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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毒

2015-09-25黄兰政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10期

黄兰政

秋阳灿灿。上山屯北头去年刚建成水库,石砌主渠道正从村前经过。满沟清流,湍湍水花,日光直射水底,三五成群的“猋杆子鱼”像支支短箭,在水底飞快地穿梭。水沟里侧是村庄,外侧七八里远,是绿油油的农田。

一大群妇女、姑娘,在山下的沟边洗衣裳。她们把皂壳籽捶烂,往衣裳上涂,脏的地方多涂些,冒起白白泡沫。衣裳放在平整的石板上,有的用手搓,也有用脚搓,或者用人手一根专用的光溜溜的两尺长打衣棍捶打。搓打后在哗哗清流中漂洗,直到没有一点泡沫,才扭干放进木盆中。接下来又洗另一件。

中年妇女们都主动跟大姑娘里年龄最大的那个讲话,她是新嫁来的媳妇。有的说:“你昨天过门,今天就做事情。照以前,还不好意思出新房的门哩。”有的说:“新社会确实好,不花钱送彩礼,不用新房新柜新床铺新被窝新蚊帐,不写对子做酒席,领个证就过来了,讨个媳妇就像讨担柴火一样容易。”

新媳妇叫覃英梅,没顾上搭大家的话,说:“噫,小鱼崽总叮我!”

大伙哈哈笑。这个说,鱼崽和你不相识,围着认新媳妇。那个说,你生得好,鱼崽喜欢叮你的白大腿。等静下来后,有个说:“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建了大水库。以前到井上洗衣裳,一桶一桶水拿上来洗,天旱要到江边,里把路。如今满大沟水,四季不停。新媳妇嫁我们村是嫁对了,别的不讲,就讲洗衣裳这一条,我敢保整个和平公社没有哪个村比得上这里好。”

年纪大的是下村伯娘,问:“河边公社?为什么喊河边公社,哪块有条大河吗?”

妇女队长叫张良珍,二十八九岁,是杨德品的老婆,她对下村伯娘说:“你耳朵背,人家喊和平公社,你听成河边公社。”

和平公社才成立不到一个月,下村伯娘这样上年纪的奶老家,哪搞得清楚。以前讲乡,如今喊作公社,公社下面是大队,大队下面是生产队。像上山屯,过去只是个自然村,如今喊作和平人民公社建国大队上山屯生产队。

张良珍接着刚才大伙的话,说:“前年要做水库,几多人不信,说做不成,又说可惜了祖业田。这下子你看看,共产党的事做得成不成?有了水,平地都变了水田,一眼望去,还有望不见的山背后,满垌子水汪汪的,绿油油的,比一千家一万家祖业田还宽。”

下村伯娘又说:“真是托毛主席的福,你们这些后生家,手板脚板都要长毛哩。”

大家问为什么。

她说:“有了水库,以后龙旱天不旱,手不掌戽斗了,脚不踩水车了,手板脚板不长毛吗?”

大伙又一阵笑声。

在下游几丈远,一位女人独自在洗衣裳。她四十一二岁,中等个子,鹅蛋脸白中带青。她宽宽的裤管挽到大腿根,两条腿漂在水中,清清白白。

新媳妇问:“那个表娘怎的一个人在那里,她是哪个,不和大伙讲话?”

下村伯娘告诉覃英梅:“莫管她,没事莫和她讲话,她会放药。路上遇着她,心里头千记万记,要说呸呸呸。”

覃英梅还想问,大队长和民兵营长来了,两个人在石桥上停下来。

大队长叫张保国,四十几岁。他大声说:“好!大伙抓紧洗洗晒晒,早整理好,过两天就出发。良珍,你再统计统计一下女的,不准无故不去,包括年纪大的,打不了矿石,到现场帮烧火总可以吧,帮煮饭带娃崽总可以吧?”

张良珍说:“放心吧,大办钢铁,哪个敢拖后腿?”

民兵营长叫杨德汉,三十刚出头,肩挎着七九步枪。他的目光盯着远处,说:“钢头,你莫讲不去啊!听到没有?”

这位孤独沉默洗衣裳的女人终于抬起头,说:“我媳妇下不来床了,大口大口咯血,拖不过几天了。小崽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咳得要紧。还有小孙崽,没人带。嗨,怎的去得呢?”

张良珍说:“我不信你崽你媳妇就要死了?不要借故不去。”

钢头说:“你到我家看啦嘛。”

钢头姓韦,正经应该叫韦氏。她娶自江头村,以前“江”说成“钢”。后来,江水、江河之类都变成如今的说法了,但“钢”头村这个地名称呼却固定下来。这里的风俗,叫大石嫂,就是大石村嫁来的;叫龙尾嫂,她娘家是龙尾村的;叫下村伯娘,她是娶自下村的。过去妇女没有名字,都习惯这么叫。

钢头十五六岁时嫁来上山屯,老公弟兄两个是轿夫。钢头天生白嫩,尽管嫁来这穷人家,却也没让她做什么事情,犁耙耕锄、脏活累活,都没怎么摸过碰过。同样是年轻女人,人家的媳妇农忙打禾挑谷子,她顶多就在自家晒谷子时帮扒匀,帮赶一下鸡。人家讨竹子打竹席卖,她就打几把扇子去卖。端午节人家赶圩卖糯米,她卖粽粑叶,卖包扎粽粑用的竹篾。老公倒也心疼她,红白喜事抬轿子,席间总给她带点肉回来。她十七岁就生了大儿子,二十几岁时又有了个小儿子。老公后来得了痨病,总咳嗽,抬不动轿子了,家里的轿子总闲着。五一年春天,解放快来的时候,土匪征用他的轿子,让他去抬家属,兵荒马乱的,一去老远,死在路上。后来匪乱初平,首次动员参军,人们胆子小,有个胆子大的邀几个人都不敢报名,最后邀到她大儿子,报了名,这次全村就他们两个参军,光荣得很哪!可惜,大儿子去不到一年,十八岁的小伙子像当初他爸那样总咳嗽,检查是肺病,退伍回来,虽然讨了老婆生了崽,但这肺病却没药可治,也没钱治,时不时只吃些不出林之类的草药,东拖西拖,去年死了。大儿媳妇、小儿子也都得了这种病,大儿媳拖了几年,把嫩崽已带到四岁,如今快不行了,前几天就起不来床,咳嗽只剩些沙沙声,尽吐血。小儿子也咳得声嘶力竭,咳出来的痰,带血越来越多,越来越红。人们讲,这一家的病,都是钢头作弄的。

钢头本来也没什么,土改完参加互助组的时候,都还没有什么异样的讲法。后来快转初级社的时候,有一次和杨德汉的妈闹架子。

她骂杨德汉的妈烂货。她这样骂,也是有缘由。德汉的妈年轻时风流。当时嫁来杨家,住在村后头,一排五六户,全是低矮草房。她嫌杨家穷,成心吵着想溜,改嫁不成就跟外边的男人鬼混,晚上经常跟野老公在晒禾塘相会,家里老公老实,拿她没办法,那时还没生德汉呢。她有好几个相好,互相争风吃醋。有一次她急着去相会,灶上生着火正煮潲。才去一下子,另一个相好来了,寻不着就怒气上来,顺手把灶里的柴火撒满一地,草房被烧着,好在救得及时,才没有火烧连营。为这件事,有人编歌骂她:“妹发狂,夜夜赶去晒禾塘。妹去禾塘睡一觉,火烧房子人家×你娘!”有人看见,放火的是杨盛年,但不敢出来作证,他也不承认。他本有一表人才,却游手好闲,偷摸嫖赌,后来被划作四类分子,一直挨管着。

钢头这样骂杨德汉的妈,够毒的。杨德汉的妈就骂她心肠毒,比蛊毒还毒。

这本是骂人的话,没想到钢头沉默了一下,然后大哭一场,喊着说:“我就是有蛊,恁地?”

又说:“我又不是成心学蛊,是我姑下了毒,硬是度给我,你以为我愿意学吗,愿意做吗?”

她讲的是她娘家姑姑,嫁在白塔村,是远近都晓得的老蛊婆,好多人挨她下过蛊。她已经死了几年,如今钢头说是从她那里度来的。作蛊的人必须往外度,如果带着自己养的蛊终老,会被万虫啃咬、百毒齐发,死得很惨。自古以来作蛊只传女不传男,只有蛊妇蛊女,哪有蛊男?她姑姑有三个儿子,没女儿可传,传没传给她,已死无对证。

别人作蛊,死不承认,就像她姑姑这样人人晓得的老蛊婆,若有人说她作蛊,给她晓得,肯定会吵得大闹天宫。作蛊的人就算不承认,都还被千人咒骂万家嫌,从自己到家人都抬不起头,有的还吊颈死呢。而这个钢头,杨德汉的妈不经意一骂,就主动认了,天底下哪有承认自己是蛊女蛊妇的呢?众人都觉得怪!

钢头会作蛊,这事很快就在上下二村传遍。开始大家有点疑心,但琢磨琢磨,发现还真是。她本来生得算好,周周正正的,但脸色白里还带青,特别是眼眶深,眼睛不爱眨,盯着看人,哪个都有点怕。有人看见她去买盐,伸手抓一大把盐放进嘴里刷刷地嚼,说是看人家的盐够不够咸。又有人看见,她居然能吃生猪肉!江头村虽远,偶尔也有人到这边来赶圩,有人向他们打听,原来钢头的妈本就是蛊妇,也死多年了。她也许从小就从她妈那里学了蛊,还说什么从姑姑那里学的。钢头因为骂架子,承认作蛊,众人嫌弃,当时全村就她家不入初级社,一直单干。后来转高级社就由不得她,都加入了。

她怎么养蛊,怎么配药,怎么放药,谁也没亲眼看见,但这几年过来,大家都言之凿凿,说她作蛊很灵。不用说碰哪个一下,不用往吃的喝的里头下蛊毒,就是老远用食指悄悄指向你,或者只在心里暗暗念一下,就已把蛊毒放到你身上。人们,特别是小孩看见她,老远就在心中不停地说:“呸呸呸!药婆鬼,吃潲水,放药不对,做鬼不灵!”这样不停地念,她的蛊就放不出来,直到路过很远看不见为止。蛊放不出来,就反噬她,万箭穿心,万虫咬肺,她只能另外找人下蛊。人人防备她,找不到机会,最后只能对家里人下蛊,毒害了自己的亲人。

钢头端一盆衣裳回家,路上遇着队长杨盛雄。他两手分别拖着铁锅,大锅套小锅,在石头花阶上拖得当当响。每经过一户门口,都催快交锅头。昨天开会讲过,刚才大队长和民兵营长又来催。高头有政策,大办钢铁,锅头上交。超英赶美,莫拖后腿!

覃英梅的家婆一边把锅头捐出来,一边说:“队长,我还留一个小锅头吧?等一年半载,有了孙崽孙女,好煮点粥饭,蒸点粑粑来喂。”

队长笑着小声说:“你家刚讨新媳妇,留就留,就留一个!表娘啊,你真是想不开,马上就大集体大食堂,共产主义了,享不完的福,自己还煮什么?你吃了大半世苦,好好过甜日子了哦。”

各家各户都把锅头拿出来,在村口堆放着。

大队人马出发了,全村抽了一大半,足足去了两百多人。队长跑来跑去,前后照应。有个年轻人叫张龙,在前面扛红旗。众人有的扛锤子,有的扛钢钎,有的挑撮箕,有的背小孩、背被子,有的挑粮食。青年人统一唱:“拿出革命干劲来……赶过英国老王牌……要让社会主义鲜花……处处开!”队伍直奔天子岭,五十里路程,那里有铁矿,要在那里安营扎寨,大炼钢铁。壮劳力今天就可以赶到,老弱的、背小孩的中途在古镇住一夜,明天到达。

村里只留下五六十人,往日喧闹的村庄,变得空荡荡的。留下的这些,尽是七老八十的,有病的,马上要生小孩或者生后还没满月的,还有看队里牛、喂队里猪离不开的。

钢头留了下来。儿媳妇奄奄一息,家里不晓得买什么药,也没钱买药。这种病以前叫痨病,如今叫肺吉(结)核,根本没法救,哪个听了都怕。肺吉核咳得厉害,但儿媳妇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留守的几十号人已经归拢去吃食堂,家里没有一粒米。

钢头原以为儿媳活不了几天,但她熬了一个月,已是初冬。这天,还没到食堂开饭时间,儿媳沙哑地说:“妈,我想喝水。”

钢头说:“崽,冷水要挑,开水要烧。孙崽总哭,我连挑担水的工夫都没有。你等着哦。”

等她挑回水,还没烧开,儿媳已断了气。

媳妇是死短命,谈不上棺材。如今连人力都没有,村里尽是老弱病残,而且谁也不愿意接近这个药婆鬼。贫协组长留在村里负责,他做主,把守水库的林老爹叫来商量。林老爹已七十岁,从小就是上下二村最穷的,当兵吃粮去了好多回,从清朝末年剿覃老发、陆亚发,后来当韩兵打沈兵,直到跑日本乱土匪,经过的阵势,见过的死人,数都数不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又不讲卫生,守着大水库却不洗脸,人家笑话他,他说:“你看对面白塔山,从不用洗,照样恁个白。”夜晚吃完饭,经常提盏马灯,从水库下来村里串门,人家有椅子他不坐,偏拿张小板凳放到熄完火的大灶口,斜靠灶头,背后衣裳全染炭墨,他毫不在乎,说靠在灶上暖和舒服。这次找他来,让他销埋死者,贫协组长答应,完事后,从集体食堂称给他五斤米。

林老爹看了看,将就着用死者睡的薄竹席,卷起来,用绳子捆好,特别是两头扎得紧紧的。一个人扛到十王山下,挖坑掩埋。为不让狐狸拱吃尸体,特地埋得深些,又用石块圈起个坟头。以往送葬,别说孝子孝孙,光壮劳力就一大堆,磨磨蹭蹭干大半天。眼下老头一个人,不到半天就完工。

儿媳妇死后,钢头把房屋打扫一番。她的眼泪特别硬,别说是媳妇,就是去年大儿子死,她也只是叹气,从头到尾没流过泪。现在她把房屋扫得干干净净,该洗的洗,该烧的烧。

杨德汉的妈这些老女人说,蛊妇最爱干净,特别是养金蟾蛊的,屋里一尘不染。如果到谁家,看见特别干净,就要心中提防,干脆说:“这么干净,莫不是养蛊的哟!”这一说破,蛊就放不出来,作蛊也不灵了。

儿媳妇才死三天,大队就来人,被三令五申后,钢头只得去天子岭。她用妈带背着孙子,竹笠帽遮不了两个人头,只好打一把用了几十年的旧纸伞。

一路过村过寨,到处是标语,就连荒山野岭,大块平整石头上,也用石灰、土红刷着标语。县里集中北片四个公社在天子岭炼钢铁,离天子岭还有五六里,所有村子都驻扎满了,人山人海,标语横幅,彩旗飘扬,高音喇叭里一阵歌声,一阵广播,热闹非凡,钢头一辈子赶过的圩,都没这么热闹。她一路打听,上山屯生产队驻扎在最里边。她走到天子岭脚下,满眼是住宿的厂棚,还矗立十几座高炉,比以前方圆几十里地主家最高的炮楼还高还大,浓烟滚滚,热火朝天。

钢头心里想,真没白活,活到了新社会,又见了新世界、新世面。

队长让钢头向妇女队长报到。

张良珍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对她说:“你拖了后腿!但来了总比不来好。不参加大跃进,不参加大办钢铁,以后你悔都来不及。”

张良珍给她分配住宿,好说歹说,各个厂棚的都不要她。

有的说:“同她住一起,哪个放心?”

不晓得是哪个冒了一句:“她住进来我们就出去,没地方住我们就回家。”

张良珍平时说一不二,但这件事上不敢硬来,若是众人真闹散了,破坏了大干快上,哪个担当得起?最后,张良珍只得安排钢头到自己一帮人的厂棚来,让她带着孙崽住最旁边靠近茅檐下的那铺床,自己的床铺把她和众人隔开。

天子岭上,壮年男人开山炸石。更多的男人和青壮女子锤石头、挑石头,也有用板车拉的。还有人进山伐木砍柴,周围十里二十里村庄的古树也全都砍伐运来,炼铁要用粗木硬木,火力才够旺。张良珍安排钢头去保育组,和十几个老太太一起照顾娃子家,老太太都不要,说人手够了,孩子们的父母也不愿意,哪个放心把崽女放到她手里?又安排她去灶房煮饭,众人都不同意,她下药怎么办,煮的饭哪个敢吃?最后派她上山砍篙把,就是把手指粗细的竹子,整丛整丛砍下,十几二十根不等,一把一把扎好,用作火把照明。这种篙把特别好,伴随着微微的竹爆声,竹子的青皮越烧越冒油,越烧越旺。天子岭的夜晚,除了干部住宿、开会的地方有几盏汽灯,遍地就靠篙把照明。

钢头把孙子放在保育组,背起镰刀上山砍篙把,早上一担,中午一担,下午一担,不多不少,到时间回来吃饭。其实这一点也不累,竹子空心,割得容易,挑得轻松。但她白青的脸上颈上,还是被拉出一道道血痕。竹叶和竹皮上的绒毛落到领口里,痒到身上,也没地方洗澡。

张良珍这个妇女队长,什么事都管,风风火火的。她不认得几个字,但总挂几杆水笔。一个女人家,穿件士林布蓝衣裳,衣裳没有囊袋,几杆水笔就平排挂在领口上,经常去大队部向杨德汉汇报情况。杨德汉既抓大队的民兵工作,还联系上山屯和另外几个队。张良珍和杨德汉总一起到工地检查,时常到山上石场去督促这督促那。在半山腰,在林间小道,在无人处,有时半晾开衣裳擦一把汗,有时半回避小解一下。男的血气方刚,女的风华正茂,想不心血来潮都难。

这天下午,杨德汉和张良珍在半山竹丛下,这里溪水淙淙,鸟语唧唧,远处能听到稀疏石炮声。良珍躺在厚厚的竹叶上,身下垫着一张白色呢绒纸。这呢绒纸是新东西,千百年来人们总披蓑衣,几年前才有呢绒纸,如今也没有多少人家能用上。初冬时节,稍冷不寒,两人脱光下半身,充满着青春革命激情,震动着,嗷叫着,撞击声在幽静的山林里啪啪作响。一条蜈蚣爬到呢绒纸上,直到良珍耳朵边,良珍惊叫了一声,德汉也看得发直。

这片竹山,正是钢头砍篙把的地方。她刷刷地拖着一大捆竹子,仿佛听到了惊叫声。她静了一下,问:“是哪个?”

良珍和德汉看着蜈蚣刚爬走,又听到这一问,都屏住呼吸。

钢头见没人回答,听到溪流声、鸟语声掺杂在一起,以为刚才听错了,又朝这边望了一下,也没看见什么。德汉和良珍发现是钢头,等她拖着竹子过去,才又使劲疯狂,死去活来。

这天吃完晚饭,良珍坐在床头,心神不宁。

钢头的孙崽光屁股到茅檐下撒尿,回来在奶奶的怀里撒娇。

钢头说孙崽:“光屁股!丑丑丑!羞羞羞!丢丢丢!”唠唠叨叨反复说了好多遍。

良珍在旁边听,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

她忍不住问:“钢头,你老实点,你尽讲点什么?”

又说:“我告诉你,不要看错了什么就瞎讲,莫犯错误!”

钢头莫名其妙,只是“哦,哦,哦”。

这晚上开完干部会,张良珍对杨德汉说:“钢头肯定看见了,她平时哪敢乱说半句话?今夜居然在那里说风凉话,说个没完。你看怎个办?”

杨德汉“哼”了一声,沉默不语。

天子岭日夜人声鼎沸,热火朝天。高头发动大家唱民歌,唱毛主席和共产党,唱大跃进,唱幸福的劳动生活。高头还派人来组织民歌比赛。

建国大队有十三个生产队,今晚进行预赛,选出会编会唱的,唱得好的,过几天要和隔壁胜利大队正式比赛。支书派人到各生产队通知,今夜的预赛要搞好,高头有人来看,还有人来记录,说是回去整理。

几十支火把熊熊燃烧,几百个男女满野落座,中间一盏汽灯大放光明,一张桌子上放着扩音器,回声震震。

白塔生产队的先唱:“共产党来几新鲜,新鲜过后又几年。几年以前我吃苦,几年过后比蜜甜。”

童家村的接着唱,然后是杨村的唱。

支书逐个生产队点将,都有人上前唱。到上山屯时,卡壳了。上山屯的人本来就少,覃英梅的家婆最会唱,却留守在家没来。大伙没准备,一时唱不上来。

队长杨盛雄是个老实人,平时总笑呵呵的,这下急了。他顾不得哪个人平时怎么样,只要现在能救这个场就行。

他走到钢头旁边,说:“你年轻时不是好会唱吗?上去啊!民歌比赛,我们队莫拖后腿呀!”

钢头受宠若惊,慌慌地说:“噫,队长,我怎的唱得,我以前唱的是山歌,哪唱得了民歌比赛。”

高头的人讲:“哎哎!山歌就是民歌,只要你唱得好。”

钢头抱着孙崽走上前,不敢用扩音器,只是清着嗓子唱:“共产党来七年周,又分田地又分牛。分得田地吃饱饭,如今炼铁打石头。”

高头的人问:“嗯,怎么才七年周呢?”

支书讲:“我们这里五一年春天解放军才来。”

高头的人“哦”了一声。

各个生产队都唱了两轮。高头的人又讲:“大家唱这个大办钢铁,唱唱炼钢啊!”

又是白塔生产队的先唱:“天子岭上开红花,开山打石闹喳喳。高炉旁边手把手,万人齐手建国家。”

杨村的唱:“白天采石有劲头,夜里比赛唱歌喉。边唱山歌边添火,烧到红红铁水流。”

又轮到上山屯,钢头上前唱:“大炼钢铁抢在先,高高的高炉高上天。天上的仙人迷了眼,怕是被高炉熏火烟。”

高头的人讲:“哪个生产队的来一首,要唱超过英美,超过英美,哪个来?”

大家一时都唱不上来。

钢头想:要超过英梅,看来覃英梅了不得,才嫁来没几久,就要大家向她学,超过她。

钢头上前唱:“炸得石头轰轰响,锤得石头响当当。挑石头挑到高炉旁,超过英梅脚步忙。”

高头的人说:“好!好!等什么时候正式比赛了,这些歌都用得上。”

民歌预赛结束了,钢头很高兴。

回到厂棚里,张良珍严肃地对钢头说:“你莫以为你可以!告诉你,莫得意!高头的政策是超过英美,超过英国和美国,你唱超过那个什么覃英梅,犯了错误,懂不懂?”

钢头的脸吓得煞白。

民歌预赛后的几天里,陆续有人生病,多数是头昏。在村里时,都说这种病是被作蛊,用苦胆木皮煮水喝,这方子解蛊毒最灵,一喝就好。但是,天子山这里没有苦胆木。

钢头没事,仍然一天三餐三担篙把,不多不少,不早不晚。

有人病得难受,还要干活,心中的怨恨就全冲向钢头来。

这个说:“全是药婆鬼害的!”

那个说:“她害死自己一家人,还要害大家!”

又有人说,看见她用指头朝大饭锅里指,肯定是放药!

队长去向大队长和支书说,上山屯有二三十个病倒。正说着,张良珍和杨德汉也来,说有群众揭发,是钢头放药下毒,破坏大办钢铁。又说中毒的人病得很重,影响了生产,人心不稳。

武装部干事余致富在建国大队蹲点。他听后,立即和杨德汉、张良珍一起到上山屯驻地。余干事连夜审问,钢头始终说没有下毒。余干事大声喝令钢头跪下,让杨德汉把她五花大绑捆起来,绑在厂棚后边大桐树脚下。

钢头不停地喊:“冤枉啊,冤枉啊!我没放药!我没下毒!我要带我孙崽啊!”

余干事拍拍腰间的手枪,又上前狠打钢头几大嘴巴,不让她哭闹。

这晚上,余干事、杨德汉、张良珍都走了,她被捆在树下过一夜。

这晚上,队长让保育组的人带她孙崽睡觉。

这晚上,霜下得很大。天亮时,钢头全身披满白霜,就连辫子上、眉毛上都是霜。

余干事提着钢头的衣裳后颈,就像解犯人那样,和杨德汉把钢头解到工地总指挥部。杨德汉向上级说:“她下毒害人,害倒了几十个人,破坏生产,要拿去劳改。”

指挥部很快派人来,有来了解情况的,还有两个医生。医生逐一给大家听诊,又量了体温。

医生确诊了十五六个人的病。

医生说:“是流行性感冒,要赶紧吃药。不管有没有发病,都要预防。”

大家还是第一次听到流行性感冒,都不晓得是什么病。

有人问:“是不是发人瘟?”

队长也问:“这号病厉害不厉害,要不要命?”

医生说:“就是往常说的冒寒。”

大家说:“哦,是冒寒,这就易得。”

医生说:“莫讲易得,这号冒寒容易传染,切记莫大意。”

钢头关在指挥部一间小棚里,还不停地喊冤。

指挥部的一个领导,前时看过上山屯的民歌比赛,见过钢头。他想不明白,这样四十出头白白净净的女人,歌唱党和毛主席,歌唱社会主义,唱得那么好,怎么突然就下毒搞破坏?

他问钢头:“你是什么阶级?”

钢头说:“我家是贫农,穷得很。”

干部又问:“你家有什么人?”

钢头说:“我男人是轿夫,还没解放时,挨国民党害死了。1951年解放军来时我大崽参军,去了一年多,回家后生痨病。我命苦,家里背时,大崽和大媳妇,还有小崽,总生痨病。大崽旧年死了,媳妇前些日子才死,她死三天,我就背孙崽来这大办钢铁。”

干部严肃地说:“群众都讲你放药下毒,你有什么毒药,交出来!”

钢头说:“我冤枉,没有药。”

正问着话,派去现场的人和医生都已经回来,说十多个人得的是流行性感冒,另外十多人没有什么症状。又说,对病人已经发了药,还开方子,让他们去挖板蓝根,砍黄连,割金银花藤子和鱼腥草,摘山花椒树叶,开大锅熬,人人都喝,预防传染。

下午,上面叫支书和民兵营长去指挥部领人,让他们把钢头带回去。

杨德汉问:“带回去,不劳改啊?”

指挥部的领导说:“一个女人家,连远门都没出过,哪弄得到毒药?关键她是贫农,是无产阶级,对旧社会苦大仇深,又当过军属,这样的人搞破坏,那我们还依靠哪个?”

又讲:“下蛊药的事,这种封建迷信不要讲了。要紧的是预防好传染病,莫影响劳动,还有那十几个诊不出病的,查一下,是不是思想病?”

炉火日夜不熄,浓烟直上云霄。新的矿石不断挑来,在高炉边堆成一座座小山。烧高炉用的木材整整齐齐堆成道道高墙,人们说是长城。整个工地人马穿梭,生机勃勃,人们一边发奋劳动,一边盼啊盼啊,什么时候能炼出红红的钢铁?

有一天,大队支部开会,小队干部也都参加。高头说,大炼钢铁已经阶段性胜利,这一期会战结束。炼出钢铁没有,成色怎么样,别说众人不晓得,就算小队干部、大队干部,因为做的工种不在炉边,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再来炼,也都不晓得。

炼铁队伍归来,山村处处沸腾。大集体、大食堂讲了好几个月,社员将信将疑,现在终于梦想成真。

上山屯本来就成立了食堂,几十个人吃饭。现在大拨人马回来,吃饭的人多好几倍,原来用锅煮饭,现在开两个大甑子蒸饭,再用两个趴锅炒菜。

还没到开饭时间,奶老们、娃崽们都拿着竹篮去排队。

奶老家你一言我一语。

覃英梅的家婆说:“饭要大锅,菜要小锅。这大甑子蒸的饭真香啊,若是一直吃这么好的饭过来,这条老命肯定多把持得几年。”

杨德汉的妈说:“好是好吃,只得个爽口,但蒸饭是发物,我的疮又痒起来了。”

下村伯娘个子高,饭量大,她说:“大半世人,如今才得吃饱饭!”

她又说:“前天我去侄女家,二十几里路,去时在童家村吃中午饭,回来时在龙尾村吃,人家问起,就讲一下名字,登记完随便吃!”

大家说,就是菜少了点,快个把月没吃肉了。

娃崽家们排队不老实,串来串去,嘻嘻哈哈。大食堂是最好耍、最热闹的地方。

其实提前去排队真没必要。家里没有老人和娃崽家的,不排队,收工后才去吃饭,一样管够。

老人们在旧社会挨饿的时候多,饿怕了,见了米饭总是嫌少不嫌多,领饭时总想多要些。分饭的总笑话她们,说:“吃不够再来,一下子拿多了,吃不完怎么办?”

他说得对,如今各家各户不养猪,就连鸡都很少养,你领饭多了,吃不完,总不能眼睁睁倒掉吧?有的家养只猫,那能吃多少饭?它还有老鼠吃呢。

娃崽家可是从不多领,中午吃完还没饿,下午食堂又蒸饭了,吃新蒸的不比旧饭好?

去天子岭炼钢铁,耽搁了秋收。好宽的晚稻田,成熟的黄禾已经割好,还没来得及打,大片大片放在田里,以为天子岭去不了多久就回来,这些禾割完放着晒晒也好。哪晓得一去这么久,冬天的雨水多,全都发了芽。还有一些没割倒的,发芽不很严重,现在正突击抢收。民兵营长组织民兵,妇女队长组织妇女,都搞劳动竞赛。竞赛速度是快了,但是落下的谷穗太多,满田都是。

队里有一帮水牛和一帮黄牛。水牛三十多头,是下村伯娘看。黄牛差不多五十头,是村后头张家嫂看。这里的土质,耙田不论男女,用一般的牛就可以。但犁田犁地,特别是滚田,肯定是壮实男人的活,用的是大水牯。每个队少不了有几头这样的大水牯,需要专门牧养。

钢头被人嫌弃,哪个工种、哪个组的人都不愿意要她,队长就派她牵养两头大水牯。她用妈带把孙崽背在背后,两手牵牛,一头在前,一头在后,到沟边、田埂上吃草,这里的草比大帮牛吃的牧场草,更密更高更嫩。

这几天,两头牛吃饱草趴着嚼磨的时候,钢头总到田里捡谷穗。都共产主义了,别人不愿捡,不开伙,不养头牲,谷穗捡回家去也没用。

妇女队长训斥钢头:“哪个让你捡集体的?捡来做什么用?”

钢头说:“集体的东西也要敬惜沙,我捡回去,晒好后交给队里头。”

钢头捡这些谷穗,三五天去上交一回。哪个也不注意她到底捡了多少,交了多少,只有她自己晓得。

又要成立大集体。生产队合并,龙尾村、五斗村的都集中到上山屯来。上山屯半数人家互相之间挤着住,把房子腾出给新搬来的住。说来也简单,自家不养不种不开伙,就是床铺睡觉,把衣裳被子一搬就得。连碗都不用了,食堂统一用竹筒蒸饭。

这天,大队支书和杨德汉一起到张良珍家。家里乱得很,墙壁、桌子上尽是灰尘,地面垃圾也不扫。

支书说:“哎呀,两口子过日子,为什么不收拾收拾啊?”

又对着杨德品说:“良珍忙队里的事,没时间,你不多担待些?收拾一下有几难?”

杨德品说:“没几天都是别人来住了,哪个住哪个扫呗!”

良珍说:“支书别管他,落后男人。”

钢头家又面临难题。搬去人家,谁也不要。让人家搬来她家,谁也不来。

龙尾村有个叫梅宗继的小伙子说:“解放前,我家连一片瓦都没有,钢头家总比那时强吧?你们不敢搬,我搬!”

这个梅宗继今年十九岁,比钢头的小崽大两岁。梅家世世代代在这一方最穷,从他爷爷起就没讨得老婆。他爷爷四十多岁时,村上同族远房有个兄弟死了,留下个孤儿没人养。爷爷把这个孩子过继过来,这就是宗继的爸。他爸又打光棍,1944年打日本鬼子时,外边的人大批大批往这里逃难,不知哪家哪姓丢失了个男孩,三四岁,两三天没人理,哭得嗓子都哑了,又冷又饿,昏了好久没醒。他爸爸捡来,按梅家班辈取名叫宗继。解放来他们家翻了身,他爸没赶上享享社会主义的福,前几年就死了。如今宗继长得高大壮实,讲话不多,做事情是个好手,但不该脾气太犟,人家说这样不行,他偏说好。

没几天,宗继病了。众人讲,挨下蛊了吧,别人躲还来不及,他搬去住,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这天晚上,雨下得好大,天很冷。宗继发起高烧,直说胡话。钢头的小儿子睡在后房,白天休息晒太阳也是直接从后门出去,很少到前半间来,除了来拿饭去吃。现在人都明白了,肺吉核病会传染,他和母亲、侄儿尽量少接触。这晚上宗继高烧,钢头想去喊医生,又不能把孙崽让他叔叔照看,只好用妈带背着,打那把旧伞,冒着大雨出去。结果医生没请上,说是上级叫去培训,已经去了三天。

钢头回家,宗继还烧着。她沿着廊檐到隔壁侄子家窗外,高喊:“德葵,德葵!梅宗继烧得厉害,医生不在家,我怕出人命!”

德葵的父亲与钢头老公是亲弟兄,当年两人相依为命,抬轿子谋生。

德葵平时不理会伯母。听钢头叫得急,只得应声出门,来到钢头家。

德葵说:“什么药都没有,没办法啊。”

钢头说:“去喊他们家族的来,免得出人命,我怎的担待?”

德葵去了一阵子。姓梅的很多人家虽然也搬来上山屯住,但与宗继这个捡来的养子都不亲。现在半夜三更,天又冷,雨又大,没叫来人。

德葵返回时,钢头煮了一锅石膏水,正喂宗继喝下。

德葵回去后,宗继的高烧还是不退。

钢头拿出一瓶酒,这是大儿子还在时,过年慰问复员军人,发下来的,一直藏着,没舍得打开。

钢头倒出小半瓶酒,兑了些温水,给宗继擦身。从颈擦起,主要擦了两边腋下。又擦大腿根里侧,这里热得发红,她用整个手掌蘸了酒,两边轮流,不停地擦。

宗继的烧慢慢退了些,但还有些迷糊,似梦非梦,似真非真。他回到了三四岁以前,回到了妈妈身边。这就是妈妈,是日思夜想的妈妈,他的眼角流出了长长的泪水。

虽然记不得妈妈的模样,但还记得吃妈妈的奶,记得扑在妈妈的怀里。宗继从嗓子深处叫“妈”、“妈”,伸开双手,搂住妈妈,一头钻进妈妈宽大的前襟里,已不太烫的脸颊贴着妈妈温暖的双乳,吸了几下。四十二三岁的女人,白里透青的皮肤还没松弛,白胖胖的双乳还是紧紧的。

钢头去看了一下孙子又回来。宗继的烧居然退了。碗里还有些酒,她怕浪费了,赶紧又擦,从颈到双腋窝,然后久久地擦着大腿根,宗继的那东西变得硬邦邦,直直地挺得老高。宗继拽着她的双乳,把她拽上了床。在温暖的弥漫着酒香的被窝里,宗继趴在她光滑的两腿间,咕哧咕哧地瞎急。钢头拽住他的那东西,把它送到湿滑的洞口,那东西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两个人不约而同“啊”了一声。

大汗淋漓过后,宗继沉浸在钢头怀里,美好地回味着。他想,爷爷、爸爸好可怜,旧社会穷,一辈子没摸过女人,没和女人睡过。他感激这个女人,她救了自己的命,更让自己得到了祖辈父辈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那种直飘九天云外的美妙感觉!

钢头搂着这个年轻人,找回了青春。她想,一家人病的病,死的死,离开了自己,众人也嫌弃自己,诅咒自己。世间上,只有这个后生男人,还在乎自己,还珍惜自己、肯要自己!

孙崽哭了,钢头赶紧跑过去。

小队合并完了,又合大队,山里头边的建国大队和外头边胜利大队合在一起,还叫胜利大队。

隔着一座山,里头边有十三个小队,不到三千人。外头边有二十个小队,五千多人。这下合起来,要统一出工,统一收工,怎么统一呢?

有人说,在中间的山顶上竖旗杆,里头边外头边都能看到。

支书陈球,原来是外头边的支书,现在合起来还是支书。他问:“哪个讲在山顶竖旗子?”

又说:“那么高的山顶,旗子能看清楚吗?这是故意讲怪话,讲风凉话,出馊主意,想丢社会主义大集体的丑。”

最后决定,以钟点为准,早上七点钟,里头边、外头边同时吹号出工。工间休息,一天三餐,都听号令。

古老的山村,号声嗒嗒,个个都感觉新鲜,热血沸腾。几十人一组、几百人一队,一起劳动,这里犁田耙田,那里插田扯秧,处处有说有笑,个个喜形于色。天天有青年人劳动竞赛,指导员拿着大喇叭,在田基上宣布竞赛进度、结果,大家你追我赶,热闹非凡。

这天,张龙那组在竞赛中又夺了第一。晚上社员大会,队长杨盛雄不但没表扬,还生气说:“青年人搞竞赛,只比快,不比好。张龙你们插的秧太稀,两尺几宽一蔸!几年前插自家的田,你是这样插吗?以后莫比赛了。”

张龙说:“青年人打冲锋,不竞赛怎么行?插稀了,可以补。”

队长又说:“就晓得听号吃饭!有的插田,收工号一响,解好的一把秧没插完就扔开不插了。有的耙田,听到号声连牛也不解开,就出田洗脚,赶紧往食堂跑。你急什么,又不是没有饭!”

第二天,张龙一些人又在插田。

张龙说:“咕咕鸟叫了,快吃晌午饭了。”

另一人说:“嗯,应该差不多了,日头正中了呢。”

队长正从田基上走过,高声训斥,说:“你看我,你看日头做什么?你听号声,谁让你听鸟叫?啊?”

张龙说:“你不是嫌我们就晓得听号吃饭吗?听号不对,听鸟又不对,那你说听什么?”

指导员过来,隔着田大声对张龙说:“你这个团员,还想不想进步?”

各个生产队都取消了猪场,整个胜利大队三十多村合办一个大猪场。猪场建在龙尾村,大集体,这里的人都搬走了。猪场有二十多人,有人专门讨柴火,有人专门讨猪菜,有人专门煮潲喂猪,有人专门清理粪便。

梅宗继被抽去猪场养猪,七八里路远,本来已离开钢头家,把家什铺盖都搬到猪场了。非亲非故的,但隔三岔五,他总是夜里回来,第二早天蒙蒙亮赶去。

这天,又是一大群妇女在沟上洗衣裳。

下村伯娘说:“别人哪个不想着、盼着回自己的家,宗继后生不一样啊?总回上山屯来,你讲怪不怪。”

杨德汉的妈说:“张纯的老婆生双胞胎,两个崽,大的叫得回,小的叫快回,恨不得半夜就回去呢。这个梅宗继,偏偏不走,是挨下蛊,迷倒了。”

覃英梅问:“下蛊不是放药嘛?怎的还迷倒?”

下村伯娘讲:“蛊多得很,你们讲下药,那只是蛇蛊、石头蛊、疳蛊这些沙,这才几多,还有情蛊呢!”

一大帮妹崽七嘴八舌,叽叽喳喳。

这个说:“哦,还有情蛊,头一回听见。”

那个说:“情蛊算什么,还有怕蛊、恨蛊呢。”

杨德汉的妈讲:“以前钢头的姑在白塔村,药也放,情蛊也做。”

又说:“她姑十几岁时,男家提亲,两边家里都看好了。下过彩礼后,男方不晓得从哪里听到这个没过门的媳妇是作蛊的,一家人后悔哟,说什么都不要这个媳妇。对方家里说,不要就不要,我们也不贪你的彩礼,退还给你,让男的去拿回来。这一见面,她趁男方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他衣裳背后贴了点黏糊的东西。男方一回家后变了,吵着闹着一定要讨这个蛊女,任凭父母怎么不同意也要讨,讨了老婆就和父母分开过了。”

下村伯娘提醒说:“还有那死猪叫呢。”

杨德汉的妈说:“对啦,正是。那一年,山外有家人,老两口就有一个闺女,想招人入赘上门。她姑的老公和一个伙伴当时做生意,半路借住在这家。这家的闺女上山时被滚下来的石头砸伤,老两口请这两个借住的人一起帮忙抬去县城治疗。她姑的老公当时还是个大后生,抱着受伤女子,在县城医馆跑前跑后。他生得壮实,又好看,又会算数,后来这家人想招他入赘,他呢也借故在山外村上耽搁几天没回家。她姑晓得了,叫家婆去喊,怎么也喊不回来。然后她姑自己找上门,那天人家正杀猪,毛都刨光了。她姑碰了那猪一下,就走了,走时还说回去回去。大伙把那刨完毛的猪悬吊起来,屁股朝上头朝下,正要开膛破肚,我的天哪,那头杀死好久刨光毛的猪叫了起来,声音比当初杀的时候还大,大家都吓坏了。等众人回过神来,她姑的老公糊里糊涂说了些什么,然后呆呆地回家去了。”

妹崽家又问:“要这样子讲,梅宗继是挨钢头黏住了哦?”

杨德汉的妈讲:“好拉拉的男娃崽,十八九岁,比个小牯牛都雄,你说和哪个大姑娘、小媳妇都好说,偏和一个老女人,这不是挨作蛊还能是什么。可惜哟,这么好的后生家,就这样子挨迷了心,走了魂。”

端午前一天,大队派八十个劳力,抬四十头猪给公社食品组,说是上交给国家。食品组再交到哪里,交到哪一级去,老百姓哪晓得。

完成了上交任务,端午节这天,大猪场就可以杀猪了,总共杀了三十多头。全大队三十多个生产队,三十多个食堂,扯高补低,平均每个食堂一头。

这天晚饭有肉加菜,上山屯喜气洋洋。平常只有老人小孩才排队,没有老人小孩的不用来排,反正饭是管够的。今天不一样,都来排,肉是不会管够的,来晚万一没了怎么办?

开饭了,米饭好办,一份一小竹筒。猪肉却是由队长和保管员一小瓢一小瓢地打,认认真真地分。

覃英梅的家婆说:“我媳妇是四眼人,等于两个人吃,多给点,多给点。”队长给她添了两片肉。

张龙说:“我是主劳力,力气大,再给点肥肉。”

后来每个人都嘟哝几句要肥肉。

到杨德汉时,队长手里的瓢打得满满的。杨德汉还眨了个眼色,说“来点肥的”,声音低到只有他和队长两人听得到。

张纯的妈说:“保管员,我媳妇生两个娃崽,要奶水,多给点啊?”

保管员给加了一瓢汤,说:“肉汤才下奶!”

大猪场也有个食堂,平时伙食和别的食堂一样,但到杀猪了,怎么也是近水楼台,下刀稍偏点,秤杆稍翘高点,这里人到嘴的肉就比别人多。

端午这天吃完晚饭,梅宗继悄悄拿点肉,想送去给钢头。不能拿生肉,得拿锅里煮好的,不然钢头家再开小灶危险呢。黑灯瞎火的,他随手夹了几块,用芋苗叶包好,到钢头家打开一看,好家伙,全是白白的肥肉。钢头吃了几片,留下几片,明早给病儿子和孙子吃。

集体生活热闹,人气旺,今晚人们又吃了肉,大家都很高兴,说社会主义真好,吃饭不要自己操心,过个节大队小队还记得杀猪给大家加菜,照过去,吃好吃坏,谁管你!

正当大家三五成群聊天的时候,杨德汉叫来两个民兵,又叫了张良珍,说今晚有行动。

在钢头家,梅宗继已没有床铺,他睡到钢头床上。男的有力,女的老练,今晚又都吃过肉,精神饱满,呼风唤雨了好长时间。但两人出力不出声,床本来就小,里头还睡个小娃崽,怕惊醒他。

静下来后,钢头说:“你年纪轻轻,不像我,千人嫌万人骂。你以后还有自己的活路,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抬起头做人。”

宗继问:“怎的讲?”

钢头说:“你家几代讨不起老婆,新社会翻了身,总要想法子讨个老婆。如今样样论阶级成分,你出身好,怎样也要表现好点,慢慢争取有个出息才好。”

宗继说:“晓得了。”

钢头说:“再就是,我年纪一大把,都做奶了,你年纪轻轻,今后不要这样了。”

宗继侧身把头埋进钢头的双乳间,不说话。

钢头说:“你认我做寄娘吧,总应有个名分。”

宗继说:“好。”

钢头说:“好,既是我的崽了,就莫睡在一起。旁边有孙子,醒来看见像什么话?”

穷人家的孩子,随便打个地铺是常事。宗继拿起一床薄被子,到伙房柴草堆上,把柴草稍微扒平,蜷在上面睡得呼呼作响。

杨德汉、张良珍四五个人悄悄来到钢头家门口,大门是闩着的,但伙房那个小侧门只是绊了一下。

他们扒开门绊,一进门就用手电筒照,边照边喊:“钢头,老实点,都老实点!”

他们发现宗继睡在柴草堆上,你看我,我看你,捉不成奸,几个民兵都不说话。

杨德汉大声说:“你们乱搞!”

钢头不承认,说:“捉盗要拿赃,捉奸要拿双,莫冤枉人。”

宗继听钢头这样说,心中有了底,也不承认。

杨德汉又说:“搜!”

搜了一通,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有个民兵发现了芋苗叶,宗继吓软了,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正当他觉得天快塌下来的时候,听到“喵———喵”几声叫,一只大花猫伸起腰来,旁边的芋苗叶上什么都没有,肉被吃了,叶上舔得干干净净。

宗继心里石头落地,又仗着自己出身好,大吼起来,直骂:“×你妈!端午过节,老子来看看寄娘,与你卵事!×你祖宗!”

五斗村与隔壁县交界,那边罗家村有七八十亩良田靠近五斗村,世世代代,为了地界,为了水源,闹过多少纠纷,打过官司,出过人命。如今都大集体了,罗家村来人找到上山屯队长杨盛雄,提出把那七八十亩田让给这边大集体,也就是归上山屯。这边说什么也不要。最后,那边的人拿着土地证,送到胜利大队部。支书和大队长发扬共产主义精神,接收了这些土地,属上山屯耕作区。

上山屯突然增加这么多田,干部群众都说种不了,要求就近把几十亩田划给杨村、下山屯,这两个村也不接收。良田你不接收,旱地你总接收一些吧,旱地不种主粮,上级不催不管,轻松多了。最后,杨村接收六十亩旱地,下山屯接收四十亩。过了十多天,杨村又主动从那六十亩旱地中划出十亩,让给上山屯做牛路,其实上山屯放牛从不经过那里。

过去种田,大担大担挑粪。今年头一次用肥田粉,一块田才用一点点,禾苗就疯长起来。按照高头号召,生产队挖窑自烧磷肥,给禾苗催了好几轮。满垌禾苗青了又黄,谷子沉甸甸的。

秋收过后,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要各地报产量。会场上发了好多报纸,先读报、学习,后开会。

县委书记说:“大跃进以来,形势一片大好。各地粮食大丰收,卫星上天,喜报不断。这次会议,要把我们县的卫星放起来,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用新的巨大成就,向上级汇报,向毛主席献礼。”

掌声过后,以公社为单位,让各个生产队逐一报粮食产量,放了卫星的,奖一条经济牌香烟。一包香烟八分钱,一条值八毛。

第一轮有十个生产队报了,都放不成卫星,亩产才达到八百斤,被要求重新计算。

接下来,有报亩产一千斤、两千斤,获了奖,拿了香烟。

又有报七千斤、八千斤,直到一万二千斤,都拿了香烟。

胜利大队的各个生产队还在算数,支书陈球和大队长张保国干着急。这时,蹲点的余干事指着上山屯队长杨盛雄大声斥责:“烟快被人家拿完了,怎么,你想瞒产?”

杨盛雄硬着头皮报,最好的田,亩产有一万三千斤,差的也有四千斤,晚稻总产一百七十万斤,拿了最后一条香烟。

这几天又有些人得了头晕病,有几个煨苦胆木水来喝,解了蛊就好了。有几个没好的,对着钢头家大声骂:“晓得你下了蛊,晓得你放了药,千刀戳万刀剐的,不收回去,老子挑大粪淋你大门口!”

这样叫作骂蛊,据说作蛊的人被这样识破后,迫于压力,会把蛊收回去,病就会好。

龙尾村的张老成,搬来上山屯,住在村的最南头。他孙崽八九岁,肚子痛得直打滚,汗哗哗流。他儿子去大队部喊赤脚医生,去七八里,回七八里,还是山路,怎么也要一个半两个钟头。苦胆木是管头痛的,哪个晓得管不管肚子痛。而这是急病,去寻找苦胆木,回来再煨,哪来得及。看着孙崽痛得快抽搐,他只得来求钢头,嘴上是求她治病,内心里是求她解蛊,但不能说破,说人家害你的孙子,那还不吵起来。

钢头说:“我试试哦。”

她让张老成找来两个生鸡蛋,用急火煮开锅,再用小火煮了一阵子。拿出来,在张老成孙子的肚脐眼上,趁着热,滚来滚去。凉了又换另一个,两个鸡蛋轮流滚。一边滚,钢头还眯着眼,好像嘴里说着什么,但是又听不清。滚着滚着,肚子不痛了才停下来。张老成剥开鸡蛋,正要让孙子吃,钢头说不能吃。

有不少人在旁边看,边看心中边念“呸!呸!呸”!

这时杨德汉的妈忍不住了,说:“弄鬼的人会驱邪,作蛊是你,解蛊也是你!”

钢头说:“噫,哪是什么蛊不蛊,烫鸡蛋滚肚脐眼,就是给娃崽暖肚子嘛,暖了就好了。”

下村伯娘问:“那你嘴里总在说什么呢,莫不是念法?”

钢头说:“哪有什么法,我嘴里不停地讲,烫哦,忍着点,忍着点。”

杨德汉的妈说:“你不承认,拐弯倒拐得快。”

这时不晓得是哪个惊叫一声,说:“快来看,鸡蛋变成这样子!”

大家一看,见那两个剥了壳的鸡蛋,从蛋白到蛋黄,像有蚯蚓穿行过的样子,有很多洞,歪歪斜斜的,缠来绕去。

杨德汉的妈说:“你这个药婆鬼,这不是你作的蛊是哪个作的,肯定是蚂蟥蛊,钻来钻去,呸!呸!呸!”

钢头本以为来做好事,没想到挨大伙呸一阵,灰溜溜地走了。

她前脚才走,医生到了,听了刚才的症状,说可能是阑尾炎,好了就算了,不用给什么药。

这几天闹蛊,盛雄队长头也痛,背皮也麻。家里要煮苦胆木,他不让煮。要骂蛊,他也不让骂。他说:“我哪是挨什么蛊?我挨的事情大多了呢。”

高头要求按照报的产量交粮食,实行一平二调,先交了,再平均调拨下来供应给各队。上山屯早稻打了十六万斤,晚稻打了十八万斤。前几天在三级干部会上,光晚稻就报了一百七十万斤,现在要如数上交!

讲起这一方的水土,就拿五斗村来讲,多少年来,全村七八户人家几十亩田,每年纳五斗粮谷,所以叫五斗村。按照今年报的亩产,那一片田要上交二三十万斤。可怜盛雄队长,怎么交得出呀!

先是大队开会,然后公社开会,坚决不许瞒产,坚决打击私分私藏粮食不上交。

下山屯的承认,总想留点藏点,怕一平二调后,村里不够吃。

杨村的承认,在仓库里藏了一堆高粱没说清楚。

陈球支书说:“都没说到点子上,没有承认要害,粮食到底瞒了多少?放在哪里?必须如实上交。”

整整磨了一天。到傍晚,余干事拍拍腰间的手枪,瞪眼看着杨盛雄,手指直戳他的额头,说:“你老实承认,带个好头!不说,今天莫想走,都没有好下场!”

盛雄的脸由白色变成蜡黄,吞吞吐吐说:“后头山上,有一岩。”

大队长张保国很吃惊,陈球支书很高兴。余干事大声说:“好,有一岩谷子,那是几万斤?”

第二天,大队通知上山屯的全体社员挑谷子,还发动邻村的也来,帮挑谷子上交。

余干事带着一队人来到上山屯村口,这里有一口深潭,队长盛雄在那里迎接。盛雄趁大家都不注意,往潭里一跳。他不会水,被大家救起时,已呛得半死。

盛雄说:“余干事,我讲后头山上有一岩,没讲有一岩的谷子。”

余干事看他狼狈的样子,朝他脸上狠狠地扇两大巴掌。

保管员来找盛雄,说:“食堂的米快完了,仓库的谷子也没剩几多了。”

盛雄说:“我也估计米快完了。”

盛雄长长叹了口气,又说:“高头催上交,现在不但交不上,还得去问要,我真不敢。”

保管员说:“你不敢去,怎的办,几百人要吃饭呢。”

盛雄去大队部,余干事不在,只有支书陈球和大队长张保国在。

盛雄见余干事不在,松了一口气,赶紧对支书和大队长说:“食堂快没米下锅了,快调拨一些。”

陈球没理会。

张保国说:“别的队都来说,都没粮食了,就你们没来,以为你们那里还有,商量着准备从你们队拨一些出来呢。”

盛雄说:“前些日子我们还挑了上万斤支援外边,怎么轮到我们想要些,都没有了呢?”

张保国说:“不但我们这里,昨天向公社打报告,公社说各个大队的粮也都接不上了。听说别的公社,整个县都差不多。”

盛雄还想问,听到余干事说话声,他赶紧走了。

第二天,大队通知各生产队长和指导员去开会。余干事、支书、大队长、民兵营长、大队会计都在。

支书说:“昨天下午公社开会,传达上级精神,说苏联逼债,加上自然灾害,我们国家遇到暂时困难,要做好准备,领导广大群众过几年紧张日子,敢吃苦,能吃苦,一定要争这口气,战胜苏修。”

各个生产队都开社员大会。杨德汉参加上山屯的会议,传达完上级的指示,他说:“苏联背信弃义,眼看我们要进入共产主义,却突然袭击,阻挡我们。”

群众义愤填膺,说还差一步就到共产主义,这个苏修真该死。

张良珍关心国家的命运,问:“自然灾害在哪个地方,都没听说,晓得了我们好去支援。”

杨德汉说:“国家这样大,哪讲得清楚灾害在哪里。”

层层申请,只调来两千斤谷子,碾成白米才一千四百斤,几百人吃饭啊!

社员说,真不该支援出去那一万多斤谷子,一万多斤啊!

盛雄说:“我的肠子也悔青了,一时讲一时,哪晓得今天像这样!”

张龙说:“你悔什么悔,那时你敢不给?”

高头号召过紧日子。大队统一定量,一等劳力粮食一天六两,二等劳力五两,三等劳力和老人小孩一天四两。

没过几天又改标准,一等劳力一天四两,二等劳力三两,三等劳力和老人小孩二两。

大队干部分头到各生产队开展工作。余干事来上山屯,他到村前就抬头张望,看见有两家房上飘火烟。

余干事先到第一家,是张纯家。张纯老婆抱着双胞胎嫩崽,张纯的妈正熬点米汤。

余干事突然来到婆媳面前,一边跺脚,一边大吼:“哪来的锅?哪来的米?”说着把锅掀翻,扔到了石头花阶上。

余干事还想大吼,只听婴儿惨叫一声,一个嫩崽哭闷了过去,婆媳俩急得大呼大叫,哪还听他训斥。

余干事来到第二家是钢头家,见是病人煨药,不再说什么。

晚上开社员大会。余干事说:“高头要求,要紧紧依靠集体食堂,集体共渡难关。”

又说:“渡过难关靠什么,靠生产,眼前吃不饱饭,吃不饱也不能耽误生产。我在路上,远远看见有个人在小沟里捞鱼崽,没看清楚是哪个,总像这样,去捞鱼崽,集体的事情哪个做?这种人要抓起来,要批斗,要拿去劳改!”

张纯家里那个哭闷了的嫩崽是快回,病没几天就死了。

说是一天吃几两几两,大伙总感觉饭蒸得软,没到真正的几两标准数,就这样,米也快没了。经过大队批准,生产队统一上山挖薯粮,蒸薯粮粑,当代用品。

守水库的林老爹说:“薯粮粑不补,吃了两头受苦。”他是说,薯粮太苦太涩,难吞得下,这是上头受苦。吃了以后人人拉不出屎,这是下头受苦。受苦也得吃啊!

钢头来找盛雄,说:“队长,我崽那个病,连半条命都没有了。一天二两米,蒸得稀稀的烂烂的,我想把米拿回来,单独给他煮,度个命。”

盛雄讲:“余干事才讲完,要集体渡过难关,哪个敢把米给你单独煮?”

钢头晓得众人嫌弃自己,以往去排队总是后去,人家领完了才去。

这天,她趁人多的时候就去。前后都空几个人的距离,人家不敢近她,还在心里呸她呢。

别人头晕有痧气,只用一小截牛角或小杯子来拔痧。这天,钢头用往常量一斤米的大米筒,点火后吸在腰间,把衣裳撑得高高的,别说小孩,就是大人见了也害怕。

突然,有个小孩指着她惊叫:“蚂蟥!蚂蟥!”

人们在她的衣裳袋口看到了蚂蟥,有大的有小的,有死的有爬着的。

杨德汉的妈大声说:“说是蚂蟥蛊,就是蚂蟥蛊!”

钢头不做声,不辩解,大伙把她哄开。

众人说,还让她在食堂吃饭,大家就散伙。

队长盛雄心里明白:这个女人,说来也可怜,就让她单煮罢。

从这以后,钢头一家三口,一天能拿到实实在在的六两米。大水沟脚下的荒沟里,水草丛生,有的是小鲫鱼,偶尔还有斑鱼。钢头因为众人嫌弃自己,不在大水沟洗衣裳了,而去荒沟洗。不拿木盆,而是拿撮箕装衣裳。每次洗回来,衣裳底下总隔着张芋苗叶,盖着几条或大或小的鱼。六两米就着鱼,天天煮,天天煨。

张纯有个弟弟叫张洁,十六岁,在县城读初师,如今粮食紧张,学校把学生都疏散回家。

张洁从金鸡冲山路回家,半路上遇到一个死人,坐着斜靠在路边石头上,牙齿全露着,腰间背着粥筒,筒口朝下。张洁害怕,从荆棘中绕了几十丈过去。走了三五里,又遇见一个死人,天色快晚,来不及绕行,只能直跨过去。一路上过了五六个死尸,才出了金鸡冲。

张洁回到家,说了路上的情形,惊魂未定。

他爸已经浮肿,说:“外边死了人,我们也快了。”

张洁说:“不是还有几两米度命吗?”

他爸说:“几两米好做什么?度得一天度不得两天。弱劳力还好,最难就是我这样饭量大的,饿得难过啊。”

确实,这段最饿的全是一等壮劳力,饭量大,吃不饱,还要出工做事情。

张洁的爸又说:“管得太严了,不让自己想法子,干瞪眼挨饿。那田水口的鳅鱼,你想下筌,要用手扒开鳅鱼,才下得了筌。水库蓄水才几年,野生的鱼恨不得把涵管都塞住了,就是不让弄,不让自家寻活路。”

有人说:“噫,扒开鳅鱼下筌,那还下筌做什么,直接捞鳅鱼不好吗?鱼能塞涵管,快饿死了还吹大炮,就是个炮王。”

没几天,这个大炮王真的死了。临死前,他饿得顾不了许多,用火烧一种大蟋蟀,吃了几只后,肚子剧痛,手脚颤抖,没多久就断了气。

下村伯娘看养队里的水牛,原有三十多头,大集体后,小队的牛合拢,又多了近二十头。

这天下午,下村伯娘把牛群归拢,分成两半,一半是老牛小牛,留着继续吃草。另一半全都系好,等待牵去犁冬田。有一头大牛婆怎么也找不着,它本带着半岁多的牛崽,现只剩牛崽“哞———哞———”地叫。

归拢牛群非常容易,平时只要把梆筒“!!!”一敲,牛都自动从山坡上走下来,从树丛里钻出来,从水塘里游出来。现在,下村伯娘着急地使劲敲,大牛婆就是不出来。

她爬上山坡,爬到一块老高的大石头上,四下张望,又急匆匆地沿着弯弯小路,不停地“嘿———诶!嘿———诶!”喊了半天,喊哑了嗓子,也没有把牛婆嘿出来。

这天晚上,下村伯娘跟盛雄队长说了,队长让她明天继续寻找。

第二天,下村伯娘一直寻到中午,还是没有结果。

牛是生产队的大牲畜,若出了意外事情,谁也承担不起。队长派了七八个人,到草场、山坡四处寻找,凡是地上有窟窿、容易跌着卡着的地方,都寻遍了,还是杳无踪影。

事情报到大队。

张保国说:“加紧寻,一定要水落石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支书陈球说:“活要见牛!”

余干事对盛雄队长大吼:“谁看的牛,要他负责!”

知道是一个老太太负责看牛,余干事用手枪筒敲盛雄的额头,说:“你这个队长,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看五六十头牛,看得过来吗?把生产队的全部大牲畜,交给她一个人,你放得下心?出了事,拿你是问!”

余干事带着杨德汉,还有几个民兵,又搜寻了两天。余干事是本地方参加工作的,他家在大镜村,合大队以前属于外头边,现在同属胜利大队,他对这方圆十几里山场大致还熟。他们分头行动,寻了两天,每天奔波到天黑很久,才各自回家。

事情报到公社,公安特派员下来,和余干事一起负责破案。

特派员向钢头了解情况。钢头回忆,下村伯娘寻不到牛那一天,自己牵两头牛在山口吃草,好像听到五斗坪方向有牛叫。

特派员把五斗坪方向作为搜寻重点。这里与隔壁县罗家村交界,平时两边的人都很少来。

特派员说:“不用上山,水牛哪上山?”

他们在这一带所有大山脚下,细心寻找。沿着荒芜的小路,透过荆棘,一个民兵在山脚上方不远发现一个岩。他招呼大伙过去看。

余干事说:“特派员不是说了吗,只在平地搜,莫上去。”

大伙还是上去了。岩里无人,满地血腥。牛的身架倒在地上,三个石头垒起小灶,上面架着个小锅头。灶是冷的,锅里有煮熟的牛肉,汤上漂着牛油。有人偷杀生产队的牛!

特派员仔细勘察现场,说:“牛皮没了,肉割掉不少,足足割了两条大腿,其余部位没怎么动。”

大家都察看牛的身上,一位民兵注意到牛头,说:“哎,牛角也没了!”

特派员把民兵分成两组,让杨德汉带几个人回去,组织各生产队筛查,近几天哪个没出工,哪个离开过集体,哪个原来饿透又突然吃饱了。

特派员、余干事和张龙几个留下,在岩口两旁树丛里守着。

天黑好久了,张龙饿得发晕,说:“肠子快断了,吃点牛肉呗。”

特派员不允许,说不能破坏现场。

张龙说:“这是守株待兔吗?”

特派员说:“这是守牛待兔。他饿了就会来,吃了一回想二回。”

说得真准,没过多久,有个人影从小路爬上来,进岩后蹲在灶口生火。红红的火光,照着这位六十多岁的男人。

特派员低声问张龙:“看清楚是谁吗?”

张龙说:“我认不得,不是我们村的,可能是罗家村那边的。”

几个人悄悄围过去。那人听到响动,抬头见岩口被围,赶紧朝岩洞深处跑。余干事打了一枪,那家伙应声倒地。待上前察看,已气绝身亡。

有人认出,死者是罗家村的罗老忠,无老无小,光棍一个。特派员带人连夜赶到罗家村,和当地民兵营长一起搜查罗老忠的家,一无所获。看来罗老忠偷偷杀牛,只在岩里吃,没带回家。

特派员离开胜利大队时特别交代,案子算是破了,但牛皮牛角没寻到,还有没有同伙,希望要随时注意,等有新线索,要查水落石出。

钢头在田垌牵养两头牛已经一年多,现在听说队里要加派一个劳力看大帮牛,她来找队长,说想与下村伯娘一起看大帮牛。

队长盛雄和指导员商量,钢头牵那两头牯牛,有些浪费劳力,就让她和下村伯娘一起看大帮牛。德汉的弟德银,张龙的弟张虎,还有村后头张家嫂的崽大山子,这些十二三岁的娃崽,不读书不做事,水牯就让他们牵,免得整天疯耍。

原本众人嫌弃钢头,不愿意和她一起做事情,才安排她牵两头牛。现在,下村伯娘照样嫌弃她,无论如何不肯跟她搭伙看牛。

钢头讲:“五六十头牛放在一起,就像往时讲古讲的千军万马,草场又小,牛哪吃得饱。不如分成两帮,各看一帮,又好看管,水草又足。”

队长和指导员觉得她讲得在理。

从此,钢头带着孙崽,背着镰刀,还挎个小背篓,一年四季,天天赶二三十头牛,往十王山一带。下村伯娘把牛赶往大华山一带。

农村以粮为纲,都扑在农田上,这几年很少有人进山。十王山往南,青青邈邈,几十里无人村。钢头放牛的地方,山不很深,从村里过去才翻一两道坳。因为人迹稀少,山间小路已长满荆棘。那片最大的草场,以前零星点缀些灌木丛,如今这些荒丛中已长出好多高大的乔木。钢头在这里,每天看管牛群,对着青山绿草,听着溪声鸟声,偶尔遇到几个八九岁的娃崽家,或来捉狗婆蛇,或应季摘些野果之类。此外,隔三岔五在这一带出没的还有一个人。

下山屯的李九达,六十来岁。原来好端端的,前几年老婆死后不久,他大病一场,说是发高烧,不晓得烧坏了哪根神经,从此疯疯癫癫。旧年去天子岭回来时,一路上眼睛通红,眼神发呆,尽讲胡话,讲完又唱。大路他不走,专往牛路里走。掉了队,寻到他时,发现他在埋死人的坟场呼呼大睡,而且睡在一个新坟边。从那以后,每天天还没亮,队长还没喊工,他倒先喊起来,一直喊到大半早,尽喊些“男女老少齐上凳(阵)!”“广大社员齐努力,支援党和毛主席!”之类,队长说他大喊大叫干扰喊工,但他喊的话没什么错,没法拿他怎样。他多数时候在村头村尾,在田垌,乱喊乱唱。有时蹿往十王山一带,食堂开饭了也不回来,他崽也不去寻他,正好吃他那几两饭,还说:“就让饿死他,饿死在外头还好,眼不见,耳不听,心不烦。”

这天,牛群在吃草,钢头带孙崽在黄泥坡上挖山薯。山薯是好东西,山外头叫它野怀山,不但饱肚子,比饭还养人。现在正是挖山薯的好季节,山薯长得最饱满。如果不挖,它会慢慢瘪下去。然后再过几个月,藤枯叶落,整株山薯消失得无影无踪。黄泥坡上泥脚深,山薯长得大,也最好挖。家里有薯锹,但不能公开扛来。钢头砍下一根棍子削尖削利,一点一点地挖。才挖下两寸,就见到又粗又老的薯,继续往下挖,薯长得长哩。

正挖得起劲,钢头见坡下小溪边冒出一缕火烟。她赶忙收起木锹,不能让人看见搞私捞。她带着孙子下得坡来,看见一个人在烧东西吃。他心无防备,突然听有响动,三下两下把火拍灭,转身就往树丛里走。

钢头看清楚是李九达,孙子问是哪个,她只说是个癫子。李九达在树丛中回头望,也看清楚了钢头。

这段时间,钢头早出暮归,连衣裳都没时间洗。这天她带了一身旧衣裳,想看牛时换洗一下,衣裳虽破,但总不能太脏。日方过午,太阳毒辣,热得连知了虫都不敢吱声,只是静静地躲在树叶底下歇息。钢头来到小溪边换洗衣裳,顺便洗个澡。山水有点凉,她站在小溪里,水才漫到髂膝头,用换下的衣裳带着水往身上浇,往身上搓。最后蹲在水里搓搓下身,略漂一下,就匆匆起来擦干,换了衣裳。孙子在草坪里大鸡爪树脚下,一个人在那里,钢头不敢久洗,洗好快回。

孙子手里拿一个画眉在玩。

钢头问:“崽也,哪来的画眉,我崽才五六岁,白手捉不得鸟,是哦?”这里的风俗说,白手捉得鸟,一世关不了,不吉利,一世人总会犯法不断,挨官府捉去关。

孙崽说:“是癫子给的。”

李九达从小就会装山,前年大办钢铁,他家的铁猫都被搜去炼铁了。现在他只用绳子下套,时不时得个竹鸡寒鸡,时不时得个聋猪箭猪。这些不能拿回家,不敢破坏大食堂,只在山里烧啊烤啊,自己吃过后,再拿一些熟肉回去给家里。这下得个小画眉,送给钢头的孙崽耍。

钢头这才放下心,转又想,这个癫子整天就在这里,莫连老娘洗个身都看见了?想着,她半冷不热地独自笑了一声。

余干事还在胜利大队蹲点,他最近已当武装部长了。这天他又到上山屯,覃英梅的老公给他让路,叫了一声“余干事”。

他突然停下脚步,瞪着覃英梅的老公说:“我当部长了啵,不是干事了啵!”

这天钢头回家稍晚,小儿子尽管有病,也挣扎着去挑水,正常人挑两大桶,他只挑半小桶。让路时,他也叫了声“余干事”。

新部长最恨别人还叫他余干事。他没仔细看是谁,张嘴就呵斥:“余干事是你叫的嘛?”

余部长一边发气训人,一边顺手推一下水桶。没料到钢头的儿子弱不禁风,连人带桶,踉跄倒下。余部长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年纪轻轻的男子汉,不去做事情,挑什么水?”

钢头回家时,儿子吐血。她听说是余干事推搡的,呼喊几声“天啊,看啊!报应啊!”骂了几句后,她把那个画眉杀了熬汤,家里的小灶,是队里准许的。

第二天,有几头牛走得比较远,上了坳,钢头去拦回来。孙子在湿地玩耍,水竹篼下有一只大螃蟹,青绿色的背壳,红红的长脚爪,两个大夹张得老大,举得老高。孙子要捉螃蟹,却被夹得哇哇大哭。

钢头听到哭声回来,见李九达在。他用细绳子把螃蟹绹起来,正和孙子一起玩耍。

李九达转身走出几丈远,在小溪边,竹丛下,不知干些什么。

钢头问了一句:“不是癫子吗,不癫了?”

李九达半说半唱:“烧柴不燃生火烟,有病难诊人变癫。癫来山里遇药婆,一个是神一个仙。”

完了他也问:“你不是药婆吗,给点药给我诊癫病呗。”

钢头也半说半唱:“树叶青青树叶尖,树叶黄了人也蔫。药婆无药诊癫子,分明是鬼不是仙。”

李九达这下真唱了:“十王山里坡连坡,黄泥坡下有条河。河边没有人,有对老公婆。公婆去那比一比,看看合不合。”

钢头对唱:“十王山里沟连沟,山沟里头有水流。水边有个人,还有一个牛。牛不老实人偷去,剐你瘟牛头。”

孙崽的眼缝变得长长的,钢头抱他睡觉,不唱了。

过一会儿,李九达从沟里上来,手里拿一大把不出林。

李九达说:“昨天你崽挨干部伤着,都晓得了。不出林治肺吉核好是好,就还少一味冰糖。”

钢头说:“不出林一直吃,蛮难寻的,多谢你。冰糖就莫讲了,恁贵重的东西,哪吃得起?”

钢头可能是去小解还是什么,想把孩子放到石板上。李九达说帮她抱一下。

癫老头从钢头怀中抱过孩子,伸手抱的瞬间,两手故意在钢头的肚子上、双奶上用力碰一下。

钢头去树丛里回来,癫子特意坐在树荫最密的地方,不让日头晒孩子。递还孩子时,他又用力往钢头的怀里碰几下。

两人并排坐着,小孩横躺在钢头的怀里,癫子不停地抚摸小孩的脚。摸着摸着,手顺着小孩的腿一直摸到钢头的肚子上,摸到她的胸前。

癫子脱衣裳铺地,抱过小孩放在衣裳上。他搂住钢头,两人一起挪步到竹子背后。钢头躺在软软的干草上,癫子剥掉她的衣裳裤子,趴在她两条白里带青的大腿中间,胯下重重地撞击,两手还伸得老长抚摸肥白的双乳。在这饥饿的年月,他们比别人吃过不少山珍营养,骨肉还美,力气还沉,体水还充沛。这么空阔的大山里,没有别人,只有这两颗心激烈地蹦跳、奔放着。躺着望朵朵白云,趴着看野草青青,四野寂寥,只有这两个人在呻吟号啕,发出的声音瞬间被山林吸纳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头天晚上钢头因为小儿子吐血骂了余部长,这事杨德汉和张良珍都晓得了。两人琢磨,队里这样照顾钢头,原先让她牵牛,现在又看大帮牛,走轻边,还不满足。干部有一点点不小心的地方,就骂天骂地。一定要好好抓她查她,天天进山,不信她没搞私捞。

就在李九达和钢头奔放完的这天傍晚,钢头神清气爽,带着孙子赶牛群回村。到村口,杨德汉和张良珍领着两个民兵,拦住钢头搜身。德汉上来二话不说,拿过钢头的背篓,把东西全倒出来。老天有眼,千幸万幸!往天时不时还真装山薯啊、野豆啊、鱼啊,今天只装着癫子帮采的一大把不出林,还有那只螃蟹!儿子肺吉核用不出林,没什么好讲的。孙子抓个螃蟹玩耍,也不足怪。几个人搜不到搞私捞的证据,只好作罢。

到了冬天,又冷又饿。生产队隔好长一阵子才能领回些调拨来的米,虽说按四两、三两、二两标准供应,但是何曾有过足数?

竹筒蒸饭,吃完定量,肚子还饿得咕咕叫。

林老爹说:“可惜蒸饭的是硬竹筒,若是软东西,翻过来舔一下也好!”

覃英梅家里有个小锅头。她家公悄悄捞点小虾,提了半桶水,晚上用小锅头偷偷煮虾。他实在虚弱透了,身靠那只装水的木桶,还没等到开锅,就断了气。

村后头张家的孙崽,整天吃鸡爪果、野尫果,吃得太多,已经五天拉不出屎,头烧得厉害。

大食堂本有三百多人吃饭,一年来死了二十多人。现在一半以上的人都已浮肿。下村伯娘的老公浮肿本来不厉害,偏偏贪吃。食堂煮饭的是他侄崽,他开饭前没事到食堂瞎聊天,趁别人没注意,侄崽不会说他,就偷偷喝了几大瓢猪油。保管员进来见他满嘴是油,盘问他承认了,害得侄崽挨批,丢了煮饭的差事。队里还要批斗老头子,不想他回家后就上呕下泻不止,喝油多了会滑肠,吃饱肚子却要了命。

下山屯情况也差不多,但饿终归饿,死终归死,唱终归唱。李九达在村里唱了喊了几天,唱完喊完今天又蹿来十王山,见到了钢头。

他说:“冬天没什么好挖好摘,这阵子装山下套也没得什么野东西,难了。”

又说:“干部抓得恁个紧,饿死也不给自己搞点吃的。我们那个狗×的队长,呸,小时候叫作毛虫,大了叫李崇敬,最不是东西,连他爸也不放过,昨夜斗他爸。没见过这么积极,积极得脸都不要。”

钢头问:“怎个斗他爸?”

李九达说:“队里挖红薯,他爸饿了,顺嘴啃了一个,还偷偷装了两个。公社通知下个月开万人大会,这个毛虫,向大队说,要把他爸交到万人大会上斗。他特意在队里开社员大会,做了个尖尖帽给他爸戴,预先斗了一场……

李敬崇问他爸:‘你姓什么?

他爸回答:‘姓李,同你一个姓。

李敬崇又问:‘多大年龄?

他爸回答:‘记不清了,回去问你妈,她记得。

他又问:‘民族?

他爸说:‘原来是壮族,后来是汉族,如今是瑶族了。

李敬崇大声呵斥:‘你老实点,民族还会变嘛?

他爸说:‘你外婆家是壮族,招我入赘,像给她家当崽一样,就算是壮族了。我和你妈回老家住这么多年,又恢复了汉族。今天戴尖尖帽,变尖头瑶了。”

李九达说完昨夜斗争的事,直摇头,直叹气,说:“这样对自己的老子,是人吗?畜生一个!就这样也算积极,还想往上爬?”

钢头的孙子骑在牛背上,隔着竹丛,在草地上玩耍。李九达和钢头在大鸡爪树下坐着,已好多天没见,这对独男寡妇又急不可耐起来。李九达抱来一捆枯黄的软软的芭蕉叶铺在地上,正去抱第二捆的时候,钢头躺到叶子上。她年轻时就娇,现在也是,每次都躺下,等男人给她脱衣裳裤子。

正当李九达又抱回芭蕉叶的时候,钢头突然一骨碌翻转身起来,嘴里说了一声“妈呀!”就跑开了。

李九达蹲在地上,仔细翻检钢头躺过的地方,嘟嘟哝哝说:“怎的?有刺?没有啊!有蜈蚣虫?没有啊!”他心中急得难受,抱怨钢头怎的跑了呢。

杨德汉、张良珍在天子山时捆打钢头,要拿去劳改没拿成。前些天抓她搞私捞,也没抓成。这次钢头是在劫难逃了。

经过商量后,张良珍向队长说要开群众大会斗钢头。

杨德汉代表大队的意见,说:“大队支持开群众大会,像钢头这样的坏人,必须斗,必须整,让她夹起尾巴,也好教育群众。”

这天傍晚,冷风习习,斗争大会在晒谷场上举行。张良珍把钢头从家里扭来,后面跟着一个民兵。会场中间放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放一盏马灯。钢头站在桌子前。

张良珍公布钢头的罪恶:“第一搞迷信,作蛊放药,特别在天子山,放药害了很多人,破坏大办钢铁。第二搞私捞,牵牛看牛这几年,挖山货,捞鱼虾,广大社员都挨饿,只有她吃得胖。第三搞男女关系,作风败坏。”

她大声呵斥钢头:“你必须老老实实,低头认罪!”

钢头说:“天子山我没作蛊,都说我放药,放哪门药?上级都说是流行性感冒。我没搞私捞,都是给我崽挖草药。讲我搞男女关系,哪个看见?捉奸要拿双!”

张良珍说:“有人作证!几个娃崽家在树上摘鸡爪,你躺下干什么?”

钢头说:“我累了,懒了,想歇一下。哪个看见我搞男女?看见我脱衣裳脱裤子没有?”

作证的两个娃崽说:“还没脱呢。”

张良珍说:“等你野老公帮你脱呢。”

钢头说:“我有崽有孙,老太婆了,空壳壳一个,不是年轻人,哪里有野老公。”

钢头这句话又戳了张良珍的心。她想起在天子山时就被钢头说风凉话,心中更加气愤。

杨德汉大声质问:“你看到树上有娃崽家,吓得跑了,心里没鬼,你跑什么?”

钢头说:“癫子来,哪个不怕?怕了还不跑?”

杨德汉说:“你不老实,把你划成坏分子,当四类分子管起来!”

钢头饿不哭,死崽死媳妇不哭。现在说要划分子,她哭了。一边哭一边大声说:“说我是坏分子,几年前我还是军属!我崽跟共产党毛主席去当解放军时,你们还躲在篱笆脚吃鸡屎呢!”

钢头千坏万坏,一说是老军属,杨德汉就没了办法,只能自己找台阶下,说:“你必须老实,等调查清楚。我告诉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场斗争会,本想把李九达也抓来,但他不属上山屯生产队管。下山屯却说,一个疯子,怎么斗?事情不了了之。

从这以后,癫子和药婆不再见面。

十一

杨德汉七九步枪不离身,整天都到生产队检查工作,了解情况。他从这个村巡到那个村,经过田垌,经过野地,还翻过隔在里头边外头边中间的那座山。他眼水不准,但喜欢练习。在荒野和山路上,看见四处无人,就用步枪打鸟,民兵营长练枪法很正常。群众在田间做事情,听见远远有枪声,就晓得是德汉打鸟。众人说,都快饿死累死了,哪像他家,总能吃鸟屁股。

讲起鸟屁股,杨德汉家有一样趣事。这个地方的风俗,鸡屁股肉多又软,是专门敬老的。鸡腿是小孩吃的,说吃了跑得快。所以逢时过节杀鸡,这两样都被老人小孩包了。不但杀鸡,偶尔打得个鸟,比如野鸡、竹鸡、寒鸡、水公鸡,只要大一些的鸟,也都这样。这里的土话,“鸟”讲成“屌”,麻雀鸟讲成麻雀屌,鸟枪讲成屌枪,如今年轻人慢慢地不按老的念法,老年人都还是这样叫法。民国时乡村动员抗日,唱“日本大调兵,打进我中国。中国不可亡,快快去当兵。”杨德汉的奶奶不晓得什么是大调兵,还以为是背鸟枪打鸟的兵,她唱“日本打鸟兵……”大伙都好笑。后来有一年,杨德汉还小,她小姨娘来他家走亲戚,碰巧他爸打了一只大野鸡,全家大吃一顿,专门留下鸟屁股,好让小姨娘回家时带给外婆。第二天小姨娘回家,出门走了一阵,德汉的妈才想起,急忙用叶子包好,让德汉拿着去追。德汉边跑边喊:“小姨娘,鸟(屌)屁股!小姨娘,等等,鸟屁股!”众人看见,都哈哈大笑。德汉小时候,伙伴们跟他吵架,都说:“你姨娘等屌屁股呢。”自从粮食紧张,他打的鸟,时不时也分一块给张良珍。有人说“德汉给良珍鸟屁股啦”,马上又有人说“不对,是良珍给德汉屌屁股咧”。

这天下午,日头快落山,社员还没收工。杨德汉肩挎步枪经过地头,看见两个人正在一个老坟边低头弯腰挖着什么。钢头带着孙子,赶牛回来经过,也隔着水沟看。

杨德汉走近看,一个是杨德品,另一个是大集体搬来住的张道开大叔。

德汉问:“集体没收工,你们做什么?”

道开叔说:“挖地头蜂。”

德品老婆良珍平时对老公爱搭不理,只有民兵营长来家时,她才有说有笑,满脸春风。一而再、再而三这样,德品心中也不爽快。现在看德汉来了,德品不答话,装没听见。

德汉本想训斥他们不好好出工,看是德品,不好说什么。

德品和道开叔挖的这种地头蜂,长得很像蜜蜂。但蜜蜂生活在山上,在绝壁上筑巢。地头蜂筑巢在地下,经常住在洞穴里、坟墓里。

德汉说:“你们要挖坟揭祖啊?”

道开叔说:“没揭开,就挖个洞,没事。再说你看那石碑,是地主家的老祖坟,挖点没事。”

平时挖地头蜂,要的是蜂蛹,煎着吃,也有炸了吃。没想到,这次打开蜂巢,没有虫蛹,一层一层尽是蜜糖,厚厚的,黏黏的,亮汪汪的。

德品和道开叔真想吞几大口,但这号蜜糖吃不吃得,心里没把握,想吃又不太敢。

德汉平时看德品就不顺眼,现在正好怂恿他,这么多蜜糖,若是他吃了没事,自己就好跟着吃,跟着分一些。

德汉说:“昨天我和大队长公社开会回来,路上也有人挖这号蜜糖,吃得饱,比山上的蜂蜜甜,还有点酒味。”

德品又饿又累,听德汉这样说,本想再问一遍,但顾不得了,掰开蜂巢,一块一块往嘴里送,边嚼边吞,黑黄的糖浆直从嘴角流出,甜啊!真过瘾啊!

杨德汉又朝着钢头说:“莫在这里,看什么?”

钢头边走边琢磨,杨德汉瞎说哩,昨天明明来村里,还去下村,在坳上打了一炮鸟崽,讲去公社开会,哄哪个?

道开叔五六十岁,动作慢,到沟里洗一下手,返回来也吃了起来。刚吃了两三口,看见德品倒在地上,嘴巴直吐白沫。

道开叔慌了,想去扶德品,刚站起身,眼前发黑,天旋地转,随即也摔倒不省人事。

德汉呼叫,来了很多人,往德品和道开叔嗓子灌水,然后抱到牛背上横趴着,肚子在牛的脊背顶,头和双脚垂在牛背两侧,让肚子里的水流出来。一边急救,一边派人去叫医生。一个多钟头医生才来,道开叔捡回条命,德品已经死硬过去。

杨德品两公婆过日子,上无老,下无小。平时张良珍总看老公不顺眼,不理不睬。这下她才感到,没了老公没有家,你再风风火火,也没了归宿。刚三十岁,往后投身何处、命寄谁家?埋葬完老公后,连续三天,杨德汉都来安慰她,说担心她一个人害怕,想再留晚一些,她怎么也不答应。

余部长在胜利大队蹲点一年多,样样事情抓得紧、抓得狠,还特别关心妇女工作,全大队三十多个生产队,多数妇女队长,只要他通知一声,都去大队部向他汇报情况。张良珍也去过,那天晚上正好余部长一人值班,良珍在大队部过夜没回家。为这事德品和她闹了几天别扭。隔壁下山屯的刘达,六十几岁,儿子在外面当解放军,儿媳妇在家劳动生产,年轻漂亮,余部长也和她好。余部长下队到下山屯,在食堂吃过晚饭,说是连夜回大队部,其实两人在村外稻草堆里相会。刘达老头能感觉出事情的端倪,想和杨德品一起去告余部长,但一天拖一天,也告不成。德品死了几天,余部长半夜来上山屯,张良珍不开门,余部长走七八里路来的,气得直咬牙,又不敢声张,只透过窗户压低声音说:“求你了!”一会儿又用手“咚!”“咚!”“咚!”砸窗户,说:“你莫想进步了,哼!”

过了不到半年,张良珍的娘家给她讲了一门亲,在山外,是个老实人家。

杨德汉对良珍说:“莫嫁这样远,里头边、外头边这么多生产队,杨村啊,下山屯啊,没有老婆的男人多得很,你嫁哪个不好,还在胜利大队管辖,我管得上帮得上,你还能当妇女干部。”

良珍想,你管我顾我,你不唆使吃蜜糖,德品也不会死,我哪会落得这样?你就是不想让我走,让我不明不白地跟着你呗!当妇女干部,杨村的桂芳,下山屯的凤琼姐,人家妇女队长当得好好的,还认得字,哪一个不比我强,我去了就当妇女队长,人家呢?别拿我当哈子耍。

最后,张良珍嫁到山外隔壁公社。离开上山屯的早上,在村前路口,她碰见钢头。钢头指她一下,吓得她背皮发麻,怕是放药。

钢头和声和气地说:“后生家恁可怜。嫁头回是一朵花,嫁二回就是豆腐渣。抬脚过去,能嫁个好人家就好,敬惜自己哦!”

十二

县里开四级干部会,传达上级指示,说大跃进几年取得了辉煌胜利,人民公社结出累累硕果。社会主义革命是长期任务,共产主义的大厦不能一天建成。由于暂时困难,食堂先下放,大集体也要解散,实行小队核算。

村里队里贯彻什么东西都没有这个快,大食堂下放,把米一分,说散就散。大办钢铁时,明明把锅头都上交了,一夜之间,家家户户不晓得从哪里又冒出了锅头。

这个说:“你也偷着藏一个?”

那个说:“就许你家留后手?”

大集体散了,各村回各村,各户归各户。张纯的妈抱着孙子回家,这是得回。可惜那个快回才几个月大就折了,再也回不来。

家家户户飘起了炊烟,大家饿着肚,光闻这火烟也觉得亲,觉得香!

有的挖薯粮,有的掐木耳肠,有的割艾蒿,拿回来和几两米拌着煮。

水库里鱼闹光了,沟里虾捞完了。年轻人今天打得一只山猪,过十天半月得一个山羊,这里的风俗见者有份,分不到皮肉,最少最少也能分得一点白白的板油,平常无人要,现在求之不得,越肥越好,腥膻也能给肚子添油水,真香真甜啊!

大集体解散时,大猪场的猪崽便宜作价卖给社员,家家户户都养了猪。春天来了,雨水丰沛,四野青青,猪菜有的是。猪崽大概也吃够了大猪场的苦,现在单独喂养,一个个肯吃肯睡,身架拉得长长的,毛水亮亮的,长得快啊。

队里给各家各户分自留田,人口多的家庭最多得三分,人口少的也有一分。钢头家得了一分半。社员们早上七点准时出工,晚上六点准时收工,剩余的时间才种自留田。

钢头一般八点后才放牛,牛一夜过来把肚子里的草不停地磨,用不着放得太早。这样,她正好有时间种自家的一分半田。虽说没做过重体力,但因为比别人有时间,一分半田,用不着费劲就能种得很好,秧是最早撒,苗是最早插,田是最早薅,禾也最长得好。大家都说她变了个人。有人出白头贴编她:改变了,钢头变成药婆妈。旧年生产不会做,今年生产自家抓。

到了五黄六月,她的谷子黄了,打了,人家的还没黄,队里的还没抽穗。

张龙说:“钢头表娘,借一箩谷子给我,度这青黄不接。”

这么多年,钢头第一次听有人叫她表娘。心想,借谷子,不怕放药啦?

队里种田虽然已开始用肥田粉,但得花钱买,大量使用的还是粪肥。各家各户的大粪塘,随便挑,挑了谁家几担粪,挑的人告诉记工员,给那家人记工分,十八分一担。一等劳力做一天事情才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