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丝

黄灿灿坐在教室中间偏左，等待着下一堂课。一个同学在门口，扬着一张卡片高喊：“黄灿灿！你的明信片！”

在此之前黄灿灿没有收到过明信片。黄灿灿今年初二，成绩中等，没有固定的好友。如果你在这一刻之前或者就在这一刻问他明信片是什么，他一定会摇摇头然后说听说过但没见过。

黄灿灿纳闷地走向门口，接过同学送来的明信片。那是一张好看的明信片，背面是满满的绿色里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花色。

“近来可安好？”内容只有五个字，然后粘着一朵新鲜的花瓣在上面。

下面有寄信人特意留的地址，大约是期待收信人的回复。

陌生的地址。寄错了。

这是黄灿灿的第一反应。他看收信人，却又真的是黄灿灿。难道这个学校还有另一个黄灿灿？他自己摇摇头，谁还会叫这么怪的名字。

上课铃响了。黄灿灿回到座位。明信片啊，他想，即使是陌生人，收到，也会有暖暖的感觉呢。

那天放学，黄灿灿去买了一些明信片。他有意地挑选一些精致的，否则，会觉得对不起这么好看的一封来信。

回家路上，黄灿灿一个人步行，家不远。有时候，他羡慕那些家远的同学，他们骑着自行车，穿越整个城镇，路过好吃的摊子，一人一盒章鱼丸子或者一包烤红薯，美滋滋地享受相伴的甜蜜和路途的风光。黄灿灿却只需转个弯，就看到了家的样子。

家里爸妈又冷战了。爸爸不在，妈妈在炒菜。但是不用想，很简单的菜，不会好吃。因为爸爸不在的饭妈妈从来都不会好好做。黄灿灿吃过晚饭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掏出明信片，看着那五个字看了好久。花瓣是什么花的，他不认识。他只是觉得花瓣很美，是粉色的，粉得不妖艳，粉得很清新。黄灿灿选了一张好看的，然后开始动手回复，他思考自己该说些什么？自己是冒牌货，不能说太多，否则会被发现。他想很久，敲敲脑袋，咬咬笔，最终也只是模仿来信人，写了一句：“很好。你呢？”

然后把它夹在书里，等明天投入邮箱。

他听到开门声，爸爸回来了。爸爸一回来，妈妈就开始骂，骂很难听的话，是妈妈从来不会说给别人和自己的。黄灿灿不喜欢爸爸妈妈吵架，因为那个时候，妈妈会变，爸爸也会变。爸爸会和朋友去喝酒，妈妈会和闺蜜通电话哭一晚上。黄灿灿听到爸爸沉默许久之后生气地吼：“那就离婚啊！过不下去了！离婚！”然后妈妈就哭了，妈妈哭，开始用剪刀剪东西。剪爸爸的西服，还要剪自己的手臂，爸爸呵斥着阻止了她。

黄灿灿爬上床。心里很难过。他们吵架，黄灿灿都会觉得无能为力。每每这个时候，黄灿灿都想要赶紧长大，长大了就有操控局面的资格和能力——可是长大，他也不想结婚。以前，黄灿灿还会在爸爸妈妈吵架时候大哭，可是他们不会停止，妈妈甚至会更加恶毒地骂爸爸，骂他不管儿子，吓坏儿子，种种种种。后来，黄灿灿就不哭了，他知道，自己哭也没什么用。更何况，自己是初中生了，又是男孩子，怎么可以那样子嚎啕大哭。

他觉得过了很久，爸爸妈妈才消停。爸爸似乎又走了，妈妈开始和闺蜜通电话。黄灿灿眯缝着眼，想着明天要寄明信片，眼角却滚出了几滴热热的泪水。

黄灿灿是在4天之后收到回复的。那天清晨他起得很早，因为爸爸妈妈又吵了一夜，他一夜无眠。他黑着眼圈，路过面包店想买面包，付钱的时候却发现没有带钱，于是不好意思地放下拿起的面包，低着头走出了店门。

那一天昏昏沉沉好像一直在做梦。被老师提问竟然也能迷糊着说些什么。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他觉得得做点让自己清醒的事情，于是想到去收发室看看。然后，黄灿灿就拿回了自己的明信片。

“安好，最近在忙搬家。”一片花瓣粘着。这一次，背面是森林，森林铺天盖地，像是海洋吞没整个世界。

黄灿灿回到班门口，看到有几个不是自己班的男生往里面望，黄灿灿想推开他们进去，他们恶狠狠地瞪了黄灿灿几眼。

放学之后，黄灿灿拿出明信片开始回复。他先在草稿纸上写，可是怎么写也不舒服不自然。于是把东西收起，准备回家再说。

黄灿灿在转弯前要经过的小巷那里又看到了那几个男生。他们把黄灿灿班上的文浩逼到了小巷里，然后隐隐约约有凶狠的声音。

黄灿灿握紧书包带，他知道，一定是文浩摊上麻烦事了。文浩是个白白瘦瘦的男生，戴眼镜，平时穿得很体面。他和其他男生不怎么玩得来，平时只是看书、听课，体育课也蹲在角落里看书。他被人欺负，一定无力还手吧。

可自己又有什么力呢？黄灿灿紧张地流出了点汗，自己就能去和那几个男生打架吗？我可从来没有打过架！可是，就这样看见了却不管，是不是根本就是坏人呢？猪狗不如？

黄灿灿的腿开始发抖，但他终于向小巷靠近，他站在小巷口，看到四个男生围着文浩，文浩紧抱着书包，低着头蹲在墙角。

“快点，给钱，不给钱就吃苦头了！”一个男生威胁文浩。文浩死抱着书包，不作声。

“小王八羔子还挺硬气的？”另一个踹了他一脚，“打你是不是就软了？”文浩依然不作声。

黄灿灿吓坏了，想去报警，可是他发现自己的腿软得根本动不了。那四个男生长得凶神恶煞，他只在书中看过这种场面，没想到会在现实遇见。

就在这时，一个男生看到了他。

“喂！你谁？”立马警惕起来。

“我……我……”黄灿灿被吓到，突然觉得想要尿尿。睡眠不足让他眼睛发黑。逼仄的小巷，太阳已靠西，这个点走读的学生都走了，寄宿的学生也不会出来。黄灿灿头脑一片空白。

“我……我……”他的舌头在打结，在颤抖，“我不……我不是……别打……”

他看到文浩抬起头，他们眼神相对。黄灿灿捏书包带的手都发紫了。文浩又低下了头，书包被抱得更紧。

“怂包。”男生看出了黄灿灿的害怕，啐了一口痰骂道。其中一个走了过来，他光头，比黄灿灿高一头，校服上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脸上有疤。

他走近黄灿灿，什么都没有说。黄灿灿感觉腿上一股热流涌过。他尿了。

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晃动，黄灿灿觉得看不清这个人的样子了，他想，他要干什么。我该干什么。我想还手，不敢。

然后，眼睛就重重吃了一拳。

黄灿灿向后栽倒在地。

男生骂着“多管闲事”、“看看看、看瞎你狗眼”……踹了黄灿灿一脚，摸了摸黄灿灿口袋，说了声“穷光蛋”，然后走回小巷。

黄灿灿觉得晕，觉得眼花。他突感自己的懦弱，他真想起身把他们撂倒在地，他觉得丢脸，他真想摆平他们，让文浩站起来。

忽地，听到那个平头男喊了一句：“老范来了！快走！”

“什么？老范不是早走了吗？不是叫你看的吗？！”

“鬼知道！快跑！”

……

老范是学生最怕的教导主任。

黄灿灿眯缝开另一只眼，摇摇晃晃看到有脚步走近。

是同学宾妮告诉了范老师。她今天特别想尝尝寄宿生的饭菜，于是等好朋友给自己打来一份包子才回家。边走边啃包子的时候，她看到黄灿灿在小巷门口发抖，马上去电话亭给还没到家的范老师打了电话——宾妮是班长，和老师最亲。

宾妮和范老师去扶文浩的时候，黄灿灿根本不敢抬头看文浩。他觉得自己没有颜面看他，他觉得自己丢尽了男人的脸。他们经过黄灿灿身边时候，文浩停下脚步，说了句谢谢。黄灿灿垂着头，他不敢面对。

范老师送家远的文浩，宾妮陪黄灿灿回家。黄灿灿走在前面，宾妮走在后面。黄灿灿说，你先回吧。宾妮说，反正你家不远，我看你到家才放心。

被女生保护。

转个弯，他们看到了黄灿灿家的小区。黄灿灿说，好了，你回吧。宾妮这才离开。

黄灿灿没有回家。这个时候，世界已经只剩下暗蓝色了。路灯亮了起来，小区外火锅店热闹着，又到了一天聚会休息的时间。黄灿灿知道，现在回去，妈妈一定会把气撒在他的身上，狠狠骂他的晚归的。他解释再多，妈妈其实也一句听不进去。想到这里，黄灿灿就不想回家了。他沿着小区附近的路走，走啊走，他就这样走着，然后想，要不要离家出走呢。

他没有勇气离家出走。连拳头都挥不起来的男生，有什么勇气去独自生活。他自嘲，他连一向火辣辣的宾妮都不如，连一个女生都不如。

他走到一个休闲小广场，看到一个空着的秋千，就坐上去，他想就这样坐着，看妈妈什么时候会想起他来。

广场的灯不开，没有人在夜里来这里玩。只能远远听到更小的孩子在楼层之间玩捉迷藏，黄灿灿小时候也玩过。

他坐在这里，因为寂寞开始想很多。想以后如何面对看到自己今天表现的文浩和宾妮;想今天的作业怎么办;想爸爸，回家会不会路过这里;想明信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寄来，准备寄给什么样的“黄灿灿”……后来，黄灿灿干脆专注地想，该给明信片回复什么。

明信片给了黄灿灿温暖。比如现在，想到明信片，黄灿灿的心中泛起了一点点新奇和愉快。黑暗之中，因为想象带给他满眼的绿色和彩色。那“安好”的问句，那清秀的墨色笔迹。

还有那似乎可以闻到芳香的花瓣……

他想着想着，倦意席卷而来。他困，他累，他抱着秋千开始熟睡。他听到妈妈的呼唤，他笑着心想，终于来找我了啊……他感受到他被妈妈怀抱，可是却没有心思和力气睁眼说话。温暖的妈妈的怀抱。让他终于彻底安心睡着。

黄灿灿醒来时候是凌晨3点，他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屋子里安安静静。他不知道是爸爸没回来，还是他们今天停战。

他觉得非常清醒。他打开台灯，抖出书包里的明信片，用黑色的笔，开始回复。

他写完，想了想，从窗台上的花盆里扯了一小片叶子，粘到了右下角。然后钻回到被窝，等待新的困意和天明。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马上要没有家了。你还有家，真好。”

文浩和黄灿灿的事情没有被说出去，范老师和宾妮都在保密。范老师找出了那四个同学，予以警告、处罚，观察期内不合格就开除学籍。

可黄灿灿依然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对学校的任何人了。他是无能者，是无力者。

宾妮送黄灿灿回家，这最让黄灿灿觉得难堪。他走在前面，宾妮跟在后面。

他因为没脸和宾妮说话，才一直没有说自己的感受。可是这一天，当宾妮愉快地和同学打招呼的时候，黄灿灿觉得再也忍不住了。

“你不要再跟着我了！”他回头怒喊。

宾妮愣了一下，随即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在保护你！”

他觉得面红耳赤：“谁要你的保护啊！你能不能离我远点啊！怎么这么烦！”

宾妮撇着嘴，觉得委屈。她走到黄灿灿面前，然后一字一顿地喊他：“你就是弱！你是大垃圾！你只敢对着我喊！有本事你找男生打架啊！”

宾妮说完，眼睛里溢满了泪花，转身走掉了。

黄灿灿立在原地。

被说透了。被说得彻彻底底透透的。

我就是弱。我是大垃圾。我只敢对着对自己好心的女生喊。没本事找男生打架。

黄灿灿回家，在写字台上趴了很久。自尊心被伤得彻彻底底之后，反而不再担心颜面了。

他感觉自己想要变强。他不想被看扁。

这样想着，黄灿灿写完作业后出去跑步。跑完回来，做俯卧撑、做仰卧起坐，拿出爸爸的健身器材练习。他还想跟妈妈要钱买个沙袋和拳击手套，可是，爸爸回来了，他们又开始争吵了。

明信片又到了。明信片问：“怎么会，和爱的人在一起不就是家。”这一次是田园风光，淡紫色的花瓣粘在上面。

黄灿灿觉得明信片终归还是陌生人，不了解他的心。他对明信片失望了，决定不回复了。反正自己一直都是在假装另一个“黄灿灿”。明信片被扔到抽屉里。

黄灿灿和宾妮冲突之后，宾妮却依旧是以前的宾妮。宾妮火辣辣地和同学们谈天，积极地做着班务活动，偶尔拜托好友给自己打包学校的包子，放学啃着吃。只是，她没再和黄灿灿说话——他们从前也不怎么说话。

黄灿灿其实早就想和宾妮道歉了。

那天体育课，女生们被老师分成几支队伍，组队进行接力比赛。男生们团在一起打篮球。

黄灿灿坐在台阶上。他对篮球不感兴趣，干脆看女生赛跑。他看宾妮在第二棒，跃跃欲试的样子。宾妮梳着马尾，爽朗朗地笑。

哨声吹响，比赛开始，姑娘们奔跑起来。操场不是塑胶操场，奔跑让这里尘土飞扬。可是女孩子运动起来依旧很好看，沙尘完全阻碍不了这种美。

就在这时候，前面突然混乱了，黄灿灿站起来，看到第二棒接力前方有人摔倒了。

宾妮摔倒了！他听到有女生对体育老师喊，体育老师赶来看了一眼，赶紧喊篮球场的男生过来帮忙。

黄灿灿迟疑着往前走。他是离宾妮最近的男生，可是，他竟然有点畏缩。不知是害怕什么，也许是尴尬，也许是脸面，也许是其他……

他一点点往前走，却已经有男生跑来，背起宾妮。他看到更多的男生过来，一人背着，几人扶着。

他看到宾妮面部扭曲，呲牙咧嘴地疼。他往下，看到宾妮的膝盖。

他倒吸一口冷气。

操场是沙地的，伤口上面一大片血肉模糊，还掺着大量的沙，模糊不清。他光看着就觉得钻心地疼。

他真想上去搭把手，但是背宾妮的男生已经从他旁边飞快走过，往医务室方向去。他看着他们的背影。

他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强烈的无能感让他羞愧。

下了体育课。他没有回班。他坐回到台阶上。

小时候，妈妈总是会对黄灿灿的淘气呵斥，担心他伤着自己;也会拉着儿子的手，去和伤到自己儿子的孩子家长理论。妈妈一直是那样的人。爸爸爱看球赛，总是不管黄灿灿，自顾自地看电视。所以，他也不喜欢黄灿灿做更多的事情，因为更多的事情会更加麻烦，会干扰他的工作和球赛。

黄灿灿在这样的拘谨中，长到现在。

长到现在。长成这般无能少年。黄灿灿埋着头，觉得自己无论在家偷偷再练多久，也不会有什么本事。因为他不是没有力气去做，而是根本不敢面对该面对的东西！他依然不会去主动帮助爸爸妈妈和好，遇到同学被欺负他依然不敢上前制止，即使女同学摔倒了，他都没有勇气去帮忙扶一把。

他呜呜地哭了。

许久之后，黄灿灿擦干眼泪，往医务室走。他想和宾妮道个歉，告诉她自己深深的愧疚。他趴在窗子上，看宾妮躺在床上，腿上是纱布。他走到她的床边，宾妮抬头看他，满眼惊愕。

“不上课吗？”

“不想去了……”

“哦！”宾妮点点头，“来看我吗？我还好啊！只是那里摔破了，没什么大碍，用药就行啦。”

“宾妮，对不起。”

“什么？”

“那天……”

“有什么呢？我们只不过是拌了几下嘴啊！我和阿芳她们经常拌嘴呢！”宾妮笑了，“你不会因为这个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不和我说话吧？”

“呃……”

“哈哈，大怂包！”宾妮笑得很开怀，“黄灿灿你这个大怂包！”

黄灿灿愣了一下，他望着宾妮笑得肚子都痛了，不知不觉也觉得好笑，就笑了出来，俩个人一直笑，笑啊笑，黄灿灿喊着：“我才不是大怂包呢！”

“你就是！”宾妮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练拳击呢！你才是怂包，也不看看谁在病床上躺着！”

……

黄灿灿哈哈咧开嘴，翻倒在病床上，扑腾着腿，可以趁着这种情绪来说出一直不敢说出的话，真是太好了。

好像从来从来，没有这么开怀地笑过。

黄灿灿开始和宾妮聊天——他第一次和女孩子说这么久的话。他们聊各自的烦恼。原来宾妮也有烦恼，宾妮烦恼妈妈的饭不好吃，所以她很喜欢学校的包子。宾妮因为饭菜问题，甚至想离家出走。黄灿灿笑话她的举动，却又悄悄想起了不久前自己的行为。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然后在沉默和掩埋中，被青春的悲伤放大。

黄灿灿离开病房的时候，觉得肚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了。他和宾妮说：“我觉得你真好。”

宾妮睁着大大的眼睛，马尾晃了一下：“不要抢我台词啊！”

黄灿灿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那天回到教室，有同学给黄灿灿送来明信片。黄灿灿看着熟悉的陌生人的字，看着那一贯的美妙的风景和花瓣，他抹一下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回到家，妈妈在炒菜，香味溢出了厨房，爸爸在沙发上看电视。茶几上放着一瓶娇嫩的花，是刚买的，花瓣上还有未尽的水珠。

他看向爸爸。爸爸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噢，他们两人有一方屈服了。主动讨好，一束花。就是这么简单。

黄灿灿回到房间，把明信片拿出来，他扯起嘴角，有点尴尬地想：以后不能再和明信片对话了呢。

静静地，这一张来自陌生人的明信片，被黄灿灿夹到珍爱的书里。

“我已经搬好家了。近期我会带花去看你。不过你要知道，痛苦总是比爱容易放大。”

这个世界，也许从来就没有想象得那么糟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