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酒有什么好喝的

◎李晓

人到中年，我对酒的感情已日渐冷淡。这是保养身体的需要，也好比一条河，流淌到中游以后，河床需要清淤了，让水可以流得更清澈缓慢一些。

我的堂伯，八十三岁那年死了，患的是肺癌。临终前一天，堂伯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吩咐说，倒一杯酒，我和你们一起喝。我的三个堂兄弟，把虚弱的老父亲扶起床，和堂伯在人世喝了最后一场酒，结束了今生的父子缘。第二天黄昏，一只乌鸦从暮色天空中呀呀呀叫着飞过，堂伯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堂伯是乡下一个出了名的老酒罐，有一次我回乡陪他喝酒，看见堂伯每喝下一口酒，就要皱一次眉，那神情俨如在喝中药。我问他：“伯啊，为啥要这样皱着眉头喝？”堂伯呵呵呵笑了，他说：“老喝酒的人都这样，上了瘾，是享受的表情。”

而今我回到老家乡下，带上一瓶酒，把酒摆到堂伯坟前，还放了下酒菜在坟头，我仿佛是在唤醒熟睡的堂伯：“伯，起来喝酒吧。”风把酒吹凉了，我在坟前也坐得身子发冷起来。堂伯还在人世时，我回乡，还有一个人坐下来，陪我慢悠悠地喝酒。自从堂伯走了以后，我差不多也把酒给戒了。有天我在堂伯坟前很严肃地琢磨一件事，哪天我死了，和我喝酒的那些人，还有哪一个会来到我的坟前，提一瓶酒，和我隔空在风中喃喃着，把酒一口一口喝下去？

我这样想时，觉得心情特别悲伤，人生很是凄凉。

诗人老鲁，是一个喝大酒的人，豪爽的老鲁喝酒，是往大如漏斗的喉咙里倒，他有一个怪癖，喝干一瓶啤酒，就把瓶子砸碎一次。老鲁说，这样带劲，过瘾，不砸碎旧世界，新世界怎么来。和老鲁喝一次酒，就是一地碎玻璃。前不久跟他一起吃饭，他竟手端一杯饮料同喝酒的人干杯，我吐吐舌头：“鲁哥，你不喝酒了，我还真不习惯。”老鲁翻翻白眼说：“酒有什么好喝的！”老鲁的一句话，让整个宴席如泼了一瓢冷水。更让我失落的是，老鲁先戒了酒，再戒了写诗，就这样彻底“赤条条”了。

酒一旦戒了，喝酒的人，也很难找到一个聚会的理由了，想想看，一行人埋头吃饭，没有了推杯交盏神吹海聊，那样的聚会，还有啥意思。酒有什么好喝的！说这句话的人，是在同生命中某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某一段熙熙攘攘行程的告别，真感觉地平线有一股股凉风吹来了，把大地吹得这样洁白干净。

有一个网名叫秋翁的老头儿，常骑一辆老式摩托车，在这个国家的大陆上穿云破雾骑行。这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歇息时喜欢在小旅馆，或是在野外大树下，一个人喝身上带的壶中酒。秋翁说，那时候喝一点酒，体验断肠人在天涯的感觉，真想哭。我问：“酒有什么好喝的？”老头儿说，人生还可以哭上一场，证明自己的心还没有老去，酒，就是来湿润心肠的。

听了这话，我释然了。

责任编辑/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