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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爹和狼的故事

2015-09-25童立太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10期
关键词:公狼母狼大舅

童立太

外爹(方言,外祖父的意思)家住在安徽,某个丘陵地区。

1952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外爹从山上砍草回来,走到离家还有四五里的地方,发现右边的山坡上50多米处有一只狼,当时他并没有十分在意。山里人都知道,在野外碰到狼都是互不干涉,大路通天、各走半边。谁知这次那只狼和外爹平行地走了起来,并且还不时地望着他。当然外爹也是一边走一边不时地瞅着狼的,否则狼的举动他怎能那么清楚呢(老乡们说,在野外碰到野兽时,是不能对它的眼睛直视的,否则野兽会以为自己受到威胁而攻击你)。外爹看到这种情形,心里突然来了兴致:“怎么,看上我了?想跟我玩玩?”他心里这么想,脚下的步子也放慢了许多。正在他思考下步如何进行时,忽然听到左边有草动的声音。回头一看,才发现左边距他30多米处还有两只狼,并且在向他靠拢,这时外爹才意识到情况的严峻。他立即放下草担子,迅速把扁担抽出来,并向前走了10来米,此时那三只狼也向他合围过来。

他七八岁就开始练武,直到49岁从未间断,行动敏捷、力气很大。凭他那身功夫,一只狼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但要同时对付三只凶狠而又狡诈的狼,可谓凶多吉少。

外爹镇定下来,两眼瞟着左右三只狼。在他向前走了10多米的时候,左侧两只狼中的一只已经赶到了外爹的正前方,挡住了他的去路,现在已经形成三面夹击的态势。外爹这时才明白,这三只狼之所以没有急着发起攻击,原来是在布阵。同时他也看清楚了,右边山坡上的那一只是公狼,而且是头狼,左边两只是母狼。头狼的个头较大,也显得冷静、沉稳,是即将发生战斗的指挥者,也是他要格外注意的对象。它们根本就没把外爹这个半截老头放在眼里,在它们看来,眼前这个猎物是到嘴的了,余下的仅仅是时间了。

未等外爹多想,头狼就从右侧后方猛扑过来,头狼的行为像一个信号,更像一个行动命令,两只母狼几乎同时分别从左后侧和正前方向外爹扑来。让这三只狼始料未及的是,眼前这清瘦的半截老头,双脚猛一跺地、大吼一声,不仅吼声如雷,就那双脚跺地的声音也是那样的惊天动地!只见他旋风般的抡开了手中的扁担,先来一个大盘旋,狼的三个方向的猛攻立即半途被制止,并各自向旁边躲闪开来。外爹的扁担一抡开,便是一整套紧凑而又连贯的搏击动作。他的一个大盘旋迫使三只狼各自躲闪还未站稳之时,转身一个箭步,用扁担对准头狼,“嗖”的一声直刺过去。头狼敏捷地向后一跃,他虽然躲过外爹这“清龙出水”的一招,但也着实被吓了一跳。也就在这时,原来正前方的那只母狼,趁外爹转身刺头狼时,从后面一跃而起,向外爹的后颈部扑来。外爹身子未转,但手中的扁担却闪电般的从腋下向后斜上方猛地回刺过去,这一招叫“瞻前顾后”,只听“噗”的一声,扁担便从那只母狼的腹部深深地刺了进去。同时外爹就地一个转身,他手中的扁担也随之顺势向上猛地一扬、一旋、一抡,那母狼的内脏不仅被刺铰破裂,而且从半空中被甩出两丈开外,它血流如注、痛苦地呻吟着瘫倒在那里,完全丧失了战斗能力。

外爹手中的那根扁担,可不是普通的扁担。当地砍草的人为了挑草方便,都在扁担两头锚固上像匕首一样的铁器,挑草的时候,扁担向两个草捆子一插就行了。铁器长约25厘米,厚4~5毫米,尾端呈扁圆形,套在扁担的两头末端,再用铆钉铆住,十分牢固。铁器的尖端呈双刃匕首状,长约15厘米,此扁担经常使用时,那两头的铁器被磨得锃光瓦亮、锐利无比。外爹的扁担两头的铁器是找铁匠专门锻造的,不仅使用的是上等的好钢,而做法和形状也与一般的不同,它的前端有点像红缨枪的枪头,并且还留有两道出血槽。外爹有了这条扁担后,把原来学的枪法和棍法揉到一块,自创了一套“扁担花”经常习练。实质上那扁担可是外爹最称手的随身武器。

仅一个回合对方就失去了一员大将,双方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变化最大的还是来源于心理。对于狼来说,眼前这个清瘦的半截老头不再是那么瘦小,它们面对的不再简单的是一个猎物、一顿晚餐,而是一个对手、一个敌人,一个可以杀伤自己的不可小觑的敌人!对于外爹来说,一开始他就决定必须尽快改变三面受敌的局面,这是单一对群体格斗的一大忌。狼一开始那轻敌的神态他看得很清楚,这也是他最想得到的势态。他向头狼进攻的那一招,虽然迅猛,但那是佯攻,真正的用意是引诱身后的狼上来,未想到他目的实现得那么容易。剩下的两只狼,不知道是受外爹的驱赶,还是对外爹的惧怕,一直呈八字形活动在他的前方。

战斗在继续着,虽又有几次交手,但都没有伤及对方,双方陷入了僵持阶段。狼放慢了进攻的频率,外爹似乎也有点累了。这时他站在路的当中,把扁担斜靠在肩上,抽出插在腰间的旱烟袋,他竟然别出心裁地要抽袋烟!就在他点火的当儿,两只狼同时从前面两侧猛扑过来。两只狼虽然是同时,但目标却不同,母狼对准的是人,公狼却想用身体去撞开斜靠在外爹肩上的那条可怕的扁担。此时只见外爹“嗖”的一声甩掉了手中的烟袋,猛地向后一跳,扁担也随即滑入手中,他顺势一扫,公狼的屁股被扫了一下,虽然伤势不重,但血还是流了出来。而外爹在用扁担扫向头狼的同时,飞起一脚踢中了那母狼的后裆,那母狼一下便栽了个180°的大跟头。外爹还未等它爬起来,他手臂一翻,那条扁担旋即飞转过来向它迎头劈去,就这一下,那头母狼还未叫一声,就一命呜呼了。

头狼发怒了,极度的愤怒和强烈的复仇欲,膨胀了它原本的凶残和狂野,但同时也压缩了它应有的狡诈和机智,它几乎进入了癫狂的状态,进攻也失去了章法,当它利用山坡的高度从空中向外爹扑来时,外爹这时不仅不躲闪,而是直接迎了上去,他手中的扁担对准公狼的咽喉就直刺了过去,这公狼也是极为敏捷,在空中猛地一转身,扁担从它的耳边擦过,险些把它刺中。外爹的这一击不但差一点要了头狼的命,同时也吓跑了它的鲁莽和急躁,恢复了它的机敏和冷静。它向山坡跑了几步停了下来,两眼怒视着外爹,忽然它伸长脖子、头向天空、做了个长啸的姿势。它的这一举动让外爹突然紧张了一下,因为山里人都知道,狼的这一动作是准备呼唤同伴。狼是群居动物,并且内部等级森严。狼群中狼的个数一般七八只、十几只不等,最少也有五六只,两三只几乎是没有的。它们出去捕猎,一般是两三只为一组,剩下的有的在家守候,有的在不远处,相距也就在两三华里,只要头狼一叫,其他的狼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如果外爹这时再来面对几只外来的狼,那可真的凶多吉少了。

公狼的头仰了一会儿,并没有嚎叫,而是又慢慢地低了下来,恢复了常态,双眼虽然仍盯着外爹、仍充满了仇恨,但眼神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公狼的这一变化震撼了外爹,他读懂了公狼的心思。他非常清楚,这只狼现在要走,他是拦不住、赶不上的;要是叫来同伴也是很容易的。而自己今天为了多砍点草,选择了平时没人砍草、采药的地方,地点较偏,是条生路,所以到现在也没碰到一个下山的人,他清楚此时不会有人从这经过的。但这儿离前面那条老熟路,也只有里把地,他要想离开这里也是很容易的,可以立马走人!凭它一只狼也奈何不了自己,只要一袋烟的工夫,他就可以走到前面那条老路的路口。即使来了狼,它们也不敢追到前面那路口,因为那离村子太近,来往人太多。外爹这时要喊人,还是有人能听到的,因为这时正是人们下山的时候。

此时,无论是两条腿的人,还是四条腿的狼,他们的内心都达到了高度的统一:他们今天算是碰到了真正的对手,必将会有一场殊死的搏斗,谁也不会选择放弃,谁也不会寻找新的外援,谁也不希望有外来的干扰;这场战斗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一场一对一的较量,这个较量必须有个结果,尽管为了这个结果,有一方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但他们不仅对此都不屑一顾,而且都为此激发出极大的亢奋!

外爹在这相持的时候,慢慢地移动到路旁的一棵树前,迅速地解开腰间的绳子,把绳子的一端丢在地上,在不经意间,把绳子的另一头抛过了树杈再用手接住握牢。这一系列动作都是左手完成的,他的右手还一直握着扁担。外爹腰间的绳子也是为砍草而带来的,据说当地人砍草大都带三根绳子,一根系在腰间留作备用。

外爹当时肯定忘记了他那根腰间的绳子,还像腰带一样起着勒衣服的作用,他的褂子没有纽扣,绳子一解开,褂子就敞开了,这样可不利与狼搏斗。他又慌忙去脱褂子,不料在匆忙中又将靠在身上的扁担碰掉到地上,并且还滚到了不是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在这关键的时刻,外爹可是犯了个不该犯的低级错误。这一切当然没有逃过一直盯着他的狼的眼睛,突来的战机激发了它的每一根神经,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来,就在它冲到外爹面前时,它没有料到,眼前这个本可以一下就置于死地的对手,不仅没有被自己扑倒,竟然能那么敏捷地跳跃躲闪过去了。更让它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他向旁边跳跃躲闪的同时,他那握在手中的绳子猛地一拉,而自己两条前腿的里口反被绳子套住了,随着绳子的上提,它便被腾空吊了起来。外爹握着绳子绕着树紧跑了几圈,便把公狼捆在了树干上。接着他迅速地跑回到草担子跟前,飞快地解开那捆草的两根绳子。幸亏外爹的动作快,等他回来时发现,那狼已快把上边的绳子咬断了。剩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外爹先用一根绳子把狼在树干上捆牢,然后再把另一根绳子断成几截,再把一截截麻绳散解成几股细麻匹,最后用麻匹把狼的腿和嘴捆住。就是在捆嘴的时候费了点事,外爹的手臂还是被狼咬破了。

外爹那脱衣服、掉扁担仅仅是诱狼进攻的计谋。后来有人问外爹,如果狼没有跳到绳圈中怎么办?外爹说,即使我没有套住它,就一只狼我怕它什么。只是我想活捉它才这样做,要想打死它,只要它到我面前,不用扁担它也死定了。

在这场一对一的较量中狼是彻底失败了,它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它有一百个理由愤怒,最让它愤怒的并不单是自己的失败,而是失败得太屈辱!在人的世界里,对手在关键时刻所犯下的看似低级的错误,往往都是陷阱!也许它现在明白了,因为它付出了极其惨痛而又屈辱的代价!

外爹一个人打死两只狼、活捉一只狼,而且还是只头狼的事,很快像神话一样在附近的几个山坳中传开了,一下成了这十里八乡的英雄。

那只公狼被带回家以后,外爹在皮匠那里定做了两个牛皮套圈,分别套在它的颈脖和两条前腿内侧,两套圈之间又用双层牛皮的皮带连接牢,这皮带再和一根很粗的铁链子连上,这狼便被拴在院子里一个木桩上。可最初狼就是不吃东西,开始两天外爹用皮鞭子抽它,第三天、第四天外爹不打它了,而是蹲在它旁边对它轻声细语地说话。不知是慑于外爹的声威还是被外爹的情致所动,第五天它开始吃东西了。狼的食量大得惊人,这样外爹和大舅在砍草和采药的同时,又增加了打猎的任务。

喂狼的事一直由外爹一个人干,开始他是把狼食推到它能够得着的地方,后来外爹利用喂狼的机会逐渐向狼靠近,再后来外爹开始用手轻轻地抚摸它,最后他竟能牵着狼四处溜达了。外爹在和狼说话的时候,总是以他那特有的口语方式亲昵地称呼它:“你这个小狗日的”,久而久之,“狗日的”便成了这只狼的正式名字了。最有意思的是,这只狼很快就认同了这听起来还算上口的名字。也许是因为这是它有生一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所以每当外爹喊一声“小‘狗日的”,它都显得很兴奋。外爹最开心的事,就是牵着他的“狗日的”四处逛悠,并对它亲切地说说话。大舅说,外爹一向不爱言语,就是对他最宠爱的女儿———我的母亲,话也不多,但是对他的那个“狗日的”,一天到晚有说不完的话。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妈妈在院子里踢毽子,“狗日的”突然向妈妈冲了过来,虽然链子的长度及时地制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但妈妈还是由于被惊吓而病了一场。当时正好有一个杂技班子路过那里,在大舅的劝说下,外爹以10块大洋卖掉了“狗日的”。“狗日的”被卖掉以后,原本就不善言语的外爹话就更少了,并且脾气也比过去烦躁不少。

后来大舅家那里发现了铜矿,铜矿矿场从当地农村招了一批矿工,当地的很多青、壮年就是从那时起,由农民变成了国家产业工人。大舅是首批被招的铜矿工人,并且因为他工作踏实、任劳任怨、表现突出,很快就被提为班长。

铜矿的矿区离大舅家有十来里路远,大舅平时都是礼拜六下午回家,礼拜一早上赶回矿上。

1953年农历七月初七(人们之所以能记住那天是礼拜天,因为大舅头天下午即礼拜六从矿上回来住在家里),凌晨四五点钟左右,好像有人要从窗户跳进来,因碰掉了窗户的支撑而未得逞。那时的窗户都是用木条子做成木格子状的,没有玻璃,而是在木格子上面糊上一层白纸,用来挡风、采光。窗户很小、单扇,窗户的上部用铰链与窗框连接,天热时用木棍从下边将窗扇撑起通风,那支撑的木棍一掉,窗扇便自动落下关闭。

外爹听到动静忙下床开门出去,一开门他便看清了,原来是他的“狗日的”回来了。外爹激动地喊着:“你这个小‘狗日的!”他呼喊着就向“狗日的”奔了过去,不料他的那个“小‘狗日的”不仅不领情,而且还以截然不同的状态向外爹猛扑过来。也幸亏外爹的身手敏捷没有被它咬着咽喉,但他的后背却实实在在地被撕下一块肉来。正当它准备发起第二次进攻时,被及时赶到的大舅当头一棒,结果了“狗日的”性命。

然而,外爹不仅不领情,而且还骂了大舅。更让他不能容忍的是,当他从铜矿医院包扎好伤口回来,大舅已叫人把那“狗日的”皮给剥了下来。外爹怒气冲冲地奔到大舅面前狠狠地揍了他一下。“狗日的”尸体没人再敢动,肉当然更不准吃。外爹找木匠做了个小棺材,然后他又亲自跑到南面的山坡上,精心地选了块墓地,把“狗日的”葬了起来。几个帮忙的和看热闹的人都相继回去了,外爹没有走,坐在那里抽烟。大舅和离去的人分别打了招呼后,又回到外爹身边坐了下来。因为他看外爹的心情不好,便决定留下来陪陪他。

外爹抽了几袋烟以后终于开了口:“这个小‘狗日的这次能跑回来,不知费了多少事、跑了多少路、受了多少罪!它是来向我讨血债的,是来报仇的!这个‘狗日的一天也没有忘记报仇,我从它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你们以为我养它就像你们养狗喂猫似的?那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知道它时时想着报仇,时刻准备下手,但它精着呢,它也清楚我不好对付,弄不好,仇没报,自己反给搭进去了。它也看出了我的提防,它看到我每次牵着它的时候手里都拿着家伙,它更清楚我的手段。你还记得我在它面前一拳就打死家里那条个头不比它个头小的狮子狗吗?”

外爹突然回头问了大舅一声,大舅说记得。

外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们当时怪罪我,我没有吱声,你们不知道咱家那老黑(狮子狗的名字叫老黑),平时见它就狂吠,那天我在旁边看得很清楚,一来是老黑狗仗人势,二来它仗着‘狗日的被拴着,上前就咬,结果反被‘狗日的咬伤了。看出来它找我报仇一直没能得手,正好借老黑出气。我一来是想让它看看我在帮它出气,二来我更想让它看看我的手段,像它那样个头,我不用家伙只需一拳就行了。再说咱家老黑都七年了,也太老了,有时我看它经常发呆,我怕它疯,老狗容易疯,要是成了疯狗就麻烦了。况且家里有只狼,哪还要它看家护院!大愣啊(大舅的乳名),不管是狼、狗,甚至是老虎、豹子,它们身上最弱的地方就是鼻梁上面、两眼中间下面的那块地方。不管是多厉害的狗或狼,就是一般的人拿着棒头朝那里一夯、有劲的人只要对准那一拳,它不死也瘫。你那天打‘狗日的,碰巧正好打到了那个地方,我在山上打的第二只狼和咱家的老黑,都是照准那个地方下手的。这儿的人说狼身上最弱的地方是腿,说狼的腿是麻秸做的,最经不住打。还说什么麻秸打狼两头怕,那纯粹是胡扯!他们根本就不懂。”

外爹又点上了一袋烟,抽了几口接着说道:“‘狗日的找我报仇不成,想对你们下手,那可不行,就是那天它要咬二丫(我妈的乳名)才让我害怕的,我也是想到这一层才把它卖掉的。它是只最好的狼,也是个最好的对手。从那天在山上它放弃吆呼同伴,要和我一对一决个输赢,我就特别看重它!当时我就决定不能轻易地打死它,想法把它弄到手,养着它,让它来陪我。有它在,我睡觉眼睛都是睁着的,有了它我就觉得浑身是劲。它比一般人都有种,也从不忘记报仇。大愣啊,我告诉你,它要是个人,绝对是条汉子!”

外爹讲完话站了起来,走到那坟前绕着坟转了一圈,大舅一直跟在他后面,他看了看转身对大舅说:“我们回去吧。”

在回家的路上,一开始谁也没说话,快到家的时候外爹突然语气凝重地对大舅说:“咱家祖辈习武,我也教了你几年,你练得就是不精、就是不上心。一是眼睛不行,练武的人都是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一看他眼神就能知道他要干什么。那个‘狗日的太精,你要不会看它眼神,不知道它在想什么,你早晚有一天要吃亏。再就是你的耳朵也不行,有功夫的人耳朵都特别灵,他能从轻微的风声中听到你的拳脚在哪。我那天在山上要是没有听到左边的动静,及时地看见那两只狼,那麻烦就大了。那声音太小,像你这样的功夫是听不出来的。功夫是练出来的,你要多练,功到自然成。”

我外婆是1950年发洪水被山洪暴发冲走了的,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外婆去世后,外爹对大舅和妈妈更加疼爱,生活上又当爸又当妈,但他一直是以严父的姿态出现在家中,他本来话就少,外婆去世后他的话就更少了。从来没有遇到外爹那天对儿子敞开自己的心扉,谈了那么多的肺腑之言。

“狗日的”被埋葬不久,外爹到铜矿井巷建筑公司构件厂,用水泥板做了块墓碑,在水泥板还没有凝固的时候,他用钉子亲自在上面写了“狗日的之墓”。

1956年大舅结了婚,舅妈也在铜矿工作,一开始他们都还住在家里,后来矿上给他们分了宿舍,他们就搬到矿上去住了。外爹说大舅那房子太小,周围又没有熟人,这门口还有菜园,家里还喂着猪、鸡、鸭、鹅等,离不开,坚决不去。这样大舅依然像过去一样,每礼拜六下午回来住在家里陪外爹,礼拜一早上再去铜矿上班。后来大舅入了党,还当上了相当于工厂里车间主任那一级领导,习惯上称之为中层干部。

1973年春天,大舅家所在的那个革委会贴了一个通知,说从明年开始(1974年)全市范围内实行火葬,严禁土葬。通知贴出后不久,大舅从矿上回来,外爹极其严肃地对大舅说:“大愣,我这辈子就只有你和二丫,把你们拉扯大也不容易,你们必须保证在我死后,不能把我填到那炉子里一把火给烧了。”大舅听后非常为难地说:“俺大(大舅和妈妈称呼外爹为俺大而不爸爸),这个我可保证不了,这儿离城那么近,我又是个共产党员,国家的政策我能抗得住吗?”外爹听后极不高兴,但当时什么也没说。

1973年农历七月初七(他们说也是个礼拜天,大舅正好头天———即礼拜六下午回来,晚上住在家里),凌晨4点多钟的时候,我外爹吊死在房间里。死时,70岁的他上身穿着用那“狗日的”皮做成的马甲。“狗日的”那张皮外爹一直保存着,后来他找了个皮匠把它做了件马甲,除了夏天以外,他一年三季都穿在身上。桌子上写着类似遗嘱的两句话:“不准烧我,把我埋在‘狗日的右边。”

我坐在外爹的墓前,突然想到:那个“狗日的”如果知道,它的老对手在内心深处一直那么敬重它,它一定会感到一些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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