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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侠·舞阳

2015-09-10赵晨光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8期
关键词:田鸡良子云南

赵晨光

晚风微扬,残夏将尽。

韩凤亭韩少督与他的老师,新闻记者卢秋心经历了之前那一番生死之间的搏杀,戏剧般地因为韩督军的战胜得以扭转乾坤。

韩凤亭、卢秋心以及曾经帮助过他们的大鼓娘齐四喜一同回京,关键时刻帮了他们一把的庞冬秀与岳剑尘却依然留在乡间。

而背叛了韩凤亭的副官马成鞍则逃得无影无踪,韩凤亭挂念着卢秋心的伤势,并未派人大肆追捕他。

历经了这一遭风波,韩凤亭颇受撼动,下定决心不再做个纨绔,又想卢秋心为自己这个学生不顾性命,自己却对这位师长并无多少了解,便在一日午后问道:“老师,我倒没问过你,你家乡是在哪里?这卢秋心是你的真名吗?”

卢秋心道:“我家乡在苏州,我的原名,本是一个‘酬’字,秋心二字是我取谐音拆字而成,是我的一个笔名。”说着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分别写了这几个字。

韩凤亭这些时日在卢秋心的指导下,已经颇识了些字,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几个字。”又看向卢秋心,满眼热切,“老师,那天你说,教你枪法的师父……是罗觉蟾啊?”

当日在大王庄外,卢秋心为了令神枪手白横宇与他比枪,故意抛出了罗觉蟾这样一个诱饵。那罗觉蟾枪法如神,是一个革命志士,又有许多关于他功夫传闻的神妙故事,可说是韩少督崇拜的对象。是时情势紧急,韩凤亭不及细问,如今有了闲暇的时间,自然要仔仔细细地问个究竟。

卢秋心笑了一笑,道:“当年在香港,我有幸与老师结识,同他学习了几年。”

韩凤亭瞪大双眼:“你真和他学过?快讲讲,罗觉蟾真人是怎么一个样子?和那说书里的一般么?老师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哎哟我有这样一个太师父,可真是太威风了!”

卢秋心听他许多问话,也不由勾起回忆,笑道:“老师教导我许多,但其实老师他自己,功夫很是平常。”

韩凤亭吃惊道:“什么!他功夫既然平常,你为啥又认他当老师?”

卢秋心缓缓道:“我与老师相识,也算是一桩机缘,这其中,又牵涉到另一个重要的人。说起来,这也是多年前的事了——”

民国初年,香港,维多利亚港。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于岸边,他穿一身白色长衫,脚边放了一只藤箱,正聚精会神看着面前的港口。

是时,维多利亚港乃是香港甚至世界极著名的港口之一,此处水域广阔,水底无淤泥,又兼三面环山,正是一个天然的优良港口。

此时少年眼前的水面上停靠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只。更远一些的地方,有一艘白色的庞然大物傲然独立于众船之外,船身超于其他船只数倍,乃是英国海军的添马舰。

这少年来自内地,虽然家乡也是一个水乡,却从未见过这般巨物,直看了良久,方才收回目光,随后不由惊叫一声:“我的箱子!”

不知何时,放在他脚边的那只藤箱已经无影无踪。

少年大惊,那藤箱中除却银钱衣物外,更有一样重要物事,是他这次来港的一个关键,若是丢失,如何得了?他连忙四处探看,却不见踪影,少年此时也知是遇了贼,忙问身边一个闲汉:“劳驾,你可看到刚才是什么人拿走了我的藤箱?”

那闲汉把他的手一摔:“你做咩呀?”说罢便甩着手走了。

少年愕然,他虽未听懂那闲汉的意思,可也大体晓得是对方不愿多管。他又问了数个人,均是不得要领,到最后一个老人时,那老人说了长长的一串话,态度虽然还算和蔼,少年却不解其意,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你找你的箱子?我知道!”

这是个又尖又利的少年声音,虽然也带些当地口音,却是少年可以听得懂的,他忙转过身:“你知道?是在哪里?”

说话那人赫然也是个少年,比他小了一两岁的样子,生得又黑又瘦,一双眼睛奇大无比,又向外鼓出,倒很像青蛙的样子。他笑道:“我姓田,他们都叫我田鸡,你是外地来的吧?我刚才看到一个小偷拎了你的藤箱走了。好像就是朝那个方向去了。”说着一指。

少年一听,提脚就追。谁想追了一段路,前方却出现了岔路口,他正茫然处,那田鸡却赶了上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这一段的路,没有比我更熟的,我要是帮你指路,一定能追得上那个人。”

少年便道:“那便烦请你指路。”

田鸡只笑嘻嘻地不动,少年又催了一遍,他伸手圈了个洋钱的样子,少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的钱都在那藤箱里,找到了便给你。”

田鸡皱了眉头,方道:“好吧,就这样说定。”说着健步如飞地向前奔去,少年倒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这般又跑了一段,田鸡忽然一指前面:“就在这里!”

那是十分破旧的一所房子,看上去似乎并无人居住,少年心下存疑:“这里?”

田鸡忙道:“就系呢度啦!”他一急,也忘了那少年能不能听懂,喘了口气又道,“我认识那小偷,他没有钱的,就是住在这里!”说着拽着那少年就往里走。

那房子里面又黑又破,窗户都用木条横七竖八地挡着,少年睁大眼睛,正要分辨其中情形,忽觉一阵风过,一把沙子顺着风就扬了过来!

黑暗之中,只听“哎哟”一声,房中原先埋伏的两个人冲了出来,朝着那发出声音的人便是几拳,又道:“把你衣服脱下来,钱拿出来,我们就不打你!”

“我没钱!”被打之人大怒。

埋伏的一个人也怒道:“看你穿的那样好衣衫,还说没钱!”说着上手就去扒衣服,扒了两下却觉触手很是粗糙,并不似先前自窗口看到那等丝绸的样子,另一个埋伏的人却早已发现不对:“是田鸡!”

三人忙忙地都冲出来,那被打的人赫然正是田鸡,此时他脸上青肿了两块,看上去好不狼狈。他大怒道:“阿虎、良子,你们都瞎了眼啦!”

埋伏两人一个又高又壮,正是那阿虎,他抱怨道:“谁晓得打的是你?你带来那人呢?”

比田鸡还要瘦小的良子眼尖:“他在那儿!”他声音尖细,两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那少年正站在门外。原来少年起先见田鸡强拉他进房时便有怀疑,那一把沙子扬过来的时候,他往后一躲,反把田鸡向前推去。阿虎与良子不知根底,便把田鸡揍了一顿。

田鸡气得一蹦三尺高:“你够胆!暗算我!”

那少年皱了皱眉:“明明是你欺瞒在先,我问你,我那只藤箱是不是你们拿走的?”

田鸡哪里理他,一挥手道:“阿虎、良子,上!”

这三个少年一并冲了过去,那阿虎力气极大,一拳打来,虎虎生风;田鸡敏捷灵活,出手更快;良子虽然最是瘦小,但间或使个暗算,也令人难以防备。

这若换了旁人在此,也就着了他们的道儿。幸而这少年幼时曾学过一套形意拳,身手较之一般少年矫健许多,他把袖子一挽,手臂一屈一伸,肘与膝合,一击而出。

阿虎力气虽大,却有些笨拙,当先被他击中,“哎哟”一声,少年随即便出一脚,阿虎不及躲闪,恰被他踢中膝弯,摔了个结结实实。少年脚下一个迂回,一手护于心前,另一拳向田鸡击去,田鸡忙向旁闪,谁想那少年这一式乃是虚招,他护在心前那只手一握为拳,迅速击出,田鸡被他打得一歪,摔倒在地。

此时便只剩下一个良子,他原本力小,又不及田鸡灵敏,那少年一拳击来,他竟忘了躲避,少年拳风已至他面前,良子额发被吹得散开,少年却忽然停下,看着他的喉间道:“原来你是女孩子,我不打你。”便收回拳头。

良子脸涨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阿虎歪歪斜斜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声说:“田鸡,这个咱们打不过啊!”

田鸡直咬牙,可是经过方才的交手,他也知道凭自己这几个人,是拿不下那少年的,便指着那少年道:“我们还有个兄弟,今儿是他没在这里,要在,准打得你满地找牙!”

这不过是圆面子的说法,阿虎挠一挠头:“你是说小云南?他打架虽狠,可我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这小子的对手啊!”

这话良子听了都叹,田鸡更是怒道:“有你这么给兄弟拆台的吗?”

那少年到底也还年少,听了这话,“扑哧”一声也笑了出来,随即又问:“我那只藤箱,是不是你们拿走的?”

田鸡叫道:“谁拿你那只破箱子,快滚,别等我兄弟过来!”

少年看他们的模样,心道那只藤箱大抵真不是他们拿走的,正想着之后该去哪里寻觅。忽然有一个人匆匆跑了过来,一眼看到良子,一把抓住她道:“你怎么还在外面,你妈拉肚子,快要死了!”

良子大吃一惊,也不顾那少年,忙和阿虎、田鸡一起奔了回去。

她家便住在附近,那住处之破,比起方才那间无人居住的破屋,倒也不遑多让。

只是毕竟是两个女子住的地方,窗前还摆了一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石榴树,此时那树上结了拳头大的石榴,红艳似火,却愈发显得这屋中破旧得凄凉。

良子的母亲便躺在屋中的一张木床上,一张脸青白得吓人,约是泻得太多,屋中的气味格外令人难受。田鸡几人也不嫌弃,都凑了上去,脸上满是害怕。

田鸡忙掏口袋,却只有几个铜子,阿虎也是如此。这点钱别说看病,就是鸡蛋仔也买不了几只。良子眼泪都掉了下来:“早晨起来还好好的,这是得罪了哪一路的神仙?”

床边还守着一个人,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头黑发,一张白脸,一双眼便像两把刀子,偏又透出种俊秀。那人见三人身上都没有钱,咬牙道:“我原当你们总能做成笔生意,罢了!”说着向外就走。

田鸡一把拉住他:“小云南,你去哪儿?”

小云南道:“你别管。”

田鸡却不放手,看着他道:“你是不是要去蒋老邦那里借?他家的钱,好借不好还的!”

小云南道:“了不起我将来剁只手还他,总不能看玖姨死在这里。”

刚说到这里,床上的玖姨一声呻吟,挣扎着又要起身,只是泻得久了,哪里还挣得动。良子忙去扶她,低声道:“娘,我扶你。”

小云南看到玖姨如此,甩开田鸡的手就往外走,田鸡要拦却拦不住,高声叫道:“阿虎,你是呆的!快拉住他!”

阿虎的反应最为迟钝,先前还扎煞着两手不知该做些什么,听到田鸡这样说,忙拦住小云南。

小云南眼神一拧,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子,朝着阿虎便剁了下来。阿虎吃了一惊,忙向旁闪,谁想他躲得慢了,那刀子极利,已刮到了他皮肤,鲜红的血哗啦啦一流,阿虎哇哇大叫起来。

就在这一团混乱之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你们不要慌,我有办法。”

田鸡正没好气,怒道:“是哪个鬼头鬼脑地在外面?”

“卢酬。”那人居然真报了名字,随即负手走了进来,只见他一身白色长衫,年纪比屋里这些人也大不得多少,正是方才那少年。

这屋中几人因都注意在玖姨身上,竟无人留意到卢酬一路跟了过来,良子一抹眼泪道:“我们没拿你的箱子,求求你,走行不行?”

小云南压着嗓子说:“良子,你不该说这个‘求’字!”

卢酬却好似没有看到他们的争执一般,把背在身后的手向外一伸,掌心中现出两个鲜红的石榴。良子诧异道:“你这人,摘我家的石榴做什么?”

卢酬却正色道:“我从前读过医书,石榴皮煲水,可以止泻,你们不妨一试。”

田鸡一双大眼骨碌碌乱转:“谁晓得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良子却有决断,把石榴一接:“我去料理。”留下几个男孩面面相觑。

过不多时,玖姨已服下这帖“药”,谁想却有奇效,她腹中“咕噜噜”一阵乱响,竟未再泻。但人毕竟是虚弱极了,只仰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卢酬看了便向良子道:“我看令堂的模样,只怕还有其他症候,须得去医院检查。”

良子道:“话是这样说,哪里有钱呢?”

卢酬手一翻,掌心中现出一块大洋来,其时香港男子做一日苦工也不过几角钱,这一块钱确是不小的数目了。

他道:“可惜我大部分银钱都在那只藤箱里,只余这一块钱,你们便拿去吧。”又道,“我坐船来时,听说这里有一家中华慈善医院,遇到贫苦人可以减免费用的,你们也可打听一二。”

这时既已解了燃眉之急,几人也就有心思细想,田鸡皱着眉头道:“这样说来,我仿佛也听说过,那时我只不信,哪有这等好事……”话没说完,小云南、阿虎、良子三人同时一推他,异口同声道:“知道你不早说!”

田鸡大叫起来:“我这不是说了嘛!”

小云南又给了他一肘子:“说得太晚!”

卢酬忍着笑:“既然知道,咱们就快走吧。”

既有了钱,几人便雇了车,把玖姨送到了一家慈善医院,医院的人见他们家境如此,认为很可怜悯,便免除了医药费用。只是玖姨已有了痢疾的症状,却是非得住院不可了。

良子留在医院里陪护,其他的几个人不好都留在里面,也便走了出来。小云南皱了眉头,问田鸡:“那个姓卢的,是什么来头?”

田鸡咳嗽起来,他却不好意思说自己暗算人家不成反被打趴下的事情,小云南瞥了他一眼:“阿虎,你说。”

阿虎的个性较为憨厚,没有田鸡那么多弯弯绕,便把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小云南沉吟道:“这么说来,那个卢酬倒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了。”

田鸡一撇嘴:“谁晓得他身上还有多少钱呢?”

小云南道:“你说这个话,若良子在就要骂你。先不说他出主意救了玖姨,他和你们又不认识,能拿这一块钱,就不容易。”

其实田鸡心里也是佩服卢酬的,只因为栽在他手里过一次,嘴里便不肯承认,道:“他若能把自己身上钱都拿出来,我就认他当个大哥。这一块钱,可不算什么事。”

小云南嘲笑说:“你是香港总督?认你当兄弟好威风么?”

两人正在拌嘴,卢酬神不知鬼不觉又出现在他们面前,手里拿着一小叠钱,道:“那位玖姨身体太虚弱,虽然医院免了药钱,总还要吃饭、补一补身体,这些钱你们拿去吧。”

小云南其实也在琢磨饭钱的事情,卢酬这一出手又解了他们一个大大的难题,心中实是感激至极,一抬眼却见卢酬身上穿的不是先前那件白色的丝绸长衫,而是一件布衣,心里一个激灵:“你是把衣服当了?”

卢酬笑而不答。

田鸡在旁边看了,心中触动不已,他们几个今天去打劫卢酬,主要就是为了他身上那件看上去就很值钱的长衫,没想到卢酬竟然主动奉上。正想着,却见小云南也不客气,把那叠钱抓在手里:“你够意思,我不和你假客气,你这个兄弟,我交下了!”说着不客气地一踹田鸡的膝盖,“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田鸡“哎哟”一声,就坡下驴,向下一跪:“大哥。”

卢酬忙去扶他:“可不敢当。”

这么一来,这几个人却也算是结识了一场,卢酬身上无钱也无行李,自不能去住旅馆,小云南索性把他带到自己几个人住的地方。原来他与田鸡、阿虎三个就住在良子家的旁边,那房子也是旁人丢弃不要的,破烂得可以。卢酬也不介意,自寻了把瘸了腿的椅子坐下。

小云南向卢酬介绍道:“田鸡是当地人,他父亲原来是个泥瓦匠,现下父母都没了;阿虎原是佛山的,家里是种地的,后来遭了火,家人没了,他流落到了这里。”最后指指自己,“我是被师父从云南带过来的。师父,”他顿了一顿,“师父也没了。”

卢酬一听,就明白了,原来这三个都是孤儿,聚在一起也不过是讨生活的意思。

小云南又说:“这房子原本没人住,我们搬到这里,恰好和良子家做了邻居,玖姨人很好,对我们照顾很多。”

田鸡却在一边挤眉弄眼地说:“良子可了不起,她爹是住在半山区的呢。”

卢酬吃了一惊:“什么?”原来半山区住的大都是欧洲人,再不便是极富裕的华人,良子的父亲若有能力在半山区买宅子,良子和她母亲怎么又会住在这里?

田鸡大咧咧地道:“你不知道,玖姨是良子她爹的小老婆,良子她爹生病死了,她们俩就被大老婆赶出来了……”

话没说完,小云南一拳打到他头上:“你说什么呢!”

田鸡捂着头:“我不也是怕他不知道,万一问到良子她爹……”

小云南又是一拳:“闭嘴!”

田鸡捂着嘴不敢说话了,小云南便问卢酬:“我听说你丢了一只箱子,那里面可是有很重要的东西?”

卢酬见他问得诚恳,便道:“实不相瞒,那只藤箱里除却银钱、衣物之外,还有一封信。”

“信?”

“对。”卢酬叹了口气,“我家原在苏州,因父亲去世,家道中落,虽有上进之心,却无求学之门。后来家父生前一位友人告诉我说他有一位朋友,家资豪富,又喜资助求学少年,便为我写了一封推荐信,要我去香港投奔于这个朋友。”

小云南皱了眉头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你还记不记得?”

卢酬道:“名字家父那位友人并未告知于我,只说按照那地址前去,把信交给主人即可。地址我记下了,他是住在九龙湾十三号别墅。”又道,“只是素昧平生,我若没有这封信,贸然上前只怕他也不肯信我。”

小云南皱了眉:“那里可都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又道,“找到箱子之前,你先住在这里吧。”

卢酬笑道:“那就多谢了。”

到了晚上,小云南带着几个人去吃街边的车仔面,清汤里下了幼面,又加了鱼蛋、牛丸、猪皮和萝卜,四个少年吃得热火朝天。吃完了,小云南又要了一份打包带走,加的却是牛腩汤,道:“这个送去给良子吃。”

阿虎问:“那玖姨呢?”

小云南说:“玖姨只怕吃不来这个,我去买个滑蛋粥给她。你们两个和我送饭去,卢酬,你今天刚来香港,先回去休息吧。”

田鸡和阿虎随着小云南朝医院的方向走,阿虎没想那么多,田鸡心思却细,道:“去送个饭,也不必咱们三个都去吧?”

小云南沉着脸:“呆会儿咱们去把卢酬的那只箱子弄回来。”

田鸡吃了一惊:“这……”

小云南看他一眼:“你心里明白,在维多利亚港那里拎包的,不是阿四便是阿武。”

田鸡急道:“我不是说这个,阿四和阿武都是蒋老邦的手下人,咱们去惹他?”

小云南还没说话,阿虎却先瓮声瓮气地开口:“我觉得咱们应该去。”看田鸡瞪他,阿虎又说,“欠了那样一个大人情,我心里也不乐意。”

田鸡怒道:“只有你们是英雄好汉?小云南,蒋老邦本就想找你麻烦,你还主动去惹他!”

小云南也不理他,径直就往前走:“先去医院,然后咱们分头去找阿四、阿武。”

田鸡跺脚,还想着说些什么打消小云南的念头,忽然间小云南停下脚步:“那是不是阿武?”

几个少年顺着他说的方向一看,见到个三十多岁的瘦小男子,一双手笼在袖子里,正是阿武无疑。

田鸡低声说:“看他走那个地方有点熟啊……啊!我知道了,他是要去赌!”

阿武闷头向前走的地方,正是一家地下赌坊,小云南向田鸡、阿虎使了个眼色:“跟上他!”

阿武并未发现身后已跟上了三条尾巴,他好容易身上有了两个钱,便又去自己熟悉的消遣之地,谁想今天的手气大大不妙,不过三五把,那点钱已经输得一干二净。他骂了几声,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有些黑了,到一个僻静无人角落时,阿武忽觉脚下一绊,“扑通”一声便摔了下去,他还没骂出声,忽然一把沙子扬了过来,紧跟着一个沉重物体就坐到了他的身上。

他大怒,谁想这时太阳穴上一冷,一把小刀子已抵了上去。一个低哑声音道:“你动一动,立刻就扎进去!”

阿武不过是个小偷,却不是那种打打杀杀的人,小刀子一抵,当即便怕了:“不动,我不动……咦,你是小云南?”

都在这里混的人,谁又不认识谁啊。绊人和扬沙子的是田鸡,坐在他身上的是阿虎,掏刀子的自然就是小云南。阿武怒道:“你们想干什么?”

小云南声音冷冷:“不干什么,今天在维多利亚港,你有没有拎走一只藤箱?”

阿武刚说一句“关你什么事”,小云南手里的刀子一动,阿武头上立刻就见了血,长长一道血痕直滑到他眼睛里,阿武立即便怂了:“是、是我!”

小云南几个听了倒很高兴,没想到一抓便抓到了正主,小云南就道:“那箱子是我一个兄弟的,你拿回来,我不收拾你!”

阿武苦着脸:“那箱子不在我这里。”

小云南一怔:“什么?”

阿武道:“你们也知道谁是我老大,蒋老邦的规矩,我们拎来的东西,统一都交给他,他每天发我们几块钱,那箱子,我打都没打开看一眼呢。”

这下却有些难办,蒋老邦是这里十分有势力的一个人,难道要去他家抢东西不成?小云南转着念头,手下的小刀子却没有放松:“你一定有办法,要是没有办法,我就一刀子扎进去!”

这委实有些胡搅蛮缠,只是小云南刀子一动,阿武却当真害怕,他也听说过这个小子年纪虽小,可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狠手都敢下。这样一想,便大声道:“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小云南刀子还是没有松。

阿武忙道:“我们拿来的这些东西,也不是直接都送到蒋老邦家的。不大值钱的,都先堆到这边的一座房子里,那地址是……”说着就低声说了出来。

小云南点了点头:“好。”向田鸡使了个眼色,田鸡会意,伸手一拽,却把阿武的裤腰带拽了下来,把人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小云南又割下一块衣襟把他的嘴堵住,然后转身道:“咱们走。”这里白天都少有人来,也不担心阿武会被人放走。

田鸡叹口气:“走吧走吧。”他虽然一开始还想着打消小云南的念头,可也知道自己这个兄弟认准了一件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只好跟着一起了。

谁想小云南却说:“走什么,还没给玖姨送饭呢。”

“……哦。”

几人到了医院时,玖姨已经睡着了,良子道:“这医院的人好得很,晚上还给了我们饭食吃。”

小云南便把那份牛腩面和滑蛋粥都塞到她手里:“留着当夜宵。”又拿了几块钱给她,“他们虽是做慈善的,也不能总指着他们给。这些钱你留着用。”

良子吃了一惊:“哪里来的钱?”

小云南就把卢酬当衣服的事情告诉给她,又说:“他丢的那只箱子里有重要的东西,我打算帮他弄回来。”

良子问:“你打算怎么弄回来?”

田鸡在一边想插嘴,被小云南一个眼色拦回去:“没事,你不用管。”

三人又在医院逗留了一会儿,也就离开了。他们按照阿武所说的地址,来到一所民居前面,这里外表看着和一般住处也没什么差别,只门口坐着两个汉子,身材都很魁梧。

田鸡低声道:“这可怎么办?先不说打过打不过的事情,咱们在这一打,早招来人了。”

小云南也不说话,绕着墙走了一圈,看到一个狗洞,他们虽是少年,却也钻不过去。他皱一皱眉:“帮我看着点。”说着活动一下身体,身上的骨骼嘎巴作响,不消片刻,竟然缩成小小一团,轻而易举便从那洞里钻了过去。

这十四五岁的少年,竟然会这传说中缩骨功!

小云南钻出狗洞,进到里面的院子里。这里面并没有人,一间屋子却用铁锁锁上,虽有窗子,上面却安了铁栏。小云南向里面看去,只见衣衫什物堆了满地。忽然他眼前一亮,那窗下可不就是一只藤箱!

这铁栏之间的缝隙委实很窄,纵使用缩骨功只怕也是不易进去的,小云南看到院子角落里竖着几根甘蔗,心念一动,便拿了一根出来,从怀里掏了个铁钩安在甘蔗头上,把甘蔗伸进去一勾两钓,不一会儿便把那只藤箱勾了起来,他手腕一用劲儿,没费什么事就把箱子顺着窗户弄了出来。他随即把铁钩一收,甘蔗一丢,抱着藤箱就往外走。

到了墙角处,田鸡早已凑在狗洞那里,隔着墙就问:“到手没有?”

小云南低声说:“弄到了!”

田鸡十分欢喜:“还是你这个功夫灵!”

小云南却不乐意:“我就不爱用这个,鸡鸣狗盗的本事,除了当小偷有什么用?”

田鸡知道他脾气硬,忙道:“得了得了,快过来!”

没想这狗洞很窄,小云南能过来,那藤箱却过不来。耳听着周遭似乎有声音传来。田鸡也忘了可以先把藤箱里的东西拿出来,忙道:“快扔过来!”

那墙很高,小云南忙退两步,一个助跑把箱子用力一抛,田鸡和阿虎两人都仰着头接。谁想两人都要接,反而撞到一起。那藤箱则摔到地上,好大的一声响。

这样一来,自然惊动了门前那两个汉子,二人对视一眼,都朝这边走过来。小云南施展缩骨功已然不及,便道:“你们拿了箱子快走!”

田鸡和阿虎两个异口同声地道:“不成!”

小云南道:“你们两个,怎么打得了他们两个!”阿虎虽然高壮,毕竟只是个少年,田鸡更不必提。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个熟悉带笑的声音:“不是两个,是三个。”

“卢酬?”小云南怔住了。

小云南实在没明白卢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赶了过来,耳听一墙之隔,对面打得噼里啪啦,十分热闹,心下着急。他忽然一拍头,暗道自己傻了,进来时钻洞为着怕惊动人,如今都打起来了,走门不就成了!

想到这里,他急匆匆朝着大门就跑了过去。这院子本来也不大,等他从大门跑过来的时候,五个人正打成一团。其中卢酬独对一人,田鸡和阿虎则和另一个人打在一起。

粗粗一看,卢酬一套形意拳一板一眼,面对一个成年人,竟是占了上风。阿虎和田鸡这一伙却要差些,不过是仗着阿虎身体壮些,才勉强维持个不败而已。

小云南看罢,往前一冲,却是一拳冲着和卢酬打架那汉子打去。

这也是他心里有计较,卢酬虽然占了上风,却毕竟是个少年,真要把对方打败,可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阿虎和田鸡那一伙也是如此,虽然胜不了,可一个生得壮,一个又灵活,对方想把他们两个一起打倒却也不易。既如此,倒不如自己先帮卢酬打倒一个,腾出人手来四个打一个,不怕打不跑他。

这样想着,他握起拳头,一拳就朝卢酬对面那人咽喉打去。他虽还是个少年,这一拳打得却很毒辣。那人不得不向旁一闪,心道谁家小子这般刁钻?一见是小云南,不由道:“衰仔,果然是你!”小云南可不理他的话,又是一拳照样奔着他的咽喉过去。

卢酬这一路形意拳,乃是十分正统的内家拳法,直行直进,身正步稳,所谓“迈步如行犁,落脚如生根”。

据说形意拳乃是南宋时的岳飞岳元帅所创,就可见这套拳法的大气沉着。

卢酬幼年体弱,学这套拳法乃是为了强身健体,所请的师父功夫虽然不高,却也是形意拳的一个正统传人。故而他的对手虽是处于下风,打得却也是堂堂正正。

可小云南这么一来,真好像草鱼群里裹了条黑鱼进来,横冲直撞,又毒又辣。那人只觉头疼至极,又打了两个回合,被小云南一脚踹中脚踝,“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心知在这两个少年面前讨不了好去,丢了两句狠话,拔腿便跑。

和阿虎、田鸡对打那人一看自己的同伴先跑了,很是恼怒,他却是很有些气性的,自觉若是被几个少年围攻落荒而逃,颇没面子,怎样也要先打倒一个。因此双拳如暴风骤雨一般打了下来,阿虎不防,已挨了两拳,“哎哟”叫出声来。

田鸡见势不好,欲待上前,可也知道自己人小力微,于事无补。眼睛一转瞄到了方才小云南丢出那只藤箱,抄起来劈头盖脸照着那人就砸了下去。

“去死吧!”

只听“扑通”一声,那人被藤箱砸得摔倒在地,可田鸡用力太大,藤箱被他一摔,箱盖竟被砸开,里面的衣衫什物落了一地,更有一封信随着衣物一并落了下来,说来也巧,偏有一阵风过,书信轻飘,被风一吹,悠悠地就飞了起来。

“信!”正赶过来的卢酬失声叫道。

他这么一喊,田鸡等人也都反应过来,一时间也不打了,追着那封信就跑了过去,偏巧那阵风极大,信被吹得极高。小云南跑得最快,用尽全身之力,向上一蹿,只觉手指已触到了一个纸边,心中一喜,忙向下够,口中叫道:“拿到了!”

几人大喜,都凑过来,卢酬忙接过信:“多谢,多谢!多……”

他忽然觉得这信好像有点不对。再一看,封口开了。

原来香港的天气十分潮湿,封口不知何时已开,小云南那一抓,抓住的是信封,信纸却从里面飞了出去。几人发现时已晚,那信纸早不知被风卷到哪里去了。

小云南一怔,一下子眼睛都红了:“我……”他说不出话来,自觉是十分对不起卢酬,转身就走,卢酬一把拉住他:“你去哪儿?”

小云南道:“我对不住你!我……”他竟想不出一个补偿的办法。

卢酬却道:“哪里对不住?你甘冒危险帮我找回藤箱,这已是义气的作为。信纸被吹走乃是天意,哪是人力所能影响的?”

田鸡忙也上来道:“都是我砸那一箱子惹的事,你看卢大哥都没说我什么,你也别气啦!”几人打了这一场架,他对卢酬好感倍增,这一声“卢大哥”叫得十分顺口。

阿虎不会说话,学着田鸡也向小云南道:“你别气啦。”

卢酬笑道:“就是,来,帮我把箱子里的东西收拾一下。”

他是有意这般说,果然小云南听到有事需他们帮忙,也就回来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一都找了回来。剩下的那个汉子被田鸡一箱子砸晕在地,他们也不多管了。

小云南这才有时间问道:“你怎么来的?”

卢酬笑道:“我放心不下,又去看了看玖姨。”

小云南疑惑道:“那也不对,我没告诉良子她们……田鸡!”他忽然暴叫起来,田鸡吓一跳,随即嬉皮笑脸地就往卢酬身后躲,小云南一把把他揪出来,“我们在医院的时候,你和良子嘀咕了一会儿,是不是你告诉良子这事的!”

田鸡被他一揪,“哇哇”地大叫起来:“良子是自己人,她问我,我就说了,有什么了不得的!”

小云南怒道:“你还有理了!”又要动手,卢酬忙拦住,笑道:“是我执意要问良子知不知道你们去哪里的,不干别人的事。”

小云南把手一松,悻悻地道:“多嘴!”又问卢酬,“你打算怎么办?”

卢酬道:“不管怎样,我既然来了香港,总不能试也不试就回苏州,明天我打算去一次九龙湾。”又道,“我虽然找回了箱子,可天晚了,还是得麻烦你们收留我。”

小云南舒展了眉头:“这算什么,小事一桩,走吧。”

小小窄窄的一条街上,四个少年肩并着肩,一起向前走去,街边偶尔还能看到挑着食担的小贩,红红的一团火,带着点跳跃的希望。

又转了一个弯,卢酬和小云南走在前面,阿虎和田鸡落后了一点,田鸡忽然想到了什么,神神秘秘地凑到阿虎耳边说:“你说,卢大哥做什么晚上又去医院,会不会是他对良子……有点什么意思?”

阿虎不明白:“什么意思?”

田鸡一拍腿:“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就是……那个意思呗!当然卢大哥人是挺好,可那么一来,小云南怎么办啊?”

阿虎奇怪道:“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良子不是咱们兄弟吗?”

田鸡气道:“和你说不明白!”

恰在这时,小云南转过身来:“说什么呢?这么慢?”

田鸡吓一跳,不敢多说,赶快连跑带颠地跟了上去。

一夜过后,第二天一早,卢酬从藤箱里找出一套齐整的衣衫换上,准备去九龙湾。小云南道:“你对这里不熟,我带你去吧。”又对田鸡和阿虎说,“白天记得再去看看玖姨。”

田鸡答应一声:“好咧!”

两人一起向九龙湾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卢酬便问小云南:“我听他们都叫你小云南,倒不知你本名叫什么?”

小云南道:“我姓凌。”神情倒有些不自然,“当初师父给我起了个大名,叫凌舞阳,我听着文绉绉的,不是我们这样人叫的。”

卢酬听着倒是一怔,须知当年燕国有个秦舞阳,十二岁杀人,后来跟着荆轲一同去行刺秦王嬴政,是一位大有名气的刺客。

小云南的师父拿“舞阳”两字给他取名,这是有什么用意吗?他忍不住就问:“那你的师父,又是怎样一个人?”

小云南道:“我也不瞒你,我的师父,原是一个刀客。”

“刀客?”

小云南便解释给卢酬,原来云南边远,便有一等人以刀为生,为人卖命的有,取人性命的也有。只是近代火器盛行,刀客这碗饭吃得也就愈发不易。小云南的师父正是最后一代刀客之一,为了讨生活流落到了香港。

小云南拔出身上那把小刀:“我师父在我十岁时就死了,只留下这把刀给我。”

卢酬见那把刀外表十分粗陋,可刀身却十分锋利,日光下一泓清水一般,不由赞了句:“好刀!”

卢酬又想到之前见到小云南动手,较之阿虎、田鸡等人更有一分狠毒的意思,这想必就是那刀客耳濡目染之故,只是这话却不好说。他又问:“那你们几个,平时就以……这个为生?”这里他说得含糊,其实当日他被阿虎几个打劫,就想到这几人走的必不是正路。

小云南却很敏感:“你嫌弃我们干这些不入流的事儿?”

卢酬忙道:“并不是嫌弃,只是我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路。”

小云南冷笑道:“不然有什么办法——阿虎和我今年十五,田鸡、良子十四,出去做工都没有人要。玖姨三天两头地病,没钱,怎么办?”

卢酬斟酌着道:“我不懂这些,可是总可以做些小买卖什么的吧,本钱……”

在他提到小买卖的时候,小云南的眼神亮了一下,但随即便嘲笑道:“你难道刚拿到了箱子,又想做好人?你这钱我可不拿,你自己落脚的地方还没敲定,先管自己吧!”

卢酬已看出他的个性是很坚决的,这时就不再多说。

走一段,两人已经到了九龙湾,小云南便向卢酬指点道:“这里一段,都是填海做成的。”

卢酬看了地面上的铁路、油库等,不觉惊叹:“古人都说沧海桑田,可如今沧海桑田之间的转换,竟是如此容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两人走走说说,不时便到了那信封上所说的地址,此处乃是一个别墅区。通常只有富裕华商才住在这里。

面前一座别墅灰瓦白墙,建造清雅,依稀有江南水乡的品格,门前却又是一棵高高大大的影树,火红花朵开了一天一地,轰轰烈烈,迥非江南所有,自有一番独特的韵味。

到这里时,小云南便退到一旁,任卢酬怎样说也不肯上前。卢酬整理一下长衫,清一清嗓子,这才上前叩门,过不多会儿,有个仆人开门出来,卢酬脸先是一红,随即道:“我是一位贺有道先生推荐来的,想拜见这里的主人。”

他心中其实担忧,譬如那仆人问他要推荐信件之类,自己又当如何答复。谁知那仆人并未与他核实,只向他道:“我家主人重病,现在是不见客的。”说罢“噗”的一声,便把门关上。

卢酬“啊”了一声,可那仆人手脚很快,他竟不及拦阻,他又觉得主人家病重,自己实不该上前打扰的,也就默默退了回去。

小云南原本站在一旁,见他退回奇道:“这样快就说定了?”

卢酬道:“不是,主人家病重。”

小云南一听,二话不说,拉着卢酬便走,却不是离开这里,他绕着那别墅转来转去,打量围墙的眼神很是不对,卢酬奇道:“你做什么?”

小云南:“找个地方,要么翻墙,要么钻洞,咱们进去。”

卢酬吃了一惊:“这不好吧!”

小云南道:“你知道那个人是真病假病?再说,就算他病得很重了,说几句话的力气总有吧!万一他病上个一年半载,你有那个钱等他出来?”

见卢酬还是犹豫,小云南又冷笑道:“再说,说不定是那些佣人胡说八道,我跟你讲,往往那些大人物态度还好,这些小人仗着手里那一点点的权力,偏要难为人,这情形也是有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懂不懂!”一边说,一边拉着卢酬就走。

两人走了两圈,小云南就盯上了一个地方,这里墙外也有一棵影树,和墙头相隔不远,小云南挽一挽袖子,三两下就爬了上去。他又招呼卢酬:“你愣着干什么,快上来!”

卢酬无奈,也只好爬了上来。两人从树枝蹿上了墙头,又从墙头蹦了下来,卢酬对此道不熟,落地声音不小,好在似乎并没有人听到。

两人东张西望一番,卢酬毕竟是旧家子弟出身,打量了一会儿:“我觉得……那边该是主人住的地方。”

“那就去。”小云南带头就向前走。

这里很是安静,房门也是虚掩着,露出一道缝隙,卢酬悄悄上前,隐约见到里面酸枝木榻的一角,他正想细看,忽听里面有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别看啦,进来吧!”

卢酬的脸瞬间臊了个通红,他从小到大,还没干过这样的事情。这个时候小云南反倒比他大方,拉着卢酬推门便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很是宽敞,里面布置得大方雅致,两侧都开了大窗,凉风习习,透着外面的绿阴,自然就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卢酬打眼一看,不由惊讶,原来四周多宝格上的陈设不凡,一件件似乎都是有来历、有说法的。单看这一屋子摆设,便可见主人的身家不菲。

而窗下的酸枝木榻上,斜倚着一个人。

这人三十多岁年纪,眉眼细致,一脸的病容,连嘴唇都透着苍白,他手里拿着个珍珠地套绿料的鼻烟壶把玩,那份病容也没遮住眼角挑出的风流浪荡。小云南看了不免心生怀疑,卢酬说此人“家资豪富,又喜资助求学少年”。这人的模样,前半句是套上了,后半句可委实不像。

卢酬却未多想,他上前诚诚恳恳地行了个礼:“这位先生,我们翻墙来访,实在对不住。小子卢酬,苏州人氏,原是一位贺有道先生……”

说到这里,他又说不下去,毕竟自己的目的,是要人家拿钱出来,资助他读书的。若有信在,还算好办,可如今自己怎么好当面说出让人家拿钱的事情呢?

小云南在一旁看不下去,道:“他是读书的人,这些话说不出口,我替他说了吧。我这兄弟家里穷了,他老子有个叫贺有道的朋友认识你,请你帮他在香港读书,原有一封推荐信,被我弄丢了。可我兄弟人很好,决不会骗人,我可以担保这件事是真的。这翻墙进来也是我的主意,他哪懂这个呢。”

卢酬忙道:“不是这样,原是我的主意,丢失信件也是我的疏忽。我这位兄弟不过是来帮忙的。”

那人便笑了,看着小云南道:“你可以担保?你叫什么名字?”

小云南道:“我叫凌舞阳,他们都叫我小云南,你去外面问一问,我不是那信口开河的人。”

那人上下又打量了他们俩几眼:“虽然翻墙进来,也算是我的客人。”便扯了旁边一根铃绳——这却又是西洋人的习惯了,吩咐说,“拿点心和汤水来。”

不一会儿佣人端上点心,卢酬一看,却觉熟悉,原来这点心乃是苏州的酥糖细点。苏州点心天下闻名,他拈一块酥糖在口,一时竟有思乡之感。再看随着点心送上来的并非茶水,而是一碗汤,不免诧异。

小云南低声道:“他们这里就讲究煲些汤水,你喝,没事的。”

那人笑道:“这是我最近喝的汤水,你们两个也喝一碗。”看卢酬端起了碗,又带些诡异地一笑,“这个,是蝎子汤。”

小云南自然是不在乎这个的,他流浪期间什么没吃过。卢酬心中却踌躇,只是他想到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也就端肃着面孔喝了下去,谁想入口鲜甜,竟是难得的美味。

那个人喝着汤水,咬着酥糖,和两人谈谈说说。他极擅言辞,不一会儿别说卢酬的事情被他探了个底儿掉,就小云南的身世经历也被他探了个七七八八。然后他把嘴一抹,笑着看卢、凌二人:“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卢酬脸又是一红:“贺家叔父未曾言,因此不知。”

那人便笑道:“我叫罗觉蟾。”

卢酬便行礼道:“罗先生。”

罗觉蟾悠哉悠哉地丢了一块酥糖在口中,慢慢吃了,卢酬、小云南两人都等着他说话,却见他又拈了块松子糖,“嘎嘣”嚼了。小云南只看得头上青筋乱蹦。

好容易这松子糖也吃完,他悠悠道:“卢家贤侄——”卢酬心一紧,只等他说话,这罗觉蟾偏又先咳嗽,方才道,“卢家贤侄啊。”

卢酬恭恭敬敬道:“罗先生请讲。”

罗觉蟾道:“我不认识贺有道。”

卢酬道:“是……什么!”

你压根儿就不认识贺有道你在这里说什么?小云南已叫起来:“你耍人呢?”

卢酬没小云南那样冲动,可也呆在当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罗觉蟾一拉铃绳,唤来佣人:“送客。”偏在二人离开的时候又补了一句,“过三天,你们再来一次。”

两人就这么给送了出来,小云南余怒未歇:“这是什么人啊!”又向卢酬道,“三天后你还来?我看这人全不正经。”

卢酬这时已从错愕中醒来,想了一想道:“我看他住处布置,并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何必专程找我来开心?我想他这样说,一定还是有他的用意的。”

小云南摆摆手:“随你好了。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再来找我。”

卢酬笑道:“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我便不能继续住下了?”

小云南惊讶:“你手里已是有钱了,还愿意住我们那样破地方?”

卢酬笑道:“在罗先生面前,你还叫我一声兄弟,可是不愿意收留我?”

卢酬年纪虽轻,却很是稳重,骤然开了个玩笑,小云南倒怔了一怔,他低头想了一会儿:“你非留到我那儿——你是担心昨晚的事,蒋老邦会来找我麻烦?”

没想到小云南思路这般敏捷,他一口道破,卢酬也顿了一下,方才说:“是。”

小云南闷头走了一会儿:“不关你的事,我应付得来。”

卢酬诚恳道:“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小云南抬头看他,终于慢慢笑道:“好。”

自卢酬识得小云南以来,从未见他笑过,直至此时一笑,他眼中那种刀锋般的锐利才缓和下来,有了几分少年人的稚气。

时已近午,两人买了些鱼蛋、鸡蛋仔之类的小吃边走边吃,这在卢酬之前受的教育里,是决不可能的,可如今这般做来,倒也很觉得畅快。

他便问小云南:“你们说的那个蒋老邦,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小云南道:“他在这里很有些势力,手下也有百十号人,我听说他在许多地方都有大买卖,和官面上的人也都认识。”

卢酬点了点头,又问小云南:“我听田鸡说,他原就想找你麻烦?”

小云南道:“不是找我麻烦,”他犹豫一下,“他一个手下人曾经找过我,说,蒋老邦想找我给他做事。”

卢酬吃了一惊:“你答应了吗?”

小云南摇头说:“没有。田鸡便是怕我拒绝了蒋老邦,他会找我麻烦。”

卢酬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我虽不认识他,可他手下既然有小偷,又收揽赃物,我想必定不是一个正派人。”

小云南“嗯”了一声,随后自言自语地道:“不过,在他那里,倒是来钱快的。”

卢酬坚持道:“那也不好。我想,你总要找一条出路才是。”

这是他第二次提出日后出路的事情,纯白的阳光从水洗般的天空中直射下来,卢酬的额头上沁出一颗颗晶莹的汗珠,映得这少年的面庞温和而真挚。

小云南的目光定在他面上一瞬,把眼神转过去,道:“其实,我倒是想开个小店。”

没等到卢酬回答,他就紧接着道:“你觉得我挺没大志向的是不是?”他说这话,面上是一派若无其事的态度,可是目光却很急切,显出他心底是很害怕卢酬答出一个“是”字的。

卢酬奇道:“怎么会?我觉得你这想法很好,无论什么事,总要脚踏实地地从头做起,你愿意踏踏实实凭自己的力气赚一碗饭吃,我高兴还来不及。”

小云南听他口气真挚,乃是发自内心,便也高兴起来:“当年我和师父一路漂泊的时候,看到路边常有一种杂货店,老板在里面卖货,也不惧风吹日晒,心里实是十分羡慕。我想,我若能有这样一家店,田鸡可以帮忙招揽客人,阿虎力气大,就帮忙送货,而良子学过算账,替我们管账就很好。”

卢酬笑道:“那我呢?”

小云南看他一眼:“你是念书的,哪里会做事啊。到时那店的招牌,我也就勉为其难请你写一写吧。”

卢酬哈哈笑起来:“那就这样说定了。”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家中的时候,阿虎和田鸡并没有回来,他们是常在外面混的,小云南并没有在意,谁想到了晚上,连晚饭时间都过了,这两人还是没有回来。

卢酬倒有些担心:“难不成是医院那里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小云南道:“真有事,田鸡总该叫阿虎回来说一声。”心里却也有些嘀咕。

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两人的踪影,这次小云南也有些焦急,对卢酬道:“我出去转转。”

他还没动作,门忽然被推开,杂乱的脚步声传过来,还夹杂着田鸡口齿不清的道谢:“多谢你啦,真是够意思!”

小云南皱了眉头,只见阿虎和田鸡两人脸色通红地走了进来,显是吃过酒的,后面却还跟着个中年男子,干瘦干瘦的,一脸的精明,手里摇着把白纸扇。

这人可不寻常,他是蒋老邦手下最得力的一个人,虽不能打,却是蒋老邦的军师,据说是从北京城过来的,名叫南相与。

南相与一进来,就朝着小云南拱了拱手,笑道:“凌老弟!”

他年纪比小云南大了一倍多,说的又是一口柔和的北京话,听上去便十分的客气和尊重。田鸡笑道:“小云南,晚上这位和大哥请我们吃的酒,好阔气!”

小云南一见南相与,第一反应就是蒋老邦要就昨晚丢箱子的事情找自己麻烦。可听田鸡这么一说,又觉得不对。

他眉头皱得更深,又想莫非蒋老邦想像从前那样来招揽自己?可从前来的也不过是个寻常的手下人,这次却是他的军师亲自前来,又请阿虎、田鸡吃饭,这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不成?却听南相与半句不提昨晚之事,只笑道:“凌老弟,我有一件好事,想请你来。”

“好事?”

“是好事。”南相与笑容可掬,“蒋大哥有意在九龙寨城里开一个拳市,这第一次嘛,先开三晚,第一晚计有十六个拳手上场,比八场,胜的八个人有一百块拿;剩下的八个拳手第二晚比试,胜的四个人,就有两百块拿;第三晚时,可就是最后这四个人之间较高低啦,能拿第一的,拿的就是五百块!”

几人听了都瞪大眼睛,田鸡、阿虎虽和南相与吃了一顿酒,却没听他说起这些事情,田鸡忍不住道:“真有这些钱拿?”

南相与笑道:“这个自然,蒋大哥早就听说过凌老弟的名字,如今有这拳市,自然要派我来告诉凌老弟一声,可不是个赚钱的好机会?”

卢酬忽然插口问道:“你们这拳市,难道官方可以准许么?”

南相与大笑:“先不说蒋大哥人头广,没人敢管他,就九龙寨城,那也是个三不管的地方,谁敢来找麻烦?”

卢酬道:“那也不对,你们这拳市,难道都是少年人参加么?”

南相与笑道:“自然不是。”

卢酬脸上变色:“那不行!”阿虎和田鸡也都怔了,他们先前听到有钱拿,都很是开心,可这时一想,小云南要是真去拳市,那他的对手不但是成年人,多半还是些赫赫有名的打手,岂不十分危险?

南相与摇一摇扇子:“常言道富贵险中求,不这样,怎会有大笔银钱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了以后哪这么容易找钱拿?”

卢酬却不松口:“要是好事,你干吗偏又先请阿虎、田鸡他们吃饭,做这些拉拢的事情?是了,平常的打斗不算什么,舞阳这样年纪小偏和成年人打的,才能吸引人吧,你们这是拿他的命作赌!”

南相与没想到这个少年想得这般深,原来小云南一伙人昨晚的事情报到蒋老邦那里,蒋老邦原是大怒,偏巧这时那十六个拳手中有一个得了痢疾,无法上场,南相与灵机一动,向蒋老邦提出要小云南上台的建议。

这一来能补上缺口;二来,试想一个少年与一个成人台上相斗,甚或侥幸赢了,那是何等的噱头?蒋老邦一听有理,索性派他前来,为的就是一定要把小云南弄进拳市。

他正想着应对的话儿,小云南却开口问道:“这台上许用兵器么?”

南相与一听有门,忙笑道:“当然不许,况且一方要是认输,也不许再打的,怎能真就拿命开玩笑呢。”

小云南道:“那好,我便去。什么时候开始?”

南相与很是高兴:“明天晚上,到时我派人来接凌老弟。”又问,“明儿上台要用一个威风些的名字,凌老弟,‘小云南’这称呼可不够气派,你再想一个。”

小云南并不犹豫:“刀子。”

南相与一怔,心说这也不算十分威风,然而月色之下,他忽见小云南一双眸子锐若刀锋,忽然竟有些怯意,笑道:“也好,也好。”

南相与离开之后,阿虎、田鸡都围拢过来,他们这时酒也醒了,想着南相与说的话,虽然觉得钱财动人心,可又觉得这钱实在不是好拿的,都担心起来。小云南倒不在乎,挥一挥手:“围着我干吗,睡觉睡觉。”

卢酬却上前道:“你真的要去打那个拳市?”

小云南道:“去又怎样?”

卢酬道:“你是拿你的命去赌!为了那些钱,值得吗?”

小云南也不抬眼:“我觉得值得。”

卢酬毕竟年少,尚有少年的意气,此时恨不得用力摇晃他两下,他怒道:“命只有一条!”

小云南的声音却比他还大:“能挣钱的路我也只看到这一条!”他看到卢酬想说话,便道,“别提什么你又要拿钱给我的话,我已经拿过了你的钱,不能一辈子都拿兄弟的钱!”

卢酬气得狠了,可他毕竟是束发读诗书的人,这时说不出什么难听话来,只指着小云南道:“你明天上台,日后不要后悔!”

小云南冷笑道:“我明天不上台,才要一辈子后悔!”

二人就这么针尖对麦芒地干了起来,说到后来,也不知哪一个先控制不住,竟然便打了起来,这屋子里的东西本就破烂不堪,不过十几招,一张桌子被卢酬一脚踢得稀烂。田鸡乘机扑上,一把抱住卢酬的腿:“卢大哥,别打,别打了!再打下去,咱们都没得住了!”

卢酬愕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么,他素来稳重,此时便有些悔意,小云南也住了手,一摔门,径直出去了。阿虎担心他,也跟了出去。

卢酬颓然坐到地上:“我……真是抱歉。”

田鸡也在他身边坐下:“没事,明天再捡一张桌子回来就是。只是卢大哥啊,小云南愿意去打拳,我开始也担心。可后来一想,就是我没他打架厉害,不然,我也去了。”

卢酬一怔:“你……”

“你和我们不一样。你看,你就是落泊了,还能穿这样好衣衫,又能来香港是不是?我们不成的,没能投个好胎,这辈子就是在泥里打滚,像这样,就是上好的发达机会了。”他深吸一口气,抱着头躺到地上,“我也悔呀,怎么没能投个好人家呢。”

卢酬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方道:“我教你认字。”

他这句话来得忽然,可田鸡居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没用的,卢大哥,我谢谢你,我听说香港大学的学生,读完书一个月有几十块好拿,也是好出路。可像我这样的,”他指指自己鼻子,“不是这个命。”说罢,他起身出门,也去寻小云南了。

十六岁的卢酬孤身一人坐在泥地上,凄清的月光洒了他一身一地,他第一次出门,第一次人在异乡。

也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这般无能为力。

的确,卢酬不能决定任何事。在第二天的晚上,蒋老邦果然派人前来,只是这次便不是南相与,而是一个普通的手下,带着小云南去了九龙寨城。

阿虎和田鸡也想跟着进场,按说,小云南既上场打拳,带一两个人进去也属正常,只是小云南一口拒绝,向那个手下道:“不用带他们进去。”

田鸡气急:“你这个时候还傲气什么啊,就是打输了我们看见又怎样,你一个人进去,要吃亏的!”

卢酬一语不发,拨开两人来到那手下面前:“花多少钱能买票进去?”

田鸡忙道:“对,对!卢大哥你功夫比我们都好,进去帮我们看着点!”

小云南抿着嘴不说话,终于向那手下说:“带他一个进去。”

九龙寨城是怎样一个地方?原本这里是清朝的政府建下的,里面有炮台、有官署,还有火药库,后来英国人赶走了清朝的官兵。从这之后,这里虽也有些游客来观赏游览,可渐渐无人管辖,城墙残破也无人修缮,反倒被蒋老邦这样的人物利用起来。

他们从寨城的南门进去,这时天还没全黑,城墙上挂了一块竖着的牌匾,“九龙”两个字还能见到,可下面的“寨城”却被墙上长出的一棵树挡上。卢酬见了,不免暗自叹息。

他们进了寨城,又走了一段,经过官衙,便看到前方有一个院子,院门口有两个大汉,也有人向里面走,经过那大汉时给他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头,卢酬看了,猜想应是门票一类。

到他们时,那两个大汉见到带他们进来的手下,也就未曾阻拦,倒是都盯了小云南几眼,小云南全不在意,昂着头走了进去。

院子里很是空旷,正面一间大屋却是极大,里面喧闹之声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出来。那手下引着小云南,却向旁边一间厢房走去,且向卢酬指着那正屋道:“你想现在进去看也可以,只是没座位,寻个地方站着吧。”

卢酬便知那大屋是打拳的地方,可他想自己是来帮着小云南的,怎能先去看热闹?便问:“我可以先和他一起么?”

那手下道:“也可以。”便引着他们一起进那厢房。

这厢房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还分隔成若干小间,那手下带着小云南、卢酬两人进了其中一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待到上场时,会有人来叫你。”

卢酬忙问:“不晓得前面还有几个人?”

那手下道:“三四个吧,谁知道他们能打多久呢。”说罢便走了。

这小间里有两把椅子,一旁的架子上挂了一条毛巾,小云南自找一把椅子坐下,卢酬却觉手心黏湿,拽下毛巾擦了一把,谁想冷汗又涌了出来。小云南扫了他一眼:“你紧张什么?”

卢酬强辩道:“我并未紧张。”谁知这个时候,外面就是一阵吵闹,他们这小间门本就是半开半合,卢酬向外一看,只见几个人抬着一个满身是血的汉子走了过来,隐约听得一个人道:“都说闯破天能打,还不是叫人打得半死丢下来!”

卢酬脸色当即变了,他原本就不同意小云南来,此时见了这般更是愤懑,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劝阻,就有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正是南相与。他朝着小云南拱一拱手:“凌老弟来了。”

小云南冷冷淡淡地点了个头,南相与也不在意,只笑道:“凌老弟大概还不知道今晚的对手是谁吧,今晚你的对手,绰号叫做‘大黑雕’,这人的力气是很大的。

“不过呢,想必凌老弟也知道,力气大的人,往往就不那么灵活。还有,他的左手,从前是受过伤的。”说罢,他就背着手走出去了。

小云南和卢酬面面相觑,看样子,这南相与竟是来帮他们忙来了,只是不知他为何如此好心?

二人毕竟还是年少,并不知这地下拳市内还有赌局。小云南还是少年,赌他胜的人必然极少,因此南相与有意出言相助,其实也不过是为了令自己一方多赚银子。

随后的一段时间,小云南和卢酬都不曾讲话,前面的喧闹之声,却是一阵又一阵地传来,那时间或者过了很久,又或者不过很短,总之,又有一个人来到他们所处这小间里,原来是轮到小云南上场了。

小云南挺直了身子,跟他往前面走,卢酬忙跟在后面。

一进正面那大屋,两人都觉面前一阵光辉耀眼,原来这里面竟然安了电灯,真是恍如白昼一般。再看大屋中间有一个台子,周边则安排了许多座位,上面都坐满了人。只最前面一排除了座位外,又有一张桌子,上面放了茶水点心,中间众星捧月似的坐着一个人。

从卢酬的角度,只见到那人一个硕大的鹰钩鼻子高高竖起,倒仿佛他脸上只长了这一个鼻子一般,又见南相与也毕恭毕敬地坐在他身边,心中暗想:这大概便是那蒋老邦了。

先前他虽大力阻止小云南上台,但到这时,他心知已无力改变,索性拍一拍小云南的肩,道:“你去,必胜得了他!”

小云南道:“这是自然!”

有人大声宣布:“第四场,大黑雕对刀子!”一阵喧闹声后,两名拳手一起上了台,台下众人一看,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原来这大黑雕是个魁梧笨重、一脸黝黑的壮汉;而小云南纵使在同龄人中,也算不得高大,又生得白净俊秀,这两个人站在一处,真是不必比,就已分出了高下。

大黑雕显是没想到自己遇见这样一个对手,不屑道:“小子,你断奶了吗?回家找妈去吧!”台下人听了,也是一阵阵哄笑。

小云南也不说话,眼神锐利如刀子一般,向台下扫了一圈,他虽然年少,可众人被他这眼神看了,竟觉得有些扎人,连大黑雕看了,也不免收敛了几分轻视,心道,这个小子怕是有些门道的。

他不愿先行出手坠了自己气概,便道:“你先出手吧!”

小云南也不答话,一拳就朝大黑雕小腹打去。大黑雕“哼”了一声,反手去抓他拳头,小云南收回拳头,身子一闪,飞起一腿,向大黑雕喉间踢去。

大黑雕没想到这小子这等灵活,咽喉乃是人身要害,就算他力小,踢中一下也不是玩的,忙闪身躲避,只是大黑雕身躯笨重,这一闪并没有完全闪开,正被小云南扫中手臂。台下一阵喧哗,都没想到倒是小云南先打中了人。

其实这一脚不过是扫上而已,并不如何严重。以大黑雕的块头,就算小云南用尽全力踢上也未必能拿他如何,只是大黑雕听了台下喧闹,便以为是在嘲笑他。心头大怒,连环数拳,暴风骤雨一般向小云南打了过来。

这几拳真是虎虎生风,小云南左躲右闪,勉强躲过。

大黑雕不依不饶,上前又是七八拳,其中一拳被他打到地上,直打得尘土四溅,显见此人实是力大无比,台下不由一阵叫好。

小云南却在这时停下了脚步,眼神猛地一冷,一个飞旋起身,一脚向大黑雕的左手踢去!这一脚速度奇快,又兼小云南是腾身而起,加了体重的力量在里面,大黑雕“啊”的一声,捂着左手,全身都抖起来。

小云南继续不依不饶,瞄准这个时机,落地之时往他身后一靠,左肘用力一击,大黑雕霎时缩成一团,动也不能动了。

一时之间,台下掌声宛若雷鸣,小云南胜得这般利落漂亮,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拿了一百块钱,就是起先一直反对的卢酬也欢喜起来,小云南抿着嘴,虽然没笑,可也看得出他实在是十分得意的。回家路上,卢酬问道:“那最后一击,大黑雕怎么就被你打倒了?”

小云南道:“我撞到了他的‘大椎穴’。”

卢酬不解:“大椎穴?”

小云南一伸手,按到卢酬脊柱上一处凹陷,稍一用力,卢酬便觉又疼又麻。小云南道:“我师父曾经教过我一点穴道的知识,他说现在点穴的本事是没什么人会了,可他自己也总结出了一些东西,虽不如点穴,打起架来可也了得。刚才在台上时,我趁他左手疼得厉害,顾不到背后的时候,一肘子撞上去,他不躺下才怪。”

卢酬这才明白,小云南却叹了口气:“可惜,我从师父那儿学到的也不多。”

两人一路聊着武学回了家。一进门,却见地上铺了一块布,上面横七竖八摆了许多吃食,竟还有一小坛黄酒。小云南一怔:“这是怎样?”

田鸡笑了起来:“这还用问,给小云南你庆功呗!”

小云南嘴角挑了挑:“你怎知就是我胜了?”

田鸡笑道:“那自然,我兄弟出马,一个顶俩,必然是要胜的!”

阿虎却在一旁道:“田鸡说,就是你没胜,吃喝一通,心里也舒服些。”

田鸡气得一脚踢过去:“要你多嘴!”

卢酬在一旁也笑起来:“恩,是他胜了。”

小云南抿着嘴席地而坐,拿起酒坛像模像样地喝了口酒:“味道不错,从哪儿弄的?”

田鸡转了转眼睛,顾左右而言他。这次又是阿虎先开口:“田鸡把家里东西都当了……”

小云南左右一看,难怪这吃食要摆到地上,原来这屋里的几件破烂家具都不见了踪影。他笑起来,把那一百块掏出来,往地上一丢:“当就当了,当什么紧,明天买好的去!”

田鸡欢呼一声:“发达了!”从地上直蹦起来,阿虎一看,也大叫出声。

这一百块虽说不是一个太小的数目,之于从前的卢酬,也真不当一回事,然而这三个少年却为了这点钱欢喜雀跃不已。卢酬在一边看了,竟有些心酸,可转念又一想,自己如今家道中落,就是这一百元,自己又怎能挣来呢?他们,实在是不容易的。

他拿起小云南放下的酒坛,也喝了一口酒,这在从前,卢家若是喝酒,自然要加上青梅姜丝,细细地温来才是。可卢酬如今喝这一口酒,却也觉得滋味很好。

这一晚,四个少年喝光了一小坛黄酒,喝酒时颇有派头的小云南酒量其实不怎么样,阿虎和田鸡也没比他强到哪里去。卢酬喝的最少,反倒没什么事,找来些破烂衣裳,把醉倒在地的三个少年一个个地盖好,心里却又担忧起了明天的比试。

再如何担忧,这比试却也是要如期进行的。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小云南依旧上场,卢酬依旧随从。

这一次,与小云南对手的是个瘦小灵活的中年汉子,绰号名为小遮挡。事先南相与也曾与他讲,此人的弱点乃是力道不大。然而小云南本身也是力道不大却身体灵活的类型,这中年汉子的打斗经验又必然比他丰富,因此这样比较,小云南却是处于劣势一方。

而昨天来看拳市的观众已看过小云南第一场的比试,自然不想再看到同样类型的打斗,因此看到这样两人对敌,均是纷纷叫好。南相与手摇白纸扇,深觉自己安排得当,十分得意。

这一场比试,并没有人看好小云南能胜,就连南相与自己,私下里也押了五十块钱在小遮挡身上,谁想小云南虽然接二连三地受伤,却竟然一直在台上挺了半个时辰。到后来那小遮挡也是直喘粗气,怒道:“你这臭小子还要打?”

小云南只冷冷盯着小遮挡,一语不发。他也累了,大滴大滴的汗珠直滴到台上,可是他的一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就是头顶白刺刺的电灯光也盖不住中间那两点火。小遮挡看了,心头发憷,心说哪个山坳子里放出这么头狼崽子来!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到最后,到底还是小遮挡挺不下去,一个疏忽处被小云南踢下了台。台下一阵叫好不绝,南相与手里的白纸扇都掉到了地上,心道这小子,真看不出!

小云南还站在台上,不动也不说话,这时台下一个少年匆匆忙忙拨开人群:“让一让,让一让!”这正是卢酬,旁人都觉小云南打下了小遮挡很是威风了得,只有他,饶是站在人群之后却也看出小云南在台上实是摇摇欲坠,这时只是强撑,只怕连下台的力气也没有了。

小云南看到卢酬来,勉强咧了咧嘴角。卢酬奔上台,一把扶住他,只觉他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卢酬咬一咬牙:“我们拿了钱,这就回去。”

小云南声音虚弱:“好。”

回去之后,卢酬给小云南解开衣裳才发现他一身的青肿,肋下有一块更是伤得厉害,左手的小手指也被掰断了。卢酬看着拿回来的两百块钱,心都在打颤,暗道:这可不是实实在在的卖命钱!

卢酬去请了附近一个治跌打损伤的郎中给小云南看了伤,待到郎中走后,他对小云南道:“你已经有了这些钱在手,做本钱已够了。明天,就不要去了。”

小云南目光闪烁,似要开口,卢酬怒道:“你不准说话!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明天如何还能上台?就勉强上了,难道还能赢不成?这时间一个不慎,就搭进自己一条命!我来香港一遭,认识你这一个朋友,不是为了看你去送死的!”

小云南目光又是一闪,垂下眼睛,不说话了。卢酬也不再开口,一时间房中一片静谧,过了良久,小云南似乎是禁不住这份安静,终于道:“也好……”

话音未落,田鸡和阿虎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田鸡脚步还没停下就道:“出大事了!”

小云南和卢酬一起抬头:“什么事?”

田鸡喘着气,因为跑得太急,那一句话说完就喘了起来,阿虎跟在后面:“玖、玖姨出事了……”话没说完就被田鸡拦住:“你不成,还是我说!今天我和阿虎去医院,那里的人说,检查出玖姨的肚子里长出了一种瘤子,他们的医院治不了,须得转到外国人的医院里,把肚子切开,可这样一来,就要花上许多的手术费——”

卢酬和小云南的面色同时变了,小云南的面上换成了一种坚持,而卢酬也知道,他没有理由,再去阻止小云南为之做些什么了。

他们两人,一同去了第三晚的拳市。

到了这一晚,就只剩下了四个人。除去小云南之外,还余下一个人叫做大天王,又有两个人是一对兄弟,分别是金敢当与银敢当。这一晚共要赛上三场,前两场分别为大天王与金敢当打,小云南与银敢当打,而第三场,则是这两场中胜了的人彼此较量,决出第一。与先前两天的规矩不同,这一天里前两场比试中胜了的人,是没有钱拿的。只有最后一场中的第一名,方有五百元的奖金。

到这时,南相与也并不像之前一样到来,告知小云南对手弱点。

两人枯坐在小间中等候,前面喧闹声起,显然是大天王与金敢当的比试开始了。卢酬却忽然觉得下腹不适,原来他有些紧张,多喝了几杯茶水,这时却非去方便一下不可了。

他和小云南打了个招呼,急匆匆地跑去方便。因深恐耽搁了小云南上场,他一路小跑着往回赶,谁想进来了却觉得装饰有些不对。细看之下才醒悟过来,原来比试那大屋附近有两座厢房,自己急切之下未曾看清,竟跑到另外一间去了。

一想清楚,他转身就要往回走,谁想这时隔壁传来一个声音:“小云南那小子,倒没想到他能走到今天。”这声音低沉嘶哑,卢酬并未听过,然而既然提到了小云南的名字,他便不由停下了脚步。

随后便听到南相与的声音笑道:“可不是,我们倒多赚了小几千。都是老大英明。”

“老大?”卢酬心中一动,能被南相与称作老大的,难道这人是蒋老邦?恰好那板壁上有一道缝隙,他凑过去细看,恰见到一个硕大的鹰钩鼻子上下耸动。不必问,这必是蒋老邦无疑。

只听蒋老邦又道:“先不提那小子,刚才有个大人物,要派给我们一笔生意做,他指明要大天王去,愿付三万元的报酬。”

南相与一惊道:“要大天王做什么事?这笔钱可不少!”

蒋老邦道:“要他明晚去九龙湾的十三号别墅,杀一个叫黎威士的人。”

卢酬听到这里,便是一怔,这九龙湾的十三号别墅,可不是罗觉蟾住的那个地方?可怎么又出来一个黎威士?未及多想,却听南相与思索道:“这名字好似有些耳熟。”

蒋老邦道:“无非是他们那些搞政治的人,以大天王的身手,去杀个人绰绰有余,这件事我已经应下了。我只是担心,万一今晚大天王输给了谁,被那位大人物知道,觉得他身手不够便不愿雇他,倒是麻烦。”

南相与笑道:“这个不用担心,金敢当和银敢当本来就是咱们的人,他们也知道咱们这次拳市,主要是捧大天王的,我已事先和他们打过招呼,他们是不敢赢过大天王的。”

蒋老邦喜道:“果然是你想得周到。”又道,“可还有一个小云南。”

南相与笑道:“他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老大还担心他赢过大天王不成?我看,他就连银敢当那关也过不了。”

蒋老邦道:“不怕万一,只怕万一。他一个小毛孩子,就算不赢,在台上打到了大天王几拳,看着也是不好看。”

南相与笑道:“这也好办,我有个主意……”

他说到这里,卢酬自然要仔细倾听,谁想一个不留神,脚下碰到一个铜盆,“砰”的一声,隔壁两个人同时道:“谁?”

卢酬暗叫不好,转身要走,却有五六个大汉一下子拥了进来,他出手反抗,可双拳难敌四手,纵是他会一套形意拳,却也抵不过这许多好手,身上挨了无数拳以后,便被人按到了地上。

南相与踱过来之后,奇道:“这不是小云南身边那小子吗?”便问,“你刚才听到了多少?”

卢酬紧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南相与此时尚有许多事要做,也不耐烦和他多做纠缠,便道:“把这小子捆上,先扔在这里,一会儿我再来收拾他。”

那几个大汉应了一声,寻出一条麻绳来,把卢酬一捆丢在地上,再把门一锁,独关了他一个在里面。

此时卢酬可谓是心急如焚,无奈这绳子捆得很紧,一时半会也挣扎不开。他此刻不免后悔起来,幼时只觉读书才是正事,又觉习武强身健体便好,可这时才发现,纵是鸡鸣狗盗的小伎俩,只要能挣脱开这条绳子,便是好的。

他深吸了几口气,命令自己冷静下来,随后向四周张望,这个小间与他先前和小云南休息之处不同,布置得要舒适一些,除了桌椅,桌上还放了茶水。

对了,茶水!

卢酬眼睛一亮,心道若是打碎茶杯,自己便可割破绳子。然而此时外面出出进进的人很多,他生怕自己打破杯子的声音惊动他们,便耐心等待。直等了好长一段时间,进出的声音不但没有小,反而更大了起来,有人大声道:“真是邪门,那个刀子竟是把银敢当赢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道:“什么刀子,起先也是在街面上混的,我听得都叫他小云南。”

先前一人道:“嗐,管他什么名字呢。最后居然是这个小子和大天王争第一,一想就邪乎。”

第三个人的声音就嘲笑道:“你说这话,是根本就没看怎样打的吧。小云南再厉害,那么点年纪,哪就真赢得过银敢当了?都是银敢当自己怕事,明明直接打就能赢,他偏在手指里夹了刀片,谁想小云南身上也带了刀子,银敢当哪知道他身上也有刀呢。一个不留神,反叫小云南把他手筋挑折了!”

短短一番话,却听得内里的卢酬惊心动魄,忍不住便想到那日在去九龙湾的路上,小云南给他看的那把刀客留下的刀子。可想而知,刚才台上会是怎样的惊险。然而他随即又想到南相与曾说,若小云南真赢了,必有对付他的法子,冷汗又冒了出来。

这时门外的三个人已走远了,他不再顾忌,站起身撞倒了杯子,茶杯落到地上,摔成许多碎片。他蹲下身子,背着手勉强抓起一块最大的瓷片,用力去割绳子。

只是这个活计,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容易,那捆他的麻绳本来就粗,捆着的双手又不好用力,割了好几下,手是割破了,绳子却没多少损坏。正焦急时,外面又一阵喧哗,夹杂着小云南的声音:“放开我!”随即只听隔壁门响,似乎是有人把小云南硬推了进去。

卢酬心中大急,绳子一时磨不断,他忙拿着那块瓷片,来到板壁上那道缝隙处,一边用力割,一边向对面看,只见小云南被两个大汉紧紧压住双臂,再看到他身上横一道竖一道都是血痕,脸上也有数块青肿,不问可知,多是方才与银敢当比试时留下的伤痕。

只见南相与踱到了他对面:“小云南,你这可不对了啊,先前咱们说好,不能带刀子上台,你怎么反倒用刀了呢?这样吧,下一场和大天王的比试,你主动弃权,我们也就不追究你这件事。”

小云南眼睛里仿佛烧了一团火,半晌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是银敢当先出刀的。”

南相与眉头一皱:“说这话可就没意思了,我只问你,下一场你还上不上场吧?若同意弃权,就点个头。”

他紧紧盯着小云南,然而小云南的目光里,却没有一点愿意退缩的意思。南相与眉头一皱,向身边另一个大汉使了个眼色。那大汉会意,一拳狠狠地就向小云南的腹部打去!

卢酬大惊,他忙用力咬住下唇,方才抑制住了脱口而出的一声惊呼。而那大汉又是一拳,向小云南的胸腹处打去,小云南被两个大汉紧紧挟住,动弹不得,到第四五拳时,一口血便吐了出来。

打人那大汉犹豫了一下:“军师……”

南相与道:“打啊,继续打!”

那大汉便继续动手,打了十几拳,南相与还嫌他不肯用力,又点名了另外一个汉子:“你来,继续打!”

这第二个人就没有丝毫怜悯的意思,打到后来,小云南已是全然动弹不得,地上吐出的鲜血已积成了水洼,南相与方道:“行了。”两个大汉便把小云南往地上一丢,南相与踹了他一脚,冷笑道,“有本事,你倒是继续上台啊。”

隔壁的卢酬闭上双眼,在小云南吐出第一口血的时候,一口血,也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无能为力。

小云南上台打拳前一晚的那种无力感,再次浓重地涌上他的心头。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兄弟被一拳拳地殴打,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而他就在隔壁,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他觉得自己渺小如大千尘世中的一颗尘埃,能做的,只有一下又一下,继续用力地割着身后那段绳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绳子终于被割断,然而门却依然是锁着的,卢酬只得打上了窗户的主意,外面人来人往,他不得不等了良久,才寻到一个没人的时候从窗子里跳出来。然而此时比试的那大屋里已是人去楼空,桌椅凌乱了一地。

这时卢酬也顾不上什么,随意抓了一个人就问:“小云南,不,刀子呢?”

那人一怔:“什么刀子?”

卢酬急道:“最后一场和大天王比试那个!”

那人这才恍然:“哦,那个小子啊,谁晓得他闹什么鬼,一身的血还要上台,我看他站都站不住了,被大天王连踢了四五脚踹了下去,不知道踢死了没有。”

卢酬倒退一步,可他什么都没说,继续去找人。

他在九龙寨城里找了整整一个晚上,到最后才在他们的住处那里找到了小云南,原来濒死的小云南没人肯管,最后不知是谁告诉了田鸡和阿虎,是这两个人把小云南带了回去,又把先前那个郎中找了来。这时的小云南身子软绵绵的,一动也不能动,五官里都渗出血来,郎中一来便摇头:“这人,救不了了。”

田鸡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这可怎么办?”阿虎在一边搓着手,看那样子,也几乎要哭出来。

卢酬脸色煞白,却道:“不能就这样,送他去医院。就去玖姨那个慈善医院,那里是中医,应该更能治这样的伤。田鸡,你去外面找一辆车,阿虎,我们把门板拆下来,这个时候不能再动他了。”

田鸡和阿虎本已彷徨无计,被卢酬这样冷静吩咐下去,都觉得有了主心骨,忙各去办事。然而,就是到了医院之后,那医生也是不住叹气:“小小年纪,怎么给打成这样?”

卢酬咬着牙:“您尽力就好。”

他们在医院里一直守到天明,又从天明再次守到天黑,看着外面的黑一点点消散又一点点浓重,小云南的呼吸却越来越微弱,到后来,几不可觉。

良子也赶来了,几个人守在小云南的床前,想哭又不敢哭出声音。田鸡颤着手,去探小云南的鼻息,忽然大叫起来:“没、没气了!”

良子第一个按捺不住,哭了出来,田鸡、阿虎两个也忍不住,大颗的眼泪直往下掉。只有卢酬没有哭,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嘴里吐出的,却是毫不相关的一句话:“你……我还没给你写招牌呢……”

田鸡惊诧地看着他:“卢大哥,你、你别说胡话吓我!”

卢酬摇摇头,他只觉得头脑一片昏沉,再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只茫然地想:小云南这样的聪明,这样的俊秀,哪怕只是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他也必然会有不同的结局。

而挣扎在泥塘中的,不幸而早夭的,究竟还有多少个小云南?

也不知这样坐了多少时间,外面的黑愈发浓重,卢酬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田鸡以为他是要去找蒋老邦算账,忙在后面喊:“站住,你不要去送死!”

卢酬没有停:“我不是去送死。”

我只是,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卢酬一路飞奔,他所去之地,乃是九龙湾的十三号,也就是蒋老邦所说,大天王今晚要来这里杀人的地方。

这个十三号别墅真真奇怪,卢父的友人贺有道写的推荐信,是要卢酬送到这里;那个不认识贺有道,奇奇怪怪的罗觉蟾也是住在这里;可大天王要来刺杀的黎威士,据说也是在这里。

可不管这里住的到底是什么人,卢酬总不希望在大天王的手下,再多一条亡魂。

幸好他记忆力不错,虽然只来过一次,却记住了路径。眼见大门紧闭,他也不知大天王到底来了没有,索性又顺着那棵影树爬上了墙头,一路只闻四下寂静,唯有当日里罗觉蟾的房间里还现出一点灯光,他一路小跑地过去,口中喊着:“罗先生,有位黎威士先生在不在?”

一边喊,他手已经触到了红木的房门,然而就在他手刚刚放上去的一瞬间,忽觉一阵大力直传过来,他一个站立不稳,跌跌撞撞地向后便倒,“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这真是令人诧异,卢酬也是自幼习过武的人,就算那套形意拳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可也总没有一个照面没打就被人摔出去的事情。他手撑着地,勉强爬起来时却听得门里一个声音:“老聂,别动手,这孩子我认识!”

这正是罗觉蟾的声音,卢酬忙掸了掸衣衫,上前叩门道:“罗先生?”

罗觉蟾的声音从门里传来:“别叫啦,进来吧!”

卢酬又一整衣衫,这才走了进来。

屋里的装饰,与那天来时并无什么区别,罗觉蟾依旧倚在那窗下的酸枝木塌上,身上搭着一条白绸被单,看他脸上的病容并无什么改善,倒还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气,在他身侧站了一个人,是个面貌庄重的士绅模样。

另又有一个人站在门边,穿一件黑华丝葛长衫,一双眼厉厉如醉,卢酬只看了他一眼,心中竟有些许悚然之感。

罗觉蟾笑道:“原说了让你过三天来,怎么到了第四天才来,哎哟哟又翻墙,小卢你是翻上瘾了不成?”

他这般说话,那士绅模样的人倒是很注意地看了卢酬一眼,随即向罗觉蟾笑道:“这些天我看你一直没精打采,有气无力,倒是和这孩子讲话,很有些精神。”

罗觉蟾笑道:“那是,我就看这孩子顺眼。你有什么想法?”

那士绅模样的人笑道:“顺眼就好。”便不再多说。

卢酬这才想到当日离开时,罗觉蟾原说要他三日后再来。然而后来发生了小云南拳市一事,自己竟把这件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不免歉然道:“对不住,罗先生,我实在是忘记了。可眼下我另有一件事想要问您,您这里可有一位黎威士黎先生?”

罗觉蟾笑道:“怎么?我还没说话,你倒先发现了?没错,你父亲那位叫贺有道的朋友,与你推荐的就是黎威士,喏,这个人就是。”他朝那士绅模样的人指了指,又道,“实话讲,这房子原也是他的,不过是借给我养病……”

黎威士便笑道:“送你养病了,也不差这一栋。”

罗觉蟾“哦”了一声:“那也成,便送给我养病了。”卢酬在一旁倒听得咋舌,暗道这两人必是过命的交情。

罗觉蟾又道:“因你找我那天,他恰好去接我一个朋友来给我看病。”说着朝门边那人努了努嘴,“诺,聂隽然聂大神医。刚才摔你一下的是他,不过能被金针神医聂神通摔一下,也算是你的福气。”

这金针神医的大名,卢酬却也是听过的,当年在上海滩上,此人以医术高超,武学高绝闻名,心道自己被他摔了一跤,那确是不枉了。

罗觉蟾续道:“所以当时我要你三天后再来,现在你可明白了?”

这时黎威士也笑道:“罗觉蟾也已和我说过了这件事,前两年有道也与我提过你,你若愿求学,我是很愿支持的。”

这一番交代之后,罗、黎两人都以为卢酬必定会惊喜致谢,谁想卢酬却只是匆忙向黎威士与聂隽然行了个礼,道:“这是小事,黎先生,有人要来刺杀你!”

这一句话说出,屋中的三人都吃了一惊,罗觉蟾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卢酬定一定神,便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三人讲述了一遍。这时便能看出他的稳重决断,虽然是这样紧急的情形下,又是这样一件复杂的事情,他却能说得条理分明,虽然简洁,却又将每一件事情都已说到。待说到后来小云南之死时,不免泪盈于睫。

几人都很注意地听着,并没有多做议论,在听到小云南会认“大椎穴”时,聂神通面上的神色变化了一下;而听到小云南之死时,几人也不免同是叹息。

罗觉蟾皱眉道:“蒋老邦手下的大天王,听说功夫还过得去,不过老聂在这儿,再来十个也没事。只是这事儿是谁主使的?你的政敌?”

黎威士叹口气:“是。”

罗觉蟾道:“今晚的事情好处理,倒是背后的人,你既心里有数,可要处理明白了。”

黎威士便笑道:“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我心里已有分寸,必会处理妥当。”又向卢酬道谢,“这一番事,倒要多谢你特地前来告知,只是小朋友你也不必担心,今晚的刺客有聂大夫应对,背后的人,我也会处理妥当。”

他说这话时,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神气,卢酬这才想到难怪昨晚听到他的名字耳熟,这黎威士,当年也是一名颇有名气的革命党人,如今亦有势力。便也定下心来,重新向几人一一见过了礼。

黎威士见他礼数妥帖,行事稳妥,心中对他倒很是喜爱,又见罗觉蟾对卢酬态度亦与平日不同,忽地便升起一个念头来,他笑对罗觉蟾道:“我看小卢很好,你近日来也闲,不如便收一个弟子?”

这句话实在来得突然,卢酬不由怔了一怔,他听过黎威士的名字,也晓得金针神医的名气,唯有对这位罗觉蟾,却是一无所知。

可不知为何,反是对这位只见过两次之人,有一种奇妙的亲近之感,又见罗觉蟾一脸的病容,心道:我若是犹豫拒绝,他岂不是疑惑我瞧他不起,万一加重病情可是不好,便恭恭敬敬地行下礼去:“只怕我不肖,还望老师莫要嫌弃。”

罗觉蟾哈哈地笑起来:“你还真认了?也罢,我便收你当个弟子又何妨,只是我一不会武学二不懂当官,你可不要嫌弃。”

卢酬道:“我并不想做官,做人便好。”

罗觉蟾一怔,随即便笑了,言若有憾地道:“这话说得好,哎,我这学生真是不错,除了不像我,样样都好。”

一直未曾开口的聂神通冷冷道:“亏得不像你。”

罗觉蟾摸一摸鼻子,笑了,他从榻上起身,向卢酬招招手:“来,小卢,咱们爷俩走先。”

卢酬一怔:“去哪里?”

罗觉蟾笑道:“这里这么多人,那个大天王又不是傻的,怎么会来?”

黎威士便道:“说得也是,你毕竟没有病愈,万一有什么伤损,倒是不好。”

聂神通则道:“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倒是真的。”

两人的言语不同,其实都是关心的意思。卢酬便扶着罗觉蟾,慢慢地出门了。

这一扶方才发现罗觉蟾果然病得不轻,触手都是骨头,他脚下发飘,若不是卢酬扶着,走路真是困难,卢酬心里面想:这位罗先生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何病得这样严重?

正想着,这位罗先生便开口了,而他一开口,就是让卢酬料想不到,他道:“我这个师父可不怎么着,你不用勉强认我当老师的。”

卢酬一怔,心道方才不是刚认了师徒,他怎又这般说,却听罗觉蟾又道:“我最近生了一场病,这个,你也看出来了。老聂那个人呢,最近研究中医有些走火入魔,说我是缺了什么生机,所以黎威士才提出那么个要求,无非也是想给我找点事。”

他看着卢酬道:“刚才当着人怕你不好说,小卢,你不必碍于面子答应,不乐意认我当老师也没什么关系,我这个人呢,确实是个不学无术的。”说罢笑了一笑。

月色凄清,他这一笑有种说不出的风流落拓,卢酬并不知罗觉蟾前半生有过怎样的经历,然而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虽然气质截然不同,然而自己这位新认下的老师亦是与金针神医、黎威士相比全不逊色的人物。

他便认认真真地再行一礼,道:“老师。”

罗觉蟾怔了怔,终是拍了拍卢酬的肩,笑了。

这一番对谈,二人之间亲近了许多,罗觉蟾扶着卢酬的肩,一路走,一路道:“你那个兄弟的事情,确是很可悯的,只是我方才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他确是死了么?”

卢酬一怔,心道这是什么意思,再回忆当时情形,不免犹疑道:“这个……当时田鸡探了他鼻息……”他忽然想到,自己那时太过难过,竟没有仔细查看,也没有叫医生来,所以小云南到底死是没死?只是他那样重伤……对了,刚才房中有一位金针神医!

他面上神色几度变幻,罗觉蟾一看,就晓得他心中的意思,笑道:“老聂当年在上海滩,有称号是‘一针活死人,三针肉白骨’。你那位小兄弟只要没死透,在他手下,多半还有一线生机。”

卢酬的心霎时突突地跳起来,翻身便跪倒在地:“老师!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怎样,但万一……求老师帮我!”

罗觉蟾笑着扶他起来:“行啦,就算我是你老师,也不用说跪就跪,这事儿也要紧,我去和老聂说一声……”刚说到这里,他面色忽然一变,把卢酬猛地向旁边一掀。

他虽然有病在身,这一掀竟是力道不小,卢酬被他掀得一个趔趄,正惊讶处,却见一个拳头猛击过来。罗觉蟾因推开了自己,躲闪不及,那一拳正击在他右手上,空中传来骨骼破裂的声音,他一只右手腕骨竟被生生打折。

卢酬猛一抬头,却见面前站着一个人,极高的个子,紫棠色的一张脸,生得十分凶恶,他虽然从未见过这个人,一个名字却蹿入他的脑海——大天王!

大天王为何不奔屋里的黎威士却冲着他们来,卢酬已经不想知道。他这时满脑袋想的,都只是昨天晚上此人把本已重伤的小云南活活踢下台去,杀死小云南的凶手,他也是其中一人,而这个人,刚刚又重伤了自己的老师!

一时间,怒火充塞了他的脑海,他直奔过去,也不顾自己并不是大天王的对手,上去就是一拳。大天王没想到这个少年倒还有点本事,一手把卢酬拳头隔开,飞起一脚,正中卢酬胸口。

这人的功夫果然是十分高明,这一脚踢中,卢酬当即便呕了血。

大天王没把他放在心中,举拳又奔向罗觉蟾,没想到卢酬却不依不饶,此时拦阻不及,他一个纵身,一把抱住了大天王,更是反手勒住了大天王的脖子。

大天王不由大怒,先不顾罗觉蟾,挥拳便向卢酬身上打去。卢酬也不顾,只死死勒住大天王脖子不放,没过三五拳,卢酬又一口血吐出来,他却反而下了狠心,手臂勒得更紧,心道:就算我今天被活活打死,也要先勒死你!

好歹……也算为小云南报了仇……

又是数拳下去,卢酬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口中咸腥不止,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之时,一声枪声忽然响起,大天王挥舞的拳头缓缓落下,身子也随之软倒在地。

卢酬慢慢松开手,揉一揉模糊的双眼,看到罗觉蟾站在稍远的凉亭处,左手拿了一柄手枪。他右手被打到骨折,然而左手开枪,面对着的又是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人,仍是一枪命中。

“小卢,你没事吧?”他慢慢走过来,“还好我在这里藏了把枪。”又对听到枪声急匆匆赶来的聂神通道,“老聂,你来晚啦。”

见到他伤势,聂神通的脸变得雪白,口中却道:“都是你穿得这般招摇,那大天王多半是把你当成了主人。”

罗觉蟾笑道:“这话说得不对,这别墅不是给我了嘛,我本来就是主人。”

聂神通怒道:“骨头都断了,还要废话!”又看到地上的卢酬,“小卢伤得也不轻。”然后他看着地面,慢慢地问出一句话,“那个蒋老邦,住在什么地方?”

没等罗觉蟾说话,他又道:“不要和我说不知道,你罗觉蟾,无论到什么地方必定混得人头熟,这般有势力又作恶的一个人物,你不可能不知道。”这几句话,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的。

罗觉蟾慢慢地垂下眼,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啊,我知道。”

卢酬没明白二人这番对话是什么意思,他已经晕过去了。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大亮了。模模糊糊中,他听到身边有人提到他,似乎是聂神通的声音:“……小卢温厚,倒不像你。”

随后是罗觉蟾带点得意的声音:“哪里,这孩子像我得很啊!”

聂神通似乎本是想听他进一步的解释,却发觉床上的动静,便走过来探看:“你醒了?放心,一切都解决了。”

卢酬觉得有一只微凉的手搭在他的脉搏上,而那位从来倨傲的金针神医看他的眼,却是温和而欣慰的。

……

小云南的刀、聂神通的眼、罗觉蟾的笑,一转眼,已经过去了这许多年。

韩凤亭端着茶杯,杯里的茶水已经是冰凉的,他全不在意,只兴奋道:“原来罗觉蟾真是不怎么会功夫,可他的枪法真是帅啊!所以老师你的功夫又是谁教的?那小云南呢,他到底死了没有?后来太师父和聂神通说那一番话又是什么意思?蒋老邦最后又怎样了?”

他乱七八糟问了这一堆,卢秋心便先回答他最后一个问题:“那天天明,聂大夫回来的时候,蒋老邦与南相与便已死了。”

韩凤亭并不是那样愚笨的,细一想也就明白,不由大叫道:“是金针神医!”一拍桌子又道,“这真是温酒斩华雄的本事!”

这要是李副官在这里,定要大为感动,吾家少督竟然连典故也会用了。卢秋心也笑道:“因这一件事,聂大夫后来在香港为老师治病,便随意教了我一些功夫。我随着老师在香港学习三年,后来家母病重,我便回了苏州,后来,又到了京城。”

韩凤亭点头道:“原来如此。”随即满眼艳羡,“随意教些功夫也这么厉害,那要是谁学成了金针神医的功夫,可不是要天下第一了!”

卢秋心不由笑道:“我也不知,不过继承聂大夫武学本领的那人,我却也认识。”

“是谁?”

卢秋心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道:“聂大夫言道,这人原本师父自创的一些穴道本领很有些意思,便带这人回了南洋。田鸡几个人,后来都在黎先生的店铺里做事。后来我还听说,聂大夫一身本领,他的义子学了医术,这人则继承了他的武学。前两年时,我还接到过他的信。”

“信?”

卢秋心笑着拉开书桌的抽屉,一叠信件里,最上面的一封信封上字迹刚锐俊秀,上写着“卢兄敬启”几个大字,落款处字则要小些,只有三个字。

——“弟,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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