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鸟

《文雅的疯狂》

[美]尼古拉斯·A . 巴斯贝恩著

陈焱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8月

想起藏书，总让人联想起博尔赫斯。他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这其实是很值得玩味的一个说法。以博尔赫斯的性格，他的天堂未必一定是与福祉相连，所以这句话不可能是一句鸡汤。我想他应该是觉得，世界的终极结构，该像一座图书馆。这个终极结构冷漠、难以理解，所以他还写了篇《巴别塔图书馆》。

巴别塔也是个有趣的象征，它一旦建成，人就能上天和神对话。但神不愿意跟人聊天，所以变乱了人的语言，人们没法沟通，所以巴别塔是永远无法建成的。这就从人与神的无法沟通延及了人的无法沟通。而在博尔赫斯的《巴别塔图书馆》中，空间成了完全无中心的重复延拓。所以，如果天堂是一座图书馆，那么图书馆也没什么了不起，而是和他的其他迷宫一样，毫无意义，顶多证明了人的失败和人所创造的知识与文明的失败。而人所追寻的超越性存在，也变得不可理喻了。

之前諾兰的《星际穿越》大火，其所引发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更高维度的存在。男主角进入更高维度之后，却无法向女儿说话，只能通过一排书架给她传递密码。那个场景是很有意思的，由于他已经超越了时间，所以，所有的时间同时呈现在他面前。然而空间集中在那间书房，所以，他就像置身于一座无边无际的图书馆。我不知道导演是不是根据《巴别塔图书馆》构建了这个场景，但很难让人不生此想。

我不知道图书能否连通更高存在，或者变成进入未来的虫洞，但无疑有人是这样想的。巴斯贝恩的《文雅的疯狂》中就写了这么个怪人。他的名字叫卜斋友。此君的名字很好玩，英文为Haven O'More ，翻译过来叫“不再有”，而他的事迹也的确堪称书林绝唱。

和书中大部分的藏书家相比，卜斋友更像一个买手，因为他基本上算是拿别人的钱买书，而且是为人藏书。能干这个活儿的，必然是博学多闻之士，卜斋友自然不能例外。但在巴斯贝恩笔下，此人浑身都是秘密，像个幽灵。更有意思的是，他的形象不像那种真正的饱学之士，而更像一个神棍。对前现代知识、巫术的迷恋，让他看起来像个文艺复兴时期就已经死去的吸血僵尸，已经“活”过了很多个世纪。

他对自己身份的描述也颇有吸血鬼风格：“先生之伯祖母乃家谱专家，幼年时曾告知先生，其父之先人亦名卜斋友，乃公元四世纪凯尔特国王。国王学识渊博，能吟诗，亦善战。”我们很难分辨这是不是一个现代人的胡思乱想。

而最有趣的，还是他对自己藏书事业的描述：“如此大作，充盈赋予生命之力及睿智：其睿智也，多屹立于未来，且将形式与激情赋予现在，又向往昔输送生命之光……”他说自己为人类“开拓了一条新圣城之路”，“希望经由可唤醒心灵之馆藏与活动，在将来奔向群星之运动中，人类将会以必须而至关重要之方式重获灵感，再受启迪。”

更有甚者，他将一些藏书家视作按照“神之形象”创造的“属灵的儿女”。试想，若卜斋友所说为实，那么，他的馆藏无疑就将成为帮助人类贯通三界、出入过去与未来的巴别塔了。和夏启偷天乐一样，卜斋友的志业，也是逆天的。神一定要罚他，就像惩罚普罗米修斯一样。重黎绝地天通，天人之际自有一番秩序，人何敢僭越？

世上那么多藏书家，怀有这种野心的自然不多，但大抵是爱书、爱知识的人，比之迷恋声色犬马，纵使因书而疯狂，也不失文雅。但要藏书，还是要有钱。《文雅的疯狂》中讲到，比尔·盖茨为了收一份达·芬奇手稿花了两千八百万美元。看来我们这些人，只有文雅的命，没有疯狂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