有些像层层叠叠的迷宫。建筑师使用了水泥结构。市场高五六层,巧妙地依照山势而建。底层用水泥砖石筑成拱门围绕的铺面,第二层则以开间较小的拱廊面向街道,店铺在拱廊之后,第三层又通到广场外面高地的另一条街。店铺向此街又连接一座两层的商场,即整个商场的第四层、第五层。它宽近20米、高近30米的十字拱顶尚保存完好,正好用作今天博物馆的大厅。拱顶的规模与现代商场不相上下。这个大厅是建筑史现存最早的以十字拱顶建造的大型建筑物。下层开店铺,上层则辟为露天走廊。在那儿,已经熟练使用混凝土砖面设计的人们甚至不再用墙壁来支撑穹顶,取而代之以柱子。这些柱子支撑的穹顶就像一把把伞,使得光能从旁边的露天走廊从四面八方涌入一层。

图拉真市场是罗马城极少数能让人想象人们日常生活的地方。它的底层专售蔬菜瓜果和鲜花,第二层卖油、酒,第三层经营香料和进口的高级消费品,包括丝绸。第四、五层除店铺外,还设有政府向贫穷市民发放赈济金和食物的机构。第五层的屋顶又辟为水池,用引水道提供的水养鲜鱼,作为鱼市。

图拉真市场旁边,叙利亚人还留下了一个精良的设计:29.77米高的图拉真柱。除了标榜皇帝征战达西亚的战功,它还被用来记录从东部山丘上挖掉的土层的高度。圆柱上刻画了整个征战过程和2500个人物形象的浮雕非同寻常。有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精妙细节:这些浮雕本身都被雕成螺旋形上升的条带状,其中底部的那些大约为91厘米宽,到了接近圆柱顶端时,宽度增加到1.2米,这成功地抵消距离和视角所造成的影响。

四海一家

在罗马的最后一天,我拜访了浩如烟海的梵蒂冈博物馆。那儿有几个展厅,沿着走道摆放了好几个文艺复兴以后的地球仪。同时展出的还有许多老地图。看到几百年前的人们描绘这个世界的方式是件挺有趣的事。

罗马帝国给后世留下了《地理学》。公元1世纪出生于小亚细亚阿马西城的斯特拉波(Strabo)在临终前完成了这部17卷的鸿篇巨制。他用第3到第10卷描述欧洲各地,第11到第16卷介绍亚洲、小亚细亚、两河流域、叙利亚,第17卷谈非洲。直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前,它始终是西方已知世界的全部。

万神殿。为至今完整保存的唯一一座罗马帝国时期建筑,始建于公元前27~25年

我越来越相信,在所有壮丽奇观的背后,罗马的真正魔力在于它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一种“四海一家”的时代精神。

罗马全盘吸收了古希腊文明,共同构成了今天西方文明的基础。西方文明的种子是独立存在的吗?一个被广泛接受的观点是,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赫梯、亚述,以及古埃及都已经出现了相当高度的文明时,当时的欧洲还是一个未开化的蒙昧地区。希腊接受了他们的宗教神话和先进科学技术的影响,才得以迅速发展,一跃而登上当时世界文化的顶峰。

蒋孔阳和朱立元在《西方美学史》中说,包括希腊在内的这种远古地中海东部的文化,与其说是属于欧洲的,不如说是属于东方的更为贴切。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修纪》里的若干故事,在亚非文化中早就有所反映。从荷马,到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和德谟克里特,这些希腊思想的大师都出生于爱琴海东岸或附近的殖民城邦,处在东方思想的洪流中。

从文明的角度说,亚历山大大帝的东征创造了古代历史上难得的大融合的机遇。人们常用希腊化来解释那个时代。但事实上,亚历山大之所以能建立一个地跨欧亚非,版图达到320万平方公里的大帝国,与他采取的一系列开明政策密不可分。亚历山大到了埃及就自居为埃及阿蒙神的儿子,到了波斯就自封为波斯皇帝大流士三世的继承人。英国希腊史学者伯里(John Bagnell Bury)描述这个帝国的特征:(亚历山大)形成了这样的一个帝国概念,在这个帝国中,亚洲人不应该受到欧洲入侵者的统治,欧洲人和亚洲人,同样应该平等地受到一个君主的统治,对希腊人和野蛮人的区别不加考虑,波斯人和马其顿人都要把这个君主看作自己的国王……打破了西方和东方之间的藩篱。

正是因为如此,在希腊斯多葛学派的学说中,出现了“世界大同”和“四海之内皆兄弟”这样的世界主义观点。他们把整个世界看作一个大城邦,其中来自各民族的居民,都是平等的公民;各民族的神祇,代表同一个神圣的天命;并认为所有民族的道德伦理原则,都不应该承认种族或社会地位的差别。而罗马帝国,将这些思想作为希腊的遗产继承了下来。

罗马人比希腊人更加务实与开放。今天人们去万神殿,除了欣赏建筑艺术,主要是为了瞻仰文艺复兴画匠拉斐尔的陵墓。“万神殿”这个名字显得不是那么恰如其分了。而在帝国时代,它供奉罗马的所有神祇。罗马人习惯于把被征服者和外来移民所奉之神引进万神殿;同样,他们也允许迁入罗马的外地人带着他们的神同来,以免新居民的精神道德之源被突然折断,而无法适应新的生活环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罗马的万神殿成了容纳各民族文化的熔炉与庇护所。公元3世纪的基督教护教士米努西乌斯·费勒克司说:在罗马人接受其他各民族宗教礼仪的同时,他们也就为自己赢得了一个世界帝国。

人们对罗马帝国的衰亡提出了五花八门的解释:穷奢极欲;瘟疫、战争和道德败坏导致的出生率低等因素致使人力资源严重短缺;气候变化导致饥荒与瘟疫……无论如何,从3世纪开始,危机波及罗马全境:经济凋敝、城市萧条、政局混乱、官场腐败、内战频繁、大批的日耳曼和匈奴等蛮族带着浑身野性冲进帝国。

建于315年的君士坦丁凯旋门是帝国的最后一座凯旋门——并非纪念对外征服,而是纪念一次内战。在古罗马留下的三座凯旋门中,它保存得最好。三门三拱,前后两面分别以四根高大的科林斯式圆柱为衬,柱基雕花,柱顶立雕像,轩昂之中显得华丽。许多参观完斗兽场的游客,会选择在这里歇脚,或者以它为前景拍摄一张斗兽场的照片。

朱龙华在《罗马文化》中指出,君士坦丁凯旋门的浮雕装饰表现出帝国的没落——它们中的绝大多数是从帝国初期的建筑上搬过来的。从图拉真广场上搬来的两块表现图拉真出征的浮雕,装在中央拱门的内壁;从哈德良的建筑物上搬来的几块圆形浮雕,摆在门上最显眼的位置;檐壁上的好几块方形浮雕,是从马可·奥理略的纪念碑上搬来的。真正属于君士坦丁时期的作品,最有代表性的是两边小拱门上的两幅横浮雕,分别表现皇帝在罗马广场上发表演说和向群众发放救济粮款。图拉真时代浮雕能够生动地展示人物形象,并在很浅的浮雕上展现三维空间感。但在君士坦丁的演说场景中,皇帝能被辨认的唯一原因是他被放在正中央而且是唯一以正面表现脸部的人,构图是简单的一字排开,没有空间和舒展的余地。人物的头部过大,与身躯失去了比例。

在崩坏的年代,一种新的宗教开始取代人们对帝国的信仰。基督教从帝国的东方行省流传过来。基督教的洗礼、相信永生、天堂、地狱、在星期日举行宗教仪式等元素深受公元1世纪盛行于罗马帝国的波斯密特拉教的影响,它关于死而复生和追求美好来世生活的信条则和埃及、小亚细亚等地的宗教有关。圣母、圣子的故事也脱胎于埃及的伊西斯与荷鲁斯的传说。

基督教吸收了斯多葛学派的平等主义和世界主义普世精神,而斯多葛又为基督教在罗马世界的传播铺平了道路。用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的话说:一个基督教世界,“从普遍化了的东方神学,特别是犹太神学和庸俗化了的希腊哲学,特别是斯多葛派哲学的混合中悄悄地产生了”。

3世纪上半叶,基督教会主教与行省总督、财政官员等往来密切,一些基督徒也成为政府各级官员。到公元286年,基督徒士兵已经构成罗马帝国西班牙兵团的主要成分。罗马宫廷中的信奉者大有人在。皇帝亚历山大·塞维鲁的母亲、戴克里先的妻子和女儿,以及皇帝周围的一些重要官员都是基督徒。

这对罗马意味着什么?死亡、分裂,以及6世纪后罗马广场牛羊徜徉、帕拉蒂诺山可闻狼嚎的近千年?在今天依旧伟大的罗马城,我更愿意用一种浪漫主义情怀来理解它。在帝国衰亡的历史车辙下,罗马的时代精神为这座城市找到了出路。公元313年,君士坦丁大帝颁布“米兰敕令”,正式承认新的一神信仰。罗马,从世界的首都变成了基督教的首都。

(参考资料:《世界文明史》,威尔·杜兰特著;《罗马艺术——从罗慕路斯到君士坦丁》,南希·H.雷梅治著;《罗马文化》,朱龙华著;《西方美学史》,蒋孔阳、朱立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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