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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人的爱情

2015-09-14刘丽朵

青年文学 2015年12期

⊙ 文 / 刘丽朵

中国古人的爱情

⊙ 文 / 刘丽朵

刘丽朵:一九七九年出生,学者,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大家》《上海文学》《山花》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谁能与共》、随笔集《还魂记》等。现居北京。

我爱一个人,如何让他(她)知道,从来都是一个纠结的话题。今天尚且如此,何况在恋爱不自由、男女有大防的古代。不过不要过分担心,古人永远是很有办法的。

在一个视男女之事为洪水猛兽、在异性之间设立了重重屏障和禁区的社会中,郎有情妾有意的一对男女表白心迹必须遵循两个原则,第一是迅速,第二是隐蔽。所谓迅速,是因为见面的机会太少,又往往很短暂,如果不在有限的时间内表明自己的心意,令有办法的一方想办法或约会或找人说媒,两人很有可能就此永远错过。在这一原则下,最迅速的方式莫过于“相视目成”:用目光告诉对方,“我是喜欢你的”。《西厢记》中,崔莺莺使用了这一表白方式,被王实甫那生花之笔描写得荡人心魄,叫作“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看!“一转”!我们本来以为,又得“相视”,又得“目”,又得“成”,是一套很复杂的眼部动作,没料到被天生尤物崔莺莺几秒钟就搞定了,惹得张生“透骨髓相思病缠”,“铁石人也意惹情牵”,发生了一大篇恋爱故事。

这一表白方式由于迅速、隐蔽、有效,在古代被使用广泛,即使那人的眼睛存在斜视、近视、远视以及弱视等种种情况,没有接收到美人的目光信号,那美人也不损失什么,更不会留下什么表白过的把柄被人发现。其局限是太过含蓄,你无法确定是美人真的对你有意思,还是你自己“妄想被泡症”发作。更为明确但同样隐蔽的经典表白方式,还有“琴挑”和“传简”两种。“琴挑”以司马相如为最著名,他在卓文君隔壁院子里弹了半天琴,卓文君就收拾收拾,跟他私奔了。直到今天,还有很多男生一进大学就开始学弹吉他,一边学一边心里打着到女生宿舍楼下弹琴的小九九。至于“传简”,说白了就是情书,然而情书怎么写,也很有学问。一般来说第一个回合都是传诗,卖弄文采,博取好感,同时欺负丫鬟婆子看不懂。《剪灯新话・秋香亭记》中,采采令侍婢交给表兄商生的诗,题目是咏桂花,内容为:

“秋香亭上桂花舒,用意殷勤种两株。愿得他年如此树,锦裁布障护明珠。”

这样的诗到了商生手中,自然是“惊喜”“事就这样成了”。然而这两种表白方式也有局限,在于须通音律、懂文学,倘若不懂这两样,简直就是被剥夺了表白的权利。然而,我所见到的最精彩的表白,偏偏发生在一个市民女儿身上。《醒世恒言・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一篇,周胜仙在春游路上遇见帅哥一枚,“四目相视,俱各有情”之后,发愁的是如何令那人知道自己是谁,住哪里,此时正巧听得外面水盏响,女孩儿便让卖水的倾一盏糖水来,只呷了一口,便把那个铜盂儿望空打一丢,借口盏里有根草,嚷了起来:“好好!你却来暗算我!你道我是谁?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作胜仙小娘子,年一十八岁,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却来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

故事一 (出自洪迈《夷坚志》)

鄂州有钱的吴家女儿,爱上了对门茶店的小伙计彭先,不知道怎么让他知道,就生病卧在床上。她的家庭本来嫌她爱的那人贫贱,不肯议婚,看着她快死了,才赶紧找来那人,没想到被那人冷冷地拒绝了。吴家的女孩子于是死了。

那人的家庭已经为他找下了妻子。像这种贫寒的人家能够娶进门的,小家碧玉之外,在姿貌上也未必是吴女的对手,但那人只认同他未曾见过的未婚妻,对吴女不仅没有爱,还因为她主动爱他而很鄙薄她。一个女人不应当爱跟她没有婚约的男人,或者,在结婚之前在她心中根本不应当有爱情萌生出来,是那个时代那个阶层的男人必然的逻辑吧,这人不过是习俗的一个傀儡。然而吴女对他一往情深。

后来她被盗墓的樵夫发现并没有死,劫掠到他的家里,变成了他布裳草履的老婆。她在艰难的处境下默默忍受,直到一些年后,他对她放松警惕时,她才要求他办船到她娘家去。跟富户认亲是竖子很乐意的事,谁想到吴女的心思全不在此。

谁也拦不住她径直向茶店奔去的脚步,在茶店的二楼,迎面碰见了他。——对她来说这世界已经天翻地覆过好几次了,他却还在这里,跟六年前一模一样,搬运着茶店的瓶瓶罐罐,用他的脚日复一日丈量着茶店那逼仄的方寸之地。她在这里,跟他对面立着,不用任旁人主张她的命运,她必须抓紧时间向他全盘诉说,这是她唯一的机会。这些年的出生入死中,她每时每刻想着令她“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那个人,想要看到他,亲口问他:“你为什么不爱我?”在他的震惊中,在他因为她无尽的爱感到恐惧时,她要告诉他为什么自己还活着,告诉他噩梦过去了,剩下的只是要“在一起”。她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不料那人伸出大手掴在她的脸上,骂道:“死鬼!做什么大白天跑出来现形!”

她的眼泪奔涌出来。那人在她身后追赶,要把她赶跑,她在情急中坠下楼梯,当人们簇拥过来时,发现她已经死了。——这次是真真正正地死了。

一种爱情,强大而深刻,当它产生时令心灵达到浑融的无我状态,因而始终与孤独相伴。倘若恰逢其人,自然可以死生契阔,否则便是悲剧的诞生。她的家庭得信赶过来,抚尸恸哭,不明白他们亡殁多年的女儿何以在此地出现。将杀人者执送官府之后,彭先为自己辩解道,他以为出现的是吴女的鬼魂,实在料想不到是生人了。经过一番勘问,真相渐渐浮出水面,樵夫被判死刑,彭先得以从轻处理。这一段离奇的事故的确并非他有意的过失。他犯的最大的罪在于不爱她,这罪行虽然足以杀人,却有哪一个法庭来为他定罪呢?因此这世界上有人欲诉无门,有人逍遥法外。纵使难忍一腔悲愤追凶到天涯,也无非落得: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以娼妓为主人公的古典小说,唐有《李娃传》,宋有《谭意歌传》,至清则蔚为大观,形成“狭邪”一类。袁枚有一小闲章,刻有“钱塘苏小是乡亲”,被某尚书看见,大加呵责,袁辩解道:“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而苏小一生的事迹,无非是坚持了一段与书生的爱情。狭邪小说的主人公多是此类,越是妓女,越要写她的“贞”与“烈”,从而名垂千古,而多少四贞五烈立过牌坊的良家妇女往往湮没无传。可见“贞”是不够的,还需“艳”。名姬是天下男人竞相追逐的,却偏要爱穷书生,且不要钱,且可以为他去死。——这是一张传了千年的“神女”脸谱,半是“女神”,文人们歌颂的永远是这一个,至于历史上实有过的数量庞大的娼妓究竟有怎样的内心,怎样过了她们的一生,没有人理会。

《虞初新志・陈小怜传》一篇,内容是妓女故事的典型套路,作者杜濬在篇末像“太史公曰”一样加上了他“徐无山人赞曰”一段,大肆称赞陈小怜的人品。然而陈小怜并非出自文人杜撰,她实有其人,陈小怜的故事中于是有了传统娼妓故事所不能囊括的异质成分:“陈小怜,郯城女子也。年十四,造兵乱,失所,落狭斜。有贵公子昵之,购以千金,贮之别室,作小妻,相好者弥年。”

十四岁前,不论家境如何,她总归是正常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普通少女,不是生来要做娼妓的门户出身。兵乱必伴随着家破,或许有亲人的流散和死亡,那无疑是非常痛苦的记忆。为“贵公子”“贮之别室”时,这孩子顶多十五岁,还天真得很呢,所以两人名为夫妻,其实可能是怪蜀黍与萝莉的关系,有创伤记忆的小怜心理上对这男人的依恋是无与伦比的。然而好景不长,大老婆知道这事后天天磨菜刀,“贵公子”只好卖掉她了事。

后来陈小怜在北京大大地红了,爱她的男人不计其数,跟她吃顿饭都得排上十天半个月。很多有钱的帅哥同她约会,可她一个都不爱,却爱上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穷老头子,其时陈小怜不过十七岁。第一次约会时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你吗?你像极了我的故夫。”那老幕客范性华说:“为什么不去找个年轻人恋爱从良呢?”小怜说:“不到三十岁的,没有人会懂我的心。”

这是一种极年轻的沧桑感,童稚的容颜和内心的苍茫令人想起《杀手莱昂》里那句经典的台词:“是人生这么苦,还是只有童年这么苦?”后来,在陈小怜的劝说下,范性华把家乡的老妻接到北京,而老妻不久就病逝了。于是范性华很感念小怜:非她,他们两口不得见最后一面。——话说你一个五十岁的人以前干什么去了,不知体恤辛苦半生的老妻,还要一个小姑娘提醒后才知?我猜这是因为:陈小怜清新热烈的爱情洗濯了范性华,令已惫懒浑浊、不抱希望的人生忽然沐浴在爱的光辉中,他才知疼知热起来。而剖析陈小怜的心理,这无异于一场“移情”作用,她把范性华当成“故夫”相待,以行动消解着当年“大妻不容”的创伤,虚幻地实现着她已然绝望的爱情。

“最难消受美人恩”,范性华自然要百般筹措小怜的赎身之计,然而办不到。小怜被别人买走时,还留话给他:“妾终不负君也。”可见娼妓故事中自出百宝箱、令书生一钱不费抱得美人归,甚至还剩下不少钱资助书生一直考上进士的事,多半是在做梦。

故事二 (出自齐学裘《见闻随笔》)

武生出现在省城的骑射比赛校场上时,织云只觉得意乱情迷。从前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见到了武生她一下子知道了。可惜这醒悟来得晚了些,她都已经三十岁了。她下意识地拢了一下头发,又低下头看裙底的弓鞋。引得四周的浮浪子弟不怀好意地对她吹起了口哨。

下一场是比赛硬弓,织云兴冲冲地去看贴出来的榜文告示,却看不见武生的名字。听说有人漏领了印票,莫不是他吗?织云打听到关节,花了钱,得了印票送到他的寓所去。他的小厮说他已经去校场了。因为他头场成绩特别优异,主试破例特批他入场的。织云只觉得无法可想,她驱着她的香车儿,再三让那驾车的马快快走路。远远地她看见他在饭铺里,同着另几名武举生员吃进场饭,她找到饭铺主人算清了账,却没有留下姓名。

听说他中了武举人,她托人递了帖子邀他来。听说他到某处看戏去了,便决定到庙里摆戏,又着人请他来看。这是这阵子最好的一天戏,人们都说倘若没有她织云有名的一个青楼行首的面子,纵使够那么些钱,也请不来那么好的班子。她凝妆含笑坐在第一排,为他空出最好的位子。小厮跑过来在她耳边说:他母亲生病,已经回乡去了。

她追到乡间,他已入都会试。她追到京城,他已落第,以武举人拔槽标千总。她赶到淮安,他还没有上任。她买了所宅子,打算请他来住,又听说他被派了外出。听说他回到了淮安,住在亲戚家的大第里,有人来给他提亲。她打听到提亲的那户人家,递了卖身的契子,甘做一名随嫁娘。婚期近了,她病得倒下来,再三求那位从中作伐的中人:请先找人代我一个月,病好了就来。一个月后,她到了他家里。看门的人对她说:“代你的那位就很好,你不必来了。”

她听见他的声音了。他穿好了衣服正准备出门,门外套好了他的车。他依然是那么风姿磊落、英气勃发。他从她身边经过。

“老爷,”她说,“我是那一位要到府上侍奉夫人的婢女织云。”

“如此,谢谢你了!”他对她说,令她心中一惊,还以为他全都知道了。“现在夫人身边的那一位,听说是你帮忙找来的,谁想到是离散多年的从前的小丫鬟。夫人现在高兴得很,你安心吧,过几日送你到长官家中、知州夫人身边去。”

他匆匆离开了。这是她爱他这几年来,唯一的一次跟他说话。她跪下来请求见他的夫人。“其实跟官人并不熟,”她说,“但是因为官人,前后花了几千两银子,跑了几千里路,朝思暮想了这四五年。”

“请让我留下来,朝夕能看见他一眼也好!”

他的家人惊诧又震动。他这才恍然大悟从前奇怪的一切:这几年总觉得有什么人默默地跟随着他,替他销掉一切旅账,他万没想到是一个女人,一个比他大着十几岁、爱着他的妓女。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范牧之死时,董其昌还是儿童,后来,范的儿子范象先成为董其昌的朋友。这一卷禊帖,是他从范象先那里看到的。范象先亦精于书法,且有一种特别的性情,生活在士大夫普遍纵情声色的晚明,他从来不到花街柳巷去,甚至对红灯区绕路而行。他是在一段爱情故事中受伤最深的三个人之一,另外两个人都已经死了。

范牧之出身贵公子,他的父亲位至一品大员,然而他不喜欢炫富,衣装朴素。他嗜爱读书,还考中了举人,对他的父母十分孝顺。然而在他谦抑的外表下潜藏着一种热情,或称之为忧郁,只待机会喷薄而出,然后焕发出一往无前的奇特光彩。他仍然是任性的,并且要求世界听从于他的任性。

他的机会是杜生。他遇到她了,她是苏州阊门一名卑贱的妓女。她不太适应自己的身份和性别,胸中回荡着自我高涨的强烈意志。这种意志,在我们旧时的文化中称为“侠”。“侠”是慷慨磊落的,视世俗如鸿泥。她的眼睛大概是明亮的吧,她的笑容透露出勇敢和刚毅,这是一个在痛苦中表达出异乎寻常的艳美的灵魂,令他一见立刻醒悟:这是他亟待补充的能量,是他失去的另一半,是他无限的爱唯一的去处。第一次见面他们便执手大哭,下指鸳鸯,上陈双鹄,发誓要合葬在一起。周围看见的人,都疑心他们是不是疯了。

他们是果然疯了吧。他甚至可以把她娶回家做小老婆,却不可以爱她,把她视作知己和朋友。地方父母官是他的父执辈,把她解上法庭,勒令她嫁给商人。他找人假扮商人把她买了来。他们私奔到北京。

他们离开了家乡令人窒息的空气,在北京热闹新鲜的气氛中,共同生活三个月后,范牧之死于肺病,这是《茶花女》还是《伤逝》?《茶花女》似乎在讲述忘情恋爱的人终究会死于肺病,《伤逝》则说私奔男女没什么好下场,最终还是死于肺病。运范牧之的尸骨回乡的船上杜生投水,她的长发在水面上漂浮旋转,不一会儿便沉到水底去了。总之牧之是身败名裂了。他的儿子当时还幼小。“范牧之情死”流传在众人之口,禁止小孩打听。陈继儒、董其昌都是他的街邻,这件事在他们心灵上留下很深的痕迹。

他们是怀着“范牧之情结”长大的一代人。陈继儒说,若刘邦没有戚夫人,项羽没有虞姬,他们也不过是两个寻常人罢了。因为有,小足破俗。对范象先来说,他的父亲意味着羞耻,然而也意味着爱。他发现长辈宋仁卿那里藏有他父亲手书的禊帖,便要了回来,永远珍藏。在羞耻和恨意中长大,范象先懂了这一切后也就原谅了他的父亲。有道是,“天下有情人,尽解相思”。

故事三 (出自王世贞《艳异编》)

苏媛走进那间人声喧嚷的宴堂,垂头绕过正在彼此互通姓名的宾客,缓缓坐在一位熟人后面。一个声音落入她的耳朵,令她全身一震。那略带福建官音的特殊腔调,时而掉文又不失机趣的谈锋,除了王生还有谁呢?苏媛的脸涨红了,更加地垂下头去,几乎听不见四周的人在说什么。时间在她的五味杂陈中溜过,她坐在那里如泥塑般,尽管客人们谈兴正浓,仍有些觉察到了她的失礼。她的客人回身对她低语了几句,她勉强执杯子起来劝酒,却撞见了他的目光。他正定定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里?”王生急切地问她。

“我……”

“你的母亲呢?”他问。

一手把她抚育大、对她倾尽了无限的爱的母亲早已去世了。那几年她正处在人生叛逆的阶段,爱上了她的表兄,同他说好了要一起走。然而两个人没有缘分,最终同她出走的是他——一个偶然经过此地的福建人,进京参加会试的举人中的一个,几乎用要挟的方式,逼她一定到他的房间去。后来他对她说,看到她在门口略站了一会儿后,那个下午他都徘徊在她家门外,她实在太美,令他难以忘情。他只是万想不到她会再出来,且是在夜中,倘若不是他把她捡了去,遇上真的歹人,她的处境着实危险。

“你又是什么好人呢?”她含嗔对他说。那几个月里他俩过得淘气而欢乐,所谓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大概总要年龄大些的夫妇才能体会,这一对儿都出身自安稳富贵的家庭,从没经历过什么世间的险恶人生的艰难的,总嫌日子太长太多安静得太过分了,书桌太岑寂而针黹太无聊了,两个人能在一起是多么好啊!“表兄”早已被她抛诸脑后了,这才是她的第一次恋爱。他自然春榜无名,可是不想回家,以用功为名和她终日相守。蓟门烟树、琼岛春荫,整个北京城笼在樱花和杏花的清香中。她离家出走时本来就带出来不少钱,两个人暂无眼前之虞。

“我妈……”她定一定哽咽,“那年,咱们,她就已经……那时候你刚走……”

奔涌的眼泪让她无法把一句话说完整,而他已经明白了:“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除了眼泪,没有别的回答。王生想起了当年,假扮强盗逼迫她跟自己走时,她就是这样地哭个没完,稚气又哀怨的模样让他好笑不已。他当时窃想,凭他的身份和家世也不算辱没了她,可是那时他们都年轻,谁也不能做自己的主人。她从北京飘零去福建,千里迢迢,走到广陵时已经衣食荡尽、不名一文,只好寄身乐部。而他被老父怒冲冲地召回,为了不让他去找她,特地把他锁在楼上。整个世界都是他俩的敌人。她的任性叠加了他的任性,令她此刻的人生已经覆水难收了。

王生不终席而去。一个计划已经在他心中成型了。她终归是属于他的,在回程的轿中他一个人偷偷哭了起来,想着她见不到他的那些年——

“自君之出矣,杨柳正依依。君去无消息,唯见黄鹤飞。”

从原型角度解读中国经典的文学形象,你将发现:不少人物都具备双重性别。花木兰替父从军,祝英台女扮男装,还有什么女状元、雌驸马,这是钗而弁系列的;贾宝玉是当之无愧的古典时代大众情人,可是带着三分女相,假如我们把这个形象的文化内涵全部忽略而只去追究他的外在,那么他也就是晚清李涵秋《战地莺花录》里林赛姑那一种人。这个照着“贾宝玉”脸谱勾勒出的形象从小就有异装癖,跟“姐姐妹妹”一起长大,说话娇滴滴,穿红插翠,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恁是娘成这样,还有不少女人对他喜欢得要命。

中国古代的性问题是一盘糊涂账,充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倒错现象。钗可以弁,弁可以钗,也可以两美相爱如《聊斋》里的封三娘和范十一娘,也可以泣前鱼搞男同,狐狸、蛇和刺猬修炼成仙都可以跟人相爱,是各种情况的人兽恋,至于一个男人同时爱着一群女人,更是普遍中的正常。通常我们以为古人生活得十分压抑,可这么掰着指头算起来,古人拥有如上各种形态的性自由,完全不会引起任何舆论障碍,只有一个绝对的禁忌,那就是一个女人不可以爱两个(以上)男人(哪怕在不同的时间都不行)。

《醉茶志怪》中的一篇《爱哥》,某富翁无子,只有一个女儿爱哥,对她宠爱过度,令她从小着男装冒充男孩长大,后来竟然给她娶了御史家的女儿做媳妇。爱哥自然是不入洞房的,她只跟之前娶的小老婆睡觉。而这个小老婆,实际上是个优伶,也就是说,是个假装成女人的男人。大老婆不知道这一层,终日悲愤,爱哥没有办法,把小老婆送到大老婆房中,令他们一起睡。……故事的结局是:爱哥生下了“小老婆”的孩子,冒充是大老婆生的,她实在嫉妒大老婆和小老婆之间的关系,于是郁郁而死,那二位在她死后同谋私奔,最后误被盗贼所杀云云。

一个假装成男人的女人娶了一个假装成女人的男人,又有一个真的女人表面上是假男人的妻子其实是假女人的老婆,他们之间的三角恋是多么的复杂而纠结啊,不像“梁祝”只是简单地临时地变性,到时候变回来就可以结婚了。今天你看日本或法国产的同性恋文艺电影,觉得他们对人性挖掘得很深刻,跟这个比比怎样?

那个写《随园诗话》的袁枚做了四十年老名士,身上有一堆名士的毛病,包括好色,也包括好男色。七八十岁时还喜欢十来岁的萝莉,脚要小到一定程度。这个不去批评他,且说他《子不语》中的一则:有一个年轻进士在福建做巡按,有个仆人胡天保总是在他升堂时目不转睛地对他凝视,后来又抓住此人偷窥他如厕。拷问他,他哭着倾诉衷肠,说看见大人的美貌念念不忘,明知道大人是天上桂我是凡鸟,可就是相思成灾。巡按大怒,把他打死了。袁枚对此颇不以为然,又讲了一个同样的故事,提示了一种更解风情的解决方式:某车夫投身到某翰林门下,服役十分勤谨,连工钱都不要。后来车夫病得要死,临死对翰林说,事已至此,不得不说了,我之所以病而且死,全是因为爱爷貌美。翰林大笑,拍其肩曰:“痴汉子!果有此心,何不早说!”

这简直是一部清朝版的《东宫・西宫》。王小波在天有灵,可以把两个故事结合起来重新演绎:“胡天保被他打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看不到他,摸不到他的身体,嗅不到他的气味,但是他午夜的托梦能使他如受电击。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巡按自己也说:这就是爱情吧。”

故事四 (出自话本小说《石点头》)

月色明明地照着。潘章听见王仲先翻了个身,想着他大概也是睡不着的意思。果然,听得他低低地问:“潘兄睡着了吗?”

“没有。我还在想日里先生讲的《中庸》。”潘章漫应道。

“小弟也在想《中庸》。你说,‘夫妇也,朋友之交也’,是一个意思,还是两个意思?”

“夫妇是夫妇,朋友是朋友,当然是两个意思。”潘章道。

“要是夫妇箴规相劝,就是朋友一般,而朋友之间,如果胶漆相投,那就如夫妇了。”

潘章想不到王仲先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去回他。他知道王仲先家在长沙府湘潭县,不知道那里是否如他自己的家乡晋陵有好小官的风气,但楚有那么哀感顽艳的辞章,想必也是多情之地吧。《丽情集》云:“淇水上宫,不知有几。分桃断袖,亦复云多”,可见那些古人,好妇人的虽多,也有不少好男风的。潘章不禁把脸一沉,说:“真是邪说,请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潘章隐约觉得王仲先对自己有超出同窗之谊的感情,这从他眼睛中可以看出。他虽然比自己大三岁,也才十九,虽然没有自己那样标致,也已经算是风流倜傥了。有时候潘章觉得苦恼,有心要同仲先疏远一点,但那样一种眉梢眼底的深情,常令他怦然心动,觉得在这里念的《大学》《中庸》比在家时有趣了。他其实是很难对仲先皱起眉头来的。

深秋夜间,衾枕生凉。仲先钻到他的被中来。

潘章觉得他那只哆哆嗦嗦的手已经摸上了他的大腿,不禁颤声说:“哥哥如何不睡,反来扰人?”仲先没有回答,将他紧紧抱住,令潘章挣扎不得。他的柔唇摸到他嘴上来。

“哥哥,我和你是道义之交,如何要动邪念?”

仲先两手紧紧搂住他,喘息着说:“你读书多了,一团腐气。道义圣贤,有什么要紧?人生在世,最销魂的是一片情。花柳薄情,就是夫妇之间,也但有恩义,而不可言情。兄弟岂不知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潘章感到仲先带来的一阵痛楚,几乎流下泪来。他不能确定他自己是爱仲先的,还是有些恨他。现在一切都已经跟过去不同了。仲先捧起他的脸,说他不会再娶妻子,也永远不会辜负他。潘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仲先。他朦胧地想着,自己当时拒绝娶妻,执意到这里求学,难道是为了遇见仲先?

“功名富贵,总是浮云,且又渺茫。”潘章把身体蜷在仲先怀中,听他低低地说:“我听说永嘉山水绝妙,罗浮山是个神仙世界,我们到那里住着,有一天这个世界容不下我们,我们就死,把骨头埋在一起。”潘章啜泣起来,他想象两个人同生同死的情形,在他们的墓穴上会生出连理树吗?树上会栖着比翼鸟吗?那比翼鸟口中的唱词,他似乎听见了:

比翼鸟,各有妻,有妻不相识,墓旁青草徒离离;

比翼鸟,各有家,有家不复返,墓旁青草空年华。

⊙ 祁 媛·触摸我梦系列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