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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蝎座

2015-09-08宗利华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5期
关键词:蝎子文身唐卡

宗利华

蝎子

一只蝎子,注定是她在那次画展上的一个收获。

是的,一只蝎子,一只躲在墙脚的蝎子,一只行走在画幅右下角黄金分割点上的蝎子。有束冷光正好打落在它小小的身体上,于是,一只小小的蝎子居然一下被无限放大,站在老远处,就有股黏稠的、冷峻的冲击力扑面而来。于是,在茫茫苍苍的沙漠上,一只蝎子,变成帝王。

这只蝎子是孤独的。天地很大,任其独行。同时,它又霸气十足,野心十足。它那条节节膨胀的尾巴,以及那枚寒气逼人的刺针,似乎已经做足准备,随时扎向来犯的敌人。

——这是只有毒的蝎子!

看着看着,她浑身血液似乎慢慢凝滞不动。她呼吸急促,她觉得冷,不由自主双手交叉过去,用力抓一抓自己裸露在外的肩头。炎炎的夏日,她居然感觉到了寒风。站立良久,有了些许眩晕,随后,她头发甩动一下,在原地慢慢转了半个圈儿,目光缓缓扫视而去。

她一定要找到那个画家!

这是个很迫切的念头。实话说这念头未免有一些好笑。在准备迈动脚步的时候她还想起有个闺蜜常说一句玩笑话,鸡蛋好吃,你非得去确定哪只鸡下的吗?不对,这比喻用在此处不恰当,这只鸡非同寻常,是不是?她惊诧自己的思维居然被一只蝎子彻底打乱。于是一边小心翼翼询问着自己,一边又逼迫自己承认,你只是好奇,对,好奇!你好奇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能画出这样的画。至于为什么一定是个男人,还需要答案吗?那股子气味,雄性荷尔蒙气味,简直都快从画面上淌出来。对自己的嗅觉,她一向相当自信。看到那幅画第一眼,她就有一种捕获猎物般的兴奋。当时她就毫无意识地吸了吸鼻孔。当然,此前的她其实从来没意识到,这个细微的动作是她在床上才有的。

是的,床上。欢娱过后。

而她做那个动作的时候却在想,此刻嘴角如果点着一支烟该有多美。

在熙熙攘攘的大厅里她没发现那个人。女性第六感告诉她,那人根本不在一簇一簇的人群中间。另外几位画家样子的男人或女人,正被一个一个人群围拢着,谈笑风生。每个举动,每个眼神,都透着一股子急于取悦于人的俗气,或者,缺乏底蕴的傲气。如一只只孔雀在开着屏,却露出丑陋的臀部。那样的画家,怎么可能画出如此孤傲的作品呢?退一步讲,如果画家是其一,她会失望,失望到再次浑身发冷。她怎么能忍受,一个画家的气味跟他的作品格格不入呢?

转遍展厅的角角落落,她终于确信,那股子独特的气味,除了以一幅画的形式在一个幽深的角落郁郁发散之外,别无源头。她没去打听,尽管这很简单,随便抓个画家一问就可以。她也没像其他人那样,拿手机去拍下那幅作品,以供回味。很多人一进展厅就拍个不停,兴许转眼之间就发到某个网络平台,证明自己身处高雅的艺术殿堂。其实放眼整个展厅,除了那只蝎子,哪件是有生命力的呢?一看就是匠人制造。一件艺术品,能让人如获至宝,能让人一下子就存放在灵魂深处,那才真叫作艺术,否则无异于垃圾。她曾跟一个画家朋友,到过城郊一个书画集散地,所见到的情景让她大跌眼镜,简直就是大白菜批发市场!这只蝎子不同,绝对另类!她甚至不需要回去再端详那画就完全相信,如果有人想在身上做一只蝎子图案的文身,她会原封不动地拿出一幅作品来。

这倒是个好想法!只是,不知道谁会愿意在身上某个部位绣上只蝎子。

走出展厅,她下意识地抬头望望天空,似乎这样一个动作必不可少,能使自己的身体慢慢回暖。她扭身向左走去,街上人不多,正是午后,一天内最热的时间,谁会傻乎乎地走在炙热的石板路上?她抱着胳膊,前行几步,突然又一次吸一吸鼻孔。那个动作过后,她停下脚步,有些茫然。

片刻过后,她缓缓地转回身子。

她根本不可能意识到,那样子一个转身,意味着接下来会有什么故事展开。而那个男人呢,许多天后,再次梳理和确认当时脑海里的画面时,也感觉这事儿透着蹊跷。那时他脑海里的画面是,他,一个神情沮丧、身上可谓邋遢的画家,正像一个气球(是气球,而不是鹰)飘浮在半空中,一寸一寸,扫描着这个世界。甚至,他很清晰地看到街上那个像笼子里的困兽一样的自己。在那一瞬他对自己满怀怜悯,满含同情。也就在那时,他发现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正蓦然回首,与蹲坐在阳光下满头大汗、发如杂草、正吸烟的自己四目相对。

当时他的耳朵里就响起电影里杜拉斯那个老女人沧桑十足的画外音:此刻的这条街,便宛如湄公河畔的轮渡,分明带有了暧昧的鱼腥味儿。

女人在跟男人对视的那一瞬,就已确定,这就是那只沙漠上行走的蝎子。他左手握着一个黑色打火机(她很熟悉的一种国外牌子),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烟(自制卷烟)。口味很对!是同类!

整个世界,此刻全变成同一种气味,一种带有毒性的暧昧气味。

她开始迈动脚步,往回走。甚至,她意识到有某种危险确定无疑就在逼近。但那种危险带有某种强烈的刺激,极具诱惑性,一如自己用一枚犀利的针,刺进某个男人的肌肤(当然,有时候扎进女人皮肤的时候她也会有快感)。当她强烈感受到来自男人眼神中那股子灼烫的时候,撤身为时已晚。何况,撤退也仅仅是一个闪念,向来不是她的风格。这个闪念的存在,侧面证明她那时还稍具理性。接下来她做了一个更为理性的动作,算是一个聪明女人最起码的一种掩饰,对内心慌乱的掩饰。她抽出一支烟,捏在手上,这样在她目不斜视走近猎物的时候,心里至少有一种虚无飘渺的底气。

跟这个男人惊人一致,她居然也想到杜拉斯。老女人是这样说的,对不对?故事一开始就确定了,是她靠近他,而不是他靠近她。

这有什么区别?或者,又能怎样?

老天爷!她总算不至于很狼狈地走到他跟前。

那段距离很近,却又十分遥远。周围的景色、声音已经慢慢隐退至幕后,是一张黑白照片上或舞台中间光束下的两个人了。她站着,他蹲着。目光一直对视,但其间并没有杂音,并没有出现多余或慌乱的细节。她盯着他的眼睛看,越来越像个女王。她嘴角一动,浮现半个微笑,同时,用没拿烟的那只手的食指,指指那个老牌子的打火机(心里却在笑,她的包里,就有一个同样牌子的打火机,红颜色的)。男人并没挪开眼睛,或者说,两个人的目光一直对接。

啪的一声,男人的拇指上方弹出一股火焰。

女人的心轻轻一颤。很好!这个男人,身上还稍有绅士风度。

男人却还迷茫着,他还没从刚才的幻象中回过神来。

女人悄然呼出那口烟的时候,并没有让凑过去的那张脸撤退。于是,男人在一个对陌生男女来说近得不太像话的距离,准确地捕获到两片带有弹性、富有质感、没有唇膏的嘴唇。两片嘴唇缓缓张开,变成O形,有妖艳的一缕烟雾缠绕上来,让女人的一只眼睛有些虚幻,因而,更加,妖艳。

一头狮子伏在草丛里,准备腾空而起,扑向猎物。

问题是,谁是狮子,谁是猎物呢?

女人没有直起腰,就那样子稍微弓着,身子一转就坐在男人身边儿,他们已经不再对视。女人很惊喜地发现,在刚才一连串的点烟动作过程中的某个瞬间,男人眼睛里倏然飘过一丝恍惚,视线里的那种犀利顿时弱下去许多。然而,那种弱并非是一种怯,一种自卑,而是清水洗过一般的很纯粹的恬淡,略微带一点忧伤。与其说这让她着迷,不如说让她生出一丝心疼。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心生疼痛的时候,无疑既是美丽,又是忧伤的。而在那一瞬她就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眼下最渴望的是要做什么。

她想,这个环节甲方胜出。而甲方,正是她自己。

她下定决心不让自己先开口说第一句话。这同样是个危险而刺激的游戏,她坐着,他蹲着,两个在炎炎烈日下的男女,显得异常怪异。她开心地想,反正我现在有事情做,我在抽一支刚刚被你亲手点燃的烟,你呢,你手指间的那只自制卷烟,已经快要烧到指头。我们俩不妨打个赌,看看谁能忍到自己手上的烟燃尽。她以前可从来没想到,一支烟还有如此功用,会夹杂如此撩拨人的乐趣。继续推进的环节,貌似又是甲方胜出。

男人的动作出现细微的变化。男人瞧着石板路,似乎在观察地面稍远处恍惚的热气。男人眯着眼睛,睫毛在动。他突然扭过头来,问,你是天蝎座?

她差一点笑出声来。她没说话,点了点头。

结婚了吗?

这不是一个更奇怪的问题吗?她眨巴一下眼睛,摇了摇头。

那咱们走吧!说完,男人站起来,扔掉烟头,一把抓住女人的手,把她拉起来。

文身

据说文身是一门非常古老的艺术,还在远古时代,许多种族的人就开始在脸上,身上,用尖利的石块雕刻出某种图案或图腾。人类学资料上说,其目的,有的是为了寻求神灵庇佑,祛病除灾,有的则代表一种权力或者地位。

她已经有了不同的理解。她的理解更有现代视角,或者说,她主要针对现代人。她认为,文身是人对自己进行精神治疗的方式之一,是一种有勇气的或带有心理学、哲学理念的治疗方式。让一根针密密麻麻刺进自己皮肤,能清晰地(她曾见过一个不需要麻醉的男人)或隐约地感受那种骤然刺入的疼痛,她一直觉得这非常人所为。更何况,刺有文身的男人女人,即便在这个时代还是稍显另类,会承受一些异样眼光。但其收获是,疼痛过后,你会感觉你身体内部压抑的或积攒的许多东西,会通过无数个通道向外释放。这是一种以身体作为代价寻找心理平衡的方式。

你身上有文身吗?他问。

他们在咖啡馆里。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说,这个问题很古怪。难道这几天你没看我的身体?

没有。他老老实实承认,确实没有。

哈,她灿烂一笑,压低些声音,跟我习惯一样。做爱的时候喜欢闭着眼睛。

他伏一伏身子,说,眼睛具有欺骗性,耳朵也是,我看到的,听到的,往往会欺骗我。所以,我宁肯相信感觉,相信气味。

那你在我身上收获了什么气味?她吸一吸鼻孔。

他闭上眼睛,像是自言自语,两只蝎子。

具有攻击欲望的蝎子?她问。

是啊,是啊,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他稍作停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我很熟悉的气味,能够把我消融、稀释的气味。它是热的,很黏稠的那种热,以前我觉得冷。

以前?她开始进攻,以前你经常觉得冷吗?

他先是沉默不语,接着,眉毛稍稍抖动一下,反问,以前你没觉得冷过吗?

于是,她收回尾巴上的那根尖刺。毕竟,她跟他的感觉一样。而此刻,她对那种感觉或气味,备加珍惜。当然,最重要一点,以前她的确也冷,她微笑,男人居然也迅速又敏感地后撤一步,说,但是很奇怪的你知道吗?有一瞬间,你猜我脑子里想到的画面是什么?是经幡,是转经筒,牦牛,雪山。

伸过你的左手来。她命令道。

干嘛?难道你除了给人文身还兼职做巫婆?他把手藏在背后。

拿过来!她盯着他,顺便伸出右手。

男人说,你求我!好不好?或者你说请你把左手伸过来。

女人说,你要清楚,是你脑子里的画面让我伸出了右手。这就好比你自己提出要让我给你——听清楚顺序——做个文身,我才把手里的针刺下去的。

男人嘴角一动,微笑,慢慢伸过左手来。她捏着他的中指指尖,去看掌心里细密的纹路(这家伙感情线好复杂啊!)。同时她心里暗乐,又小胜一场,真是开心。不过,她开始搜索的,却是自己的内心世界,换个角度看,这又是一种倾诉,像是对着神父,或心理医生。貌似很奇怪,是不是?她应该是主宰者才对,为什么去折腾自己?问题恰恰在此,如果在她倾诉的过程中,对方传递过来的气味是暖的,那说明自己在画廊外头的大街上那个转身是值得的。因为,自己的问题也恰恰是男人的问题的话,那还说什么?不是有个词儿叫臭味相投吗?于是她开始做实验,以自己的困境,验证对方的心理。如果把它比喻做一种相亲模式,也未尝不可。

你很焦虑。这一点儿确定无疑,你跟一个如此优秀的女人在床上,居然想到经幡和转经筒,简直缺乏天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需要救赎,你思想上蒙尘太多,需要清洗。

她竭力地想把巫婆角色扮演好。

这个傻瓜也能分析出来。他冷笑,谁像我一样?不去凑热闹,不去讨好那些画商,不去想办法让自己的画变成钱。画在里面展着,大夏天的人却跑出来晒太阳,可我还真不是装神弄鬼,因为里头的气氛我一点儿也不适应,那一刻,我就是想逃走,远离那个世界。

很好。你开始忏悔了,她想。

对呀,就因为你想得太多嘛,脑子里积攒下的杂质太多。每个人的思维其实大不相同,为什么有些人活得不累?因为人家大脑外面那层膜是松散的,像筛子或渔网一样,有些东西装进去,很快流出来;你不一样,你那层膜像是铜墙铁壁,什么都往里装,一点都不往外洒。你想想啊,那些带有矛盾冲突的东西在里头翻来覆去地搅,谁受得了?所以,你就纠结,就胡思乱想,犹豫不决,郁郁寡欢。你很难判断一件事情是对,还是错,认为对的时候你是快乐的,认为错的时候,你会后悔得要命,会想到立刻找个神父去忏悔。可你又说不出来,除非你遇到同类,遇到可以倾诉的对象。否则,你总是觉得语言具有欺骗性,往往说出一句话后马上就去反思。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她已经很自信地闻到一股子气味。隔了桌子,隔了两杯咖啡,那股气味慢慢地翻滚着,弥漫过来。当然,她还分明地感觉到,对面的男人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正徒劳地想把气味收回去。果然,他说,你不是在看手相,你在分析星座。

她果断出手,你别逼我!

他稍稍压低声音,逼你,又怎么了?

那好,休怪我下嘴太狠。她抿嘴一笑,说,在俗世人眼里你就不是个好鸟,你颓废,而且你缺乏克制,性生活乱得一塌糊涂。我当然不是你第一个女人,连第十个都很难说,是不是?她的心突然稍稍颤抖,她在极力让自己捏着男人手指的右手不要没出息地发抖。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物理学上说得真他妈对!其实,你在袒露你自己的心声,你说的正是你自己,好在它有一层外衣——皇帝的外衣。前提是,如果这个男人的智商和情商不那么高。如果相反,那么可笑的恐怕就是你自己,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马上会拿起武器进行反击,他会叫喊,看啊,我们的皇帝其实什么衣服都没穿。

她继续说,问题是,你以前每一次都感觉冷,这是你自己说的。实际上,过程中你觉得冷,过程后你会后悔无比。你自认为你能战胜孤独,你能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也在冷静地思考这个世界,但实际上你根本做不到。

他不语,他看看窗外。

这个男人已经濒临崩溃。她压抑着自己的喜悦,或者哀伤,第一次感觉到两个人的战争居然是如此妙趣横生,比自己一个人斗自己要快乐很多很多。而事实是,此前她也确实没找到如此优秀的一个对手。

男人迅速扭回头来,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话,她却差点儿崩溃。

我们的皇帝,穿衣服了吗?

王八蛋!她恶狠狠地把他的手指拧一下。他则夸张地尖叫,随后,高举双手,假装投降,说,你不知道我是用左手画画的吗?艺术家的每一根手指头,都入过保险的,你把它扭坏了怎么办?她说,扭坏了老娘养着你!反正画不画对你来说也无所谓,对不对?

男人说,先不讨论这个,现在轮到我啦,来,把你右手伸过来!

她说,打个赌呗?如果你能猜到你脑子里出现经幡雪山那些玩意儿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画面是什么,我就把右手伸过去。他说,这不公平。给我算命的时候,你可是看着我掌心的。她说,你错了,这不是算命,是给你治病,是抚慰你内心绵绵无尽的悲伤。他居然小情调起来,像是诗朗诵,亲爱的,你的出现,就是最好的治疗方式,不光心理,连生理都一起治疗了。

她哈了一声,真没看出来,嘴巴挺甜的啊?出去给我买朵玫瑰吧?

俗,恶俗!他说,好吧好吧,我接受挑战,咱们就赌一把。你准备给我几次回答问题的机会?

她抱起胳膊来,说,就一次。

我必须打有把握之仗,这样吧,咱们俩都把答案写在纸上,以避免语言的欺骗性,好不好?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呢,越来越觉得这是个好玩儿的对手。好,很好!她连连点头,于是他们让服务员取来纸笔。俩人笑着对望,却没人先做第一个书写者。他问,你为什么不写?她答,我也必须打有把握之仗,书画家嘛,对汉字笔画很熟,对不对?一个真正的书法家,看别人胳膊肘怎么动,就能猜出写了什么字儿。他不动声色,说,我发现,蝎子是斗不过蝎子的。她说,不一定,雌蝎子极有可能略占上风。因为,她会生小蝎子。

他抓抓头皮,装模作样。她现在已经很喜欢看他的样子,他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动作,都赏心悦目。他自言自语说,这个女人是做文身的,估计是个文身图案吧?她笑吟吟地瞧着他,一语不发。他皱皱眉头,吸吸鼻孔,又摇摇头,不对,应该是一只蝎子,一只在沙漠上行走的蝎子,嗯,这还差不多。他闭上眼睛,再一次吸一吸鼻孔。

感冒了吗你?她憋住笑。他却说,从某种意义来说,做文身的也是画家,对不对?她立马就闭上眼睛。于是,她听到笔尖划在纸上的声音。好了,他说。她睁开眼睛,刚要开口,他已经乖乖地闭上眼睛。

我也好了,她说。

在翻开纸条前,他伏着身子,瞧着她说,一定要公开答案吗?一定要以这种方式,才能抓抓你美丽的小爪子吗?

这男人已经非常兴奋,兴奋得浑身散发着雄性气味,这一点确定无疑。她说,你最好不要贫嘴,这不是小爪子,是蝎子尾巴上的刺,是扎进你皮肤的一根针,很疼很疼的。你要是怕,不抓也可以,现在我就把这张纸撕掉。

别,我喜欢这种刺激。来,咱们一起把纸铺在桌面上。

她微笑,但同时又莫名其妙升起一丝焦虑,或者担心。她问自己,你是不是玩过头了?非得这样来战斗吗?来跟一个好不容易逮住的男人去战斗?他如果写的跟你不一样,接下去的戏该怎么唱?

好在,这些问题形成的纠结期并不长。她看着两张纸条,惊讶地瞪大眼睛。

桌面上并排的那两张纸条上,写着同样的一个词儿,唐卡。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这家伙,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有点儿气急败坏。他则抿着嘴微笑,亲爱的,把小爪子伸过来。

她似乎越来越迷恋跟这个男人打赌。

在新疆伊犁那拉提草原(这是她把小爪子伸过去的后果,就是俩人背起背包,钻进男人的越野车,开始行走天下),远远的,在几座蒙古包的背后半山坡上,闪现一个红色的四方形东西后,她的赌瘾又上来了。

你说,那是做什么用的?她问。这几乎已经是挑战的前奏,尽管曲子有些舒缓。

猜到有什么奖励?他这么反馈,证明也已经做好应战准备。

只要你别把我卖给牧羊人,其他的可以任选一条。

我暂时还不舍得,他说。

她顿时瞪大眼睛,哦?暂时?暂时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将来还说不准?你什么意思啊?她伸手就拧了他胳膊一下。他呢,憋着一口气,好半天才把脑袋冲着窗外,大声叫喊,以示疼痛。她悄无声息眨巴下眼睛,心里却想,奶奶的,这一招显然是我败了。女人开始使用暴力,往往喻示着无可奈何。再说,刚才这动作未免也有撒娇的嫌疑。臭男人肯定懂这个。

他说,那好吧,我猜那极有可能是牧民做的标记。这么大个草原,有个路标,就不容易迷路。她微笑,我觉得这次你错了。他说,那你说是做什么用的?她说,很简单,我觉得就是个简易厕所。他连说不可能,离蒙古包那么远,跑半坡上去方便?再说,你见过什么地方的卫生间是一片大红?女人说,那就是块大红布,就缠在四根树桩子上。男人问,男女通用?她说,弱智啊你?大草原上有几个人来?弄个厕所,还需要分男女?

车慢慢走近,男人咦了一声,果然是块红布啊!要真是厕所,设计者简直是个大师啊。你瞧,白的蒙古包,绿的草原,突然出现一点艳红,色彩搭配得太妙啦。她已经按捺不住,说,是不是,咱们上去看看不就行啦?

两人爬上那道半坡的时候,就被坡下的景色迷住了。蒙古包以及他们的那辆车,在一片大草地上看起来就像是几个小点儿。走近之后,他们发现那果然是一块红布缠绕在四根树桩上的简易厕所,上方并没有封顶。

女人先叫了一声,为自己又胜一场而兴奋,接着说,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独特的厕所。你说,我如果不用一下,是不是不合乎情理?他说,那你进去享受吧,在草原上男人不需要这个。说着,他继续往上走,很快走到坡顶,回头一望,却透过红布上方,瞧见了厕所里的女人。

女人也正在看他。女人的脸,居然灿若桃花。

这孩子,她在想什么呢?男人微笑,四周望去,茫茫阔阔,除了很远处有一片羊群,别无他人。他在草地上坐下,顺势躺下去。湛蓝的天空中静静地飘浮着几片白云,男人觉得内心出现短暂的宁静,和清澈。

不一会儿,他听到脚步声,知道女人来了,却闭着眼睛假装睡觉。女人走近,站住,低下头看他。然后,男人听到女人坐在他身边,却半天没吭声。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她,却发现,女人那张脸上一片绯红,眼睛里晶晶亮亮的。他们久久对视,他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就在那转瞬之间,女人突然俯下身子,长发漫过他的整张脸。那个吻,如此幽深。

这一回,男人脑海里出现了一只鹰,冰山上空翱翔的鹰。

可以来一次吗?她居然问得小心翼翼。对此,她也觉得奇怪。偌大一片天地,除了他们不是空无一人么?周边即便最近一个人出现,也会需要大半天时间,这当然不是问题。莫非在这样的空间里,做这种事情,是对苍茫大地的一种亵渎?她自问自己也还没达到这一重境界,似乎这也不是问题。那问题是什么?问题兴许是她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大白天啊,空旷的草地上!这意味着她要改变某些习惯。夜晚会遮盖很多东西,在夜晚可能会释放得更加酣畅淋漓。他只是轻轻说一句,听上去不是探询,但她听得出来,他也稍有点儿小心。这很妙!步调一致!

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力量能阻挡这种骤然而来的欲望呢?

要脱掉衣服啊,他悄声嘟囔道。她立马将他抱得更紧,习惯非常一致。她还从来没尝试过不脱掉衣服的,就像在那个过程必须要闭上眼睛一样,似乎是一种洁癖。是的,他们需要的,都是气味,他们都害怕看到的和听到的。两个人,除去急促的呼吸,几乎没有别的声音,未免也怪。但这很难改变,如果改变,就会冷。他们都知道的,他们怕冷。

他们俩脑子里的画面,都是一只翱翔的鹰。

远远看去,草原上游弋的,却是两条洁白的鱼。

草原上是会飘起歌儿的。他们此前似乎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或者即便想到,那突然在遥远处响起的一声长调,还是影响到那只鹰翱翔的节奏。雪山上的鹰是不会受歌儿影响的,它们会在悠长的声音里,滑翔出更美的姿态。他们还不是鹰,仅仅是两条鱼,或者说,渴望做两条鱼。于是,他们稍稍受到惊吓,不约而同,一起睁开眼睛。

许多天以后他们都认为,从那个瞬间开始,有些东西在发生改变。

是的。有些东西根深蒂固,坚若铜墙铁壁;有些东西则变幻莫测,极易波动。骨子深处的,是永恒的,类似于你血液里神秘的基因密码,但人的思维在随时改变,这个有时候可以欺骗别人,却根本欺骗不了自己。

显然,他们都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同样很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停止,相反,更加疯狂。他们第一次互相对视着,像两头狮子一样在互相撕咬。睁开眼睛后的那个过程,表面上看男人女人都在进攻,实际上他们都知道,自己(以及对方)一直在撤退。

他们在彼此的眼角,都发现了泪水。他们同时感觉到一丝凉意。

歌声停歇,鹰早就不见了影子。他们各自不看对方,快速穿上衣服,快速点上一支烟。谁也没有问哪里出现不对。但他们都很清楚,这一次战争两败俱伤。前半场,还在并肩作战,下半场却反目成仇。这不对呀!很可怕!这不是自己想要的,这跟任何一个别的男人(女人)做一场,还有什么区别?

走吧,几乎是异口同声。

接下来的好一段路两个人没有话说。女人甚至在想,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这不是我想要的。难道,这又是个轮回?

他们在往草原深处走,转过一个坡面,眼前出现一间小屋子。小屋子旁边的树桩上拴着一匹马。马的旁边儿是一只黄白相间的狗。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影响到它们。马儿继续吃草,狗呢,只抬头冲着他们的车瞧一眼,转身继续在地面上寻找什么。

一个维吾尔族小伙子骑着一辆摩托车,从远远的地方迎面驶来。

需要快乐起来,对不对?她问自己。要不然,接下来的旅程怎么办?此刻,她就发现一个快乐起来的好机会——那个小伙子摩托车上有件乐器。她知道,那叫都塔尔。她请他停车。是的,她真的用了请这个字眼儿。他浑身异样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把车停下。小伙子恰好到了车前。她跳下车,冲那小伙子摆手。男人坐在车里一动不动,隔着车玻璃,目光幽静地看着她。小伙子停下车,一脸迷惑。她冲着小伙子好一番比比划划,虽然他听不到她说什么,但很快明白她想听都塔尔的声音。

他嘴角闪过一抹微笑,走下车来。

弹一首听听嘛!好不好?他听到她这么说。甜腻的声音里,居然夹杂着挑逗。他确定他听出了挑逗的意味。这个女人,她在借助自身优势。他皱皱眉头,慢慢靠近。小伙子汉语不是很流利,他说,我还要去看羊群的。她说,就一会儿嘛,一小会儿。要不,我们给你钱好不好?小伙子嘟囔道,我不要钱。说着翻身从车上下来,开始去取乐器。

她高兴了,扭头冲他说,快来听原生态音乐。

音乐的确很原生态,他却在清脆的音符里听出沧桑。小伙子歌儿唱得也不坏,看起来他有点儿兴奋了。是啊,在一个野性味十足性感十足的女人面前,男人没法儿不兴奋。小伙子甚至怀抱都塔尔,一边唱,一边跳起舞步。她迎上去,双手上扬,踏着音符也开始舞动。

她的腰很细,很柔软。

而他呢,目光里充满着忧伤。那个时刻,他听到一只鹰伴着马头琴的声音,发出一声哀唳。他想起一首歌的歌词,“我为你陶醉啊,我美丽的月亮,我悲伤地哭泣,眼泪流成了河。”他确定这是一首塔吉克族民歌,不知为什么,他当时一看到,就记住了歌词。后来他还想过,这歌词里面究竟蕴含着一个什么悲伤的故事?

你为什么不来跳?她在叫喊。

他站在那里,目无表情,稍稍茫然。他心思在别处。听到她的声音,他才回到眼前的世界,仅仅用一个微笑做了回应。

然后,他眼前出现一幅照片,那是在王洛宾艺术馆内见过的,三毛和那个老头的合影。俩人对视,老头子戴着眼镜,扭头瞧着年轻活力的三毛,面带慈祥。三毛呢,坐在王洛宾对面,左脚弯曲起来,很自然地搭在老头坐的椅子边沿儿上(也许像淘气的晚辈那样,蹬踩在老人膝盖上),三毛看起来很兴奋,正说着什么。他们在交流什么话题呢?对他来说这是个谜,他不清楚为什么一幅照片能让他如此着迷。或许,王洛宾、三毛都是叛逆的、流浪着的游子,不过,他们的心虽漂游,却也是自由的。当然他们也忧伤,也在寻找。“往事踪影已迷茫,犹如幻梦一样,你在何处躲藏,背弃我的姑娘。”老头写这首歌是什么时候?会不会就在眼前这片大草原上?

他做了古怪的动作,突然转身,走到车前,拉开车门钻进去。她很快意识到了,停住身子,呆立片刻,随即跑到车子旁边,拉开车门钻进来。他一语不发,开车前行。

前面有个分叉,他果断地向右一打方向盘。面前是视野开阔的一条路,两边儿拉着铁丝网。行走十几分钟,一个羊群迎面走来,堵住路面上。他停下,目视前方。羊群后面有两个男人骑在马背上,身子摇晃,像是喝多了草原上的烈性酒。

她在看窗外。

羊群经过,他还在看前方。

终于他说,我不知道哪里出现问题。刚才,我突然觉得冷。他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她听出那里面夹杂着绵绵无尽的忧伤。她心口一阵疼痛。她低声说,是我的原因。她咬咬嘴唇。他问,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她沉默。他慢慢地伸过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说,刚才,我是说你和那小伙子跳舞的时候,是我不好。我把一种美好的气氛破坏了。她扭过头,他在她眼睛里又看到泪水。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很累!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好,就想找种方式,或者找个台阶,缓和一下气氛。

他说,你刚才在求那个男人,你求他弹琴,求他唱歌,可你从来没求过我。她说,算了吧,别找借口转移话题,你不可能为这个而吃醋。换个角度说,我完全可以去求任何人,因为他们跟我没任何关系。对你,却不能!这你应该懂,难道你也想要我求你?男人不说话了。她又说,实际上我现在很想问你,也问我自己,咱俩为什么出来?我背上包,像个弱智的女人那样什么都不想,就这么跟着你走,这到底为什么啊?我们到底想找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他说。

她说,其实我知道啊,我们想找一种平静,想找到内心深处那种自由的感觉。在城市里找不到,我们生活的那座城市里根本没有,或者我们根本没发现。城市里充斥着碎片式的、杂乱无章的、毫无秩序可言的生活或思想模式。我们看到了,体验到了,而且,老是去琢磨,一不高兴就瞎琢磨。其实,这很痛苦,这才有伤。你有没有觉着,咱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是病人,心理亚健康病人。我们其实是来疗伤的,对不对?实话说有那么一瞬间我都在想,说不定上天让咱俩认识,就是让你来给我疗伤的。所以,你以为我真的就因为你捏着我的右手说,我们去西藏吧,头脑一热我就跟着你走?

可我们还没到西藏。

她问,你很想知道原因吗?

他点点头。

因为,她沉默一小会儿,说,因为你右肩膀上的文身。

就在一瞬之间,他回到从前。原来,你再努力去躲避某些历史也无济于事。何况,它就摆在那儿,就分明地显示在你肩膀上。它面目狰狞。你当初文它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复杂的目的,跟古老传说中的背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跟她对文身的现代化阐释也几乎没关系,那时候你只是觉着好玩儿。可人在年轻的时候,一件好玩儿的事情,说不定就能毁掉一生。只是,他觉得奇怪。一个做文身的人,怎么会对文身图案,有如此强烈的反应?莫非,跟图案本身有关系?

他当然清楚,右肩膀上是一匹狼的脑袋!

格桑花

这就是慕士塔格峰?

对,这就是慕士塔格峰。

爬上那个达坂,刚一停车她就先跳下来。她急于去看那座雪山。

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她曾看过那部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当时的取景点就是前方目的地,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当然慕士塔格峰也在其中。

走上半坡,她尖叫一声,以示对周围景色的赞美或惊喜。她觉得自己像是到了月球表面,脚下似乎真的寸草不生。仔细去看,才能发现一小簇一小簇的高原低矮植物,面黄肌瘦,毫无生机,眯眼望去则是一派灰黄。当然这并不影响那座雪山的雄浑大气,黄基调的大地,反而映衬得雪山更加洁净。它似乎就在身边儿,似乎一伸手就会触摸到。

他曾经到过塔县,所以在此前的行程中极力推荐。

而此刻的她,也的确觉得不虚此行。她是第一次来到帕米尔高原,来到冰山脚下。尽管从北疆的伊犁抵达此地,长途跋涉的路上可谓吃尽苦头,但对于旅行者来说完全忽略不计。旅行的快感不止欣赏美景,还包括途中遇到的挑战。车子快到喀什的时候出现过一次抛锚,不过有惊无险,幸亏那不是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

她快速行走几步,顿时觉得呼吸艰难。她听到他在身后喊,不能跑!要慢慢儿走。她回过身来等他,他跟上来,说,你知道这里海拔有多高吗?氧气都不够吸的你还敢跑?他手上举着她的羽绒服和围巾。她笑了,说,你还是心疼我的,是不是?他说,作为导游,我得负责游客的一切一切,包括冷暖。她把羽绒服穿上,系上围巾,看着他。的确寒风刺骨,心里却暖和起来。

他继续说,再说啦,一只蝎子,能找到另一只同样的蝎子,多不容易啊!

一路上的风景,或者说同甘共苦的一致目标,让这一男一女从伊犁一路南下的过程中没有出现大的矛盾冲突。只是,他们没有再打赌,更严重的是他们在那段时间内没有进行过肢体接触。在喀什的夜晚,他们和衣而卧,那是他们相识后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第一次自始至终保持那个样子。都平躺着,面冲天花板,中间小有距离。真像亨利米勒小说里说的那样,像一对互不侵犯的兄妹。

此刻在雪山下,貌似局势稍有好转。

不是同样的蝎子,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她开始还击。这是个缓和或转向愉快的信号。他笑一笑,不做回应,却慢慢靠过来,张开双臂慢慢抱紧她。这同样也是个信号,这个男人,貌似已经不像那只沙漠上的蝎子,他身上的刺开始变得柔和。

跟慕士塔格峰相对的另一座雪山,此刻被一束阳光笼罩,显得雄浑肃穆,却又清澈异常。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

好吧,他说,但不能太长,我想我们应该到车里去,一个是我怕这么冷的风会让你感冒,另一个我们得赶路。天黑前到不了县城,我会觉得我这司机有点儿失职。她犹豫片刻,那就算了,改天给你讲。

不,在车上也一样。

不一样。她说,在雪山下我会有勇气说出来,因为神圣的雪山可以作证我没有说谎。这样,语言就不会有欺骗性。他说,其实从我们俩认识到现在,我们的语言都没有欺骗性。她反问,有的只是历史,或者秘密,对不对?我可以确定,从咱们俩认识到现在,我努力地去做一个真实的我。但有时候我发现那是徒劳的,你再怎么努力有时候也是虚假的,或者需要作假。比如那天我跟那个小伙子一起跳舞,你以为我快乐吗?其实不是,完全不是。我心里其实很伤心,很伤心。

那时候你想到了什么?他问。

想很多啊。印象最深的是我想到三毛和荷西。我在想他们在旅行中会不会跟我们俩一样。接着我还想到王洛宾,我看到他手里提着一把都塔尔,在草原上踽踽独行。

他把她抱得更紧些。

她说,我要在你的怀里。于是,他们相拥而坐。他拉开棉袄的拉链把她拥进怀里。

她开始讲述她的故事。知道我为什么去学做文身吗?她说,因为一个男人,一个我曾经着迷过的男人。我学做文身并不是因为我喜欢,而是因为我要报复他,或者说我想通过这种方式摆脱那段可怕的回忆。那个时候,我刚大学毕业,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也根本不了解这个世界。我是指那些阴暗的角落,包括人心深处的阴暗。不过,现在我反而挺怀念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多好啊!没有忧伤,没有哀愁。

我觉得,我在很早就有自卑感,就有焦虑。

她问,你有这么早熟?

他没做回应。

那个男人——她停顿数秒,却说,我跟你说这个,是因为我不想再对你隐瞒什么。他说,我懂。她继续说,我们都不是一张白纸,我们有过去,有不堪回首的历史,我们必须承认它的存在。要是人生像盘录像带就好啦,想倒带,就倒回去重新开始放,想抹掉,可以完全删除。他说,这我也懂,你没必要解释。她说,你可以认为这是我在跟你倾诉,甚至可以认为这是我的忏悔。他说,你没必要向我忏悔什么,我也不是一张白纸。再说,我又不是电台夜间栏目主持人,更不是牧师。她笑了,我发现,我们俩现在都不像蝎子了。

他表示认同,真心认同。

我跟那男人差不多一见面就开始掐,我是指语言上,互不相让,像两只刺猬。可不知道为什么,口头上跟朋友说那男人多么多么讨厌,实际上我还是很喜欢他。后来,开始谈恋爱,一本正经地谈,至少我单方面是这么认为的。我觉得那是件很美好的事儿。当然,谈的过程中也还是战争不断,但没有引起我的警觉。

你,跟我认识的时候,还想过那个男人么?

你是不是怀疑,我跟你的过程是在复制一个老版本?这你完全放心,至少,那天在草原上,我看到你肩膀上的狼头之前,根本没想过那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们斗嘴确实很像那时候,但我却根本没跟他产生过一丝联想。可那天我们都冷下来的原因的确在我,就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那个男人。因为他身上也有一个狼的图案,就在胳膊上——你怎么了?冷吗?

不,我不冷。

那你为什么发抖?

我没有发抖。

我都感觉到了你还撒谎。

是身体冷,心里并不冷。

我懂你的意思。她说,可是不管你冷还是不冷,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要不,你心里可能会永远有个结,当然,我更严重。我觉得这或许是把钥匙,不光是开你那把锁,更重要的是打开我的。或许我说出来,锁就开了。即便你的没开,我也不会后悔,至少那样我会轻松。知道吗?那时候我对那个图案简直就是着迷!他第一次给我展示的时候我差点没晕过去。现在想想真是奇怪,我当时怎么就认为,那才叫男人?像狼一样,霸气,野性。我觉得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才有安全感。所以,我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女友,真的想嫁给他。可有天晚上,完全改变!他喝了酒,就在我的宿舍里,开始对我施暴!是真的暴力!他的样子,跟以前的他完全不同。我不敢相信,同样一个人怎么会说变脸就变脸。人不见了,剩下的是一匹狼,凶狠的狼!就因为我说了一句话,其实我不过是在跟他开玩笑。他当时在招惹我,用语言以及动作挑逗我。我说,你以为你胳膊上画一匹狼,你就真成了狼?结果,他说,那我证明给你看。然后,他眼睛里露着凶光,一下子把我摁在床上。房间里亮着灯,很刺眼的灯光。他对我毫不怜惜,就像野兽!我浑身都是伤,真的都是伤,床单上到处都是血迹!我真的像是被一匹狼撕咬过!那个畜生,他竟然扔下我,扬长而去。那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他妈的他根本就没拿我当他的女人!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整个晚上一动不动——

他抱紧了她。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害怕灯光,我就一直闭着眼睛。我怕一睁开眼,会看到狼。她哭了,伏着身子,在雪山脚下,嚎啕大哭。过了好一会儿她抽泣着说,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这事儿。尽管后来那个男人来求我,求我原谅他,但被我断然拒绝。你知道我的性格,我一旦反抗起来,也是不怕死的。有天晚上,他喝醉了又来骚扰我,我抄起一把菜刀就走出去,劈头就是一刀。那个男人,肩膀上文着一匹狼的男人,吓得抱头就跑。我说你要敢再来,我就砍死你!结果,他真地没再来。

他们俩好半天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雪山,男人一直紧紧地拥抱着女人。

好了。半天后她说,我说完了,接下来我或许不再是一只桀骜不驯的蝎子了。因为,我是女人。之所以表面上像蝎子,也不过就是一种自我保护。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厚厚的盔甲,我假装强大,其实内心很脆弱,现在我明白了,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有两张面孔,就像对天蝎座的男人女人描述的那样,外表冷漠,内心狂热。我知道,只要把这个告诉了你,接下来面对你我也许就变成一只羊,哪怕你因此而变成狼,我也觉得无所谓了。这些天来,尽管我们嘴上斗个不停,其实从头到尾你对我都很好。这我能感觉到。

他沉默良久,才说,知道我另一个肩膀上文的是什么吗?

哦,难道还有?我没看见。

是一只鹰。

她依然沉浸在哀伤之中,为什么要在身上文这么多东西啊?

他说,就因为好玩儿啊。

她说,其实我最拿手的就是做鹰的文身。晚上住下后,我倒要好好看看,看看你那个文身师是什么水平。

男人站起来说,我这就给你看。说着,居然开始脱衣服。女人说,不要,这么冷的风你感冒了怎么办?你还得给我赶马车呢。他说,没关系,有你在身边儿感冒算什么?她刚起身,他已经脱下一边棉衣袖子,从毛衣里褪下左胳膊,真的在刺骨的寒风里裸露出半边身子。他转过身,让他看肩头的图案。是的,的确是一只鹰!一只展翅飞翔的鹰!

他的样子很好笑,像一个甩动衣袖的藏民。他说,你知道吗?塔吉克人就是这么跳鹰舞的。他开始舞蹈,像个孩子。她不禁笑了起来。

回到车里,她瞧了他半天,说,你是个坏人!你很会哄女孩子的。

这是夸奖呢,还是夸奖?他反问。

花言巧语对我这种老姑娘根本没用。她说,你最好把这套收起来。

他并不认可,说,哄女孩子高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你瞧,这里面有两个关键词,哄,高兴。哄是行为,主体是男人;高兴是目的,主体是女人。可往往行为不见得换回目的,而且行为往往付出代价。她说,你什么时候成作家了?或者,哲学家。他头一仰,说,年轻的时候我写过诗的,所以,我有成为作家的潜质。她问,夸自己的吧?他承认有一点儿,又一本正经了,说,我好久好久没这么疯了。我刚才其实很想像狼那样嚎叫一声。但我选择的方式却是鹰。你说完之后,我突然觉得以前的日子过得确实荒唐,确实压抑。

随后,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叫你逞能!她瞪了他一眼。

一个叫那迪尔的塔吉克男子,站在夕阳下等他们。他脸色黝黑,腮畔各有一坨微红。不是因为天色暗,而是因为长期的高原日照。他跟那个男子对一下手指,又互吻对方的脸。那迪尔带着浓重的鼻音问,你居然还记得这个啊?他说,一切都像昨天。那迪尔很豪爽地大笑,转身问,这是小嫂子吧?上次来,你带的不是这个。他说,好兄弟可不能干拆台的事儿。那迪尔哈哈大笑,面朝她说,我是开玩笑的,嫂子。她说,我还不知道他吗?我到底是不是你嫂子,现在还难说呢。那迪尔转脸向他,说,哥,我有点同情你。

寒暄一番过后,他问,那只小狼还在吗?

那迪尔回答,早不在啦!一匹狼哪能躲在笼子里?鹰不在冰山顶上飞,那还叫鹰啊?

许多年前他来的时候,见到了那只小狼,跟那迪尔饲养的藏獒同住一个院子。他跟随那迪尔走进两侧排满铁笼子的院子,耳朵里顿时灌满藏獒惊天动地的吼叫。他在跟一只黑色的雄壮魁梧的藏獒对视时,骤然看到它的狼性。就在那时,一匹小狼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满院子乱跑,速度非常快,像一支箭,又像是受到惊吓。但那迪尔说那是假象,野性在狼的血液从来都不会消失。小狼之所以能留在这院子里,仅仅是因为他给它肉吃。

当晚,他喝了些酒,相对他的酒量而言已经够多,所以已经微醉。那迪尔的酒量显然大些,脸色经了酒精浸润更加红里透黑。你们来的正是时候,他说,再晚来一星期,我就进山啦。那迪尔是个牧民,他留在县城的原因是正在转场前的间隙。我们可以跟你进山吗?她很急切地问。那迪尔笑了,说,嫂子,你可受不了那份苦。他接口说,是啊,再说我们时间有限。跟那迪尔进山,可不是十天半月的事儿。她一想,也觉得不太现实。她其实没意识到,她跟这个男人已经越来越理性了。放在以前,她会选择留下住上一阵子。半年,或者一年,又怎样呢?但这里毕竟不是自己能生存下来的地方,准确地说,她已经稍有高原反应,头开始发晕。她没告诉男人,一方面是自己稍稍逞强,另一方面她不想让男人担心。喝过酒,那迪尔在她极力撺掇下,跳了支鹰舞,简直让她大开眼界。相比下,男人露着胳膊跳的鹰舞,简直不是一般的业余。

睡觉前,男人吃了几片带来的感冒药,悄悄进行,但还是被她发现。她一边倒水,一边说,还是感冒了对不对?

他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看她。她问,你在想什么?他说,我想证明一件事儿。她说,证明你生病之后我会不会照顾你?他摇摇头,这个不需要证明。我早就看到你已经有高原反应,但你没说,我觉得你是怕我担心,放心,我会照顾好你。那时候,他躺在床上。她俯下身子,趴过去,仰起头来。他抚摸她的头发。那你想证明什么,她柔声问。他说,我想证明,并不是所有身上文着狼头的男人都是狼。她眼睛看别处,手抚摸他胸口,半天没说话,待说出来,却是,你听说过那个老和尚背女人过河的故事吗?他反问,你觉得,我会像那个念念不忘的小和尚?她说,希望你不是。那样的话我可能也会变成小和尚的。

他突然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她稍稍吃惊,抬起头问,你是真心的?

他说在这个夜晚之前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想法。他说他以前讨厌孩子,之所以讨厌可能更深层的原因是他不想把一个可爱的小精灵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因为这世界太脏太乱太荒诞太缺乏理性。他自己已经遍体鳞伤活得如此疲惫,为什么还要累及下一代?

今晚上不行,她微笑着说。

为什么?

你喝了很多高原上的酒。她回答,我可不想咱们俩的孩子像只小狼。

小狼有什么不好?他反驳。

清晨,他醒来的时候觉得脑子稍有点儿浑浊,但很快意识到的问题却让他顿时清醒,——她没在身边!他穿衣服的速度有些夸张,动作有些好笑。洗手间里没有,楼道里没有,院子里没有,在马路上四下看去,也没有。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恐惧的感觉了。他站在路边儿,闭上眼睛思索片刻,像是寻找一种心灵感应。然后,他转身向后,沿着路边往前走。太阳已经升起,高原上的空气异常清新,雪山就在左边不远处。一切很美,但他顾不上欣赏,身子一转,他拐进一条田间小路。记得上次来的时候,那儿有片小树林,小树林旁边儿有户人家的土坯屋顶升起袅袅的炊烟。离那户人家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塔吉克人的墓群,角落上一处建筑的顶部,有半月形标志。

在墓群旁边一块石头上,他看到了她。她坐在那里,一只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支烟。她也瞧见了他,站起身来喊他过去。他走过去,看着她,一语不发。她问,怎么啦?你生气啦?因为找不到我而生气吗?他说,以后我不许你自己一个人到处跑。

她说,我只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她说,你瞧,那边儿的格桑花多美啊!

她说,那一丛格桑花儿,让我坐在这里,把以前的时光从头到尾理了一遍。你的建议很好,咱们要个孩子吧。

经幡,或风马旗

我好像曾经来过这里。他先是跟自己说,然后又把这种感觉告诉她。

她反问,你也经常出现这种幻觉?他点头。她接着说,还是跟我一致。所以,他说,你不能再跑了,遇到个同类,多不容易。她微笑,跑不跑,要看你的表现。

就在那时,她告诉自己,身边这个男人,已经属于自己了。一开始像杜拉斯说的,是她走近他。尽管在湄公河畔的轮渡上是那个来自中国的男人先走到那个英国少女的身边。但她跟他之间不同。一开始是她举着一支烟坐到他的身边。只不过,那个时刻她还没有丝毫把握。

现在,她有了。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你脑子里想到什么吗?你说你想到了经幡。你瞧,它就在那里,她说。

他扭过头去看。刚才在远远的地方,就已经看到了。是啊,这就是经幡,这就是风马旗。他一声感叹。

那座稍高点儿的山头上,一道道经幡组成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形花朵。每一长条经幡上系挂的五彩布条,都被风吹得飘扬起来,无端就有了庄严肃穆的感觉。那朵巨大的花稍稍往下,有几头牦牛,好半天一动不动。山头下方另有一处稍矮的山头,小山头上方有处古色古香的建筑物,身上也挂满经幡,它的下方则是穿越山脉线的一条公路。

这条公路通往西藏,通往布达拉宫。

站在那朵花下方时,男人缓缓转动起身子。在那一瞬他感觉自己又升上半空,开始俯视下面那个渺小的自己。在那一瞬,他是一只鹰。他旋转着,感受着天地之大,感受着天地之奇妙。

山的另一侧,有几座像宫殿模样的建筑物。起初,他们不清楚这地方有什么历史典故,只意识到这个地方非同寻常。等他们走进山顶那座建筑,顿时恍然大悟。里面有座碑,上面写着,唐蕃交界处。于是,历史与现实开始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壁画也告诉他们,下面这个山口,曾经在遥远的某个时间点,见证过一次气势恢宏又哀怨忧伤的离别。脚下踩踏的这座山叫做日月山。山的东坡,可见绿草萋萋,山背面则是一片灰黄,阴阳如此分明,名字就恰如其分。当然让这个地点更加闻名的,还是那场离别。一个被后来人称作文成公主的女人,站在这座山顶的风口上,蓦然回首,泪如雨下。

她站在山顶,也泪眼蒙眬。

她说,我听到女人的哭泣声。

她说,直到现在,这世界也还是男人的。

她说,做女人很悲哀。

他开口了,最后这句话我不赞成,至少在我们俩身上不成立。她说,你不要哄我,我早就知道我没法掌控你的思想。刚才,就在刚才,我还觉得,我能抓住你,你是属于我的,现在我突然又不这么看了。可问题是,你已经掌控了我的思想。他说,天蝎座的人都这么善变吗?她说,天蝎座的男人感情总是不专一。他问,女人呢?她说,女人当然不会啦。哦,他点点头,这么说你是在担心?她盯着他看,带着古怪的笑,很高兴是吧?很有幸福感是吧?很有征服女人的成就感,是吧?男人微笑不语。女人却咬牙切齿,你果然很坏。好吧,我承认,你赢了。女人最后还是斗不过男人,女人只是小算计。男人的心才叫野心。你们在乎的是大战争,动不动就是天下。所以历史上做皇帝的除了个武则天,全是男人。我知道你们男人都想当皇帝,当了皇帝就可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嘛,当了皇帝,哪怕把自己的闺女送到荒蛮之地和亲这种事儿,也觉得是区区小事儿。

实际上,是你赢了。他说,你眼前这个男人,现在根本不想做帝王,就想做闲云野鹤。她冷笑,从我看到那只蝎子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野心有多大。他犹豫片刻才说,我要告诉你那是我很多年前的作品,你怎么想?

以前的作品?你没告诉过我啊?

你也没问过啊。

她眨巴一下眼睛,这么说我还是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

这怎么能叫欺骗?那真是我画的。

可现在的你,已经不是画那幅画的你。而我当时,是因为被一幅画吸引的,是奔着能够画出那样一幅画的男人去的。

我承认,我跟那时候的我不一样了。你感到失望了?

女人突然一下子有了警觉。这是个危险话题,在这个地点在两个人目前的关系亲密度上,是个不太和谐的音符。再说这是小问题,不是吗?难道你自己就没有变化?许多年前的你,甚至那天走向这个男人的你,跟现在站在日月山顶的你是一样的吗?他敏感而又准确地把握到她的心理。他说,那天在慕士塔格峰下,你跟我讲了你的故事,现在该到我了。在风马旗下面,其实跟雪山下也没什么不同。

你也要忏悔?她斜着眼睛看他。

对,我给你从头到尾开始忏悔。

她微笑,你有没有感觉咱俩互相成了对方的牧师。

他也笑,我年轻的时候,很早就进入叛逆期。我去做文身真的是为了好玩儿,也就是装酷,吓唬人。现在我弄明白了,从骨子里说那是自卑的一种表现。真正内心强大的人,怎么可能会用这种花哨的方式去强大自己?那时候我学习不好,父母没办法,让我去学画画儿。可画画我也学不好,不听老师讲课,他讲他的,我画我自己的。最后,连所像样的大学都考不上,就开始混日子,好多龌龊事儿都干过。

都什么龌龊事儿啊?

比如说,打架。做文身与其说好玩儿,还不如说是给自己闹事壮胆子。狼和鹰都具有进攻性,是不是?那时候没想这么深,自由奔跑自由飞翔啦,根本不会想。想的就是打群架的时候,我光着膀子闪亮出场,就像黑帮电影里的镜头一样,这俩图案会增加无穷的力量。也确实如此,有些人很怕,也有过不战而胜的战例。其实,当时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怕。直到有一天,我有个最好的朋友,被人当场砍死。当时,我没在场,等我赶到,警察也到了。如果早去一会儿,说不准我也会死。

都是有故事的人。她呵的一声,随手抽出一支烟,犹豫片刻,却又装回去。

他似乎没注意到这个细节,继续说,之前,我就进过好几次看守所,从那以后,我就远离了那种生活,我母亲都给我下过跪。事实是,我也真怕了。然后,又拿起画笔,但画不好,从来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有段时期我画的画都像那只蝎子,桀骜不驯。你看到的那幅已经到了稍稍后期,我加一些孤傲的成分在里头,当然也有沮丧,不自信。那时,我开始面临钱的问题,我的画没人买,又没有别的事儿干,更关键的是,我不会去迎合市场。我眼睁睁地看着画得一钱不值的狗屁画家,在我跟前耀武扬威。也就那段时间,我开始堕落。我从来没用堕落这个词儿来评价过自己,真的是堕落。我跟好多个女人上床,目的却不是为了婚姻,自己欺骗自己说,一个艺术家就得需要刺激,大师毕加索不就这样吗?但跟每一个女人上过床我都会后悔,我有好多次揪着自己的头发问自己,你究竟想干什么?就像米兰昆德拉笔下那个男人一样,我都没胆量留下一个女人在家过夜。我酗酒,抽烟,差点儿吸毒。有时候,我坐在大街上,看着蚂蚁一样乱跑的人群,非常迷茫。我画画为了什么?活着又是为了什么?我到这世界上来,是来干什么的?我存在于这天地之间有什么意义?甚至一直到遇见你之前,我都在反复问自己这些问题,可就是找不到答案。

现在找到了?

似乎还是没有,但心态变了。

怎样的变化?

安静了,心安静了。

她叹息一声,是不是人总得要有这么个过程?

或许未必,有些人活得就没这么累,因为,他们不想这么多。

其实不然,她说,每个人想的都很多,但可能想的问题不同。你在城市的大街上,看人来人往,那么多人,貌似步调一致,行色匆匆,貌似目的都一样。可是,哪怕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行人,车上等红绿灯的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假如你能洞察一切,能看透别人的思想,想象一下那是什么样子?真的,我不止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我也经常在文身店的玻璃门后边,坐在一张椅子上,点上支烟,静静地打量外面的行人。兴许就在同一秒,门外就有这么一些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她在想,哪个男人的钱包更鼓一些,一个开宝马车慢慢走的男人,在想股市的曲线,一升一降都牵扯他的神经,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可能是作家、诗人,他穿着老派却又很文艺范儿。他脑子里想的问题,跟你刚才说的那些问题或许差不多,甚至,还要深奥些,走过那条街他会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一路想到孔子、孟子和老子。我遇见过一个男人,他告诉我上帝不存在世界不存在宇宙不存在,所以作为更渺小的人类的他和我,也不存在。我搞不明白什么叫存在。还有,一个每天都在那条街上要钱的乞丐,我亲眼看见,他衣冠楚楚走进一家洗浴中心。他在想什么?你们这些白痴,永远都不会想到,你们给我的钱,我转身就会拿去找小姐。你瞧,这个世界,色彩斑斓!

她又一次抽出一支烟,刚放到嘴角,又放回去。

这一次他注意到,问,为什么不抽?

难道,你不知道原因?她反问。

他微笑。

她说,那天早上,我在塔吉克族墓地旁边儿坐着的时候,我对着一朵最漂亮的格桑花说,你给我做见证,本姑娘以后不抽烟啦。

你有没有说,本姑娘准备生小蝎子啦!

美得你吧,这问题我现在不考虑。她撇撇嘴唇说,鉴于你劣迹斑斑的人生轨迹,我准备再考察一段时间。他说,历史嘛,都是过去。她反击,历史老师告诉过我,历史是一面镜子。难道过去的就不存在?你能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历史?

他不敢保证。

何况,我们是在青藏高原上,脚下是一片净土,亲爱的你该明白,环境造人,等回到我们那座城市,会不会出现变化?

是的,他不敢做任何承诺。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面朝山阴一面,当俩人回过头来,却不约而同沉默了。

他们都看到了那个女人,一位藏族老人,正一步一个长头,沿着公路过来。她说,我们在路边遇到过她。她用了这么长时间才到这里?他点点头,是啊,我记得她,当时她坐在路边儿,看我们的时候目光清澈。

他们俩往山下走去,迎着那位老人,好半天才到公路上,老人还在远远的地方,等走到她的身边儿,他们站住了,一起看她。老人似乎根本没考虑他们的存在。她的白发在风中丝丝飘扬,额头有微微的血迹。她嘴唇很厚,显得唇沿的裂痕更深,像龟裂的土地。老人站起身子,嘴里念叨着什么,双掌合拢,高高举过头顶,缓缓放到胸前,向前挪一步,嘴里又念一遍什么,双手又高高举过头顶,又向前走一步,迈第三步的时候她把双手像翅膀一样展开,划一道弧线,按向大地。她的膝盖先弯下去,与大地有一个试探性的碰撞,然后是指尖,手掌,两只胳膊,腹部,最后是两只脚的脚面,以及额头、嘴唇。

她紧紧地贴在了大地上。

他们俩一动不动。他们把老人的每个动作都看得仔仔细细。直到老人走出好一段距离,他们都没说话。

唐卡

见到那个女人前,她原以为那是一位身着藏服满脸皱褶的老人。没想到,居然是一个长发及腰的美丽少女,或者,少妇。

这是他们到拉萨后的第三天下午。

此前,他反复提到那女人的名字,她却只记住两个字——卓玛。藏族女子有好多好多卓玛,不是吗?可他同时介绍说,她是一位唐卡大师。他们见过两次面,她曾经称赞过他的画。她觉得既是大师,那年龄就不可能太小。见面后,她心底却一声感叹,这位大师,也未免太年轻了些!同时,不禁又起了一丝警觉。当男人提到这个女人时眼睛里的亮光,还让她以为那是对唐卡艺术的一种神往。但见到女人后,她突然觉得那亮光有点儿意味深长。

是的。她承认有那么一点儿嫉妒。你没法儿不嫉妒。该怎样形容这个女人呢?她费老半天劲儿,才找出一个概括性的词儿,纯净。漂亮,美丽等等用在这女人身上,都感觉俗。她年轻(至少比自己要年轻),穿着清逸脱俗,一袭松松宽宽的亚麻色长袍,看起来倒像是随意扯过一块粗糙的自织布,恰到好处披在身上。在看到她那一瞬,她居然感到一丝压力。

这个唐卡一般的女子,在展示茶艺。手指洁白,细腻,瓷器般精致。

她以女人敏感的眼神,以及嗅觉,去捕捉身边男人的气味。还好,他坐在那里,像个一本正经的学生。其实,一本正经,貌似也不对,说明他心里也有压力。不过,她转念一想,一个女人都有来自如此女子的压力,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做到收放自如?其实,她对唐卡也非常痴迷。有段时期她甚至想尝试给客人推荐唐卡图案。所以,在男人极力说要拜访一位唐卡大师的时候,她也觉得,到了西藏不去赏唐卡,是枉费此行的。但现在稍有些不同,貌似有一场好戏要瞧。

你变了,那个叫卓玛的女人说,跟上两次见到的你不太一样。

天啊,女人的声音,居然也这么韵味十足!

哦?他说,哪里不一样?

卓玛悄然一笑,看一眼她。她们对视不过一两秒,前者把视线挪走。很好,女人跟女人,似乎没必要起战争。

她对自己说,你未免太紧张了。

卓玛开起玩笑,怕是被嫂夫人管住了吧?

哈,男人的一声干笑显得有些被动,有点儿底气不足。他没接她的话,只一声笑作为回应,本身已透出很多信息。她忙说,他呀,我怎么能管得了?卓玛先给她倒茶,边说,很对!男人本来就不是用来管的。她反问,那该怎样?卓玛看一眼男人,继续笑吟吟地瞧她,要放养,任他撒欢儿,但撒欢儿也得有个度,你手里头得捏着一根线,像放风筝一样,注意他往哪里飞,万一被野树枝子什么的挂住,你就扯不回来了。

两个女人呵呵而笑。

他想去看看卓玛的画室。女人说,画家的画室,尤其画唐卡的,根本没法看,就像厨房。但卓玛没有拒绝,她一边带两人参观她的画室,一边讲解唐卡的历史,唐卡绘制的过程。男人听得津津有味,她当然也能听进去,但并不特别入迷,只记住一些关于唐卡的术语,国唐啦,止唐啦,以及堆绣,等等。接下来,他们参观她的作品展室,进门后,卓玛先在一面铜盆里净手,他们俩也跟着这么做了。进门前她就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现在更浓了。

这熏香,叫安息香,一位印度朋友托人捎来的。嫂子你还习惯吗?

她坦白地说,我对香不是很懂,偶尔用点儿,都是些普通的香。

文身也是一门艺术,卓玛话题一转,更综合一些的艺术吧,有心理上的东西在里头,做到精透怕也不容易。毕竟寻找文身更高层面意义的人,目前还是比较少。

什么意思?她又开始警惕,你的意思是文身没有绘画高雅吗?但她只是微微一笑。而男人呢,那时候已经被满屋子里的唐卡吸引住。从他的目光就能看出来。他站在那里,偶尔会呆若木鸡,她之前从没见过他那种样子。

之前?想到这个词儿才突然意识到,他们俩的之前,原来如此短暂。

回到住处,她反而有些发呆。坐在那里半天不语。他意识到这个问题,问,你怎么啦?

我想,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为什么?他问。刚刚离开卓玛那里时他已经有强烈的学习唐卡的欲望。他的确已经被那样一种绘画艺术所吸引。他正考虑一个问题,卓玛会不会收他这个弟子。

哦,我明白啦!因为卓玛,对不对?

她假装生气,我不至于跟你一样,去吃一个陌生女人的醋。

对你来说,是陌生的,对我来说不是。他继续撩拨刺激她。

她说,这是你自己承认的对不对?我说过,从我跟你讲过我的故事之后,我就会变回一个女人,而不是一只母蝎子。女人的嗅觉是灵敏的,我很清楚你对那个女人很感兴趣,很感兴趣。

他瞧着她,咧着嘴笑。

她有点气急败坏,站起身来冲他叫,你笑什么?笑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

他说,还真是吃醋了。

是的,你是真吃醋了。她顿时反应过来。你居然这么不冷静,居然连小胜仗都不在乎了。必须要警惕!因为,这样一来,在他心目中,你会跟一个普通女子毫无两样。她随即抱着胳膊,冷笑,我不是吃醋,我是发现我们还没回去,就已经把刚刚找到的东西随手扔掉。他立刻不笑了。是的,她说到一个好问题。但是,他想,我们俩要寻找的,真的是同一样东西吗?他没意识到,接下来他说了一句更加错误的话。

他说,你根本没必要这么想。我怎么可能对卓玛有什么想法?她那么纯净的一个女人。

这王八蛋用同样的一个词语来形容那个女人。是的,她纯净。我呢?我当然不纯净了,对不对?你这话分明已露出马脚,证明你确实对她有想法。只是,你自卑,你觉得你内心不纯净,你觉得你跟那个女人在境界上难以匹配,再往深里说,就是你喜欢她却不敢招惹。

她这么想下去,索性不跟他说话了。

当晚,卓玛在八角街旁边儿一条小巷子里请他俩吃饭。那是家不算宽敞但颇为优雅的酒吧。门口廊檐上亮着四角灯。卓玛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微笑着用藏语跟一个小伙子打招呼。席间,卓玛喝了一点八宝青稞酒,脸色更加红润了。

她呢,却还在翻腾那个词儿,纯净。

其间,男人起身去了卫生间。两个女人开始对话。

卓玛说,他是个很独特的画家,我很喜欢他的画。

喜欢他哪幅画?她问得小心翼翼。

有一段时期他的画都非常好。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只蝎子。但奇怪的是,现在他目光里没了野性,所以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画出那样的画。

真是个好问题啊。

她说,他好像现在更喜欢唐卡。

哦?卓玛似乎有点儿吃惊,不应该啊,这完全两码事儿,画风几乎完全不同。唐卡有些界画的特点,是安静的。而他画的是写意,讲究笔墨,是狂放的。唐卡慢,写意快。我认为他如果从唐卡艺术寻找借鉴的话,怕没那么容易。我不清楚他为什么有这个想法,其实他不该改变自己,应该继续走他的路子。她说,问题是,他走不下去了。卓玛点点头,我明白了。他不是想画唐卡,是想找什么东西,可这种东西,他在这里未必能找得到。唐卡是宗教意味非常浓郁的,带有神性的艺术。

她看着眼前这个叫卓玛的女人。心想,要么你真是纯净得一尘不染,要么,你就是个好演员。难道你看不出来这男人看你的时候眼睛里的亮光吗?卓玛迎着她的眼神,对视几秒。然后,哦了一声,笑了,说,嫂子,我怎么在你眼睛里看到了敌意?你大可不必。退一万步讲,他根本不是我喜欢的那款,欣赏画是另一回事儿。不过我倒要恭喜你,看得出来,他爱你,他的改变可能就是为了你。

她有点儿羞愧。又想,这女人不太好对付。

可你刚才说,这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情。

卓玛稍稍沉默,然后说,对一个画家来说的确如此,这是很矛盾的一件事情。艺术家是需要激情的,即便是画唐卡,也是如此。

她说,我明白了。

在那一瞬,她居然突然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会以失败收尾。这极有可能又是一个轮回。你居然想要戒烟、戒酒,想给他生个孩子。可那样一来,柴米油盐就会慢慢浸透进你们的生活。而一个他那样子的画家,骨子里追求的东西根本不会改变,他一旦没有更大的突破,极有可能会把这一切怪罪于那些柴米油盐。毕加索不就是这样的男人吗?冠冕堂皇地说是艺术家需要激情,说白了不就是喜新厌旧吗?

难道,你就没喜新厌旧过?

不过,一想到或许要离开那个男人,或者说男人要离开她,心里就像被针刺到一般。她稍稍感觉到了冷。

回到住处她还在想这个问题,而他看上去有一些兴奋。上卫生间回来后,他跟卓玛谈的都是绘画,她发现,渐渐的自己就跟不上节奏了。什么文身也是艺术,狗屁!文身只不过是养家糊口的一种手艺而已,谁会可笑到把它上升为一种艺术?在现代都市里干这个还不如到原始部落里去,估计去非洲、去美洲西部,她会赢得更体面些的尊严。

她很想哭一场。

他倒是很快就发现她情绪不对,问,我离开那会儿你和卓玛聊什么?

你或许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我们聊什么。她说,就闲聊一小会儿。她说你的画很好。他说,不,我现在发现有更好的艺术。也不是现在才发现,很早我就对唐卡感兴趣。

难道,你们谈了半个夜晚的绘画艺术,还要跟我继续谈吗?她想。

我要的是那种清澈,那种神圣,那种一瞧之下就产生的敬畏感。

给我画一只蝎子吧?她突然把话题截住,就画在我胳膊上,我来把它做成文身。

咦,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他问。

她哭了,哭出声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认识这个男人后,怎么老是有想哭的冲动。而此前多少年她都没有哭过。

她说,我就想你给我留下点什么。

什么意思?他问。

她说,我怕我跟你在一起会毁了你,我怕你以后画不出画来,会把一切怪罪于我。他慢慢靠近,把她揽在怀里,说,不是说好了吗?你要给我生个小蝎子。她说,可我现在一点自信都没有。

为什么呀?你们到底说什么了?

我们没说什么,是我自己在胡思乱想。

他抓着她的手,好半天才说,我可以给你画,但你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也不许离开我。我在你胳膊上画只蝎子,你就得给我生只蝎子。她的眼睛里还有泪,却笑了笑,说,听起来有点儿靠谱,小蝎子都是从母亲身体外面生出来的。

她其实早就知道他车上装着画笔,他也知道她背包里有整套的文身工具。冲动之下,他有了创作的欲望。画在女人胳膊上,这也是个不错的创意!不是有很多画家喜欢在女人裸体上作画吗?他快速下楼,去车上拿了画笔来。

她伸出左臂,掌心向下,摆在桌面上。这次她是心甘情愿伸过手去,没有打赌,也没有把自己的左手当做文身的针刺。而事实上也确实不是,她的刺在右手,她还需要用自己的刺去给自己做文身。他在调制墨汁。在她看来,等待的过程未免有些长。她其实不知道,在他调制墨汁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他画出的不是一幅成功的画。因为,他脑子稍微有些乱。那时候他居然在考虑,在她胳臂上画一只蝎子会有什么隐在背后的更深层的意义。而此前,他是对那些在女人身体上作画的画家嗤之以鼻的。他捏着她的手腕,又莫名其妙开始犹豫。她端详着他的脸,像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他开始作画。而从他画下的第一笔开始,她就闭上了眼睛,心底升起一声哀叹。仅仅第一笔,她就知道,接下来她的胳膊上绝对不会出现画展上那一只蝎子。

那过程似乎经历了千年万年。他把她的手松开了,没有话语,没有气味,甚至没有呼吸。她不敢睁开眼睛,但是又不得不睁开眼睛。于是她看到他神情沮丧地坐在对面,手里举着那支细细的勾线笔。没过两秒钟,她突然发现他眼睛里出现凶光。他站起来,呼吸急促。他将手里的那支笔,唰的一下子扔出去。

她没去看那幅画。她不敢。她只是默默地伸过右手,摊开手掌,覆盖在墨迹未干的那只蝎子上,轻轻地揉搓起来。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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