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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上,时光凝固的敦煌

2015-09-10于坚

环球人文地理 2015年1期
关键词:沙堆朝圣者洞窟

于坚

1954年生。1970年开始写作。著有诗集、散文集20余种,获得过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那些不朽的线、塑像、色彩、洞穴……持续着我们称为“敦煌”的东西,超越了干旱、沙化、时间,似乎一切都对它无可奈何了……沙是干的,宗教也是干的,只有洞窟中的那些塑像壁画经书不干,只有朝圣者的队伍不干……这个唐与书本上的唐不同,与博物馆里的唐不同,这个唐是唐的作坊、工作室,不朽之作得以诞生的原址、摇篮、产床。

并非所有的沙都被风吹散。

莫高窟后面是巨大的沙堆,凸出沙漠和戈壁滩十多米,像几匹皮毛光滑的骆驼伏卧在苍天下。莫高窟是沙堆前面的一排丘陵般的砂岩,挡住了滚滚流沙。砂岩上开凿了一排排洞窟,里面供奉着赞美佛陀以及无数神祇的塑像、彩绘、经书。砂岩前面是一条河,水已经干了,只是河岸上白杨林立,摇曳多姿,仿佛河水顺着黑暗之根流到树身里去了。狂沙过后,莫高窟继续。

沙漠环绕着敦煌,就像一种迷恋。

自开凿以来,这些窟已经存在了1000年以上,灰黄色的沙粒依然堆积在那里,风将它们吹走,又把它们吹回原地,似乎一粒未多,也一粒不少,无法计数。一粒都不是水,但也很难说这些沙依然是那些沙,只是沙堆依旧。在敦煌天空的热光下乍见这些洞窟,人不由得会双膝发软,如果有人毫无来由地朝着它们跪下来,也很自然,这并不一定是宗教狂热引起的生理反应,这地方太神奇了,滚滚流沙忽然在大漠上停下来,凝固成坚岩,裹挟出幽秘的洞穴,盲者眼眶般深邃的黑暗里,五色从枯沙中溢出,立地成佛。

流沙无可奈何的敦煌

这是8月,河床干着,乱石被烤得如烙铁般冒烟。本地人说,水会回来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在秋天将尽,也许更晚。水消失了,莫高窟没干,那些不朽的线条、塑像、色彩、洞穴……持续着我们称为“敦煌”的那种东西,它超越了干旱、沙化、时间,似乎一切都对它无可奈何了。许多杰作已经散佚到沙漠以外,渡过大海,进入广阔的绿洲,深入世界各大陆的博物馆和私人房间,它们的消失,恐怕只有文明本身终结。

朝圣者像狂沙般滚滚而来,又像沙一样消失。莫高窟的沙堆上经常呈现这种景象,一队轻沙如骑兵奔袭突击,忽然勒马升腾起来,在空中如轻烟般散去,无影无踪,天空继续湛蓝,沙岗再次安静,等着沙下一回来袭。旅游团的小白旗在风沙中耀眼地晃着,我提着一瓶矿泉水,跟着那些来袭的干沙走向莫高窟。袭来和消失态势不同,袭来是新鲜地聚集,很给力、很兴奋、很张狂、很好奇,渴望着席卷裹挟一切;消失则不规则,千姿百态,各色各样,或渗入黑暗,或漏进缝隙,或飞扬万里,落到大海那边的浅滩上。但作为整体的沙漠一直都在,每一粒沙都在它里面消失了。我抓起一把,如果我的未来就是其中某一粒,我现在就是我自己的上帝,我也辨认不出我将是谁。沙的特征就是对具体、细节的遗忘,我们记得“沙漠”一词,但永远回忆不出任何一粒沙子,虽然它们绝非模子里倒出来那般一模一样。莫高窟神奇,它在沙之内创造了那种不是沙的东西。

我在2011年的秋天来到敦煌,那是8月24日。为这次旅行我准备了30年,我一直想去敦煌,这种愿望并非我独有,我周围的许多人都想去敦煌,那是一种召唤,似乎你在世,此生没有去敦煌走过一遭,就白来一趟似的。敦煌在召唤什么?我不知道,30年间,敦煌不断地在我生命中掠过,有时候是回来的人的口头赞美,有时候是一段文字,有时候是某本书中的一幅插图,有时候是一场舞蹈……敦煌。

大漠中的航标

就宗教来说,莫高窟并非圣地,这个位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的沙丘并不是佛教圣地,释迦牟尼没有在此诞生、成道、法轮初转、涅槃;也没有释氏丝毫的遗迹、行踪,更没藏着他的舍利子。这种由于信徒们的幻觉而兴起的供奉佛教偶像的洞窟,满世界都是。敦煌不过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中的一处航标,供奉着保佑旅人平安的神龛。宗教狂热曾经一次次拍打过这片热沙,但都一波波退去了,最近的时代,从乱世趋向唯物主义、科学主义的盛世,敦煌几成废墟,随时有天不怕地不怕者进去糟蹋。

敦煌,干得只剩下天空和粉末。沙是干的,宗教也是干的。只有洞窟中的那些塑像、壁画、经书不干,只有朝圣者的队伍不干。本来,世界传统的朝圣并不包括敦煌,朝圣者的队伍是在最近一个世纪中悄悄地壮大起来的。上世纪还只有由少数先知组成零星小队,到如今,朝圣者已经洪流般滚滚不绝了,前往敦煌旅游的人已超过百万。他们大多数并非佛教徒,来客也不一定都与宗教信仰有关。此地也并非塞外江南、避暑胜地。也不是风水宝地,就风水来说,这地方可说是风水不转,既不依山也不靠水,凝固成丘陵的沙、块状的沙,飞沙……沙,只有沙。虽说勉强有一条小河,大部分时间还是干的,风一猛就走石飞沙,天空黑成一团。

他们来敦煌干什么,烧香吗?敦煌研究院是禁止烧香的。敦煌的佛爷如今也没有香火旺盛、有求必应的名声,在20世纪的中国,宗教声名狼藉,大多数人将它视为迷信。但一听到“敦煌”这个名词,就蒙召似地来了。这个圣地究竟圣在哪里?

跨进一个与众不同的唐

莫高窟极不显眼,没高出世界一寸,深陷于大地的黑暗中。要不是人流滚滚,粗心的旅行者大部分都会漠视它。几排参差不齐的洞穴藏在土黄色的砂岩上,犹如原始人的寓所。砂岩前面立着一座简朴的木质牌坊,穿过这座牌坊,就进入了莫高窟。它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被瞻仰的圣地,它其实从来也没有被作为纪念碑或者祭坛来建造。人们创造它,只是出于朴素虔诚的信仰甚至迷信。

莫高窟起源于一个传说,说是有位僧人曾在此地见到金光在砂岩上一闪,这就是佛陀的指示。佛陀的指示来自佛经,也来自大地,而且通常来自大地,一棵树,一处水源,一块石头。为什么指示在此地出现而不是在别处呢,原因或许都差不多吧,不仅仅是因为神,也是因为人。流沙滚滚,营造着团聚的假象,其实永远在稀释、溃败、散离、流失,忽然间,千万颗沙粒凝固起来,金刚般坚固地团结了,成了沙海中一处可以停靠的岸,出现了可以避暑的阴影。是什么力量,什么胶水将它们黏合起来?只有佛陀知道。更现实的理由恐怕还是那条神秘河,它带来了水,生命才得以存在。如果没有水,这地球便会寸草不生,更不会有什么宗教了。

砂岩被混凝土加固了,每个洞窟前面都安装了铝合金门。我们跟着讲解员,一位姑娘,她似乎与过去在洞窟里面忙活的匠人有某种亲缘关系,我们似乎是趁着那些隋末或晚唐的大匠们休息的空当,溜进他们的工作室。她只要将一把钥匙插进锁孔向右一拧,我们即刻就跨进唐去。这个唐与书本上的唐不同,与博物馆里的唐不同,这个唐是唐的作坊、工作室,不朽之作得以诞生的原址、摇篮、产床。匠人们就在这里面调色、捏泥巴、舔笔、调颜料,累了喝口水,靠着墙打个盹。姑娘拿出一把钥匙,“哗啦”一声,锁开了。光线先进去,洞窟隐晦地明起来,闪出一股老茶才有的苦涩味。光线跪到地上,又朦朦胧胧地反射到壁间,隐约看见一神端坐正中,微笑着欠身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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