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和她是青梅竹马，一起走过了从记事起到十八岁的全部年华。如果可以将这些年华中的所有细节实体化，那么真像是一部可以用青春来冠名的文艺片，可以有无限拉长的镜头，幼稚到可笑的对白，还可以有漫天的星光，只是来不及抬头看。

小时候他们的生活都可以用窘迫来形容，住在马路下面私搭乱盖的砖房里，屋顶铺满油毡，冬天的火炉无法驱走被子里永恒的潮湿阴冷，用来防止半夜汽车冲下马路的栏杆都会被人偷走。但这些也只是一个直观的感受罢了，小孩子是不懂得也不在乎环境的恶劣的，他们也许反而会觉得这一切像是造物的恩赐。夏天躁热的夜晚这一阶层的人们总是以打麻将作为唯一的娱乐，而她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家中走出来，推开他家虚掩的门，轻声问：“喂，出来玩么？”

于是每晚他们都与许多无人看管的小孩子一起穿梭于夜色中，钻每一条窄小漆黑的胡同，脚下时而有乱窜的鼠，风在耳边浅吟低唱成清亮的乐章。

日子在那时显得悠长而宁静。

这一趟街上几乎每家都听见过她家的打骂声，她的妈妈是一个厉害角色，自从离婚后脾气更是无法控制。而她的玩伴也是十分的惧怕她妈妈的，倘若抢了她的玩具就必定会被堵着家门骂，越是这样小孩子们就越讨厌她，欺负的就更厉害。

他是所有玩伴中唯一的男孩子，她是最丑最傻，没有任何运动细胞的女孩子。

在稍微大一点的玩伴眼里她是最不该在他身边的人。

[2]

10岁那一年依旧的夏夜，虫声格外悦耳，她一样推开他家的铁门，话还没出口就被很大的一声“出去”吓到，于是她退出门去。几分钟后他出来一脸尴尬的领她进屋去，她看着院子地上大片的水，“哈哈哈”地笑出声来，抬起头正对上他越发红透的脸。原来是在洗澡，于是就越笑越停不下来。

14岁放学，她被大自己一年的男生勒索，她轻蔑的冲那个男生笑，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固执的不说话，身体突然被向后拉，他护在她面前用手指着那个男生，说：“你再欺负她一下试试看啊！”

那一瞬间她看着他因激动而愈发生动起来的脸，心中有一种叫做满足的东西在沸腾。

外面已经翻天覆地的变化起来，一条马路几个月没有经过的话，再去就可能不认得了。而这条小巷似乎被遗忘在尘世的角落，依然和她从小就熟悉和厌恶的一样，女人们不平的唠叨，卖菜的吆喝充斥着每一个角落。深夜火车轰隆隆的开过，房子微微颤动。

当然，她以为没变的还有她的少年。

初中毕业时她的成绩是全年级第四，而在排名的榜单上她找不到他的名字。自己每天与他见面却不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来过学校，她不敢去想眼前的一切证明什么。奔回家的路上看见那一伙出名的不良少年，侧身走过的瞬间余光扫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此时挂着戏谑的笑，于是就这么僵在路上。

原来距离太近反而什么也看不到，原来那个笑的时候会露出白色牙齿，会脸红的男孩子早已消失了，而自己却还后知后觉的站在原地等待。

眼泪落下之前她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抽下一巴掌，然后带着手臂的麻痛转身跑开。

身后他沙哑的呼唤埋葬在了身边男生打趣的呼哨与笑声中，不见踪影。

黄色的云朵渲染了视线，路变得漫长而深邃，会掉红色粉末的砖墙显得格外忧伤。她的身体从墙壁上渐渐滑下去，终于哭出了声音。

“我已经不想管你怎么样了，现在的一切都照单全收，你还想要我怎样啊？”在他站在门口的第三个小时她走出门去对他如是说。

他看着她红肿的眼睛慌乱蔓延了一脸。

她走回屋去默默拉上了窗帘。

她以为与他的青春会就此了结，没有开始就谢幕的失败剧目。但18岁那一年还是踩到了命运早早布好的线，被它拉扯着，不由自主的走向轰轰烈烈的尽头。

一束玫瑰花在当时并不是很小的数目，却握在她的手上，全班的视线统一聚集到了这个平时安静到会被忽略的女生身上，嘲笑的，嫉妒的，幸灾乐祸的以及老师将要喷火的目光统一成了无数支锋利的剑。

她在刀光剑影中不动声色的把花朝窗口扔下去。

余光扫到的脸居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与他一起的无业青年，她勾起嘴角邪邪的笑了。

18岁那一年在她与他的世界用眼泪鲜花时光汇聚成了巨大的河流，隔绝了青春，颠倒了世界。

那一年那一天后她消失，至少她的世界里他安静退席。

[3]

此时的他已经有了男人的骨架，瘦削的脸上开始有扎手的胡茬。他总是穿着不系前两个纽扣的白衬衣走在一群光着上身，或是穿着肮脏黑T恤的人中间显示着自己的与众不同。他坐在路边就会收到初中的女孩子投来的既敬畏又仰慕的目光，他笑着伸出手去胆小的男孩子就会乖乖的掏出零花钱来。

他得到了幼年自定义的潇洒，却失去了幼年时无所顾及的笑颜和想要保护的人。他的世界是一座积木搭成的城堡，从底下抽走一块，上面就变成摇摇欲坠的寂寞。

她终于消失，无影无踪。

在他的眼里她是一头小兽，他见过她被罚跪一夜时眼里尖锐的敌意，他见过她含着泪水死也不求饶，他也见过14岁那一年她嘴角倔强的骄傲。

而就是这样的她却会在自己面前把尖而长的刺变成柔软的羽毛。

记忆中的几岁，十几岁，她站在最高的一节栏杆上伸展双臂，开心的大叫，而他却只是在底下担心她会不稳摔下。

他始终不懂她的快乐，她的生活，她的盼望与坚决。

如果保护她是最初的动力，那么也可以成为最终她离开的原因。他与她已经往相反的方向走的太远，再回头再奔跑也弥补不了失去了的风景。

也许一辈子只唱一次歌的鸟和没有脚的鸟都不算悲伤，悲伤的的是两个一起说好飞向的南方突然冰天雪地，没有来路，没有归途，各自漂泊，漂泊也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他觉得自己和她也许就是这样的两只鸟，只不过中途走散了，一只选择朝最初的目标不再回头，一只却即将成为枯萎的化石。

[4]

8月的上海，日光白花花的在每个人皮肤上肆虐，呼吸都变成异常辛苦的事。

“啊，对不起啊！”在路边被吃冰激凌的陌生女孩子弄脏衣服，看着在自己身上乱擦，越弄越脏的女生，他好脾气的笑了：“没关系的，衣服可以洗啊。”

而就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灼痛了眼睛，女孩抬头的动作让厚厚的刘海分散开来，额头上一道疤痕清晰可见。

心神在一秒内动荡成龟裂的地面，裂痕越大越远的延伸。

“是你吗？”

女孩子看着他的脸没出声音的“啊”了一下，样子像极了没长大的孩子。

“是你啊，还好么？”

“很多年没见了，没想到……”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一辆黑色的汽车在面前缓缓停下，她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回身对他说：那，再见了。”

他最后捕捉到的画面是男人温柔的替她系上安全带。

一架飞机很低的飞过头顶，不知又带走了多少人的思念。

他抬起头，沉甸甸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5]

记忆里应该封存的画面应该还有那一年血色的片段。

那一年那一天小巷上惊动警察的打斗，当他举起手中的酒瓶砸下去，她挡在了送花男子的面前。

仿佛抽离了所有介质的空气，保存不了声音、温度、情感，几秒钟后人群开始暴动起来。

他看着呼啸离开的救护车，突然丧失了所有力气。

他是那么清楚的知道，这一酒瓶她是为他挡下的，她不要他有污点的人生。

之后，她离开。

再之后，他离开。

身后这条落后的街市终于在两年后被画上大大的圆圈和拆字，迎来了推土机的轰响。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他与她都故意从生命中忽略掉了。

风吹散了天边最后一片晚霞，上海夜晚的灯火开始从远方一盏一盏点亮人们的瞳孔。

这一年，他们24岁。

倘若，倘若真的有命运的话，这大概会是给挥霍在时间尽头的青春最好的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