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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刘老师

2015-09-10逆舟

湖南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村里人二胡刘老师

逆舟

村小学校有几个姓刘的老师,女的只一个,村里人为了分开,女刘老师便成了一个称呼。

女刘老师教过我一个叔叔,教过我哥哥、姐姐,教我那年她三十二岁,还没嫁人。这在我们乡下是一件很丑的事情,乡里人说女刘老师是一朵奇葩。现在六十岁了,三十年都过去了,当然早嫁人了。

女刘老师在村小学里一直教的是一年级的《语文》,和一年级的《数学》,再没教过其他课,也没教过其他年级。因此,平时闲话,女刘老师总是指着面前一群人很自豪地说,这些人都是在她手里发蒙的!

这话不假,在我们村小学教了四十年书,基本上都是父亲在她手里发蒙,儿子又在她手里发蒙,这景象是女刘老师的美谈,也成了村里的笑谈。感叹人生易老,光阴似箭。

女刘老师平时也很喜欢和村里人笑谈,感觉自己有成绩,边笑边说,指指画画。女刘老师指着一个人说:看,他就是在我手里发蒙的,那时候字总是写不好,不晓得现在写得如何?又指着另一个人说,他读书时候就不老实,最调皮了!再或说,他呀,我记得!发蒙早,上课尿在裤裆里,是冬天,我还跟他换裤子。尿裤子的人听到这话,脸上会发红,仿佛昨天。经女刘老师这一说,此刻自己又成了一个光屁股。

女刘老师教书并无特别之处,上课时候上课,下课时候下课,平平常常。讲课方面,女刘老师也没特色,带学生认生字,写生字,布置作业,几十年如一。那时候的老师喜欢留学,女刘老师也喜欢留学,学生们不喜欢留学,所以,我对女刘老师也没特别好的印象。

女刘老师是七十年代正经初中毕业,说正经也不对,那时候学校里上课就不很正经,所以,女刘老师的那个“毕业”可想而知。忽然,读书正经起来,村里的细伢子也是一群群长起来,都要读书,学校里缺老师,女刘老师就从一个裁缝女变成了女民办老师。十九岁,两个羊角辫子一个小姑娘样,本是要她教高年级的,女刘老师胆子小,怕,校长说,那就教一年级吧。

女刘老师教一年级近四十年,成了桃村人的习惯,都说只她适合,耐得烦。学校里有个女李老师,也是初中没毕业的,教三年级。李老师耐烦心冇得女刘老师的,教了八遍,细伢子还不会,李老师就急躁了,声音洪亮起来,骂是一群猪!手里的教鞭在讲台上“噼啪”作响,吓得桌上的粉笔灰纷纷起身四散奔逃。就更不要讲那几个男刘老师了,野蛮得要死,动不动就是巴掌,拳头。所以,我们学校经常有挨打学生的家长跑到学校里大吵的热闹看。我喜欢家长来吵,特别是喜欢女家长来吵,喜欢听女家长那哭声,真好听,比女刘老师唱的歌还好听,一点也不觉得是在哭,像是在歌。女家长哭得好听,骂得也好听,我觉得不像是在骂,像在背诵诗,也比女刘老师教我们的那些唐诗有趣,边骂边动作。最喜欢看的还是她们在地上打滚,滚来滚去,手舞足蹈,像在跳舞。有回,一个女学生的娘在地上打滚,裤子滚破了,大热天,露出里面的裤子,里面的裤子也滚破了,裤子们一齐破的原因是都穿得太年深月久。这时,高年级的学生看得一个个笑,我不觉得裤子破有什么好笑的,我经常就穿破裤子,我的目光也常钻进别人衣服的破洞里。我只喜欢看女家长打滚,傻傻地笑,还拍着手,然后也傻笑。

女人在地上滚,不晓得裤子破了。其他老师也都站在一边笑,女刘老师忙蹲下,去提醒女家长。女家长来吵来骂,李老师是从不劝的,我听李老师说过她也喜欢看家长来学校吵架。每次,李老师都是站在一边看,还一边磕着瓜子,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瓜子香掺杂着嘴臭的气味,难闻死了。女刘老师不同,她不站在旁边嗑瓜子,喜欢劝架。

女刘老师手拍下去正好落在女人的屁股上,女家长身子一回滚过来,大骂女刘老师不要脸,臭不要脸!没有男人的屁股摸就摸老娘的屁股!怎么不去摸你爸的屁股、不摸男刘老师的屁股、不摸校长的屁股呢?难怪三十几岁了还不嫁人,哪有资格在学校里教书?就是一女流氓,这学校里都是流氓!女刘老师晓得,村里女人打滚时候说的话听不得,计较不得,她轻言细语地说:姐姐,快坐起来,你的裤子滚破了,屁股露在外面。女家长这才立马坐起来,变成嘤嘤哭,骂这些臭男老师不是东西,不要脸!老娘的裤子破了还围在一边看,要看屁股回去看自己堂客的,看你老妈的,看你姐姐的!看老娘的屁股要给钱!那女人爬起来,去抓一个刘老师,刘老师哈哈大笑一声闪开了。嘴里嚷着:我还要找你要钱,你那老屁股把我的眼睛看脏了。女家长顺手抓到了另一个躲避不及的刘老师,要赔她一条好裤子!这时候,女刘老师又去拖开女人,要她莫那样光着屁股拉扯男人,丑!那女人回头对女刘老师狠狠地一口,凶道:你三十二岁还没有男人拉扯就不丑吗?

女刘老师对骂声仍是一个微笑,似乎三十二岁没嫁人,不是丑事。

然而,女刘老师三十二岁没嫁人这事,不仅压在女刘老师父母家人身上,也压在我们全村人身上,乡里的婆娘女人们,都纷纷给女刘老师牵线搭桥,做媒,女刘老师也配合积极。村里人也都反反复复地谈议,四处帮着求签、问卦、算八字、测字、帮着女刘老师寻找姻缘,也探求这般难嫁的原因。

女刘老师长得不是很漂亮,不丑;不高,也不算矮;不胖,也不瘦;还有工作,有知识,村里好多没工作没知识的女人都嫁了人,生的细伢子又做了女刘老师的学生。而女刘老师的婚姻这般难,确实难懂。之前有人怀疑说女刘老师肯定是要求太高了,后来发现也不,她并没有过分的要求。女刘老师说,模样有个一般,高大些更好,懂理,孝顺,勤快,有个一技之长,不抽烟最好。说她闻不得烟味。这些条件在乡下随便就能做到,很好找,可女刘老师那么多相亲,就是难结一个果子出来。

女刘老师年纪一年一年大,婚姻还看不出一点动静,村里人就会情不自禁的提起疤脸男人来。一段时间里头,疤脸男人在村里人嘴里是避开提起的,认为那是女刘老师心里的一个大的丑事,还有村里人当成是桃村的头等丑事。

女刘老师二十一岁上头,曾经爱上了一个脸上一块很大的红疤的男人,四十多岁,城里人,离过婚,一对儿女随了妻子住在城里。据说疤脸男人是来我们村里他的一个亲戚家躲难的。关于男人的疤女刘老师说是天生的,村里人说是男人年轻时候嘴巴馋,偷邻居家的腊肉落在火盆里烫的。关于此种流言,女刘老师反驳,丁叔是城里人,哪来的火盆?哪里来腊肉呢?乡里都没有腊肉,城里怎么熏腊肉?你们是污蔑人!

疤脸男人亲戚是女刘老师邻居,女刘老师初中刚毕业,准备去学缝纫。之前看到疤脸男人来家里就厌恶,小姑娘以貌取人,脸上那个疤实在是太丑了。女刘老师父亲倒不嫌弃,喊疤脸男人叫丁老师。女刘老师觉得奇怪,这么丑的人怎么是老师?不过,疤脸每次来,手里必定是拿一本书,看上去也确实像一个老师。

第二点是疤脸男人会拉二胡,自说还会吹笛子。村里只有陈瞎子有把二胡,拉得好。女刘老师也只听到陈瞎子拉二胡,也很喜欢陈瞎子拉的二胡,悲悲戚戚,幽幽咽咽,好听,女刘老师喜欢听。陈瞎子拉二胡有个习惯,一早一黑,还必定是阴天细雨,农闲的季节。有时是坐在他那间昏暗的房子里拉,有时是在村前路上,不要人牵,就慢慢走,慢慢拉。

女刘老师还是小孩子时候,听到陈瞎子的二胡声,都会停了手里的玩,循声去找陈瞎子,跟在身后,那样子就像陈瞎子系了一根绳子在女刘老师身上牵着,一高一矮,在路上慢缓缓地走着。村里人说女刘老师从小时候起就迷二胡。

疤脸男人来后,经常找陈瞎子借二胡拉,陈瞎子反是成了一个听客。在女刘老师心里,拉二胡的必定是瞎子,而疤脸男人也会拉二胡,实是怪事,疤脸男人眼睛看得见,怎么也会拉二胡呢?女刘老师再看到疤脸男人时候,就使劲的朝疤脸男人的眼睛望,觉得疤脸男人的眼睛很奇怪,是一个谜。

疤脸男人拉二胡没一个定时,也不在村前路上走,多是坐在村前大池塘边老樟树的大树根上,闭着眼睛,拉得自得其乐。陈瞎子就坐在另一边,细细地听,细细听的还有女刘老师,女刘老师躲在大樟树的树杆另一侧,或者倚着树身子,或者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疤脸男人拉完起身,女刘老师才起身。

疤脸男人拉的二胡不像陈瞎子就三个调子,女刘老师也没问过陈瞎子,她也不知道问,认为这三个调子就是二胡,好听就行。疤脸男人拉二胡,拉出了很多的调子,开始女刘老师疑心疤脸男人拉的是不是二胡调子?是不是在胡乱拉?但是,确实好听,女刘老师的这种疑心很快就没了,想法变成:原来二胡还能拉这么多好听的调子。

说女刘老师和疤脸男人谈爱,是女刘老师当民办老师之后的事情。

十九岁去当代课老师,大队支书说,教得好,还能转正,吃国家粮。女刘老师是一个农家女,学缝纫也没打算拿这个手艺做一辈子,只是学个手艺遮身,谈婚论嫁时算一个话头,媒人在介绍的时候可以多说一句话。那时候家里正在打算过个一年、两年嫁人,然后生崽。生活就是男人做手艺,自己就在家里带崽,把孩子抚养大,自己老了,一辈子算是过完了。不料选到村小学当民办老师,女刘老师嫁人的想法就打消了,她心里盘算先转国家粮,然后找个国家粮再嫁,这想法一点也不虚玄,按照正常道理这想法很对,村里同龄的姑娘个个眼红。

女刘老师在二十一岁那年,本就是可以吃国家粮的,教书才三年多一点,代课的喜悦心情都还冇平伏,吃国家粮的好机会就来了,女刘老师感觉有些应接不暇,自己的命真是太美好了,顺得不敢相信。女刘老师到公社去填表,回来的二天,大队支书来找她,问她愿意嫁给公社某某的崽不?那崽因公残疾。老支书说只一点点残疾,不碍事。女刘老师想都没想说不愿意。支书说,要不见个面,先交往交往,实在谈不来再分,莫就一口把人回绝了。女刘老师觉得奇怪,谈爱又不是做买卖,这没什么一口两口的,女刘老师说不谈,不见。大队支书努力劝了几句,有些话在心里不能挑明,见实在劝不醒,他就去回了话。过了半个月,女刘老师条件不符合冇转国家粮。开始女刘老师心里想自己还年轻,一心把书教好,机会肯定有。过一阵,女刘老师听到说是因为没跟干部崽谈爱才没转正,女刘老师心里就受不住了。没去上课,关在房里,哭,伤心。感觉自己是关在一个漆黑的铁盒子里面,不透气,不透光,女刘老师关在里面胸口发闷,感觉喘气不过来,她在想是不是自己要死了?女刘老师想她会死在这铁盒子里面的,无人知道。

就是那天,疤脸男人用一把二胡,从外面砸开了铁盒子,救了女刘老师。

村里人说,疤脸男人那天是存着坏心去女刘老师家拉二胡的,趁女刘老师心情不好,存心下钩子,要害女刘老师,看着疤脸那张脸,三分人相,有七分是鬼相,就晓得不是好人,之前手里拿本书把村里人给蒙骗了。

疤脸男人听到陈瞎子说女刘老师没去上课,关在房子里不肯出门,又说了国家粮和干部把崽的婚事搅一块解决的事,疤脸男人就听上了心,说要借上陈叔那把二胡一块去。疤脸男人这才拿着二胡,不缓不慢来到女刘老师家门口,坐在那棵大樟树的大树根上,女刘老师的母亲看到了,忙搬出来一把椅子,端来一杯茶。说是茶,没有茶叶放,一杯素开水。疤脸男人朝女刘老师母亲一个安慰的眼神,点点头,谢了一句,也没多话。放下水后女刘老师母亲并不急着走开,站在旁边看疤脸男人拉二胡,一对泪眼盯着二胡看,像是在看一个救命的活菩萨。

疤脸男人拉的二胡有效果,女刘老师入了迷,虽然她没有从房子里走出来,心里那个漆黑的铁盒子是打开了,走出了铁盒子,蹦到了阳光下。疤脸男人一曲接一曲拉,女刘老师就一曲接一曲听。

只女刘老师的母亲在一旁紧张,没心思听二胡,一双眼睛望一阵二胡望一眼女刘老师的房间的窗户,好像不是看疤脸男人拉二胡,是他在治病。有时候声音低了一些,一个曲子拉完,停顿一下,女刘老师母亲都会变得特别紧张,她把断音变成了断药。

二胡不断,声音一曲一曲,女刘老师的心像被什么牵着,一会是江南,一会是草原,一会是田野,一会是海边,一会是竹楼,一会是新城,女刘老师的心情越来越开阔,不像是在听二胡,像是疤脸男人带着她在旅游。

女刘老师轻轻走到窗户口,透过缝隙,悄悄看了一眼樟树下的疤脸男人。那天女刘老师看到的脸是没有疤的一边,女刘老师发现疤脸男人原来长得不是难看,一个读书人相貌,哦,眉毛好浓!头发长长的,可惜好乱!女刘老师想肯定是有蛮久没洗,不过,乱也乱得好看。真是个读书人模样!二胡声和那张脸,女刘老师觉得是绝配,听二胡看那张脸,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两件事。女刘老师脸红起来。

最先发现女刘老师和疤脸男人之间不正常的是女刘老师母亲,以前女刘老师听二胡是躲着听,变成坐在身边听,坐在身边听还要挨得近,越来越近。女刘老师母亲注意后,一双眼睛就时刻照照女刘老师和疤脸男人的动向。直到一回女刘老师给疤脸男人梳头发,女刘老师母亲才算是终于抓到了一个把柄。

女刘老师第一次坐到疤脸男人身边时候,疤脸男人拉得不自在,身子发热,脑壳不听使唤,胡思乱想,拉过上千上万的曲子拉错了。女刘老师在一边笑,说那我还是隔远点点。不过,拉二遍时候疤脸男人就流畅自如了。女刘老师也不知不觉的往疤脸男人身边靠,一直能闻到疤脸男人身上那很浓烈的烟臭味。之前女刘老师闻到哪个男老师身上烟臭味,会捂着鼻子躲开,然后说烟臭!难闻死了!骂男老师烟鬼!男老师们下流,说你以后男人的身上也是这味道,看你喜欢还是嫌弃?想起下流男老师们的话,女刘老师听二胡走了神,脸上不觉一阵骚热,觉得男老师们那话并不下流。

女刘老师和疤脸男人都不承认是谈爱,女刘老师母亲松了口气,不是谈爱自然好,女刘老师才二十一岁,年轻漂亮,有工作,当然看不上落魄的疤脸男人。只是,一对男女,黄昏时候坐一块,四周又没有人,靠得那么近,还梳头,不是谈爱,也不会是好事情。女刘老师一听,忙改口,说是喜欢。

村里人一个吆喝就揪住了疤脸男人,审问。疤脸男人说不是谈爱。不是谈爱性质更严重,是调戏黄花姑娘,当场打死也不为过分。疤脸男人身上挨了两棍子,就喊是谈爱是谈爱。

谈爱也要打。村里人不准疤脸男人和女刘老师纠缠一块,一个外乡的落泊疤脸男人,凭什么来勾搭我们村里漂亮的女刘老师呢?那话的意思是要勾搭也是我们桃村的男人来勾搭。

女刘老师当上老师后,村里人看她的羊角辫子,顺眼了,身材窈窕了,脸也漂亮端庄了,有些不正经的男人开始夸说女刘老师才是桃村第一模样,还有人说女刘老师就是桃村的门面。不知道女刘老师对这种夸奖是高兴还是没有高兴,看不出一点脸色。

村里人觉得自己有理由出面制止,桃村第一漂亮的女刘老师被一个老疤脸男人抱着进洞房,上床,那样的事实村里男人们受不了,女人们也受不了,桃村人的脸被那丑疤脸打了,是欺侮人!

女刘老师说疤脸是好男人,村里人说,好男人躲难干什么?

女刘老师说疤脸有本事,村里人说有本事怎么还躲难呢?

女刘老师说疤脸男人不是骗子,村里人说那他怎么天天对你拉二胡?

女刘老师说他也是命苦人,村里人说命苦还有拉二胡的闲心?

疤脸男人挨了村里人的棍子,女刘老师偷偷跑去看,被村里守夜的人抓了。在前,是疤脸男人勾引,女刘老师不懂事,头脑幼稚。村里人帮忙出了气,夜里又跑去看,还带着一些膏药,幼稚不懂事就说不像了。

女刘老师母亲说肯定是被疤脸男人用茅山法迷了心!大家看,陈瞎子会算命,算一个准一个,会拉二胡!他比陈瞎子还会拉,拉出来的二胡,悠悠得像带子,缠心!法术肯定比陈瞎子高明。村里人觉得也对,

有几个妇女媒婆子忙围着女刘老师,问,是不是让疤脸男人占了便宜?女刘老师反问她有什么便宜让丁叔占的?女刘老师母亲插进话来,对女刘老师一凶,说,你还晓得喊他是叔叔?喊叔叔怎么还不断了那脏心思?

女刘老师也并不因为母亲插话进来就不说了,她仍然说她的,说自己国家粮也不是,丁叔之前还是一个大学里的老师。媒婆子说大学老师就了不起么?你不要被大学老师唬了,骗子说话都是他这样子。媒婆子问是不是破了身?女刘老师懂破身的意思,羞得满身出汗,说你们胡说什么?

女刘老师母亲赶紧接话,花婶子,破身肯定没有,只是搅乱了我家姑娘的心,要请法师来收收心。

法师也请了,疤脸男人也赶跑了,女刘老师母亲还到桃山庙里给女刘老师求了一个护身符,问到女刘老师婚姻动得迟,心里难过,问到二十六岁还不会出嫁时候,她都不敢再问了,身上冒冷汗,拼命磕头,求菩萨保佑。

然而,十年后,以前同伴们的崽女都从她手里发蒙,快上初中了,女刘老师还是单身,还是在村小学当代课老师。

后来,女刘老师也有过几次转国家粮机会,按照女刘老师说也算不上是机会,每次总是要搭一些下流的东西在里面,女刘老师痛恨,不理。这时候,几个男刘老师都转了,李老师也转。只女刘老师还是农村粮,三十二岁,婚没结,村里人说她还是一无所有。就有好心人劝女刘老师把性子改改,不然一辈子都要吃亏。

女刘老师呢,不改!安心吃自己田里种的粮食,还说,吃自己种的粮食养人些。

在桃村的村史上,还从没有没嫁出去的女人,只有没有讨得女人的男人。三番五次离婚结婚的女人都能嫁出去,而女刘老师三十二岁还嫁不了,无论是从哪个道理来讲,女刘老师绝对不可能是嫁不出去的姑娘,村里人又归结是条件太好,没有人配得上。这话也说不通,十几年里,村里婆娘们介绍过无数后生,虽然大多是村里的,或者村子附近的,方圆不过二十里路的范围内,但总有家境又好,模样也好的,但就是成不了亲。女刘老师对相亲,也都积极,每次都是笑盈盈地答应,不卑不亢,不羞不涩,约个时间,不管下雨还是刮风,必定会去见面。

见面中,女刘老师不会因为小伙英俊、时髦、家境好就立马喜欢,她总是从反面想一下,这人会不会从里到外都是英俊呢?现在家境好,会一直好吗?女刘老师二十三岁的时候,跟一个英俊后生相亲,第一眼就看心动了,接下来女刘老师一打听,那后生不老实,谈过好几个妹子,收场时都是妹子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女刘老师吓得立马断了。二十五岁上头和村支书的崽谈爱,村支书崽小女刘老师三岁,支书又托了关系,把崽弄进了乡里当聘用干部,论条件很不错,加之女刘老师本就是村支书找她当民办老师的,有报恩心。哪里想到,跟女刘老师恋爱不久又悄悄跟村里的头号漂亮姑娘绊上了,女刘老师立马退出。村支书崽不肯,说头号姑娘只是逢场做一回戏,老婆的名头还是女刘老师的。女刘老师听得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那天下小雨,支书崽抓着伞不肯松手,女刘老师伞也丢下,淋着小雨走了。气得支书崽大骂女刘老师封建,这样封建的思想,怎么能当老师?也不想想自己的这份工作是怎么来的?教个一年级也把自己当老师,有学问了!呸!贱货!不识抬举!这事情到女刘老师三十二岁时候,村里人的话转了向,不骂支书崽不对,反而替女刘老师后悔,不就是忍一忍吗?忍过了,现在细伢子读小学了,夫妻都吃国家粮,几多好啊!听到这话,女刘老师笑呵呵地说她没有那么好的命!

村里人不光替女刘老师后悔没嫁给村支书的崽,还后悔没嫁给疤脸男人。疤脸男人的亲戚间常就给村里人送来一条疤脸男人的好消息,疤脸上班了,疤脸当官了,疤脸结婚了,老婆比他小二十二岁,大学生,吃国家粮,又生了一个细伢子,三岁了。村里人听到疤脸的好消息,就替女刘老师后悔。说,早知道女刘老师嫁给疤脸也强,现在细伢子上初中,吃国家粮,做官太太。

女刘老师听到这话,也是笑,说她没有官太太的命,命里注定就是一辈子插在桃村。

有人找陈瞎子帮女刘老师算过嫁不出去的原因,陈瞎子说是命,命就是这样。

女刘老师似乎很安心守命,只是村里的婆娘们在一旁着急。她在教书之余研习穿戴,喜欢上了缝纫,翻来覆去地琢磨裙子、裤子、衣服的式样,颜色搭配,花样百出地打扮自己,一天一个式样,逢上一件穿得不合体的,她有耐心地拆了,重新做。

那时穿拼布的人多,边角余料的布舍不得丢,拼起来穿,别人都拼得不好看,穷苦土气相,女刘老师拼出来的衣服好看,显洋气,亮眼,一村子的男女都追着看。拼的边角布料也有限,女刘老师就拿一些旧衣服改,改出一些新花样。像一条长裙子,她会一点一点剪短,一点点剪窄,最后短得齐屁股,窄得在路上走都要小心翼翼,那样子看上去女刘老师的身材袅袅娜娜,惹得一村人快活地笑,说女刘老师冇一个老师样,还好是教一年级,细伢子不懂穿得短有么子不妥。只是,女刘老师那一双腿,真白。女刘老师听到村里人说她的腿白,吓得又把裤子、裙子加长,很长时间再看不到女刘老师的白腿。到二十几年后,女刘老师五十几岁了,退了休,穿的短裙子常露一截腿在外面。

女刘老师平时就穿得跟做客一样,去相亲,更讲究,从头到脚收拾得整整齐齐。有人就说女刘老师太整齐了,相亲的对象看了是很中意,印象是极好,把他们比下去了,哪敢娶女刘老师?后来,婆娘们就要女刘老师随意些,莫去故意打扮,平素是么子样就么子样,结婚是过日子,哪有闲工夫天天这样仔仔细细打扮的?那些婆娘们对相亲的后生们就说,好好打扮,穿个干净衣服,理一个好看的发型,去隔壁小媳妇那里借点粉擦擦,给女刘老师一个好印象。

女刘老师还是认真打扮,说,相亲是大事,她看重。

女刘老师不光拿自己的衣服裁裁剪剪,看到班里学生伢子穿了个破烂的衣服,她也会缝补一下,补得工工整整。有些婆娘狡猾,懒,孩子衣服破了,不补,让细伢子穿到学校里去,晓得女刘老师会看到,会补。有的婆娘手脚笨,针线做得不麻利,补得粗糙,难看!女刘老师就会叫那学生把衣服脱下来,把补丁拆了,重新补个好看的。

细伢子把又脏又破的衣服脱下来,露出一个瘦小的身子,女刘老师看得喜欢。在细伢子的身上不停抚摸,边摸边亲,发出“啵啵啵”的响声。我记得有好几次被女刘老师抱着抚摸,我还一边调皮的手舞足蹈,有时我回摸女刘老师的脸。几次,摸着摸着,女刘老师脸上流出了眼泪,抱着我边流边亲,要我喊她姆妈(我们村里方言发音是enma)。我有些害怕,回家告诉我母亲,我妈说,你就喊吧!

女刘老师衣服补得好,村里婆娘们喜欢,说女刘老师是好老师,会教书,教得好,对孩子好!村里婆娘们有一块么子小布料,也会要细伢子上学时带给女刘老师,每次,女刘老师都会要细伢子再带个“谢谢”回去。

女刘老师喜欢穿,还喜欢在脸上、手上涂涂抹抹,擦香粉。女刘老师白净,村里人说是擦香粉的原因,有的说是镜子照得多的原因,我反正不懂。女刘老师在手指甲涂一层红色,有时候十个指甲全涂,有时候只涂大拇指,有时候只涂食指,或者中指,无名指,小指,还把嘴巴边也涂成红色。就一个红色,没有其他颜色,村里有说涂得好看的,也有说涂得不好看的,我听得就没主张了,不知道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女刘老师喜欢涂抹,所以“六一节”学校里搞节目,细伢子都是女刘老师化妆,只是,年年的妆画得差不多,都一个样,但是细伢子们喜欢。

女刘老师到了三十二岁,村里人认为对象越发不好找了。比三十二大的吧,基本上都是离婚或者丧偶的;要么就是一些不正当、有坏名声的男人;正当冇坏名声的话,就是家运不济,贫困潦倒的那类。家境不好的没有谁会介绍给女刘老师,宁愿介绍一个离婚的,家境也要好。

有次校长介绍一个男的,在乡里当干部,吃国家粮,那男的是骑着摩托车趾高气扬地来到学校,女刘老师还在上课,校长带着干部在门口,招呼一声就走了,那干部推门进了教室。女刘老师要他出去,说等她把课上完。那干部说,你讲课,我站在这里听。女刘老师说,你站在这里影响孩子们听课,你到外面去站着。那干部不肯,站到教室一旁。女刘老师要他站到后面去。干部说站远了看不清楚你。女刘老师不说话了,要同学们认真听课,跟着她读生字。女刘老师上课跟旁边冇站人一个样,但是,学生伢子一双眼睛总是不停地去看干部。

到下课,干部窜到讲台上,抢着收拾书本粉笔盒,女刘老师拦住,干部硬要抢,女刘老师就随他。村小学的老师没办公室,就一间休息室,晚上老师不回家,还可以睡在学校里,有的一间睡两个。女刘老师一个人一间房,房间布置得漂亮,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香味,不光只是香粉的香味。

干部端着书本和粉笔盒直接进了女刘老师的房间,女刘老师不进去,在操场上带着学生玩游戏。干部站在门口喊,女刘老师不做声,干部走过来拉,女刘老师说有话就在这里说吧?干部说谈爱怎么能这样谈?要悄悄的才浪漫。女刘老师说,又不是做贼,要悄悄么子?干部强行拉女刘老师的手,没拉动,又抱。女刘老师生气了———极少看到女刘老师生气。女刘老师说,你走吧!干部像是也生气了,说他跑这么远就来看一眼,哪里没有妹子看?你以为你二十三岁,还有资本傲,你三十二了,傲个屁呀!女刘老师眼泪一流,哭了起来。学生伢子看到自己的老师哭,都围到女刘老师身边,跟着“呜呜”哭。那干部灰溜溜走了。

女刘老师说那干部就是一个流氓,不是正经结婚过日子的人,女刘老师说要找正派的,老实的男人,家业穷点,样子长得差点也关系不大,人不能坏,不能差。这话很受村里人的拥护,赞同女刘老师的观点。

也是三十二岁上,有人给女刘老师介绍了一个二十六岁的篾匠伢子,外地的,篾匠的一个亲戚做的介绍,约在亲戚家见面。女刘老师漂漂亮亮地去,看上去篾匠比女刘老师老很多,谈话里,篾匠说已经做了十三年手艺,女刘老师拿着篾匠的手看,这哪里是一双手呢?手指手掌手背布满龟裂,一道道龟裂也是一道道血印子。小篾匠说篾匠的手就是这样的,女刘老师看得身子打冷颤。小篾匠人老态,也老实,坐在一旁,不问话就不答话,问了话也答得羞羞涩涩,木讷得很。不敢正眼看女刘老师,偷偷望一眼后赶紧低下头。偶然与女刘老师的目光撞到了,篾匠紧张得不得了,像做了错事,女刘老师倒是大大方方方地对他笑。

对女刘老师的婚事定不下,也有村里女人说,要怪就要怪村里冇一个好男人配得上女刘老师!女刘老师是好姑娘,男人不是好货!村里男人分析是女刘老师眼光放高了,民办老师没吃国家粮,身份地位没正式名头,男人总结是民办老师害了她的婚姻。女刘老师听到村里的争论只笑,不当一回事,好像婚事也不是一件迫切的大事,好像自己还只二十岁,年轻着。

女刘老师出嫁那年是三十八,冇办酒席,女刘老师不肯办酒席。男的是地方上一个小包工头,三十四岁,把堂客带到城里后,堂客爱上了洋气,心野了。小包工头离婚带着两个细伢子,一个读三年级,一个才发蒙,在女刘老师教的班上。有趣的事情是小包工头在二十四岁的时候有人做媒,跟女刘老师相过亲,当时没成。三十四岁跟女刘老师结婚后,村里人说,真正是有命运的,婚姻载定了的,错不了,前面错了,后面还是要改过来。

结婚时候女刘老师不肯办酒席,小包头说委屈了你,女刘老师说结个婚有么子了不起的?村里人个个都结了婚,不稀奇,不办!小包工头说:听你的,你说怎么就怎么。

现在,小包工头发了大财,大老板,城里有房子。女刘老师说她喜欢乡里,乡里一幢偌大的房子,大多时候就是女刘老师带着孙子住着,没事就是栽栽花,也栽栽瓜。早转国家粮了,前、后崽女都孝顺,村里人都羡慕女刘老师命好,老了日子好过。

女刘老师年纪是老了,看上去不老,爱俏,爱打扮。现在,村里有很多关于女刘老师的流言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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