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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条隐没的丝绸之路

2015-09-10郭睿

中国国家旅游 2015年12期
关键词:宁古塔北海道渤海

郭睿

日本北海道函馆的一家博物馆里,陈列着一组北海道原住民爱努人的服饰,丝绸质地,四趾蟒纹,马蹄形袖口,分明是中国清代样式的蟒袍。这些丝绸蟒袍在日本称“山丹服”、“满洲古衣”或“虾夷锦”,是明清时期爱努人与中国东北地区贸易得来。我由此产生了兴趣,开始寻访那一条在人们熟知的西域丝绸之路、草原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以外,如今几乎被隐没的东北亚丝绸之路。

位于黑龙江省东南的宁安,原名宁古塔,清代曾是宁古塔将军的治所与驻地。在诸多反映清代的文学作品中,宁古塔常被描述为流放关内犯人的苦寒之地,以至于如今许多流行的清代主题影视作品中,“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成了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戏谑之语。

其实,宁古塔曾经有过一段繁华富庶的过往。

盛唐时,雄踞在东北亚的渤海国政权定都于东京城,即如今的宁安东京城(渤海镇),都城格局完全仿照长安城,不逊于当时同样仿长安城而建的日本平城京奈良,当时的宫城格局至今还完整保留着。根据文献记载,渤海国先后对唐朝(包括后梁、后唐政权)入贡百余次,包括接受册封、送王子作为“质子”入唐学习、派遣学生入太学,或是谢恩、报丧、通报边情,以及互市等多种形式。与唐朝之间人才、信息交流与贸易的频繁往来,使得渤海国成为盛极一时的“海东盛国”。

作为向唐朝称臣的属国,渤海国与中原之间开启了一条朝贡道,同时利用地利,通过日本海与日本展开经济往来。据史书记载,渤海国向唐朝进献的贡品中,有人参、熊皮、虎皮、貂鼠皮、昆布等物产。昆布,是褐藻门海带目的别称,模式产地就是日本的北海道与本州北部地区,至今“昆布”一词仍在日语中使用,而现代汉语多使用“海带”一词。昆布等海产品在渤海国的贡品中出现,揭示出渤海国与日本之间贸易的可能性。原产日本的昆布,经渤海国的中继贸易,通过朝贡道进入中原,一直送抵长安城,而唐朝多以丝绸进行赏赐,无意中开创了东北亚丝绸之路的一次高潮。

渤海上京龙泉府的遗址,位于今宁安县东京城以西大约3公里,入口处有上京宫城复原鸟瞰图,可隐约看出当年宫廷的宏伟。从一殿到五殿,再到宫城北门,城垣和宫殿的轮廓依然可辨,玄武岩石材堆砌而成的高大宫墙,一排排硕大的柱础,在寒风萧瑟的荒草中,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辉煌。望着这一片断壁残垣,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涩。历史总是充满不确定性,公元926年,契丹人的一把大火,使得盛极一时的渤海国迅速淹没在历史长河中,这片曾经富庶的土地也转而成为苦寒流徙之地。

不过,即便是清代时,宁古塔也对清代版图的奠定和促进黑龙江中下游民族间的贸易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当时,今黑龙江下游与萨哈林岛(库页岛)实行“赏乌绫”制度,宁古塔一直代表清廷收取当地少数民族的毛皮纳贡并行使封赏。清朝官员在执行“赏乌绫”制度时,会在黑龙江沿岸搭建木城,作为纳贡、封赏与民族间互市的场所,这在中国和日本的史料中均有翔实记载。清末学者曹廷杰所著的《东北边防辑要》中说:“贡貂诸部先皆亲赴宁古塔,后设三姓副都统即赴三姓城,惟库叶岛远在海中,不能时至,每年遣官至距宁古塔三千里之普禄乡收贡颁赐,普禄乡即普隆霭噶珊,亦作普垅噶山,今混同江南岸俄人村镇伯力下八百余里,地名木城,有木城遗迹……”

渤海国遗珍

兴隆寺始建于渤海国第三代王大钦茂(737-793)时期,历经辽金,直至明清,主要建筑数度重建,材料皆取自宁安当地的玄武岩。现存建筑是在明清格局之上复原的,但渤海国时期的石灯幢保留完好,成为见证渤海故都东京城以及宁古塔、宁安历史的珍贵遗存。

从“雾凇之城”吉林市出发,沿松花江向上游的丰满水电站方向行驶,途中会经过一片不起眼的小山,不高,崖壁却很陡峭,垂直而下,围成一片水波平静的江湾。由于公路从附近穿过,江湾的一部分水面已经被路基填充,不再与松花江河道相连,四周一片安静,罕见游人的踪影。始于明朝的阿什哈达船厂遗址就坐落在这里。

这处遗址看起来有些凋敝,但依稀还能让人想象曾经百帆竞发的场景。如今松花江吉林段水位较低,已丧失通航能力,但当年没有堤坝拦截的时候,高涨的水位沿着蜿蜒的山势形成江湾,是大船的避风良港。江湾一旁的崖壁上立有两个亭台,大约相距30米,里面各有一块石刻,第一块地势相对较高,坐北朝南,背靠通往丰满水电站的铁路与隧道;第二块坐东朝西,临江而立。这两处被称为“阿什哈达摩崖”的石刻与佛教并无关系,它们的主人是明朝初年的一位骠骑将军刘清。

刘清,字嘉兴,安徽和州(今和县)人,早年随父兄一起,为朱元璋开创明朝而南征北战,后因事或罪,被贬到辽东都司戍边,再因立功复被起用。明永乐年间,刘清曾担任辽东都指挥使,当时正值中国海上丝绸之路走向辉煌,三宝太监郑和率领舰队浩浩荡荡前往西洋,但同时明朝也将目光投向了东北。永乐七年(1409),为辖制黑龙江、乌苏里江、松花江、精奇哩江(今俄罗斯结雅河)流域及库页岛(今俄罗斯萨哈林岛)等地,明成祖朱棣在黑龙江流域与库页岛建立奴儿干都司。永乐九年(1411),朱棣派遣另一位太监——女真人亦失哈作为钦差大臣,率领25艘巨舰及千余官兵,沿松花江与黑龙江而上,航行2000多公里,由今天的同江市进入黑龙江,直抵黑龙江入海口附近的奴儿干(特林),视察黑龙江流域和库页岛,派驻官员,设立卫所,招抚境内女真、蒙古、吉里迷(尼夫赫人)、达斡尔、苦夷(爱努人)等各族人,重新激活了东北亚丝绸之路。此后20余载,亦失哈九上北海(一说十次),一路封赏诸部酋长,在奴儿干附近兴建永宁寺,先后立了两块分别用汉、女真、蒙文刻就的永宁寺碑(现存海参崴阿列谢尼耶夫博物馆)。

为给亦失哈的黑龙江远航提供后勤保障,骠骑将军刘清前往吉林阿什哈达,营建船厂,督造船舰。他先后三次到过阿什哈达船厂,在阿什哈达的崖壁上留下两处石刻。

时光荏苒,如今松花江吉林段不再适宜通航,转而成为看雾凇的胜地,阿什哈达船厂的龙王庙早已不见踪影,空余了两块摩崖石刻。

自宋元起,因丝绸织造而富甲一方的苏浙地区,逐渐成为丝绸之路的孵化器,大量丝绸制品由江南起始,通过陆路和海路流向海外。明永乐年间,与郑和同期,太监亦失哈率大型舰队自松花江吉林段顺流而下,开创了与郑和同样的壮举。

明清时期,出于女真及后来的清朝贵族对于东北亚地区珍贵毛皮等山珍的需求,毛皮与丝绸的贸易得到进一步扩大,北海道的原住民爱努人(又译阿伊努人)与库页岛和黑龙江下游居住的赫哲、尼夫赫、鄂洛克等各个通古斯语系少数民族展开了山丹贸易(山丹,是北海道爱努人对黑龙江、库页岛下游沿岸少数民族的称呼,意为“邻人”),来自中国的丝绸衣物从北海道的宗谷村(现稚内市)上陆,经北海道南部幕府控制的松前藩(现北海道松前郡松前町)流入本州岛的青森,再扩散至江户、京都等地。

古老花车上的虾夷锦

明清时期,中国的丝织服饰通过东北亚丝绸之路传到日本北海道,当时北海道被称为虾夷地,这些服饰因此被日本人称为“虾夷锦”。

很快,丝绸制品就从北海道流传到了本州腹地的江户、京都等地,将丝绸蟒袍改为僧侣的袈裟,在当时甚至成为一种“风尚”;每年7月,在京都最盛大的传统节日——祇园祭中,来自北海道的虾夷锦则成为其中一辆巡游的山鉾(指山车和鉾车,前者为装饰人偶和松树的台车,后者则坐有乐手。)“八幡山”的装饰。

在这辆名为“八幡山”的花车背后,挂有一件蓝地云龙纹样的虾夷锦,被称为“云龙波涛图”,据考证,这件虾夷锦是通过北海道爱努人的贸易而来,1785年开始就装饰在“八幡山”的车体上了。

献给德川家康的礼物

明万历二十一年(日本文禄二年,1593年),朝鲜半岛成为中、朝、日三国搏杀的战场。在丰臣秀吉专注于半岛战事之际,江户德川幕府的奠基人德川家康借机在后方巩固发展自己的势力,掌控与北海道爱努人之间贸易的大名蛎崎庆广特意前往拜见,当场脱下自己身着的华丽丝袍“唐衣”,进献给德川家康,因而得到德川家康的支持。这件“唐衣”便是来自中国的“虾夷锦”。

丰臣秀吉死后,德川家康很快统一了日本,蛎崎庆广也加紧巩固自己的地位,在北海道渡岛半岛营建松前城。德川家康顺理成章地将北海道南部的渡岛半岛等部分地区作为封地赐于蛎崎庆广,命其为松前藩藩主。作为江户幕府的松前藩,是北海道爱努人与本州和人在北海道南部的贸易据点,是蛎崎家族控制东北亚丝绸之路的最后一站。

《夷酋列像》

北海道函馆市的中央图书馆藏有几幅古画,是长须长发的爱努人酋长的肖像,形态、姿势各异,有趣的是,酋长们身上都披着龙纹、蟒纹的丝袍,造型颇有些滑稽。这一系列古画名为《夷酋列像》,是松前藩的家臣兼画师蛎崎波响1790年为北海道东部12位爱努人首领所绘的,画中的首领都身着清朝式样的“虾夷锦”,可见当时身着虾夷锦在爱努人中是地位的象征,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风尚。

《东鞑地方纪行》

为怀柔黑龙江中下游的少数民族,并获取东北亚地区盛产的貂皮、参茸、东珠等朝廷贡品,清朝采取“赏乌绫”的制度。乌绫为满语,即指钱财,黑龙江中下游少数民族通过向清朝献贡貂皮来获取生活所需的钱财与绢帛,“山丹贸易”便是这种交易的延伸。

19世纪初,日本探险家间宫林藏受命于江户德川幕府,从位于今北海道稚内的宗谷岬出发,前往萨哈林岛(库页岛)勘测,在库页岛北部的尼夫赫人口中,得知山丹贸易据点德楞的存在,于是进入黑龙江下游,一直到达清朝设立的衙署德楞木城。他在其口述的著作《东鞑地方纪行》中详细描述了山丹贸易,以及清朝在德楞管理当地交易市场的情景,书中还绘制了德楞木城的样子与周边环境,以及乘船经过黑龙江入海口时,如何在船上遥望由亦失哈所立的永宁寺碑。地处日本最北端的北海道稚内宗谷岬,现在作为日本的“北极”,同样成为了找北的旅游名胜地,间宫林藏的铜像就立在此处,他的目光向着更北的北方,那是他当年远航的方向。

在一些东北题材的影视剧中经常能够听到开原的名字,很多人都知道这里属于“大城市”铁岭,但人们对于开原老城的记忆,却如同无痕的雪原,被掩没在东北的风霜里。

这座孤悬于辽河平原中北部的古城,正位于农耕与游牧、渔猎的分界点,作为明朝的边关重镇,紧邻明辽东长城,坐拥镇北、新安、广顺三关,是明朝与女真诸部联络的第一个重要的边隘。

开原老城位于开原新城北侧,大约15分钟车程。车子过了河床宽阔而河水不多的大清河,顺着复建后的迎恩门,进入街巷逼仄的老城。老城坐北朝南,从城门的名字便可看出一些历史端倪——南为迎恩门,北为安远门,向南迎接天子皇恩,向北则安抚远方。虽然自古边关多战事,但开原却通过另外一种方式,获得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和平。

清代,在和平互市时期,从江南织造的布匹与丝绸,源源不断地经水路由辽河进入支流大清河,辗转逆流而上,来到开原老城外,在这里,这些货物很快就会被交易,换取朝廷需要的马匹和毛皮。开原老城由此盛极一时,被誉为“丝关”,城内有三大集市,加上城外的镇北、新安与广顺三关,合称“三关三市”。

老城的标志性建筑是建于辽代的崇寿寺古塔,塔下自古以来便是喧闹的集市,古时,当地人以丝、绢、米、盐,换取少数民族的马匹、貂皮、人参等土特产,除“三关三市”之外,城内丝绸的交易大多在这里进行。据明代辽东档案记载,哈达部(海西女真之一)在开原的一次交易,包括绢两轴、貂皮1803张、羊皮153张、狍皮168张……马匹由兵部定值,上上等,绢8匹、布12匹;上等,绢4匹、布6匹;中等,绢3匹、布5匹;下等,绢2匹、布4匹。

明朝以开原为“丝关”,想来看中的是这里发达的水陆运输。历史上,大清河的水势极大,以至于漕运的船只可以通过大清河直接进入开原。大清河上衔辽河,进而接渤海湾,直至东海。明清时期,开原是丝绸、粮食以及各类生产生活物资的转运码头,辽东路转运司就设在开原城南门外的铜善馆。

2015年元旦,我站在崇寿寺的古塔下,用相机拍下了黎明前的星空轨迹。四周一片静寂,望着夜空的星星,我似乎穿越到了五百年前的某一天:天还未亮,骡马车轮声却络绎不绝,崇寿寺外人影绰绰,集市已经开始了;大清河从城外蜿蜒而过,人们忙着将船停靠在岸上,一批批货物从船上卸下,装上马车,由迎恩门进入城内,包括丝织绢帛、粮食、铁器;城北则另有一些梳着辫发的人鱼贯进入,带着上好的貂皮、人参和马匹;天蒙蒙亮,整座城市喧闹起来,丝绸、粮食、铁器与貂皮、人参和马匹的互市贸易开始了……

回到现实。铁路、公路逐渐兴起的时候,也是依靠漕运贸易的城池由盛转衰的开始。晚清时,随着沙俄占领黑龙江中下游的广大地区,东北亚丝路戛然而止,开原老城的地位也日渐旁落。如今,从迎恩门外绕老城而过的铁路上,一列列火车隆隆驶过,头也不回开进了开原市里。“丝关”只剩沧桑的背影,远去的东北亚丝绸之路的背影也越来越模糊。

开原:丝路上的水陆枢纽

水路(单行线):江南-北京-开原城(丝关)-阿什哈达-松花江-黑龙江-鞑靼海峡-库页岛-日本北海道。

陆路(往返线):江南-北京-开原城,之后,以开原为中心有4条陆路驿站,即开原东陆路、纳丹府东北陆路、开原西陆路、开原北陆路,开原以北的海西又分东西两路,一路西行到兀良哈三卫,一路沿松花江东北行到奴儿干都司(包括日本海沿岸的俄罗斯滨海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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