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付东

8月5日，朝鲜最高人民会议常任委员会颁布政令，决定调整国家标准时间，将此前以东经135度为基准（东九区）的标准时间改为以东经127度30分为基准（俗称“东8.5区”）的新标准时间，并将其命名为“平壤时间”。这一调整从今年8月15日起在全国推行，调整后的时间比之前推迟30分钟。朝鲜此次采取的计时法为“半时区计时法”，即不采用本国所在时区的中央经线作为标准，而采用与中央经线相差7.5度的经线作为标准。

由于朝鲜一贯的神秘色彩，此次时间调整自然引发了外界的关注和好奇。朝鲜的时间调整有着怎样的历史背景和现实动机，今后又会产生哪些影响呢？

一波三折的朝鲜半岛“标准时间”

从当今世界各国确立标准时间的历史来看，标准时间的设定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标准选择问题，本质上更是一个政治问题，甚至事关一个国家的主权和尊严。这一点在朝鲜半岛表现得尤为突出。朝鲜半岛的标准时间设置问题与其近、现代史密切相关，可以说是反映朝鲜半岛政治变迁的一面镜子。

在近代“格林尼治标准时间”（GMT）传入东亚之前，古代朝鲜半岛采用的计时方法与古代中国类似，即采用地支计时法把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1434年，李氏朝鲜最为杰出的国王——世宗大王命人制作仰釜日晷，置于汉城（现韩国首尔）的惠政桥上，以方便人们知悉时间。仰釜日晷所在地的区时（UTC+08∶28）与近日颁布的“平壤时间”（UTC+08∶30）非常接近。

进入近代，西式的计时方式逐步传入朝鲜半岛，李朝曾采用过一段时间的东八区区时。甲午战争晚清战败后，李朝脱离了清朝控制，于1897年改国名为“大韩帝国”。1908年4月1日，大韩帝国颁布政令，推行以朝鲜半岛中间经度——东经127度30分为基准的标准时间。这一区时不仅更符合朝鲜半岛所处的地理位置，也与其政治处境相符。当时朝鲜半岛脱离清朝属国地位不久，又面临着日本的吞并威胁。选择介于东八区（中国所在时区）和东九区（日本所在时区）之间的半时区，似乎显示出李朝对独立性的坚持和渴求。然而不久之后，1910年日本吞并了朝鲜半岛，旋即于1912年强制在此推行日本的标准时间——东九区区时。因此，朝鲜半岛沿用至今的东九区区时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殖民时代的屈辱印迹。

二战结束后，朝鲜半岛脱离了日本控制，但也随即被“三八线”一分为二。具有浓厚民族主义情结的韩国开国总统李承晚首先想到了修改标准时间问题。1954年，李承晚政府恢复大韩帝国的前例，将韩国标准时间修改为东8.5区区时。这种做法一方面是为了去除日本殖民主义的痕迹，另一方面也想借此向外界夸示韩国比朝鲜更有历史正统性。然而到了1961年，为避免半岛发生战争时，时区混乱影响驻日美军及时参战，军事政变上台不久的朴正熙政权重新将韩国标准时间修改为与日本相同的东九区区时。这一带有浓厚冷战色彩的调整沿用至今，折射出半岛今天仍旧没有摆脱冷战状态的冰冷现实。

托古喻今的“平壤时间”

二战后，朝鲜的标准时间一直沿用东九区区时，直至今年8月15日恢复大韩帝国时期的标准时间。这半个小时的区时调整未必能给朝鲜带来多么直观的好处和变化，甚至由于区时的更改可能会给社会内部和对外交往带来不便。那么朝鲜为什么执意修改已经实行100多年的标准时间呢？这一调整除了考虑到地理经度这一自然因素外，其背后所隐含的政治寓意更值得关注。

今年是朝鲜半岛摆脱日本殖民统治70周年，朝鲜此时废弃“日本时间”、推出“平壤时间”，是对日本殖民史的一种仪式上的彻底清算。正如朝中社所称，“日本帝国主义者曾侵占朝鲜领土，推行民族压迫政策，甚至让朝鲜改用日本标准时间，这是不可容忍的犯罪行为。”朝鲜将金日成等老一辈朝鲜领导人在中国东北的抗日历史作为其构建政权合法性和神圣性的重要手段，此次修改标准时间是其“抗日”历史逻辑的自然延伸。

更重要的是，朝鲜通过此举宣告了其对民族历史正统的继承和“彻底的独立性”。历史正统事关政权的正当性，朝韩双方关于历史正统和历史解释权的争夺一直都非常激烈。朝鲜通过启用“大韩帝国”的标准时间，与近代朝鲜的历史之间建立了传承，从而试图赋予其政权以历史正统性。关于标准时间对构建政权和确立民族正统性的重要性，2013年曾提议修改韩国标准时间的韩国新国家党议员赵明哲曾说，修改标准时间不仅可以“摆脱日本帝国主义残留”，也关系到“再次确认领土主权和历史、找回韩国丢失的时间以及恢复国家的独立性与国民尊严”。大韩帝国、李承晚政权都曾借修改标准时间以昭示民族独立，现在朝鲜的做法可谓同曲同工。当然，朝鲜这一举动与其采用“主体纪年”、执意发展核武等一系列“任性”姿态具有一脉相承的逻辑，那就是极其浓厚的民族主义色彩和对独立自主的绝对坚持。

处境尴尬的“韩国时间”

朝鲜修改时区的举动，给韩国政府造成了很大的压力。目前，韩国政府部门多从不符合国际惯例、破坏“民族同质性”的角度谴责朝鲜做法。8月7日，韩国统一部发言人郑俊熙表示，朝鲜更改区时导致韩朝间出现时差，会给韩朝交流带来一些不便，还会影响韩朝统一标准和民族认同。8月10日，韩国总统朴槿惠就此事发言称，朝鲜的做法或将导致韩朝之间的差异扩大，国际社会也对朝鲜单方面的决定表示谴责。但韩方的评论让人觉得似乎有些不得要领。世界上并没有一个国际机构和国际制度统一管理标准时间。从国际惯例上来看，目前采用半时区区时的国家和地区也为数不少，如印度、尼泊尔、缅甸、伊朗、阿富汗、加拿大的纽芬兰岛等;也有一国存在多个标准时区的例子，如俄罗斯有九个标准时区，美国本土有四个标准时区，时区差异影响民族同质性的说法恐难成立。朝韩目前除开城工业园外，双边贸易和人员交流极少，时区差异所造成的经济影响也极为有限。

从本质上说韩国并不排斥东8.5区区时，韩国政府对朝鲜做法的不满另有难言之隐。自朴槿惠总统的父亲朴正熙执政期间修改标准时间后，韩国国内学者、舆论要求恢复东8.5区区时的呼声一直没有中断。以近年为例，2000年、2008年、2013年先后有韩国议员提出法案要求恢复东8.5区区时设置。以“科学依据”而提出上述主张的天文学者也大有人在。其中，韩国政府2000年8月就反对相关法案的理由做出解释称，一是当前大部分国家采取以完整时区为单位的世界标准时间（UTC），二是朝鲜还在采用东九区区时，应在半岛统一之后再考虑变更标准时间问题。可见当时的韩国政府对变更时区的问题也留有余地。自从近日朝鲜推出“平壤时间”后，韩国民间舆论赞成的意见很多，要求韩国也恢复此前标准时间的声音高涨，甚至出现质疑当年朴正熙政权修改标准时间的声音。面对民众的这种意见，朴槿惠总统和她的父亲面临着类似的尴尬处境，即韩国政府目前还需要强化美日韩三边共助体系应对朝鲜的“威胁”，不便于修改标准时间;而且若韩国追随朝鲜的“平壤时间”，也难免有自掉身价、丢掉半岛问题上的主导权之虞。朝鲜此前常常抨击韩国的“事大主义”（即依靠美国），此次其去除“日本殖民主义残余”的“任性”做法，在争夺历史正当性和宣示民族独立性上占尽先机，对于在时区问题上迁就美国、日本的韩国政府无疑是一种反讽。

有意思的是，8月22日～25日举行的两轮朝韩高级别会谈都比预定时间晚半小时，韩国媒体推测是由于双方坚持各自的“标准时间”所致。在双方最近达成协议、气氛转暖的情况下，将来未尝不可在这个问题上进行协商，探索符合双方利益和民众期待的最优方案，而不是进行一时的意气之争。毕竟无论双方的标准时间怎么修改，太阳都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