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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师简史》(节选)

2015-09-06

鸭绿江 2015年9期
关键词:龙大天国寨子

于怀岸《巫师简史》

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5月出版,定价40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峡谷里开始传布猫庄的流言。流言的版本很多,其中最荒诞不经的传言说猫庄是一座鬼城。据说传言最先是从一个货郎的口里出来的,他说有一个月夜里从猫庄出来,走了整整大半夜,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突然看见前面是一片乱坟岗,数不清的高大的墓碑和坟冢,墓碑都是七厢碑九厢碑,坟冢全是条石砌的,阴气弥漫,鬼气森森,他当时就吓晕了。等他醒来时天已大亮,发现自己睡在猫庄的寨墙洞里。原来他整整一夜都没有走出猫庄。还有一种说法是老寨的一个亮眼睛神婆传出来的,她告诉人们别看猫庄白天人气旺盛,其实一到晚上它就是个鬼市,方圆百里的鬼们都来这里赶场,买卖货物,鬼来鬼往,熙熙攘攘。神婆说得有眼有板:上寨是个猪牛集市,下寨是粮油集市,两寨之间的那一坝水田则全是房屋,开着店铺客栈,“甬”中间的水沟是一条骡马大街,这里是阴府猫庄最繁华热闹的地段。联想到猫庄的石头房子都是周正龙和周正虎兄弟建的,而这两兄弟恰恰就是打碑砌墓的,因此货郎和苗婆的两种传言人们都深信不疑,认定猫庄就是一座阴寨。就连猫庄的赵久林也说有一个白天他在鸡公山打猎追逐一只野物时突然看到山下阳光照耀的寨子里熠熠发光,定睛一看,吓得他七魂出窍,他看到整座猫庄那些石头房子都不是房子了,是一座座巍峨高耸的墓碑。那些光亮是阳光照耀在墓碑上反射的光芒。赵久林找到赵天国说:“天国,这是真的,我可给谁也不敢说,我真看到一座座房子都是墓碑。”

赵天国当然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是周边村寨里的人在贬损猫庄。他是巫师,他还不知道猫庄是不是鬼城吗?说白了,是他们在妒忌猫庄。他第一次用训斥的语气对赵久林说:“久林伯,你老了,眼睛花,别跟外面人瞎起哄!”

但赵天国心里也很清楚,这些年来,峡谷里的阴气和污秽越来越重了。他已经做过好几场法事,却丝毫不能驱除猫庄上空的阴气和污秽。作为一个巫师,赵天国明显地感到他的法力越来越小,他几乎已经丧失与天神对话、与鬼魂相斗的法力。他的卦越来越不灵验就很能说明法力在不断地萎缩。峡谷里的阴气和污秽仍在不断地扩大,猫庄赵氏种族面临的危机也在不断加重,阴气压得猫庄妇女孕育的男丁不是在肚子里流产就是在月子里夭折,更严重的是许多妇女不到三十岁就干经绝育了。现在能满寨子跑的十岁以下的男孩几乎数不出来十个。就连天天跟巫师一个被窝睡的他老婆赵田氏自从生下长生后,每怀上一胎都流掉一次,三胎没一个成人的。再这样下去,不出五十年,猫庄赵氏种族就要绝迹了。赵天国却感到自己毫无能力改变,他这时才深深地体会到父亲赵久明当年那种无力回天的悲凉心境。

彭学清把部队拉走后,沉积多年的关于猫庄的流言又死灰复燃,越传越凶起来。人们传说被彭学清砍了头的田大牙和他的匪徒们都变成了厉鬼,夜夜在猫庄游荡;人们还传言从猫庄逃脱的龙大榜在酉北县城劫了法场,虽然没救出吴三宝,但他肯定会在近期血洗猫庄,把猫庄变成一座真正的墓园。峡谷里的人都深信猫庄的末日快到了。

赵天国对这些传言都置之一笑,不去理会,更不像多年前那样去努力消除这些流言。这些流言并不让他感到可怕,让他感到可怕的是猫庄内部的隐患。明显的两个隐患已经折腾得他寝食难安了。第一个就是彭学清所说的内奸,他已经知道是谁了。他查看过赵久元屋后的雪地,留下的是一些半尺长短十二三岁小孩的脚印。来救龙大榜的匪徒不可能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他只可能是猫庄的孩子,赵天国可以确认龙大榜是赵长梅指使彭武平放走的。这也让他确认了彭武平和彭武芬兄妹的身份,他们是龙大榜的种!其实早在赵长梅带孩子回猫庄时,赵天国看到那两个孩子都是左撇子时心里就有所怀疑,因为人人都在传说二龙山白水寨龙氏家族都是左撇子,他们左手拿筷子吃饭,左手拿刀子杀人,赵天国一直将信将疑,大年三十夜里他给龙大榜和吴三宝送宵夜后,才知此言不虚,他亲眼所见龙大榜左手拿筷子,是个货真价实的左撇子。

只是赵天国一直想不明白,赵长梅是怎么跟龙大榜扯上关系的?这太不可思议了,看来这个谜只有赵长梅本人才知道谜底。

赵长梅母子在赵天国看来还不是猫庄最大的让他最头痛的隐患,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撑控之中。他们暂时还不会危及到赵氏种族的生死存亡。放走龙大榜在赵天国看来本身就并非多大的事件,如果当初彭学清真把龙大榜和吴三宝交由他处置,他也是那一个字:放。这倒不是仅仅因为他是巫师,不杀人,他记得父亲赵久明在世时曾反复给他说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白水寨有龙大榜存在就是猫庄的忧患,若没了,说不准倒是坏事了。毕竟,酉水两岸土匪多如牛毛,哪个山寨不对水美田肥的猫庄觊觎已久,一旦没了二龙山土匪,猫庄人的神经松弛下来后,反而离亡寨灭族的日子不远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就是以后彭武平知道他是龙大榜的儿子,投奔白水寨,与猫庄为敌,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坏事。

真正折腾赵天国寝食难安的反倒是他的亲兄弟赵天文。赵天国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真正能毁灭猫庄的也只有赵天文。这个已经完全不像猫庄人,而是像个城里人的他的亲弟弟,只要回猫庄,每次带给猫庄和族人们的都不是福祉,而是灾难。

这次更不例外。

赵天文在酉南县集训了一个半月后,回到白沙乡公所开了三天会,就回了猫庄。他把白沙镇的生意全部交给聘请的一位老掌柜打理,自己搬回来常住猫庄,专心于他的保董工作。他带着周正龙和周正虎兄弟走村串寨,宣传陈统领亲自制定的《湘西十县乡联合自治条例》《保境息民纲要书》以及各种他在集训班学习过的文件。由于乡公所把距白沙镇最远的西北角七个寨子都全划归猫庄保管辖,这七个寨子总人口不上五百,除了猫庄是个大寨,有三百多口人,其余的像诺里湖、麻洞、芭茅寨等都是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寨子,甚至最远的车拉湖只有三户人家。每个寨子之间的路程也远近不等,距离猫庄十里二十里的都有,除了诺里湖、青石寨和芭茅寨,其他寨子他收山货时也没到过。赵天文花了整整五天才走访完他的“辖区”。

赵天文觉得寨子与寨子之间太遥远,凶山恶水,野兽出没,路途很不太平。更重要的是,赵天文的保董事务就是收税催粮,这一带的山民们多是毕兹卡人,不受教化,一贯剽悍刁蛮,而且自大清朝后多年来没有官府管理,现在收税催粮难免会得罪人,跟人结仇,他跟赵天国提出借族里的两支快枪让周氏兄弟背上壮胆,遭到了赵天国拒绝。几天后,他自己掏钱从乡公所里买了两支快枪,说是乡公所配发给他的,天天大摇大摆地走村串寨,周氏兄弟俨然成了他的跟班或者马弁。猫庄人人背底里都说赵天文官样十足。人们都不太明白,赵天文所说的保董不就是满清时的保长吗,保长从来都屁官不是,甚至连俸禄都没有。把保长当个官来当,猫庄百年来还真只出了个赵天文。

赵天文也确实把保董当作官来当的。为此,他专门进了一趟酉北县城,制作了一块白底黑字的“白沙乡公所猫庄联保办公处”的大牌子挂在自己家大门左侧,请木匠打了一个三屉的大办公桌,专辟了一间正屋作为保董办公室。在个人形象上,他也换掉了商人的长袍马褂,定做了一灰一黑两套中山装,梳了一个小分头。他的上衣左口兜上永远都插着两支自来水笔,头发也是天天早上都要抹上二两茶油后梳一遍,油光光的。他的这套行头在开全乡保董会时受到了陈乡长和向议长的高度赞扬,夸他是全乡九个保董里最精神的一个,并号召保董们向他学习,跟上时代步伐,为湘西自治,为湘西人民的富裕努力工作,发光发热。陈乡长还当着其他八个保董的面拍着赵天文的肩膀说他当初没选错人,赵天文不仅是全乡最年轻的保董,今后也必然会是建树最大的保董,会有更大的发展前途。

赵天文能出任猫庄保董一职是乡长陈致公和议长向任桥力荐的结果。最初乡公所选定的猫庄保董一职是猫庄族长赵天国。赵天文提前知道了消息,活动了陈乡长和向议长,把保董争到了自己名下。赵天文结识乡长陈致公是在陈致公上任第二天白沙镇商会宴请他时,那天酒过三巡后,陈乡长谈起他上任伊始,百废待兴,正为各保保董的人选发愁。陈致公是说者无意,但赵天文却听者有心,听到心里去了。第二天,他就封了两份二百大洋的厚礼拜访了陈致公和向任桥,向他们表达了想回猫庄当保董的意思。没过几天,他就收到去酉南县城集训的正式公函。赵天文深知他要在白沙镇立足,不单要靠生意上赚钱,更得跟乡里的一干官员、警察搞好关系。否则,你就是有再多的钱,他们也能够让你的店铺一夜倒闭,甚至让你本人死于非命。他在酉北县城跟着曾伯做了十年学徒,当了两年大柜,听到曾伯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做商人只有做胡雪岩那样的红顶商人才有搞头。赵天文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资本进城发展,结识县里更大的官员,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在白沙镇这个水陆大码头上立稳足跟,跟乡公所、税警等官员绑在一条船上,当保董就是他最好的选择。在酉南城里集训,陈统领训话时还说了如果保董工作出色,可以擢升乡长、议长,前途无量。赵天文已经迈出了踏进官场门槛的第一步,他别无退路。

但猫庄人不知道赵天文的用心和野心,他的这身打扮背地里受到族人们的嘲笑,特别是他的四兜露在外面的中山装和油光水滑的小分头,更让猫庄人看不惯,人人私下里称他为“小官人”。这意思是小人得志,不是官充官,语义含有鄙夷和不屑。当然,“小官人”这样的话赵天文不可能听得到,更不会想到这话最先是从哥哥赵天国口里出来的。

赵天国是在赵天文按乡公所要求请来技术人员在猫庄勘查山林、丈量田地,跟在后面忙下忙上屁颠屁颠时说的这话。他给赵长发说:“我看天文那样子也就是一个小官人嘛。”

赵长发愣了一下,咂摸出话里的含义后看到赵天国已经走远了。

责任编辑 晓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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