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苏

小柳拍摄的奔袭成都的日军三菱九七式重型轰炸机编队

1940年7月24日，为了破坏中国的抗战后方，促使中国投降，日本陆军航空队小川、铃木、高桥等部队共32架重型轰炸机从武汉起飞，空袭成都。这是日军对中国腹地进行战略轰炸的一部分。

所谓战略轰炸，是由意大利的空军之父杜黑将军提出来的，是一种“对大城市投下大量炸弹，给市民造成破坏和恐怖，以谋求结束战争”的战略。在欧洲战场的英德之间，在二战后期美国对日本的作战中，战略轰炸都是一个重要手段。然而，二战中最早遭受战略轰炸的国家却是中国。侵华日军从1938年2月18日开始，对中国战时陪都重庆和内地重镇成都、西安等地进行了长达五年半的战略轰炸。

中方记载显示，7月24日的轰炸，日军轰炸区域为成都城东一带，炸死103人，炸伤114人，房屋被毁3425间。但是，在这次空袭中饱受痛苦的百姓们不知道，就在他们的头顶，刚刚发生过一场空战，而且还被日军随军记者摄入了镜头。

此次日军轰炸成都的轰炸机上，搭乘了两名不速之客——日本随军记者小柳和他的助手八木。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拍摄“皇军”的辉煌战绩。日机从云上逼近成都，这和中方记载比较一致——日军首要攻击目标是重庆，但因为重庆为云雾笼罩故此把目标转为成都，而当时整个四川都是多云天气。途中，小柳和八木架起摄影机，开始从导航员的窗口向外拍摄日机编队：31架日本陆航轰炸机组成一个近似三角形的大型编队，由于航程所限，日军没有出动战斗机为其护航。而小柳等所在的飞机则在编队侧面单独行动，拍下了不少“威风凛凛”的镜头。

途中，日军飞行员还在向他们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战况，称中国空军不过是“小癞”而已，此行当如同兜风一般。事实上中国空军当时的确经历着最艰难的时刻——随着在上海、南京、武汉的一系列空战，中国空军早期的优秀飞行员到1940年基本损失殆尽，高志航、刘粹刚、乐以琴、李桂丹等四大天王全部血洒长空，空军元气大伤。1939年春，随着成都周边双桂寺等机场基本竣工，中国空军派出驱逐机第四、第五大队坚守成都，承担防空重任。但就在此前的昆仑关战役中，中国空军主力南调，损失很大。此时四川内地的防卫变得极为空虚。中国空军已经拼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这也是日军陆航敢于带记者参加轰炸的原因。

这也是九七式重型轰炸机第一次轰炸成都。尽管与西方的重型轰炸机B-29或者兰开斯特相比，只有两个发动机的九七式称为“重爆”颇为勉强，但是，这种满载起飞重量将近十吨，绰号“莎莉”的大型轰炸机在当时的中国战场依然是巨无霸。它有一定的装甲防护，后期型号安装了自封油箱并且装备了防弹玻璃（轰炸成都时应尚无此装备），生存力较强，这可能是它在这次空中战斗中连续中弹却仍然没有被击落的原因。

日军在1939年也曾多次空袭重庆和成都，主要使用海军航空兵的三菱九六式轰炸机，这种全金属中型轰炸机设计优良，在马来海战中曾击沉了英国的“威尔士亲王号”战列舰和“反击号”战列巡洋舰，让丘吉尔度过了“最灰暗的一天”。但是，这种自重比九七式几乎少四分之一的飞机无论自卫火力还是速度和载弹量方面都不能完全满足远程轰炸成都这样的任务要求。而且，中国空军飞行员对其特点十分熟悉，“八·一四”空战高志航首开纪录，打下的就是一架三菱九六。结果，在中国空军的顽强抗击之下，日军轰炸机部队损失惨重。1939年11月4日的空战中，连日军第十三海军航空队司令长官，人称“轰炸之王”的奥田喜久司大佐也被击落。

孤零零的一架中国战斗机从右上方突入日军集群

在这种情况下，日军痛定思痛，改而出动陆军的九七式重型轰炸机投入作战。与九六式相比，这种轰炸机载弹量更大，航速更快（达到480千米/小时，比九六式快100千米，比美国的B-25也快40多千米），自卫能力更强（九六式带3挺自卫机枪，九七式早期型号带有5挺，后期型号可以带8挺）。日军此时没有可使用的远程护航战斗机，但几十架九七式组成的空中编队仿佛一只长满利刺的刺猬，其防御力绝对不弱。以这次“七·二四”轰炸为例，日军出动了32架轰炸机，便意味着有约160挺自卫机枪。难怪日军可以放心弄两个记者上飞机了。

出乎日军意料的是，当轰炸机编队接近成都后刚刚穿出云层，立刻遭到了中国防空火力的拦截，成串的高射炮弹在空中炸开点点白光。紧张的日军飞行员操纵飞机避开中国防空部队的阵地，就在这时，耳机里忽然一片惊呼——中国空军的战斗机！

凭借记者的敏感，小柳几乎在第一时间捕获了出现在空中的中国战斗机。没有队友，没有编队，这是一架孤零零的中国战机，但他无所畏惧地迅速抢占了对日军机群的高度优势，从编队左侧上方杀来，冒着日机密集的自卫火力一面射击，一面如流星飞坠直冲入日军编队正中！仓促中日机没能击中这架中国战斗机，它穿越日军机群向右侧飞去。

日军刚刚松一口气，小柳忽然听到机舱内一片惊呼，抬头看才发现这架中国战机再次扑来。从右侧突然杀来的这架双翼战斗机射出的子弹呼啸而来，从日军轰炸机机头前高速掠过。距离如此之近，中国空军机徽清晰可辨。机舱内，惊魂未定的日军机枪手对着中国战斗机来袭的方向猛烈射击。日军机群的拦阻火力拦不住这架孤军奋战的中国战机。小柳的镜头里，满是这架战斗机射出的曳光弹的轨迹。每架日军轰炸机都在拼命朝他开火，但中国战斗机轻灵的动作让所有日本飞机都无法打中目标。

再次穿越日机编队后，这架飞机一个转向，竟然直冲小柳和八木所在的这架飞机而来！也许，由于这架拍摄机孤悬与轰炸编队之外，让中国飞行员误认为是日军的指挥机，本着“擒贼先擒王”的理念，立即将其作为了优先打击的目标。这一次中国飞行员的射击没有落空，但日本轰炸机并没有被击中要害，那架中国战斗机十分执拗，一直打到极近的距离仍在开火。小柳在事后写的旁白中说，这架中国战斗机在“离我们只有几米的距离”擦肩而过！“几米”的距离显然带有主观的夸大。但录像中可以看出，这架中国战斗机直冲到距离拍摄机不到一百米距离内仍在猛烈开火，被击中后日本轰炸机崩飞的破片在镜头中清晰可见。如果说第一次中国战斗机直冲日军机群的时候，小柳和八木还只是惊愕，那么这样近距离的突袭令他们感到了真正的恐惧。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

就在他们刚刚庆幸运气还好的时候，这架中国战斗机灵活地一转身，又从左侧转身扑来。那架中国战斗机似乎对打不下日军轰炸机不肯甘心，似乎准备直接撞击这架九七式轰炸机！日军飞行员训练有素，敏捷地蹬舵右转，避开撞击。小柳的摄像机惊惧地对着中国战斗机，镜头中其机徽清晰可见。

那架中国战斗机并没有结束自己的战斗，它丢开小柳和八木的飞机，再次突入日机编队，在日军机群中左冲右突，日机竟无人敢当其锋，只能猬集一团，仗着身躯庞大死扛这架中国飞机的攻击。最终，这架战斗机突围而走，在又一阵混战之后消失在蓝天之中。

不得不说，小柳和八木这两名日本记者的职业素质十分出色，否则不可能在机枪朝自己扫射的时刻依然能把画面拍得如此稳定。小柳的飞机终于逃过了中国战斗机的截击，最后得以安然返航。当然，这也可能应该算是件幸运的事情，否则我们就无从看到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镜头了。这名中国飞行员单枪匹马杀入敌阵的雄姿被永远地记录在侵略者的电影胶片中。

由于画面还算清晰，可以让我们推测中国战斗机的型号。这是一架固定起落架的双翼战斗机，在1940年的空中，已经颇显落后。最初，笔者以为这可能是一架中国空军购自英国的格罗斯特“斗士”战斗机，但该机主要由广西空军使用，最后一架在1939年的空战中被击落，不可能出现在1940年的成都上空。难道是美制霍克战斗机么？霍克III战斗机采用可收放起落架，只有早期的霍克II采用固定式起落架，但从录像中显示的战机腰身线条看，该机与霍克II相比显得更为粗悍，外形差异显著。当时中国空军还有一种双翼战斗机必须考虑，那便是苏联援华的波利卡波夫伊-15系列战斗机，伊-153使用的是可收放起落架，而伊-15bis装备固定式起落架，且机身较英美战机更为短粗。据此推断，这架飞机当是伊-15bis。

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空战，在世界空战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这名中国飞行员驾驶的伊-15bis双翼战斗机单机在32架日军轰炸机机群里穿梭攻击，如入无人之境。尽管他的飞机只有机枪，薄弱的火力使他未能打下日军重型轰炸机，没能阻止日军对成都的轰炸行动，但镜头中这场1对32的战斗仍然撼人心魄，我们不禁遐想这个中国人当时是怎样无畏地单刀赴会，突入敌阵骁勇拼杀。

日军机枪手拼命射击，抵挡中国战斗机的进攻。

那么，这位中国空军的飞行员究竟是谁呢？他是因为技高一筹藐视敌军，才故意展开这场空中游戏吗？这个略带浪漫的思路刚刚闪过便被否定。那面对日机殊死的一撞仿佛诠释着他战死不归的决心——这分明是一名慨然赴死的中国军人。在残酷的中国抗日战场，很难找到浪漫二字的存在。

他是谁？他为什么发起这决死一战？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对资料的认真调查，尽管不排除有其他可能，但这名飞行员的身份已经基本肯定。各项证据都指向中国空军航校的飞行教官李向阳。在那一天，驻成都的中国空军，只有他一个人的起飞记录。这位教官在这次战斗中生还后转入战斗部队，成为中国空军第四大队，即志航大队的大队长，抗战期间共击落日机4架。笔者通过台湾方面的朋友联系到了这位老战士的后人，很遗憾地发现他已经去世。对于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空战居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回忆。唯一的痕迹是他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了一句话——我的学生都战死了，现在该我这个老师上去了。这看似朴实无华的话让我们真切地感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中国人是以怎样的心态投入战斗。这不是为一家一姓而战，而是一场捍卫中华文明和民族的战争，是一场用中华儿女血肉之躯，来捍卫父老同胞的战争。这种慨然从容的牺牲精神，让我们撑过了那艰苦卓绝的8年。

责任编辑：邢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