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可能认为，在欧洲，意大利企业看起来比较弱。其实不然，我们只是有许多小公司，每个小公司都有自己非常专业的技术。现在，大部分公司的财务状况不佳，中国企业就能花比较少的钱投资一个拥有领先技术的公司，再把这种技术带到更大的市场。”

——意大利前总理罗马诺·普罗迪

南方周末记者 郭丝露

发自意大利博洛尼亚

竞选意大利总统失败后，罗马诺·普罗迪最关注的就是中国。他曾两度出任意大利总理，并且出任过欧盟委员会主席。最近，他的目标是在年底之前“再去三次中国”。

意大利人对普罗迪是热爱的。这个语速极慢的老先生在电视中一出现，人们就会指指点点：“看，普罗迪教授出来了”。“有远见”是南方周末记者听到最多关于他的评价。

普罗迪被欧洲政坛誉为“学者型政治家”。这位宏观经济学家曾临危受命出任总理，采取紧缩的货币政策，使意大利在上世纪90年代成功躲过金融危机。

不过，今天的意大利，远没有了那样的幸运。“这个国家，存在很多问题”。两年来，面对来自中国的投资剧增，普罗迪觉得，现在的意大利应该冷静，先停下来解决自己的问题。

“中国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已经发生改变，即便你们还在说自己是发展中国家。”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时，普罗迪说。

“意大利看起来弱了， 但其实并不弱”

南方周末：你觉得中国实行“一带一路”战略的难点有哪些？

普罗迪：在“一带一路”战略中，陆上丝绸之路的合作构想难度较大，因为任何陆路都相对比较脆弱。如果从海上丝绸之路上走，可能会有别国飞机在头顶飞过，但那不是大问题。但陆地上有海关、军队等等问题，特别是中国和意大利两个国家距离有一万多公里。

做“丝路”生意的企业，可能会遇到许多超越想象的困难。但如果中国“一带一路”政策继续落实，与丝绸之路上国家发生大规模合作，对整个世界局势都将产生影响。

南方周末：这种合作已经开始了，最近两年中意之间的经贸关系非常紧密。

普罗迪：是的，欧洲是一个中国无法绕过的合作对象。中国有太多领先国际的公司，不再是“廉价”的代名词。现在，如果跨国企业想要便宜的劳动力，会去越南、非洲，而不是中国。中国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已经发生改变，即便你们还在说“我们是发展中国家”。

南方周末：就算没有“一带一路”的政策支持，中国向欧洲、特别是意大利投资是否也是符合资本运行规律的？在欧洲国家中，意大利的优势是什么？

普罗迪：意大利特别适合中国投资。人们可能认为，在欧洲，意大利企业看起来比较弱。其实不然，我们只是有许多小公司，每个小公司都有自己非常专业的技术。现在，大部分公司的财务状况不佳，中国企业就能花比较少的钱投资一个拥有领先技术的公司，再把这种技术带到更大的市场。

南方周末：您曾经出任欧盟委员会主席，相对于美国，欧洲对于中国投资者有哪些吸引力？

普罗迪：我认为，中国现在处于一个与过去不同的阶段。过去，中国代表了一个建立在投资和出口上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中国已经发展成世界第一的市场。

现在，中国企业已开始“走出去”的步伐，你想想华为，或者在意大利投资的企业，比如中联重科。这些中国的领袖企业，如果想成为世界一流企业，如果要实现全球化或者掌握先进技术，就必须靠近美国和欧洲。这和美国公司想要全球化，必须得到中国去建厂一样。

美国和欧洲的市场是相似的。但欧洲的工厂更便宜，有悠久历史留下的经验，中国也需要意大利复杂的机械技术。

此外，欧洲衰弱的政治也是一种机遇，这让欧洲市场更加开放，在这里不会刁难中国公司的上市。暂时来说，欧洲是性价比更优的选择。这不仅是一个经济投资的选择，也是一个政治选择。

南方周末：意大利属于老牌的资本主义强国，过去是意大利企业在中国收购工厂，但现在意大利面临角色的转换，从收购者变为被收购者，你认为意大利准备好面对这些变化了吗？

普罗迪：意大利没有做好准备，但我们可以学习。以前的意大利人如果看到中国人过来，就只会质问：“你们来我们的城市干什么？”现在，他们学会了更多关于中国的事情，不再觉得意大利和中国完全没有关系。

意大利拥有欧洲最多的中国客户，但中国为什么需要意大利呢？

我认为，第一，意大利是中国进入欧洲的大门；第二，意大利占据非洲北部门户。

在任意大利总理时，我曾和中国当时的总理温家宝深入探讨了上述问题。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并且说他将联系中国的大型航空公司负责人，向他们推荐开通从中国到意大利的航线。

一个星期之后，中国国航就联系了我，我也立即派助手到了北京。今天，北京、上海都有直飞意大利的航班。这件事也可以说明，从世界格局上说，中国和意大利保持良好关系一直都很重要。

南方周末：你在总理任上曾采取紧缩的经济政策，帮助意大利进入首批欧元国。对于意大利现任总理伦齐的政策和改革作何评价？伦齐非常支持意大利和中国的相互投资，他也是首位在一年内两度访华的意大利总理。

普罗迪：鉴于意大利现在的政治状况，我不能说他的政策已经让意大利成功了。但有一点让我印象非常深刻，就是中国企业能买意大利国有大公司超过2%的股份，当然前提是中国不介入管理层，但这2%的股份传递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意大利法律规定，如果国外企业购买股份在2%以下，可以不需要公布，但如果是在2%以上，企业就必须要向意大利政府备案并公开。现在，大部分中国公司买的股份都大于2%。意大利政府等于在告诉意大利企业“中国人在这儿，他们想要合作”。

不过，我对中意双边贸易并不满意，我们正在失去中国的市场。如果政府真的能够用尽所能，将会使双边贸易成倍地增长。意大利现在对中国市场的占有率仅仅是它应该有的十分之一。

“温州人在意大利 组成了欧洲最大的 华人社区”

南方周末：我注意到意大利媒体和民众对来自中国的投资仍有戒备。一种典型的看法是，中国人到意大利就是来“偷”自己的技术和品牌。

普罗迪：没错，意大利国内有这样一种看法。可能是因为意大利经济的衰退，这是欧洲整体的问题，你不知道我们有多么地想念意大利过去的时光。

公众对将意大利企业卖给中国并不十分满意，但中国人来不是“偷”公司，他们带着一个好买卖来，能够“共赢”。问题是做怎样的买卖？是的，意大利有很多技术能卖给中国，中国人当然会从中得到更多的利润，但意大利不是没有好处。

对意大利企业来说，找到一个好的合作伙伴机构，就能够让双方都获益。我们已经有了很多成功的例子。例如，中联重科在意大利的存在，让每个人都非常高兴。

当然，和中国企业合作的潜力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中国企业也有一些问题，有些在意大利的中国人行为让意大利人不理解。文化隔阂在一些时候是中意对话中的一个核心问题。

南方周末：在意大利，人们对中国人的印象，大多来自温州的商人。在两国经贸往来不断深入的背景下，如何增强两个国家人与人的联系？

普罗迪：这个问题我很感兴趣，因为90%以上在意大利的中国人都来自温州，这些温州人在意大利组成了欧洲最大的华人社区。

温州本身也是一个特别的城市。我认为中国和意大利人都得有足够的自信，让温州成为中国和意大利沟通的桥梁。例如，普拉托三分之一的常住人口都是温州人，他们有中国人的特色，也有温州当地人的特色。他们就像是中国和意大利之间的桥梁。与相互讨厌相比，中国和意大利的这种桥梁必须要建立。

南方周末：中国企业告诉我们，他们最信任的，也是出生在意大利的中国人，因为他们和两个国家的文化都有联系。在威尼斯大学，已经有了一些培训机构，专业名称为“在中国的全球管理”。对这些情况，你怎么看？

普罗迪：这种情况有很多，我也被一些学校请去教书，但那些并不是文化的项目，而是有组织的经贸联系和一些协会等合作。

我认为，在文化之外，必须在中国和意大利之间建立强有力的经济和金融联系。这是因为我看到一些潜在的趋势，因为谁知道未来在意大利的中国移民会不会回去，或者去其他的西方国家？

我们必须在现在就这样做。我不知道我们未来还会有多少中国人愿意来意大利，感谢上帝，这个国家变得越来越强大，中国人未来很可能更想待在自己的国家。

南方周末：你和中国许多官员都有联系，你对他们的印象有什么变化？

普罗迪：从1985年我就开始和中国熟悉起来了，那发生在我成为总理之前。我非常享受去中国访问，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中国的转变，非常令人振奋。

南方周末：你有没有想过今后回到政界？

普罗迪：下个月我就76岁了，今天早上我起得比较早，就带着我的两个孙子一起出去吃了早饭，那感觉好极了。

南方周末：和当时做总理的时候相比，你现在的感觉更加自由吗？

普罗迪：我只在上世纪70年代仍在学校的时候有过这种轻松的感觉。现在，我仍然是政府的人，只是少了很多责任，这是一个好的状态。我可以随意说话，因为没有人会告诉国会，这对我有什么影响。感谢上帝，我现在身体仍然健康，我希望自己能够对全球的和平进程再有一些作用。

南方周末：你在1999年开始任欧盟委员会主席，那年刚好欧元统一，你作为经济学家的作用为人称道。你曾说过，在欧盟的经历是一个让你大开眼界的旅程。在这段记忆中，关于中国的部分是什么？

普罗迪：我在1999年上任欧盟委员会主席时，正面临欧元统一。现代的国家建立在军队和汇率基础上，将欧盟国家不同货币的汇率集中起来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

我仍然记得，我和当时的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有过一段对话。那时，中国对于购入欧元特别感兴趣。私下会面时，我们双方都看到了中国和欧洲合作的可能性。

2004年，我又在北京见到了江泽民，那是欧元汇率开始下跌的第一年。刚见到江泽民时我有点尴尬，他开玩笑似地对我说：“看，你得欠我一个道歉。”但他说，中国还是会继续买进欧元，最重要的原因是，如果欧洲越来越强大，而中国和欧洲肩并肩站在一起，那对中国是很有益的。

“普罗迪教授”

罗马诺·普罗迪（Romano Prodi，1939年8月9日－ ），意大利政治家，曾于1996年-1998年和2006年-2008年两度出任意大利总理，也曾担任欧洲委员会主席（1999年-2004年）。

普罗迪是西方国家普遍公认的经济专家。他任意大利总理期间，实行财政紧缩政策，成功地使意大利进入首批欧元国之列，并为此赢得广泛赞誉。他在欧盟委员会主席任期内，积极推动欧盟一体化建设，主张欧盟不仅应在经济上联合，也应建立独立的安全防务体系。成功地推动了实施欧洲货币欧元的巨大工程，促成了欧盟吸收中、东欧国家入盟的第五次组织扩大，并全力支持推动欧盟宪法的起草工作。

此外，他还是哈佛大学和斯坦福大学研究院的访问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