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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英雄

2015-09-25杨静龙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10期
关键词:大哥葡萄

杨静龙

说起来谁都不太相信,离开家乡三十多年,老家的亲人竟然都没有来过我居住的城市。现在我女儿要结婚了,终于可以发起心来邀请他们全体来参加婚礼。

大哥在电话里嗓门洪亮,大声说:“大侄女结婚我们肯定是要来吃喜酒的,兄妹四家老少十几个人全部出动,我开自家的车过来!”大哥的率直爽快在意料之中,但我还是否决了他自己开车的决定,总不能让他开一辆农用车载十几个人出远门吧,况且高速公路也不让上。我说:“你们人来了就行了,可千万别自己开车,我已经在旅行社叫了一辆大巴车,到时候去村口接你们!”

“咳,”大哥愣了一下,笑道,“我忘了你是在外面当官坐小轿车的,你派车来接我们,风风光光的,就更荣耀了!”

我说:“呵呵呵……”放下电话,我点上一支烟,心里偷偷笑起来,我了解我的大哥。

多年前某个夏季,大哥的一船稻谷在乡粮站验上一个特优等级,卖了好价格。那时候父母还健在,我春节回家探亲,他一见面就告诉了这个喜讯,激奋的神情就像贴在墙壁上的年画那样新鲜,仿佛这一过去了大半年的事件就发生在几分钟之前。粮站验粮历来十分苛刻,不要说特优等级,就是普通等级都甚为难得。验粮员不是说谷粒不够饱满,就是嫌水分重,燥度不足,总之让你好话说尽,有时还得在粮站前的水泥场里晒上几小时,才能勉强合格,验收进库。一船的稻谷特优等级比普通等级贵出好几百元钱呢,大哥兴致勃勃地让我猜为什么能验个好等级,我料想其中必有蹊跷,支吾着不肯猜。大哥得意地笑了起来,凑过脸悄声说:“我打了一条乌梢蛇,十多斤重的一条大蛇,偷偷送给粮站的验粮员了。”在大哥看来,一条在旷野里到处游走的乌梢蛇换来满船稻谷的特优等级,是一个了不得的辉煌胜利。大哥在生活中就是这样战无不胜,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勾画成他引以为荣的人生。

年轻时,作为生产队同龄人中第一个被评为全劳力而每天记上十个工分的英俊青年,大哥能挑两百多斤的湿稻谷在水田里健步如飞,能够插完整垄秧苗不直腰、不歇气,田头庄稼活、农林牧副渔样样拿手,深受同村年轻姑娘们的青睐,甚至于互相暗中较劲,争风吃醋。

不仅如此,他在家里也得到了我们兄妹五人中最好的待遇。年景好的时候,腊月里我们家会宰一头猪。父亲像将军一样指挥着他的儿女们,把那头可怜又愚蠢的大肥猪从猪圈里驱赶出来,然后把它捆翻在长板凳上。板凳下面已经放好一只大木盆子,盆子里盛着浅浅的清水。不久以后,随着猪的嚎叫声,殷红而温热的鲜血就会随着猪的呼吸从咽喉,那儿的刀口里一股一股地喷涌出来,注入那只木盆,直到血尽盆满,然后成为我们饭桌上的美餐。开始几年,家里杀猪都是请后洋村的张屠户,后来有一次,父亲去请张屠户,左等右等不来,大哥等得心焦气急,就自己动手,用一把杀羊的尖刀把猪给宰了,从此再不叫张屠户。大哥磨快刀子,让我们姐弟几人前后左右压住猪的身子,唰的一声,就把锋利的尖刀捅了进去。我比大哥小七岁,当时吓得瑟瑟发抖。当长长的刀柄没入猪的咽喉刀尖刺进猪的心脏的一霎间,我浑身战栗的程度一定超过了猪。那时有一个样板戏叫《沙家浜》,把十八个新四军伤病员比喻成十八棵顶天立地的青松,大哥的形象就像十八棵青松那样高大起来。

炊烟升起的时候,母亲在饭锅里用绍兴黄酒当佐料把猪心蒸熟,让大哥独自享用这营养而美味的佳肴,而父亲和我们只能在一旁吃猪血炖粉条,还有肉少萝卜多的所谓大盆红烧肉。

大哥还有一手阉鸡的绝活。农村里养鸡,一群公鸡一般留一只种鸡,剩余的都要阉掉。阉过的公鸡丧失了性功能,心里不野骚了,就会安安分分地长肉。阉鸡在春末夏初,正是青黄不接肉味久疏的荒季。从公鸡身上摘下来的那两只粉色的小肉蛋蛋,用白瓷盏子在饭锅里蒸得热气腾腾,那香味就像冬天的北风飕飕地直往人骨缝里钻。可这睾丸照例属于大哥,母亲会在我的耳边一遍遍地说,小孩是不能吃鸡的睾丸的,吃了就永远也长不大了。我那时还在可怜巴巴地上着小学,当然属于小孩之列。我实在不明白吃鸡睾丸与人长大长不大有什么关系,但一个男人如果像武大郎那样永远长不大是令人畏惧的。所以每次我总是在馋涎欲滴而又胆战心惊中,眼睁睁地看着大哥把香味扑鼻的睾丸一口一口地、细嚼慢咽地、无比享受地吃下去。若干年之后,当我上了高中,暑假期间也能以临时社员的身份下队割稻种田了,母亲才开始允许我和大哥分享这一美食。直到那时,我才明白鸡的睾丸不但肉味鲜美,而且营养丰富,是当时农村里不可多得的补膳之一。大哥是家里除了父亲之外的顶梁柱,是全家的重点保护对象,以膳进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大哥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寻找着一切机会给我这个家中唯一的弟弟以补偿。在大雪纷飞的冬季,他制作了大量的铁夹子去捕捉黄鼠狼。黄鼠狼的皮毛质地良好,晾干了可以拿到供销社卖钱,而那香喷喷的黄鼠狼肉,他总是拣最精最好的,一块块夹到我饭碗里。也许到了冬闲季节,人们不再在乎补不补身子了,哪怕家里的顶梁柱也一样,鲜美的肉食就可以从大哥的嘴里漏到我的嘴里,漏到父母亲和其他姐妹嘴里了。于是我一边大嚼大咽,一边对大哥感激涕零,大哥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再次变得无比高大,光芒四射了。大哥总是这样,不但在生产队里是一个成功者,在我们兄妹中也是一个胜利者,他的胜利无处不在,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家院子里曾经种植过一棚葡萄,当年就根深藤茂,次年结出了葡萄,等到第三年,满棚微紫半透明的葡萄,一颗颗长得跟水牛眼睛一样,硕大无比而又富有生气,在渐趋成熟的日子里让我“望穿秋水”。在许多年里,我怪异于自家葡萄过于旺盛的良好长势,直到它在岁月的流逝中终于显出败势,被大哥砍掉改种桃树时,才得知大哥曾经把生产队里一头死于母腹之中还未完全成型的小牛犊,偷偷埋在葡萄树下了。那头可怜小牛的灵魂伴随尸体腐解的丰富养分在藤蔓上攀援不息,然后变成一颗颗硕大无比的紫葡萄,在阳光雨露中生机勃勃地观察世界,最终成为人们的腹中之物。这一消息让我的胃部呈现出一种翻江倒海般的痛苦感觉,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葡萄这一个名字还是让我和水牛的眼睛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还有那棵桃树,嫁接之后,结出了满树色彩红艳、汁液饱满的水蜜桃。当母亲把桃子洗干净放进我手里时,我立即警惕地问大哥,是不是又在树下偷埋什么死猪死羊死牛了?大哥对我哈哈大笑,连说没有没有。可我还是心有余悸,仔细观察手中的桃子,左看右看确实不像任何动物的眼睛,这才放心大胆地吃起来。可我后来还是得知,大哥曾经把一大盆生猪血浇在了树根底下。绵延数千年的农耕文化让人们对诸如生命轮回、生生不息这样的道理深信不疑,也许现代科学并不能完全分析和解释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类有限的认知永远只是森林中的一片树叶。否则,怎么解释水蜜桃何以如此鲜红欲滴,紫葡萄一开始就给我以水牛眼睛的联想呢?大哥的哈哈大笑似乎内容丰富、意蕴深奥,可惜当时我只不过把它简单地理解成是大哥对我的又一次胜利捉弄了。endprint

在我的中学时代,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一直是对正面人物的至高评价,我绝对认为这两种精神在大哥的身上得到了最集中、最完美的体现。虽然说男人并非永远是强者,但我确实从没发现大哥有脆弱的时候。大队里总是开会,可常常纪律松弛,会场混乱,甚至有人跳上“司令台”抢夺话筒;放映露天电影时,男青年就摸女人的胸脯和屁股,有人趁机偷人家钱夹子。每当此时,身为民兵连长的大哥就会一声呐喊,像许多年后泛滥成灾的武打片中那些身怀绝技的大侠那样,从人们身上飞跃而过,像一只巨大的黑鸟直扑出事地点,混乱的场面于是很快得到控制。

终于有一天,大哥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到达了光辉的顶峰,从此顶天立地,像十八棵青松那样风吹雨打岿然不动了。那是一个令我终生铭记的暑假,旷日持久的田间劳作已经使我年少的头脑和身躯沉没在麻木的疲惫之中,当公社的高音喇叭在村口嘹亮地响起,黄昏的阳光依然强烈地照耀着泥泞混浊的水田。生产队里插秧的队伍参差不齐,我从水田这头插到那头,完成了一垄的插秧任务,带着两脚泥水迈上田塍。然后就看到了那根低垂在半空中的广播线,赤裸的电线从田畈中央横空而过摇摇欲坠,在夏日的微风中微微战栗,看上去应该离我的头顶有着一段距离。我在田塍上走动,在经过电线下方时,下意识地像避开一根晾衣绳那样伸手去扒拉了一下。可就是这么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使我目睹了死神狰狞的面目,品尝到死亡的痛苦滋味,然后与它擦肩而过。算不上强大却足以致命的电流像洪水找到了一个缺口,从我身上一泻而过,然后归于足下的大地。就在这千分之一秒的短暂时光里,我听到身旁一位女社员发出了尖锐的呼叫声,正挑着秧担走来的大哥在尖叫声中抛下秧担向我飞奔而来。当大哥毫不犹豫地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电线之前,我的真实视觉已经丧失,只感到自己在前所未见的强大光亮之中,向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崖谷里飞速坠落,我的两只耳朵里灌满隆隆作响的霹雳之声……然后,一切戛然而止,视觉和意识开始慢慢恢复。我看到那根狰狞恐怖的、令我深恶痛绝的赤裸电线已从我手里来到大哥手中,大哥的手指在痛苦的痉挛中不断收缩,因此电线在他手掌中愈握愈紧。这是多么残酷而惊心动魄的一幕啊!

男社员们在做着各种方式的抢救工作,其中一个被我们兄妹五人一直唤作阿叔的生产队电工(他的侄女后来在众多的姑娘中一跃成为大哥的妻子),用毛竹扁担一次次用力向上挑动电线,看得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可他的努力一次次归于失败。我听到女社员们带着哭腔的呼喊声渐渐响亮起来,“静康!静康!静康!静康!”就好像在齐声呐喊着“加油!加油!”大哥高大魁梧的身躯在人们的呼喊声中不断向地面倾斜,但他一直没有倒下去。终于,在电工阿叔一声山崩地裂的吼叫声中,该死的电线被他竭尽全力的最后一挑,离开了大哥的手掌。

大哥一下子倒在了水田里,泥水四溅。但大哥又缓缓地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他费力而艰难地扭过身子,向我这边张望着。我明白大哥在寻找什么,眼泪像夏日的雷雨那样突如其来,倾盆而下。

两年之后,我考上大学,离开了这块伴我度过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浙东土地。之后辗转于浙南、浙西北,来到太湖南岸的一个中等城市定居,虽然距离家乡有千里之遥,但儿时的记忆仿佛一本厚厚的书籍,永远存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让人时不时伸出手去翻动,而每一次的翻阅都让我百感交集,为我的大哥和乡村兄妹们感到骄傲!在这个缺乏英雄主义的时代,大哥就是英雄,一个难得的出生乡间的草根英雄!

来自大哥的每一个消息都让我感到自豪和兴奋。他后来担任过大队干部、乡镇企业中层领导,也到几十公里外的宁波城里打过工,但最后又回到了这块土地。一个偶然的机会,大哥结识了市农科院一位种葡萄的师傅,从此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葡萄种植专业户的生涯。他是种植葡萄的师傅,也是葡萄园的管理员,又是葡萄经销和物流操作工人。葡萄种植的面积从十几亩到几十亩,一直扩展到二百七十多亩。

两年前的暮春时节,我到宁波参加一个会议,顺道去了一趟老家。走过一条小河,站在前洋村的村口,大老远就能看到大哥葡萄园的塑料大棚。白色的大棚从前洋村呼啦啦地一直向远方伸去,似乎都快挨着后洋村了。我掏出手机来拍照,塑料大棚在手机镜头里仿佛一片连绵不绝的白色丘陵,令人心旌荡漾。想象葡萄成熟后的采摘时节,前来收购的车队长长地排列在葡萄园前的机耕路上,小工们把一箱箱印有“老杨葡萄”字样的纸箱搬上车去,那该是怎样一种波澜壮阔的场面啊!

大哥带着两个小工在葡萄园门口郑重其事地迎接了我,他的身后是那辆刚刚从宁波城买来的农用汽车,车头上还挂着喜庆的大红绸带。大哥呵呵笑着,打开车门,把我推进车里,然后发动了车子,说:“我们兄弟俩沿着机耕路开一圈,让你好好看一看我的葡萄园!”我说:“好啊!”大哥“嘟嘟”按了两声喇叭,侧过脸来,满脸挂着笑,说:“现在我有车了,以后就可以开着自己的车去看你了!你在外地工作,我们兄妹都没去看过你呢。”我的眼眶霎时湿润了起来,把脸扭过一边,去看窗外的葡萄园,一边说:“好啊,到时你开车把大家都带上……”

我根本没去想农用车能不能上高速公路的事,怎能料想到两年之后,大哥竟会老话重提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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