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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为何物

2015-09-10杨戈平

湖南文学 2015年8期

杨戈平

《白薇》,陈第雄著。作家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十一月第一版。

现代女作家白薇一生受尽苦难,却又百折不挠。

其实,她原名黄彰,读了陈第雄长篇小说《白薇》,我才明白为什么叫白薇。这个刚逃到日本的女孩,生活很凄惨,觉得被父亲抛弃了,不再是黄家小姐,应该换一个与自己相称的名字。她平素最喜爱洁白,便以“白”代替“黄”,自己若大千世界一粒漂浮的微尘,加上个草字头,取蔷薇的“薇”。她对着镜子淡淡一笑,镜子里的她果然像一朵盛开的白蔷薇!

不可否认,现存的黑白照片中,白薇是绝对个美女:白净秀气,雅逸脱俗,一双晶亮的大眼睛,满含淡淡哀愁,似寂寞清吟。她那涂抹唇蜜的柔亮,给人清凉感,在民国女子中并不多见。

清光绪十九年,她生于湖南省资兴秀流村。记得她六七岁时,被母亲随手许给别人当童养媳。童养媳经历,仿佛是场噩梦,她不仅每天要干苦农活,还被婆婆打破眼睛,咬断了脚筋,打青了胸背,甚至要拿斧头来砍她!婆婆还盘算着把她变卖,再换个童养媳。于是她逃出婆家,进了学校。因为父母到学校逼婚,还遭到同学们的耻笑。学校收了她父亲的钱,封锁了学校,校长亲自把守大门,不让她逃走。她只好从厕所挖了个洞,逃走。后逃到湘南重镇衡州,入省立第三女子师范学校读书。

二十五岁那年,她只身逃到日本。在日本九年,她身无分文,贫病交加,为求知与生存,做过家庭女佣、咖啡店侍女。

通观现代女作家,白薇算是比较长寿的,活了九十四岁。而她一生所受的苦难,说她是文坛一朵苦菜花也不过分。

在日本期间她创作了三幕剧《苏斐》。后来,《苏斐》在《小说月报》和鲁迅主编的《语丝》上发表,从此叩开了她通往文坛的大门。她满怀热忱回到祖国,投身于大革命,先是在武汉国际编译局工作。次年大革命失败,她又满腔悲愤转到上海,决心用笔墨对叛逆进行无情挞伐。不久,参加创造社,结识郭沫若、成仿吾等人。其后得鲁迅的亲切教诲和精心培养,成为“左联”早期著名成员。

她总是那么充满革命热情。一九二八年六月,她创作出多幕剧《打出幽灵塔》,这是她最重要的作品,以切身经历的苦难为主题,无情地揭露了封建势力对妇女的压迫,表达她对女性解放的追求。“九一八”事变后,病中的白薇愤然提笔,投入反侵略、反压迫的革命斗争洪流。她是最早写出抗日作品的作家之一,相继发表《北宁路某站》《敌同志》《火信》等抗日作品。她还勇于走向社会,帮助工人、学生导演抗日戏剧。一九三七年,她被困在沦陷的北平治病,汉奸多方威逼利诱,她始终不屈。后逃离北平,前往广州,又北上武汉,经田汉等人介绍,加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救亡协会。武汉沦陷前,她曾向八路军办事处请缨杀敌,邓颖超考虑到她身体不好,派她去桂林担任《新华日报》特约记者。一九四零年,又安排她去重庆,在郭沫若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工作。她积极参加各种抗日宣传活动,在生活十分艰苦的情况下,写出不少战斗性很强的文学作品。

白薇早期先后得过多种疾病:皮肤病,肺炎,风湿,霍乱,慢性腹痛,鼻病,绞肠痧、猩红热、疟疾、阿米巴痢疾……但是因为穷困,她没法治病,多数时候只能拖着忍着。有一次病得很厉害,一连五、六天没有吃东西,也没有人去看她,实在饿得忍受不住了,她挣扎着起来去买面包。谁知四肢无力,从二楼滚到楼下……就是这种被赤贫和疾病长期折磨的状态下,她曾写道:“一身器官,官官害着病,入夏以来三天两天病,入秋以来十天九天病,入冬以来天天夜夜病。”后来为啖饭计,无奈将情书合集《昨夜》卖给了出版社,以图版税。

一九四五年,毛泽东赴重庆谈判,在周公馆招待进步妇女,白薇应邀出席。毛泽东握住她的手说:“我经常记起你,丁玲和你是我们湖南的女作家。”主席还鼓励她说:“你没倒下,在政治上没有倒下,在思想上没有倒下!”一九四七年冬,白薇因父病故,返资兴奔丧,后参加湘南游击司令部第三大队,负责宣传鼓动工作,为家乡解放贡献力量。一九四九年十一月,政务院通过中共湖南省委将她接到长沙,旋即又安排她去北京工作。

另外有一事必须提及。本来政务院想把白薇安排至青年剧院工作。但是她有着天真的热情,想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北大荒去。年近花甲的白薇想:“自己是学过植物学的,知道哪些草能吃,只要有一把盐,是不会饿死的。”于是她一个人跑到北大荒,一待就是七年,在一个个农场中辗转,尔后又去了新疆。一个南方人要怎么对抗北大荒严寒,何况她带着浑身上下的病痛。下乡期间,她干粗重的农活,住阴湿的房屋,喝苦涩难咽的水,在炕头艰难写作,风寒加重了病痛,有时甚至直不起身来。

白薇无疑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位罕见的受尽苦难又百折不挠的女性。

直到一九九零年,在她逝世三年后,郴州作家陈第雄,沿着白薇当年生活、学习、工作和战斗的轨迹,只身踏上采访之路。除了日本,跑遍大江南北二十多个省市自治区,先后行程数万里,采访了阳翰生、康濯、朱子奇、张僖、草明、欧阳山、廖沫沙、楼适夷、端木蕻良、林焕平、柯灵、陈学昭等文艺界前辈,以及白薇生前亲友、同学、同事,从而获得大量第一手素材。陈第雄先是创作了电视连续剧《白薇》,把白薇苦难的一生搬上了电视荧屏;后又数易其稿,创作出传记性长篇小说《白薇》,三十六万字,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一个人的遭遇,固然与大环境大背景相关,但也与个人的性格和情商相关,特别是对爱情的处理。

这篇文字一定要提及一位重要人物。除了女主角白薇外,男一号肯定非民国帅哥杨骚莫属。陈第雄为创作长篇小说《白薇》,曾亲自跑到福建,采访了白薇为之钟情一生的诗人杨骚的后人。在这里倘若我不写到杨骚,不让他出场,这篇文字将失去任何意义。白薇的在天之灵肯定不会答应,杨骚的在天之灵也不会答应。

在日本,白薇遇到了杨骚,两人爱得死去活来。他们长达二十年的感情纠葛,影响了两个人一生。

那时白薇是为爱出逃,却落下一身伤病,一颗玲珑心千疮百孔。她自称是个“三无”女人:生无家,爱无果,死无墓。而杨骚因初恋情人琵琶别抱,而深陷失恋泥潭,也痛不欲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像两只寒号鸟,在异国的凄风苦雨里,相互依偎取暖。两颗破碎的心,两个寂寞而狂热的灵魂,在彼此怜惜里,渐渐交融在一起。杨骚说,我非常爱你,爱你的心、灵、影。白薇醉了,在杨骚暖暖爱意里,一朵迎春花倏然盛开。

白薇对杨骚说“你是我发现的最清新、最纯洁,不带俗气的男性。”这种爱情至上的文艺女青年,你就是给她一盆冷水,她也能让它燃烧起来啊。

白薇爱上了比自己小七岁的杨骚。仿佛一条落岸的鱼,突然有了水的滋润,更知水的珍贵,便死死地缠上去。“我十二分的想你。凄凄切切地,热泪如雨滴。我的心痛极了,天天哭上三四回。我只想看你,不知道为什么要看;我只要爱你,不知道为什么要爱……”

爱得透明赤诚,毫无小女子的矜持,倒像个女汉子,身绑炸药包,行走在烈火中,几近癫狂。仿佛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如此痴痴缠缠,如此烈火烹油,杨骚只觉得烈焰灼灼扑面而来……

面对多情湘女,他突然害怕了!

白薇说:“你爱到极点的时候只想死。爱死,是爱的无上的伟大。爱死好象是你的爱的唯一的结局。”“我常想起我对于你的爱,便是魂消血化地展开想死的心花。昨晚回来,愉快而想死的意识,恨不得立刻死了就好,不死是我的弱!不死完全是我的弱!!!”

说到底,白薇只是他情感的小小驿站,是他疗伤的药,他失恋的心需要一场恋爱来按摩、治疗。他鬼一样逃跑了。欢如朝露的日子,刹那间又成寒雨秋霜。

杨骚逃到杭州后,方告知白薇:“十二分对不起你,没有和你告别。”他劝白薇:“莫伤心、莫悲戚、莫爱你这个不可爱的弟弟。”他还坦承他仍深爱着自己的初恋。没想到,一个星期后,白薇突然追到杭州,出现在西湖葛岭,他的暂居处。她哭泣着说:“爱弟,我非爱你不可,非和你往来不可。你要尊重我的无邪气,不要把我无邪气的可爱的灵魂杀死!”杨骚却异常冷淡,像暴怒的狮子,大声呵斥痛骂,留下一句:“别跟来,三年后再来找你。”然后扬长而去。

这次杨骚逃到漳州老家,白薇的信件追来了;杨骚又逃到新加坡做了一名穷教员,不久,白薇的信又尾随而来。她像一根青藤,沿着杨骚的脚印,一路疯长。杨骚在哪里,她的心就追在哪儿。她一心一意追他,肆意坦荡,仿佛满世界都是她的天罗地网,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他又怎么逃得了?

一个永远在逃,一个又永远在追……

杨骚很少回她的信,偶尔回,也是只言片语。白薇绝望,痛苦,她想到过死,想过到自杀。她手中的笔,唾珠咳泪地写相思大痛,她只好把这痛,化为笔端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她把全身心付诸写作,流着泪写,伤着风写,咳着血还在写。她写戏剧,写小说,写诗歌。

一九二七年十月末,一个晴朗的秋日,他回来了。也许是病的缘故,每到午后,白薇总有些恍惚。窗外泡桐叶,一片片黄了,又一片片落了。白薇总能听见光阴的脚步,细细碎碎踏过心房。白薇缓缓起身,从窗外瞟去,“窗下的人,瘦削、漂亮、年轻,感伤的诗调,风姿迷人,眼睛闪出魅人的瞳光,啊!是你,是你,是你,三年阔别的你!”魂牵梦萦的人,就出现在眼前,白薇顿时泪流满面,悲喜交加。四目相对,杨骚清凉的手指抚过白薇的脸颊,那如十四行诗般的忏悔,把白薇所有的心酸、痛苦、寂寞和等待,都消弭无踪。白薇以地母的悲悯,以情人的热烈,又接纳了杨骚。

蛰伏在心底的爱情,刹那间沸腾了!

于是他们决定结婚,照了结婚照,发了请帖,定了酒席。可在婚礼当天,杨骚莫名其妙突然消失,做了落跑新郎,连面也没露。

白薇在小说里都不忍写的情节,杨骚竟在生活中,演给了她!

读长篇小说《白薇》,我会心酸,会不停地为女主角的命运担忧,会流泪满面,甚至会愤怒得想骂脏话。我的这种愤怒不在于对负心郎的道德谴责,而在于我不明白,上帝为什么非把人世间一切贫穷、病痛、苦难和伤害,统统加害到同一个女人身上?

还好,抗战后期他们又奇迹般地重逢了。在重庆,体弱多病的白薇旧病突发,发高烧,说胡话,几天几夜昏迷不醒。杨骚对病中的白薇照顾得无微不至,七天七夜衣不解带,寸步不离,精心呵护。

看到曾经爱过伤过的女人,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身患重病,杨骚产生了一种“复活”式的忏悔心理。杨骚祈求原谅,渴望重新开始,要好好弥补她。朋友们也希望他们能握手言和,重拾旧好,终身为侣。或许哀莫大于心死,历经千帆,白薇对伤害心有余悸,她断然拒绝重归于好。

白薇斩钉截铁地说:“悲剧,我演够了,再也不愿做悲剧的主角了。”

杨骚遂远走南洋,与当地一位华侨女孩结了婚。在南洋,他每月薪水不到七十元,却寄五十元给白薇。白薇再没有恋爱结婚,自我放逐到北大荒和新疆,独自一人,终其一生。

白薇为情所困,是个悲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