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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听那遥远的鼓声

2015-09-10何任远

南风窗 2015年25期
关键词:鼓声威廉斯锣鼓

何任远

“撑-撑-撑-切”,师傅在身旁默念了一下,我和另外一位女生接着在一个牛皮鼓按照节奏打下去。还有好几个朋友轮流敲打着锣和镲。3年前,作为业余爱好者,我第一次尝试自己敲打狮鼓。在那个依然生疏的阶段里,我的手腕僵硬得打一次七星鼓的五连打都会把鼓槌打飞;经过了半年的练习后,我的手腕终于开始变得灵活一点,打出来的鼓点也没有那么生硬了,当然也没有达到那些小师傅们敲打“金钱碎地”节奏的境界。每到晚上10点,师傅让我们收起锣鼓,否则就要遭到周边居民的投诉了,当然到了这个时候,我们通常都会已经玩得不亦乐乎。

我们一群已经“超龄”的舞狮学习者,最喜欢就是加入舞狮队中能够发出巨大响声的“音乐组”。那些高难度的矫健动作也许已经不是我们应该奋斗的目标,但是在敲锣打鼓方面却依然有所作为。毕竟打鼓对体力和技术的要求并不大,但是鼓声却能让人振奋向上。直到现在,每当听到附近隐约传来的锣鼓声,我的耳朵都会竖起来,听听到底附近的舞狮队伍在哪个方位表演,他们进行到哪个环节。不得不承认,我的耳朵听过很多世界顶级大师的现场演出,然而每当狮鼓响起,我的耳朵总会变得更加敏感。

阿博是我今年才认识的一位从事园林艺术的朋友。他有一天跟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每天傍晚总听到隐约传来的鼓声,弄得我蛮好奇的。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阿博住在广州的东部,正是我学习打鼓的那条城中村附近。在那个地方,高楼纷纷崛起,往日低矮的城中村握手楼则成片地消失;如果是不了解广州东部城市变迁和扩张的外来人,肯定不知道这片土地曾经是一片田野,清澈的河涌与稀疏的村屋组成了广州东郊每天傍晚独特的水乡景象。鼓声在高楼中穿越,飘到阿博的家里窗前,让阿博心中燃起好奇心。他直言好像听到了另外一个空间的呼唤那样,骑着单车在高楼之间的小巷穿越了好几个晚上,却始终找不到鼓声的来源。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条城中村练习打鼓的地点已经换了好几个,最后落在重新翻修的一个祠堂里。

记得英国文化批评家雷蒙·威廉斯曾经与BBC拍摄过一部名为《边界》的纪录片。在片中威廉斯考察了以剑桥大学为中心的剑桥郡地貌,通过对比校园内外的生活,威廉斯认为“文化”就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文化”不仅仅局限于剑桥大学的殿堂之内,也存在于剑桥大学饭堂的工人人群,以及校园以外的各类工人生活中。通过这部纪录片,威廉斯希望传递的信息是,“文化”就是我们每天的日常生活,要让“文化”从精英化的殿堂走向大众,必然要打破地理和心理上的“边界”概念,否则文化的话语权就会旁落到权贵集团手中,底层人群自然会被剥夺自我产生文化产物的话语自主权。阿博的经历,仿佛不自觉地进入了威廉斯的一次“边界”之旅:鼓声穿越了村里祠堂狭小的空间,飘荡到水泥森林的上空;它冲出了本身所属的物理空间,穿越了边界,来到了不再属于自己的另外一个空间里,引起了人的注意。只是由于他对周边环境不熟悉,所以才在漆黑的夜里只闻鼓声,不见其人。

诚然,在广州这样一座大城市的夜空上,什么声音都能听到。街头艺人不用说,我自己居住的楼房上空经常就飘荡着各种西洋乐器练习的声音。我家窗口外不到100米传来的萨克斯管声音,从生疏的音阶训练,到后来流利地奏出《匈牙利舞曲》旋律;街头另外一个楼盘不时飘来德彪西的长笛奏鸣曲练习响声,这些声音足可以见证这座城市在音乐文化方面的多元发展。然而无论是长笛还是萨克斯管,都不能让一个路边的陌生人贸贸然走上门,跟人家合奏一番。毕竟,这些乐器具有一定的技术门槛,也不是这片土地上孕育的文化载体,社区或者群体参与度并不高。而在晚上打破广州东边城市夜空的,并非是什么鼓乐名家,而是一群20岁都不到的城中村少年。这些要么来自杨箕,要么来自潭村,甚至远至程介村和车陂村的东部村民们,在舞狮锣鼓中仿佛找到了一个其他同龄人难以享受的文化空间。上溯百年以上,他们都有亲缘关系,到今天依然以“老表村”相称。我的狮鼓基本技法正是由这群少年村民集体教授的结果。在傍晚的夜色中,小伙子们拿一张毯子盖在牛皮鼓的上面,这样击打练习就不会产生很大的声音滋扰附近居民了。

广东一带的氏族村落,以舞狮、舞龙和龙舟等传统节庆方式进行交往和维持纽带,而这些仪式无一例外都要使用到锣鼓镲。锣鼓镲作为华人传统音乐文化自古扮演非常重要的作用。无论战争还是民间的红白仪式,锣鼓镲都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无论从北到南,锣鼓镲始终都是固定基本搭配,区别只是锣鼓镲的大小。大锣、中锣、小锣和大镲、中镲、小镲以及大鼓、中鼓和小鼓之间的不同配合都有严格的规定,并且组成不同的地方特色。很多民族作曲家在采风创作的时候,通常要首先吸取当地的锣鼓镲音乐元素。

在中国古代的战场上,“击鼓进攻”和“鸣金收兵”让打击乐器拥有了一种超乎于音乐之外的军事信号功能。在南中国的广东,锣鼓镲这种具有军事特色的用途被保留下来,并且被用到各种民间的仪式中。在端午节前后的龙舟仪式中,鼓手的角色尤为重要。有人说,这是古代百越地区训练水上军事武装的一种文化遗产。一艘多达70人的龙舟需要有高度的配合与整齐的动作,才能够确保龙舟船体行进的顺利,以及航行时的稳定与安全。而在惊涛骇浪中,桡手唯一能够接收到的指挥信号只能够是鼓声了。鼓声的快慢决定了桡手们统一的划水速度,鼓手有规律地敲鼓边,则示意着龙舟需要反方向行驶,桡手们是时候转身向相反方向前进了。鼓手通常由富有一定经验的桡手担当,能够在龙舟行进中熟悉划水的习惯和水性。

“在广东粤语地区流行的打击乐器,主要是吸取了以粤剧锣鼓演奏为基础,但是多数为醒狮服务的锣鼓,它有着自己的一套套路。”素有“岭南鼓王”的广东民乐团团长陈佐辉曾经这样告诉我。同样的,舞狮中的锣鼓镲极少作为单独的演出模式存在,而是与舞狮队员产生极高的配合。当舞动的狮子只有一头的时候,锣鼓镲要跟着狮子的需要来调整节奏,然而如果舞动狮子是多于两头的时候,则是锣鼓镲指挥几头狮子的配合互动。

现年20岁不到的车陂村村民苏培健是教我最多狮鼓技法的一位小师傅,他身材瘦削,肤色黝黑,村里每当组织龙舟和舞狮的时候他总是很踊跃参加;苏培健喜欢穿着有哥特式风味的花纹短裤,踩着一台刻有类似印第安图腾文化的“死飞”单车,加上其黝黑的皮肤,有几分东南亚的味道,也是整个舞狮队里最有艺术气质的成员。对于苏培健来说,他更加喜欢在传统狮鼓的基础上创造出一些花样招式,就如同他对繁复花纹的审美趣味那样,创造出炫丽复杂的鼓点节奏。由于他不是音乐学院打击乐系出身的学生,也很难说受过正统传统粤剧锣鼓的训练,因此“鼓王”陈佐辉曾经对我提起过的背诵《锣鼓经》手法,对于苏培健可以说是闻所未闻。但是,只要掌握了“三星”、“七星”、“拜狮”和“抛狮”这些基本的鼓点,进行即兴创作并不是没可能的事情。恰好苏培健就能够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加插一些敲打鼓边的段落,让整段狮鼓听起来更加花俏华丽,他好像超越了狮鼓的发送信号功能,在固定的套路上进行了自己的再创造。这跟爵士音乐家的即兴演奏(improvisation)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时候在两三米的距离外看着他打鼓,我会觉得要是在一个更好的环境成长,也许他的审美志趣和艺术创造力会有更大的发挥空间;然而,我也对他的狮鼓演绎更加有感触,因为他不是高高在上,一个被镁光灯照射着的知名艺术家,他的审美,他的言谈,他在车陂村的见闻和想法,甚至他的呼吸和汗水味道,我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也许,这就是“殿堂”以外的创造力了吧,生活中的点滴也可以成为文化。我之前难以想到广州城中村的一个小青年的鼓声会如此让我感到触动。他的鼓声犹如低沉的脉冲,穿透了水泥森林的屏障,传到广州东部的夜空中,把楼宇之间的空气化作了自己的舞台。在生活日益异化,审美越来越呆板的城市里,能够用自己的审美和乐器重新塑造自己的文化文本,总会面临巨大的困难。“殿堂”和“民间”之间的边界如此巨大,物质报酬和声望落差如此巨大,有时候身在“民间”一边的人也会妄自菲薄,看不到自身的文化价值,而这也是威廉斯等文化批评家最不希望看到的一面。当然,让我感到温暖的是,至少阿博在远处听到鼓声之后,还会引起一阵好奇,还搜索了好几个晚上希望找到打鼓者;至少我还会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身前打鼓的苏培健。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苏培健自己未来在很长的日子里能够意识到自己打鼓所在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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