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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逝的乡土

2015-08-25王保忠

黄河 2015年2期
关键词:鹏飞老牛

王保忠

二十七说不尽的走西口时间:2014年12月14日地点:偏关县瓷窑沟村气温降至零下十几度,这是入冬以来晋西北地区又一次大范围降温。早晨在去往偏关的高速路上,已目睹了从车窗外划过的成群结队的沟梁山峁,及寒流里阵阵抖索的窑群。进入县城后,拨了鹏飞的电话,没多久,他从单位院小跑着出来了,因为天气冷,他将头套在了羽绒服的帽子里,看上去有些老土,像个卖菜的农人。据说忻州西八县的人就这么憨直实诚,不修边幅。说了两句话,便往他老家瓷窑沟村赶去。村子在城西,所以正好要经过偏关老城,路过一段沟沟豁豁的城墙时,鹏飞说,原来的城墙很高,那些年没人管,都让附近的村民拆掉盖房子去了。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座关城,但大名是早知道的。在六百年前大明王朝的版图上,偏头关是九边重镇最重要的关塞。瓷窑沟村距偏关城不过十五里,二十分钟即到。这实际上是一个“丫”字形的大沟岔,三道扇子样的坡。一进村,看到的首先是东西向的北坡,村里人叫北阳坡,坡顶有个高高的墩台,据说是明代的边关烽堠。顺路走上一段,便是几条沟的交汇处,实际也是村子的中心。车再不能往前开,便停在这里,下车,顺着南面沟岔靠西的沟沿步行。沟的两侧各一道坡,东画的因为土质泛红,就叫做了红崖坡,西面的,因为最早住的都是郝姓人,就叫了个郝家坡。整个一片窑洞的世界。坡上是窑洞,坡脚下也是,层层叠叠的,形成了好几个居高临下的群落,看起来非常壮观。想想,也就在村口看到了一幢楼房及路南几间瓷砖挂面的平房,楼房据说是原先的学校,后来因为没了学生,便改做了村里的议事中心和老年活动中心。眼前这条沟呢,据鹏飞讲,六七十年代还有水,从南山坡上流下一道清粼粼的泉水,村里人吃水就从这里挑,后来,因为挖煤破坏了地层,水源下漏,沟里便再没一点水了。村子看起来灰楚楚的,地下却埋着硬货,都是煤。很早以前,村里就有煤窑,后来是国私合营,再后来是彻底的国营,出出进进有好多工人,一直是偏关最大的矿。离鹏飞家不远处,有一个大的坑口,八十年代初堵了,坑口改在了山的南头。他小时候,我们脚下这条路上还铺着铁轨,拉煤的斗车在上面哐哐当当地走。八十代初,村里也开了个小煤窑,坑口在村西头,后来煤矿被兼并,老板换了两次,好像和村民的关系处得不太融洽,发生过几次冲突,这两年不知怎么回事不开采了,村子里就出奇的安静。沟对面红崖坡上的窑院,一堵堵院墙差不多都是用瓷器垒成的,有瓷缸、瓷瓮、瓷盆、砂锅,让阳光一照明晃晃的。鹏飞说,过去他们村是偏关有名的瓷器村,“瓷窑沟,烂脚盆子跺墙头”,不少人家就靠烧盆盆罐罐谋生,这几年这些东西不好卖了,村里人也就不再干这行了。又指着一家院墙上几个发黄的罐子说,那是装硫磺用的,过去我们村人也做硫磺,他这一说,我记起在平鲁区的口子上村采访时,老刘也提到过这事,他说抗战期间,民兵们做地雷,用的硫磺就是到瓷窑沟买的。说话间就到了鹏飞父亲的窑院。在西坡的坡脚下,紧靠路边,四眼修得齐齐整整的砖窑。我们进来后,他父母都在,很热情地招呼我坐。窑里生着一个炉子,因为炉筒直接从下面伸进了炕洞,屋里就不是很暖和。鹏飞的父亲叫黄中录,今年六十四岁,是个乡村教师,年轻时写些乡土诗歌,这几年研究偏关方言,四年前从外乡的中学退休后,便回到村里居住。黄老师有文化,又喜欢说话,这一来,我的采访就很顺利。鹏飞的母亲本来在炉边洗衣服,可能怕影响我们说话,端着衣服进了里面的窑洞。因为瓷窑沟村过去很多人都走过西口,黄老师的父辈们也有此经历,谈到村子的往昔,老人说的就多是这方面的事了,而这也正是我感兴趣的。我们瓷窑沟村黄氏一脉,先祖是从山东移居偏关的箭匠。过去,偏关老城有条箭匠巷,就是他们的住地。后来边关宁静,弓箭派不上用场,也因为生活日渐艰难,他们不得不搬出城来,换了好几个地方,到我爷爷这一辈就迁到瓷窑沟种地了。但是种地不养人,村子里的人就到外面找生路,树挪死人挪活嘛。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七月,我爹黄二洞与本村的王三满顺、裴樊七、裴满红相跟上跑口外。那时偏关家管“走西口”叫跑口外。“走西口”是二人台的说法。那天一大早,我爹他们来到城西北的关庙,对着关老爷上炷香、磕个头,出来放了几个大麻炮,包一撮家乡土揣在怀里,这就算是启程北上了。那时偏关家跑口外,很少从老牛湾附近过黄河,因为对岸是内蒙古的准格尔旗一带,那地方沙梁多,人烟少。要是走错路,陷进了沙钵子里,就是走上一天也见不到一户人家。我爹他们当时的路线是,先紧赶紧走上一天,在本县万家寨镇的敖子峁村住上一宿。第二天再出滑石口、过长城,这就进入了内蒙清河一带,是在口外了。第三天,经过沙峁沟、城嘴子到岔河口,在岔河口要趟过一条浑浊的河流叫红河。过了红河,是前后榆树湾。顺着河筒子再往前走,就到了河东名镇喇嘛湾。在这里住一宿,第四天沿着黄河东岸向托城走。托城曾经是明代驻兵扎营的地方。二人台唱词里提到过这个地方,“红城黑城托托城,二十家子归化城。”第五天就进了蒙汉混居的中管儿地。第六天,过“新地上”和“二十四顷地”到萨县,从萨县再走二十里,就站在了大青山下。大青山是他们跑口外的目的地。我爹到大青山,一是为了谋生,二是来找在这里做工的我大爹。我大爹叫黄金洞,那年十九岁,我爹叫黄二洞,十七岁。我大爹是在正月里来到大青山的,住在一个叫宽甸的山坳里。这村子不过一二十户人家,有煤窑,有土地和羊群,所以跑口外的人就来这里揽工赚钱。我大爹的东家叫赫玉扣,因为在兄弟中间排行老大,又生得人高马大,人们叫他大玉扣。大玉扣家养着上千只羊和两头骡子两头驴,开了两座小煤窑,有五六十个窑黑子,他们大多是跑口外的偏关、崞县和怀仁人。我大爹刚去时不下窑,每天的营生是上山捡柴,砍顶板柱材,割草喂牲口。中午给窑黑子送饭。我爹来了宽甸后,我大爹嫌当小工不挣钱,九月初就下到大玉扣的小煤窑里担炭。我爹仍当小长工。当时家里已给他订了婚,打算十月给他办婚事,所以我爹就没准备扑下身子下窑。很快就到了十月,我爹准备回老家。走的时候,我大爹用他多半年挣的钱买了头毛驴,我爹就赶着这头驴仍沿黄河东岸返回了偏关。过年时,我大爹也收拾着准备回家过年。我大爹知道,口外比口里的驴价便宜,于是用挣下的钱又买了一头毛驴。腊月二十九,他赶着驴子回到了偏关老家。第二年正月十六,我爹别过取过没几个月的我娘,跟上我大爹,还有本村的秦合,邻村西沟的苏二美良,又往口外走。二人台里有句唱词:“正月里娶过奴,二月里走西口”,我爹就是这个景况。这一次,路上不顺,在好几个地方遇上国民党兵,蒙古顽固军。那些兵刁难人,借口是检查你是不是共产党八路军,其实无非是想打闹几个钱,可我爹他们这是去口外,不是从口外赚钱回来,身上哪会有钱?当时跑口外,包袱里带的不过是几双家做的鞋钵子,打鞋钉,还有一点做盘缠的花椒。(花椒?花椒咋做盘缠?我插话说。)偏关是革命根据地,解放区,用的是西北银行发行的新币。口外是国统区,用的是民国旧币。偏关的钱到了口外花不成,带点花椒,住店吃饭付一点花椒打店钱饭钱。(黄老师笑着解释过,又接着往下说。)有天夜里,我爹他们来到一个叫大喇嘛圪蛋的村庄,进了一处院子。户主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我大爹他们祈求他留宿一夜。好话说了几筐箩,这人就是不答应。实在没办法,他们哄说进家暖和一阵就走。这才被放了进来。进来后他们就赖着不想走了,再次乞求说好话,并让他给做点吃的。这人说没有。我爹他们没办法,跑出去拿花椒跟附近的一户人家换了些干粉条。这人看了看他们,变魔术似的取出了几颗山药蛋。于是,他们就烩了一锅山药丝子粉汤。吃过饭后,他们要走,这人却不让他们走了,说这里是中管儿地,再走就是梁地。梁地里有王爷家的狗,黑夜里放出来护村,会追咬你们。还有乡兵,若在夜里放野枪,吃上一颗枪子儿,就没命了。我爹他们就住下了。第二天早上,这人又给他们详细指划了去往大青山的道路。我爹他们当然感激啦。临走时,这人才道出了实情,原来她不是个“大爷”,是个“大娘”。兵荒马乱的,她孤身一人,为了安全才装扮成大爷的。就这样,一路历经艰险,终于来到了大青山下的宽甸村。这次,他兄弟俩一呆就是三年。我爹还在大玉扣家揽长工。我大爹早就打熬下了身子,一直下窑担炭。这次一上工,大玉扣就让他当了担炭的“二虎头”(担炭的人里用一个负责的,叫二虎头),可以多挣半个工。说是担炭,实则是背。有句话叫,“大青山背大炭,压断脊梁筋”。小煤窑,井巷窄,窑黑子在巷道里担炭,须弯下腰来,一根二尺多长的榆木扁担顺长背在脊背上,前胸口挂一只小筐子,装三十斤炭,后腿弯挂一只大筐子,装七十斤炭。头戴一顶毛毡瓜壳帽,毡帽上拴一个陶瓷壶灯盏照明。时间久了,腰胯和膀子上都压出了老茧死肉红圪梁。有经验的人,一看他们身上的这些痕迹,就知道是背炭的。过了一段时间,我爹也嫌当小长工挣得少,跟我大爹商量过后也下了煤窑,做杂工。到了腊月,我爷爷也来到大青山,爷儿三个也没回家,同在大青山过年。(您的爷爷怎么也来了呢?我问。)这么跟你说吧。(黄老师笑了笑,慢悠悠地说。)那年初冬时节,口里搞土地改革。不是跟你说过嘛,偏关是革命根据地,赶走日本鬼子就等于是解放了。在瓷窑沟村,筛来选去找不出有钱的人家,就凑了我爷爷他们几户土地比较多一点的人家批斗。我爷爷是个抠门货,人送外号“糠窝窝老财”,一辈子苦挣苦熬,精打细算,从牙缝里抠钱。当时家里每顿饭,先把糠菜团子按人分份,吃完糠菜,才准许吃饭。收下粮食舍不得吃,把米驮到河曲换成麦子,每到腊月,再到大石磨上把麦子磨成白面卖了。说来也好笑,我爷爷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拼死拼活买了几亩地,没想也买出个富农来。当时土改工作很硬。有天,村里有人约我爷爷到口外躲一躲,我爷爷说,还有一场黑豆没碾,今天碾了后明天就走。不料当天晚上,他就被抓了起来,又是搜,又是掏,全家人都遭审问捆打,被索要洋钱。我爷爷哪有什么钱财。后来就被捆到偏关县高家埝村的临时看守所。再后来,被救出来了,也没敢回家,跑口外到了大青山。在宽甸过罢年,我爷爷因为年纪大了,不能下煤窑,他想去灰腾子梁的东后山。那里有个偏关老乡,开了家叫“泰和成”的商铺,想找个看门的。于是,爷爷别过两个儿子去了东后山。那个掌柜念着老乡情,对我爷爷照顾得不错,可老人还是想家想得不行,住了将近三个月后,便动身回了偏关。回来后听说土改工作正规了。工作人员到家通知说,没事了,不用跑了,你家的成分定为中农。土改没事了,家里却又出了件事,我大爹闹离婚。我大爹的前妻郝氏,是我们邻村人。他们夫妻关系一直很好。只是我大爹常年跑口外,多在外头少在家,夫妻俩常年不见面,生疏了。因为生疏心里又生出了怨恨,两个年轻人见面后竟不咋说话,还相互怄气,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没几天不明不白地闹了离婚。还有一种说法是,郝氏在村里不守规矩,让村里人说闲话,我大爹听了很不高兴。其实让我说,这也难免,你连着三年不回家,人家也是活生生的女人啊,不说没啥大问题,就是惹出点事非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你也知道,乡村是个坚守道德的地方,对女人要求更严,稍为不慎就会惹出一堆闲话来。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离了。现在想想,当初我大爹要是守家在地,可能就不会有这出戏了。跟郝氏离了没几天,我大爹又娶了个女人,是个年轻的寡妇,他们从离婚到结婚,也就二十来天。再娶以后没几天,我大爹和我爹又返回了大青山。(他们一共在口外待了几年?我问。)整整九年。在宽甸、悦来窑、杨圪塄几处煤窑受了六年,后来就到了包头砖厂。这已是五十年代了。不久,小煤窑不让生产了,有的人去了临近的铁矿,有的人进了后山锄地拔麦子,有的人去了整改后的大煤矿。我大爹和我爹离开大青山,辗转到了包头的砖厂。那时包头大发展,要建设新四区,即东河区、青山区、昆区和石拐区。当时有“归化城要在东,包头要在酉”的民谣,所以人们称包头为西包头。我爹和同乡苏二德生、李仲山、裴张锁分在九组,我大爹则分在其他组里。在包头砖厂一干又是三年。但不再是常年在外,是年年回来年年走,每年清明前后泥水相和时走,九月里结冰码了工再返回偏关。有一年包头砖厂码工后,我爹相跟着本村秦有何、王存良、陈五和一个五寨人回家。他们从包头动身,步行到黄河岸边的高隆渡口时,恰巧遇有保德家一条货船下行,船上只装了十几麻袋食盐,等于是空船。于是,他们就搭乘此船,从高隆到老牛湾,说好了每人收河利(船费)一块五毛。那时,外地艄公不熟悉这段河道,无论哪家的船,要从老牛湾下行,必须请当地艄公行船。保德家原以为空船好走,不准备雇人,可犹豫再三,还是雇了本地艄公。船家发话,老牛湾至关河口不加河利,胆大的坐船白捎,胆小的下船走人。我爹他们决定坐船至关河口。到底是老牛湾的艄公艺高路熟,左穿右拐,浪涛里行走。我爹他们只觉得忽左忽右,忽高忽低,船底下不时有滑过暗礁的咯噔声,人心和船身一起震动。他们坐在船舱里,瞭见黄雾雾的浪花就在头上。1954年初冬,我大爹和我爹一起从包头回来,结束了整整九年的西口之行。回到当地,我爹又下本村煤窑担炭,二十七岁那年的九月,煤窑顶板塌方,他被炭块砸着了头部,七窍流血,昏迷了十几天才醒过来,最后总算捞了条命,左眼却失明了。从此,我爹再没下煤窑,一直在村里务农。我大爹回到村里后,参加互助组和农业社,最后到本县路铺硫磺厂和吕家窑磺厂掏硫磺矿石,一干就是二三十年,直到六十四岁干不动了,才返回村里务农。黄老师对我讲述父辈们跑口外的往事时,鹏飞几次打断他父亲的话,意思是人家是来做村庄现状调查的,你怎么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事。并提醒父亲说,说说你这几年给村人办红白事的情况。又对我解释说,他父亲因为有些文化,懂得办这类事的一整套程序,所以村里人办事都请他当总领。如今年轻人都在外面做工,家里有个事,甚都不知道。鹏飞这一说,他父亲说了几句,但话题不知不觉又转到了跑口外上。鹏飞有些无奈,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还让他这么说下去?我冲他笑笑,又把脸转向了黄老师,做出了倾听的姿势。这两年,我渐渐积累了一些采访经验,觉得不能直奔主题,确定一个大致的方向之后,最好让受访者随便说,说不定某句话某件事就可以让我打开一个思路。快十一点时,我觉得外面天气暖和了一些,便约鹏飞出去走走。黄老师叮嘱说,你领着上红崖坡看看。鹏飞也没吭声,带我出了门。顺着一条发白的水泥路往上爬,上了东坡,在坡上驻足看,由不得感叹,这瓷窑沟真正是个窑洞的世界。西面是窑洞,东面是窑洞,北面还是窑洞。窑洞层层叠叠,崖顶上有,半坡上有,沟底里也有,用黄老师的语说就是,“瓷窑沟,出门窑洞立墙头”。窑洞多为平顶,顶上用水泥抹了面,也有砖顶,同样用水泥勾了缝。窑顶改制成平的,可能是出于适用的考虑,可以在上面晾晒粮食。我发现,有好几处窑洞的顶子上摊晒着玉米,也有几处堆着些黍穰,也不知是主人粗心忘了收拾,还是已经搬走不住了。就是这些不起眼的窑洞,养育着瓷窑沟人,千百年来,生生不息。边走边看,顺着东坡上一条细细弯弯的水泥路一直往北走,又看了北阳坡,这就几乎将大半个村看了,再往回返时,黄老师赶来了。可能,老人是觉得鹏飞对村子不熟,他十几岁上完初中就走了,没法给我这个客人一个交待。黄老师走过来,对我介绍着村子的情况,村委会在哪,学校又在哪,过去有几处庙宇,其中一处是城西这片最大的。清朝时还出过个秀才。但自古以来,村人对文化教育不甚重视,这可能与村子有点资源有关,因为地下有煤,人们又多少有点做陶瓷的手艺,对考学什么的就看得轻了。又对我说起了村子的现状,言语间颇多感慨。有一天夜里我在坡下走,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东阳坡,拢共也就七处院子亮着灯,就是说这道坡只剩了七户人家。都走了,走光了。咋说呢,这是瓷窑沟村的第二次跑口外,或者说是第二次大移民吧。我们村人刚解放时七八百口人,人口最多是在大集体时的七十年代,有两千七八百号人。现在呢,全村有一半以上的人常年外出打工,有的进入县城居住,有的外出流动打工。村内常住的只有七八百人,年轻人以打工为主,只有中老年人务农耕地。进入县城的人,主要是为孩子上学,有的在城里租房住,条件好的就买下了房子。在举家外出的人们中,约四成的人们去了内蒙,主要在包头、薛家湾、东胜这些地方。东胜就是鄂尔多斯。为啥要跑口外呢?一来是离偏关近,二来那里发展也好,去了能赚钱。村里有不少人去了后,慢慢站稳了脚跟,房子也买下了。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我们村的人不缺受苦的力气,出去了做啥营生的都有。随便说几个,志忠,他九十年代十六岁就出去了,在包头学刮家手艺;杨三,2006年举家去包头,蒸馒头;称意,2006年前后去内蒙打工,修自行车;三毛头,2007年左右,在沙圪堵租房做豆腐;杨冬子,在达旗开饭店;二果正,2008年前后去包头打零工;秦军秦雄兄弟俩,2008年去呼市开旅店;郝愣头,2009年去包头打工,给人开车。除了在内蒙,还有人去别的城市打工,天南海北的都有。比如,在北京打工的有交成子,蹬三轮送货;武东子,在北京开门市。在上海打工的有挨乐家两小子。太原打工的有军老汉,十五六岁就跑到那里开门市。还有在周边县区打工的,利军在五寨修车,开配件门市,秦三在河曲打工。另外还有在朔州、大同打工的。出去就能找个吃饭处,比困在山沟里强,扑下身子总能混出个样儿。(您能不能说具体点?都干啥,怎么个吃苦法?我说。)有几个人我比较清楚。比如志忠,三十五岁,刚去包头时在东河银匠窑子自己掏钱赁家,赁一间屁股大的小房子,只能放一张床,房赁费每月二三百。一开始连吃饭的钱也挣不下,还得家里贴补,炒菜的猪油也是从家里拿,糜米和山药更是常年从老家捎,再买上些茄子、柿子做饭。夏天电锅子做饭,每月电费二百多。冬天冻得不行,再买小铁炉和炉筒子。铁锅子、碗筷全得自己置办。铺盖衣裳也是从家里捎,干活没好赖,破了,自己大巴老针脚补一下。早上不吃饭就劳动,中午简单吃两口,晚上点灯再干,一直干到夜里十一二点。有时买两个干饼子顶一顿饭。出去干活,就在楼房地下睡觉、吃饭。房子没装好时,没玻璃,遇上刮风天气,又冷又呛。高楼遇大风,呼啸怪响,睡到半夜,怕得要命。没电时,做不成饭,就喝冷水,出去买干馒头饼子。有时师傅买上西瓜,他就一口馒头,吃一口西瓜,西瓜就馒头。二十几岁结婚后,赁的房子就大了。经过十几年挣扎,他娶了媳妇,今年也在包头买下了楼房。五仁,五十二岁,2007年前后,举家去往包头打工。初去时赁一间小屋,娃娃们就在包头的学校上学。他会开车,四处跑。老婆美兰,留在包头,扫大街、卖菜、当保姆,后来又给一个小区看车棚子。当保姆时,伺候一个老太太。因为老太太的家离她赁的家比较远,来回不方便,就得打车。可受苦人哪有闲钱打车,没办法,就学着骑自行车。大人学骑车,哪像小孩子那么快,笨手笨脚的,经常摔倒。有一回杵倒,把膝盖戳破,止不住地泪就流下来。连被照顾的老太太都可怜地说,这个女人太辛苦。在包头,她认识了不少老家及邻县在那里打工的人,大家都宾服她。后来有岢岚的一个老头在包头承包一个车棚子,不干了,把车棚子顶给她。这事还引得岢岚的年轻人不满意,说怎么不顶给我们,顶给个偏关人?老汉说,这女人太辛苦,不容易。美兰接管车棚子以后,就住在车棚子里,尽心竭力看管。车棚子烂,一遇到下雨,就赶紧苫。跋高涉底,很不容易。后来又把原先搭在上面的破布烂纸片子拆卸下来,换上彩钢瓦,引来小区放车户们的一致夸赞。打熬打拼,他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现在,一个女儿在包头医院当护士,一个女儿在包头铁路上跟火车,一个儿子在包钢上班,也算熬出来了。再比如狗小子,六十岁,在东胜(鄂尔多斯)蒸馒头有二十年了。最初在棉花库(地名),后在三公里(地名)。1994年左右出去时,夫妻两人,赁家蒸馒头,另外雇了四五个人卖馒头。借贷上钱买设备,和面也是机器,成型也是机器,但蒸时用的是火炭。每天晚上十一二点收拾停当,次日凌晨三四点再起床烧火,很辛苦。后来因环保要求,火蒸改为电蒸。起初生意红火,近几年冷落下来了。金芳,四十岁,去年去内蒙一个工地做饭。工棚在一个小村子里,村里就俩老娘娘老汉汉。房子烂,顶子是木棍柴草搭的,下雨时,房子里头也漏雨。门烂得关也关不住,风潲雨常常就飘进屋子里。她一个女人住这么一间破房子,还是自带铺盖。夜里怕得不行,老有些野外动物叫唤,吓得她埋住头不敢出气。白天工人们出去干活,就她一个人在家做饭,附近没有门市,工头开车出去买菜,她做些白菜山药馒头油饼之类的饭食。虎墩子,三十岁,几年前去包头打工,买个面壳子给人送东西。早上六点起来就干活,先是给一家宾馆送换洗的被褥,一个人从高楼上送上去新的,再扛下旧的。再赶紧给早市送菜。白天就给一些门市送货。一天下来,熬得腰也直不起来。小伙子老实勤俭,有一个在宾馆当服务员的内蒙女女相中了他,两人就结了婚。去口外打工也有受伤受疐的,前年我们村有七八个人,去乌海棋盘井修高速路桥涵洞下的八字护坡,用水泥、石头做石工。一天,刮沙尘暴,打得人们睁不开眼。收工后,人们坐上工具车回驻地,能见度低,前方路上有一汽车卸料,工具车急刹急转,结果翻了车,人们不同程度受了伤。秀发伤得最厉害,除身上有擦伤外,锁骨折断,手背上的肉抹了皮,住院后,用针把肉皮揪在一起缝好。还有两人,腿上受伤,送到了宁夏石嘴山医院。边说边下了坡。过了沟,黄老师又带我去看县里那座煤矿的坑口,就在他家窑院南面十几米处,坑洞外壁还能看到一个五角星的标志。洞口早用砖封上了,前面搁了一摞砖,一堆柴草,看着这些无关的杂物,你根本想象不出这里从前的热闹,那进出坑口的工人,哐当哐当的矿车都成了记忆中的图景。还有不少户家门前的瓷器,也成了昨天的一种遗迹。八十年代,村里还出产瓷砖(耐火砖),大量销往呼市、包头。当时,瓷窑沟的瓷厂、邻村闫家沟的瓷厂、黑豆埝的瓷厂,都生产各种型号的瓷砖,供不应求。2000年以后,因环保要求和工厂改造,不再需要这种耐火材料,几个村的瓷厂都倒闭了。瓷厂关了门,传统的瓷器活儿也没一家做的了。鹏飞的父亲叹道。再回到他家院门口时,我忽然记起出来转悠这半天,竟没看见一个村里人,不要说孩子了,连个老汉汉都没有。天气也真是太冷了。二十八静静的老牛湾时间:2014年12月15日地点:偏关县老牛湾村下午两点,从瓷窑沟村出发,往百里开外的老牛湾赶去。迎面而来的几乎都是运煤的大车,轰轰隆隆的,时而卷来一阵阵呛人的黑风。可能是想让我先有个印象,一路上,鹏飞讲的几乎都是有关老牛湾的事。有个传说是:上古时候,天降倾盆大雨,这一下就是七七四十九天。雨歇云驻后,吕梁山遍地洪流,浑浑莽莽一片。玉帝立即派太上老君下凡,救民于水火。老君骑着他的大青牛来了。他下了牛背,给青牛套上牛轭,想就地犁出一条河道来,让洪水归道入海。当青牛犁到老牛湾时,天色已晚,它猛一抬头,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眼睛,原来是天上神仙提着一盏神灯来照路,青牛不明就里,被神灯一晃就惊了,身后本来笔直的河道,变成了曲里拐弯的大深沟。所以民谣说:“九曲黄河十八弯,神牛开河到偏关,明灯一亮受惊吓,转身犁出个老牛湾。”这的确是一个古老而美丽的传说。从偏关去老牛湾,要经过著名的万家寨。过去这里也是个兵寨,距老牛湾三十余里。但光凭个兵寨,这地方肯定不会比附近其他村庄更起眼,因为在偏关这样一个大明王朝的边关,这样的兵寨可以说是随处可见。万家塞的成名,靠的是九十年代在这里兴建的以供水、调峰发电为主的大型水利工程。驻足观看,那横跨两岸的高耸的大坝果然气势非凡,不远处的人行吊桥是亚洲最高最大的,库区在晋蒙黄河大峡谷之间绵延数十里,其左岸为山西的偏关县,右岸为内蒙的准格尔旗,因为拦河大坝的阻挡,波涛汹涌的黄河水,泥沙沉淀,慢慢由黄变清变绿。但这么多年来,我却是只知其名,不见其容,现在望着这传说中的景观,心中那份震撼自是不必言说了。离开万家寨,继续前行,到达老牛湾村时,已是下午三时。这个安静的古村落,虽然早已成为旅游区,但因为现在季节已进入深冬,加上这两天寒潮席卷而来,几乎就看不到几个游客的影子。进入寨门,远远便看到了蹲踞在山头上的老牛湾堡,但设计者却有意吊人的胃口,将山道修得曲里拐弯的,路面铺的又是粗砺的石头,走得人都快没信心没耐性了,古堡还在远处。路边隔一段吊一盏古旧的马灯,也时而可见一架木框草顶的简易门,渲染出了一种拙朴的古兵寨的氛围。好不容易近了,将车停在山脚下一个空阔的场地,然后步行往山顶上的古堡走。这是黄河拐弯处突兀而起的一座山冈。古堡坐北朝南,原先可能是个石堡,经了多年的风吹雨打,城墙已四处坍塌,外面包的石头和青石片只残留了极少一部分,大部分墙体裸出了内里夯实的黄土。古堡的门洞保存得比较完好,由青石条砌碹而成,高大宽阔。门洞旁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留了一行字:“崇祯九年岁次丙子季秋吉旦老牛湾堡。”这是不是古堡建造的时间?后来查了一些资料,知道离古堡不远的长城为明成化三年(1467年),由山西镇总兵王玺所筑。王玺是成化年间难得的一员干将,他认为山西镇的当务之急就是重新修筑边墙,替代北部六十里之外的那道破败不堪的大边。他的条陈很快得到了朝廷的许可。于是他亲自督促修筑了从老营丫角墩到黄河老牛湾全长一百二十里的边墙,形成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万里长城最为壮观的山西段长城。为了防止瓦剌部落横渡黄河入侵,从老牛湾开始,沿着黄河东岸又修筑了一百二十里的黄河边墙。可以说王玺在任山西镇总兵期间修筑的边墙,基本奠定了明代外长城在山西的大致形态,从而大大加强了大明王朝北方军事防御的能力。而老牛湾古堡为崇祯九年(1636年),由守备卢友竹所建,堡周一百二十丈,高三丈九尺。当时堡中设守备一人,领一百五十名士卒。到了清代,由于蒙古人归顺,战事渐少,只设一名把总,置兵七十六名。从石门洞进来后,便是瓮城,南门也是个同样老旧的拱形石门洞。城堡里的房屋全已倒塌,只留下一些石砌的断墙和破碎的瓦砾,不过尚能看出原来兵营的大致轮廓,但也仅此而已。据鹏飞讲,过去一进南门能看到一座石影壁,影壁后面是观音阁和关帝庙,堡内还有一座奇怪的“诸神庙”,古堡外四处的山上还建有多座小庙。一座小小的山冈上为什么有这么多庙?可能与当时的战事频繁有关吧。人们的生活处于不稳定状态,渴望神灵的庇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庙宇大多房倒屋塌,香火不再。去年,人们推倒旧庙,新建了观音庙、关帝庙、真武庙三座庙宇。新庙修饰得金壁辉煌,但也太像个现代建筑了,我也懒得进去,只在外面看了看,便出了残破的古堡。古堡外有座敌楼,紧临北面的黄河岸崖,人们管它叫望河楼。与古堡相比,这座由青条石砌成的方方正正的敌楼,保存得还算完整。敌楼四面无门,只北面离地十几米处有一孔小窗户,据说守楼的将士是通过绳索和一只小筐掉上这里进去的,为的是有了战事,可以死守。这座山,东西北三面都是峭壁,看上去像是伸进黄河的一个半岛。黄河在这里被分出了一个“人”字形。看上去,这山像个牛头,那高耸的敌楼像个牛鼻子,而缓缓伸向黄河的北面的山坡,就像老牛探着嘴饮水,嘴头浸在了黄河里。河对面的万丈峭壁上刻着三个大字:“老牛湾”。那已是内蒙清水河县的地界。悬崖上有道石梯子,攀上去有个小村子,据说也叫老牛湾村。靠东南的河边,能看到一些残破的城墙,鹏飞说那就是长城。黄河,从巴颜喀拉山成形流出后一路东行,出青海,穿甘肃,走宁夏,过内蒙,在流经数千公里后从这里入晋,也形成了九曲十八弯的第一道大弯;长城,从山海关老龙头一路向西绵延逶迤,在经过了张家口、杀虎口、宁鲁口、镇川口后,在老牛湾一头扎进了滔滔黄河。两种中华文明的产物在此相遇,因此,老牛湾又被称做“长城与黄河握手的地方”。站在山冈上,看冬日银色的冰河嵌在两边的岸崖里,而已经残破的边墙和依旧岿然不倒的烽火台也尽收眼底。这是冬日的老牛湾。这是冬日老牛湾的黄河。因为河道弯曲,地势相对平缓,再加上气温突降,河面便结了厚厚一层冰,显得分外安静。据说湾里的河水至少有四五十米深,水下有修建水电站时被淹没的村庄和民居。鹏飞说,这是冬天,看不出什么。若是夏天你来,看到的水是鲜绿鲜绿的,朝河里扔一块石头,会发出呼嗵一声重响。我们开始在山上四处转悠开来。房子全是石碹的,犬多分布在古堡四周以及南面和西面的坡崖上。老牛湾是个自然村,村中人口以郭姓居多,据说都是明代从江苏那边调过来戍边的将士的后裔。但现在已大多人去室空,我们进来后,除了在停车场附近的看见过一个老妇人,从她的穿着和表情看,极像是本村人。她好像在拾柴禾。此外,再没看见一个原住户。人都去哪儿了?我问。内蒙的开发商承包了老牛湾后,鹏飞说,不知出去什么考虑,把村里人都迁出去了。我摇摇头,怎么能都迁走呢?即便是打造景区,也不能没了人啊,有人住,有炊烟升起来,游客才能体验一点田园生活。没有了农人,光靠那几家假模假样的“农家乐”,还能叫田园生活?这么多房子都闲置下来,让谁住?让游客?鹏飞没吭声,只是苦苦笑了笑。这简直是一座石头村,随便一处房屋都是用石头磊砌的,院门前的路是石板路,院里户外,是石磨、石碾、石墙、石屋顶、石头的鸡窝狗圈。除了几家“农家乐”,一切都是最原始的,时间似乎静止在这里。羊圈,鸡窝,石碾,石水缸,依然保留着原来的模样,窗棂上的窗花还在,还没有褪色,似乎人们早上才刚刚离开,去外面走亲戚去了,到了晚上,随时会推门进来。如果在此居住,就会融入一种慢性生活,这种生活像山崖下缓缓流淌的河水,像曾经在坡上行走的老牛一样,然而现在,再看不到那些朴拙的农人的脸了,看到的只是田园生活的一些遗迹。也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梦?我记起离开瓷窑沟时,鹏飞的父亲黄中录老师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去老牛湾看看,他说到了偏关,不去老牛湾那就等于没来。他说民国初年,老牛湾还是个热闹的大码头,船桅林立,屋宇鳞次栉比。村子里有牌坊,客店,货栈,赌场,烟馆,酒肆,戏台,甚至还有妓院。到了五十代初,这里的码头上还常常停靠着四五十只帆船。现在,那样一个繁华的河运时代已经远去,那样一个繁华的农业时代也早已远去。我们,不过是来此凭吊一番。这样胡乱走着,想着,忽然看见一个老汉住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我们这边走过来。我不知这是不是个梦,不是都迁走了吗,怎么还有人?但站在我面前的真是个老汉,七十来岁,罗圈着个腿,拄着个拐杖。我试探着打招呼说,你好啊大爷。老汉嗯了一声,表情木讷,爱理不理的样子。我掏出烟让他抽,他看了看烟牌,接过来抽了一支,神色开始有所缓和。他接烟时,我发现他那一双手,关节粗大变形,过去显然没少干重活儿。我问,你是这村人吗?现在还住在这里吗?老汉点点头,说还住在这里,就在那边的堡墙下。说着伸出手朝上指了指。他说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十年多年,有五六间窑洞,他家的窑院跟我看到的一样,也是石窑石墙,家星的地也是青石板铺的。老牛湾啥都缺,就是不缺石头。碹窑时,他还年轻,那些石头都是他一块一块背回来的。老汉说,以前人们都住在堡子里,后来嫌吃水太麻烦,就住到堡子下面的坡上去了,这地方吃水太困难了,夏天去背黄河水,冬天往回背黄河冰。我说,您为什么不搬下去?老汉叹口气说,年轻时苦太重,老了落下一身毛病,身体的所有关节都变形了,再没力气搬了,搬下去谁给碹窑?我说,孩子们呢,他们不帮个忙?老汉哼了一声说,他们自个的屁股都拿瓦盖,哪顾得上照顾我。不瞒你说,我那几个家伙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孩子上学的学费钱也够他们挣了。不过我也不怪他们,在这里住也挺好的嘛。我自个还能在坡上种点地,好歹也能养活我那老婆子。我忽然想到了在停车场附近遇到的那个老婆子,可能那就是他的老伴吧。老汉说,本想就这样安安生生过日子,可有人要撵走我们。我问,谁?老汉气哼哼地说,能有谁,承包这里的老板呗。他们给的钱太少,当我是个讨吃的呢,想把我打发走。那点钱到别处连半间窑也碹不起来。我就不走,我就要看看他们能把我咋地个了。说到这里,老汉又哼了一声。听着老汉的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就不走,老汉说,有段时间他们就封了大门洞,我硬是不走。我吃惊,封了门你怎么出入?老汉说,封了门又怎样,他能把路立起来吗?他有本事把路立起来,要把路立起来就好了?堡墙都塌了,我找个地方就能出来,饿不死的。说到这里,老汉有点得意地笑了笑。他这一笑,我心里沉沉的更不是滋味了。这时,下面有个女人的声音飘上来,老汉冲我一笑,说老婆子叫呢。看了我一眼,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了。我转过身去看鹏飞,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去了哪里呢?我心里一下空落起来,目光四处搜寻着。坡西有几个游客,都挤在一处突兀而起的崖头上拍照。鹏飞也在那里,正拿着手机拍照呢。这时候,太阳离西岸只有一尺来高了。坡上的石窑、石墙和各种石具都染上了一种美丽的桔红。我也下到了那边,问边上一个游客,打哪儿来的?游客说是从石家庄来的,已经住了一天。我问住在哪?他说就住在山下的农家乐。你们也想住?我没答话。游客摇摇头说,太贵了,吃住都贵,鱼六七十块钱一斤,鸡一百块钱一只。我说,你吃的是黄河鱼,这还贵?他怔了一怔,冲我一笑,这倒是,这里是真正的黄河鱼,味道很不错。我也拍了几张照。没一会儿,太阳便栽到岸崖后面去了。因为还要赶往河曲县城,我和鹏飞匆匆下山。到了停车场,我又记起了那个老汉,感叹地说,也许该在那老汉家里住一宿。鹏飞迟疑了一下,老汉,哪个老汉?我说,就跟我说话的那个老汉呀,他说他就住在堡墙下。鹏飞摇摇头说,你不会看错人了吧?按说这村子没住户了。我眼睁得多大,我说,不可能吧?我真跟个老汉说话了。鹏飞还是摇摇头,却不再吭声。我看了他一眼,怀疑这个下午是不是真实的,莫非我做了个梦?或者,我真的看错了?也或许,那是我在某篇文章里看到的一个场景?张罗着,天已彻底暗下来,走出老远,看到后视镜里的堡子上只有几点灯火。二十九娘娘滩时间:2014年12月17日地点:河曲县娘娘滩村早上与占东从河曲县城出发,没多久,就到了十几里处河湾村的渡口。要去娘娘滩,只能从这里过河,据说这村人有不少是从滩上搬过来的。前天寒流突至,渡口冷清清的,停车场南边横了一排简易塑钢房,看了看,只东头那间有人,里面摆了几个货架,估计是小卖部吧。占东认识卖货的老汉,一打问,岛上只剩了几户人家。我说到底有几户,老汉掰着指头算了算,说加上庙里的和尚,拢共也才五户九个人。问河冻结实了没有,能不能过?老汉笑笑说,刚刚还见有人过去的,放宽心走吧。谢过老汉,我和占东从停车场前面的石阶梯下了渡口,开始过河。脚下时而发出嘎叭叭的冰裂产,听来有些惊心动魄。但揣了老汉的话,步子尽管迈得有些犹疑,还是往前走去。与小岛北面的主河道相比,这段河窄得几乎不值一说,七八分钟便上了岸,站到了滩上。滩边搁浅着三五只船,船头朝向南岸崖壁上苍凉的古长城和烽火台,历史和现实就这样隔河相望。黄河从老牛湾入晋,经过万家寨、龙口两座水电站,在这一带忽然放缓了流速,变得温柔起来,形成了一片面积只有0.16平方公里的滩涂。这也是万里黄河上唯一住人的小岛。滩北主河道的对岸便是内蒙古的马栅村。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是当年北部游牧民族进入山西腹地的跳板。也因此,六百年前,明王朝不仅在娘娘滩南岸一带修筑了长城,还修了十多座烽火台,以及桦林堡、楼子营、罗圈堡、焦尾城四座大型驻兵屯粮的古堡军塞,以监视对岸外族军队的一举一动。顶着刺骨的寒风,沿着一条发白的水泥硬道,向村庄走去。远远看见村头弥散着一片烟雾,一开始以为是炊烟——在我的印象里,晋西北农村的冬日依然慢如十几年前,娘娘滩自然也不会例外。近前一看,不是,烟是从房院前的栅栏里升起的,一堆柴火燃得正旺。火堆边站着一位粗壮的汉子,膝前是一只母羊和几只小羊羔,一看这阵势,忽然明白是遇上了一场盛大的降生仪式。占东问,下了几只?汉子答,四只。显然,它们刚刚坠地,皮毛上还沾着血污,一只刚站起的小羊在寒风中颤栗着,一只正挣扎着往起站,另两只已凑向母亲的奶头,在跪乳。贴着栅栏挤得都是羊,有六七十只,中间夹杂着七八只小羊,估计产下也没多久。我们说话时,有个老婆子几次从栅栏边的院子里走出来,凑过来看看,一问,她是汉子的母亲。天气真是冷,如果没有这堆火,那几只刚刚坠地的羊羔怕会给冻个半死。占东问我看够了没有,看够就走?我笑笑,跟着他顺着贴着大河湾的水泥路往西走。在渡口,他便联系好了一家人,让我就在那家拉呱,吃午饭。路南侧是各种奇形怪状的柳树和榆树,有的身子斜躺在那里,头部却倔强地向上探去。路北是一片房屋,大多人走室空。没多久,近了一处院子,拴在栅门前的狗先吠叫起来,身子一扑一扑的,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主人肯定是听到了狗叫,匆勿忙忙从院子里走出来,一边呵斥他的狗,一边对我们说,没事的,它就会瞎汪汪。说话间过来了,将狗挡在身后,请我们进院。又看了看占东,终于是认出来了,是你呀。占东笑笑,是我,还以为大爷忘了我了。偌大一处院子,四间正房,但因为孩子们都在外面工作,老俩口便只住了一间。老人叫李志奇,今年八十岁,他的老伴小他两岁,叫冯金林。屋里的炉火捅得很旺,炕也烧得暖烘烘的,一只猫蹲在炕上,伸着爪子在阳光里给自己洗脸。院门前那条原本不很友好的狗,此时也歇了嘴巴。这样一种带着暖意的乡村场景,打小就植入了我的记忆,看着那么熟悉。我因此没有把自己当客人,他们好像也没把我当外人。坐上炕头一聊,才知道我们在村头看到的汉子叫李建顺,他并不常住在滩上,也搬到河湾村去了。因为羊还在这里圈着,便时常过来看看。多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使得这里的原住户大多搬到对坝坝上去了。到了春天或秋天,他们才划船回来耕种或收获。这娘娘滩据说是一块随水而涨的岛屿,几千年来从来没有被水淹过。1981年,亦即土地承包的头一年,滩上的庄稼收成格外好,到了秋天,一些年轻人偷偷请来一班“二人台”唱了一天。按照祖上的规矩,娘娘滩上动不得响器,不能唱戏,怕惊动了娘娘。原以为没事,谁知到了大年夜,饺子刚下进锅里,只听见河上传来一阵阵天崩地裂的声音,跑出来一看,大水早漫过堤坝,冲到院子里来了,原来,是上游水量过大,将封冻三米多厚的冰层撑破,冰凌嘶吼,大水夺路,几乎在一瞬间,裹夹而来的冰在娘娘滩上竖起一道冰坝,人们顿时陷入恐慌之中。这是李志奇大爷记忆里最险恶的一次黄河凌汛。那一夜,滩上所有的院子都进了水,房倒屋塌,惨不忍睹。从此以后,岛上日渐寥落,许多人家搬走了,也有十来户没走,在原来的废墟上盖起了新房。现在,滩上只剩五户人家了,我在村头栅栏边看到的那个老婆子是一户,我现在落脚的李志奇家是一户,李志奇的哥哥李顺奇是一户,两家的房子紧挨着。娘娘庙前住的一个寡妇老婆子是一户,还有一户也是个老婆子。这便是滩上的全部人家了。占东因为接到电话要回县城去开会,对大爷交待了几句,就要离开。我正打算出去看看,先把占东送到了河边,看着他消失在了对岸,然后一个人在滩上转悠起来。这是冬日的娘娘滩。房舍大多空了,而房前院后及地块间的杨树、柳树、梨树、桃树、杏树,在这个季节来临前便剥去了臃肿的衣装。滩上还有一种长得奇形怪状的树,看上去虬盘蛇绕,纷披落地,进村时占东说这叫海红树。每到秋日果实成熟时,枝头一串串闪烁的都是耀眼的小红果子。河曲是民歌之乡,很多人都会唱几句本地人叫作酸曲的民歌,有一首民歌将海红树的果实与姑娘的嘴唇相提并论:“你吃哥哥的海红红,哥哥吃你的嘴唇唇。”但这个季节,是看不到那种在民歌里热烈蒸腾的浪漫的果实的,民歌里吃嘴唇唇的哥哥早离了村,而站在对坝坝圪梁上要命的二小妹也不见了,没嫁到城,怕也选择了镇。那边有一架古老的吊杆,几天后我在保德黄河边的几个村庄也看到过这种古老的汲水工具,看来它们并不只是娘娘滩人的发明。一根长杆被垂吊在树上,杆的一头坠一个大砂石砣,另一头则挂一根长杆挂钩直对井口,井并不深,汲水时用挂钩钩了水桶,顺井壁垂下,利用杠杆原理将水吊上来。后来和占东说起,他说这种汲水工具,科学省力,称为“桔槔”。现在,因为家家户户院里都打了井,那古老的汲水工具便废弃了。离开大柳树,我向北侧河岸的那座庙走去。来前,我查了一些资料,知道这庙与一段汉朝往事有关。两千年前,建立起汉朝的高祖刘邦去世不久,孝惠帝继位,其母吕后擅权。高祖宠幸过的那些嫔妃姬妾无一例外全部遭到幽禁。其中戚夫人被剁去四肢,挖去双目,坏其听力,再施“喑药”毁掉她的嗓子变成哑巴,被做成“人彘”扔进厕所。当时怀着汉文帝刘恒的薄姬娘娘在李文、李广二将军的保护下逃出深宫,一路仓皇北行,隐蔽到了这个小岛上。途中,李文为保护娘娘,在与追兵厮杀过程中战死。十二年后,刘恒在一帮大臣的拥戴下继位,将母亲接回皇宫,并在滩上建起了娘娘庙。刘恒还将滩上的土地赐与李广。此后,这位将军在这块土地上娶妻生子,一代代繁衍生息,一直到现在,滩上的人们都称自己是李广的后代。史料载,北魏至明清,先后八次在娘娘滩上修葺“圣母祠”,民间称为娘娘庙。因为有这庙,这小岛便被叫娘娘滩了。“文革”时,庙的正殿被毁,只剩下一座神龛。后来,娘娘庙重建,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圣母殿。我也没进庙,绕到后面的渡口看河。河道宽阔,河水自东而西流去,河面上是结队的流凌,鱼群一般缓缓游弋。黄河往西流,这是黄河从内蒙古进入山西的老牛湾后呈现出的一个奇景,一直流到保德县的钓鱼台,才又向南流去。沿河走了一阵子,便从滩上的另一条路转悠着往回返。快近李大爷家门时,在道上碰到一个拉辆小平车的老汉,问他要去干么?他先是一怔,可能不晓得我是打哪来的,大冬天的跑到滩上来干啥。我说我住在李志奇老人家,来滩上随便走走。他脸上就有了笑,说是要去对坝坝的河湾村买只公羊。他家里养了七八只母羊,就缺个配种的公羊。我蓦地想起他是谁了,说您肯定是老李的哥哥李顺奇啦。老汉又看了我一眼,说,是我弟弟告诉你我的名字的吧?我说没错。他笑笑,说不走的话到我家坐坐,然后拉着车走了。再坐上李大爷的炕头,已闻到了炖羊肉的香味。刚才我们出门时,冯金林大娘从外面拿进一条冻羊腿,当时我心里嘀咕了一下,她是不是要给我做上吃呢?现在看,果真是在招待我这个客人了。那味道,将我肚里的馋虫统统都勾出来了。李大爷不爱说话,坐在沙发上一边剥花生,一边回答我的问话,显得很被动。后来,他又把剥好的花生颗粒放到炉子上烙,屋子里于是添了另一种香味。老人的话不多,但我还是知道了滩上的一些情况,比如这里只有二百多亩耕地,过去主要种些玉米谷黍,近些年随着人们的离去,不少地都培植上了树苗,因为可以比种粮多卖点钱。村子一直人不多,大集体最多时也就一百五六十口。到了夏天,搬出去的人还回来,有的开农家乐,有的专门买了小船摆渡送游客,收入还算不错。李大爷当过二十多年村干部,一直当到1994年,觉得干不动了便不再参选。他现在还有七八亩地,包括一亩糜子,二亩花生,另外在河边的滩地上有四亩枣树。他们有四个孩子,都在外面工作,有两个就住在县城,但他老两口很少进城,一来习惯了滩上的生活,不喜欢县城的嘈杂。二来呢,家里还养着几只羊,得喂,想出去也得分开走,老汉出去了,老婆子便守在家。冯金林大娘倒是喜欢说话,她一边忙着做饭,一边跟我拉呱。说话中得知,大娘看上去精神,可毛病也不少,比如高血压,腰椎骨质增生、椎间盘突出。她说都是年轻时劳动落下的。我逗她说,大爷那时当干部呀,您还用出去劳动?大娘便笑,哪能不出去,娘娘滩屁大点个村子,都本家本户的,我不出去,别人也跟着不出,他那干部还当得住?一旁的大爷笑眯眯地插了句话,说她那时也当干部,妇联。我说,妇联主任?大娘点点头,没错,挨人骂的营生。我说,催着做绝育手术吧?大娘说,是呢,天天就做那,受人骂。那时候人们都想着多生几个,你喊人家计划生育,能不挨骂?那时候人们就那想法,能多生不会少生。过去我的老大大(父亲)在内蒙那边的山坝住,村里十五六个兄弟的人家多着呢。我笑笑,现在不行了,养个孩子成本太高。大娘说,这会儿农村娶个媳妇也得十来万,男方没房子,女方家还问要押金。我又逗她,您和大爷是搞的对象吧,两个都是村干部,开会时说不准就对上眼了。大娘哈哈一笑,我们结婚时,还不干部呢,我们五几年就结了。那会儿才刚实行婚姻法,够十八岁才能结。我问,那您啥时结的婚?大娘摇了摇头,我老大大那时抽洋烟,洋烟你知道吧?我的老妈妈死得早,我六岁时她就殁了。老大大把光景都踢腾了,养不起我们几个,先是把我姐姐寄养给了对坝坝的河湾村,后来把我也给过去了。我的爷爷是个地主,有点家产,没等解放就跑到了口外。可能是听说政策紧,怕得不能。后来我家定了个破产地主。我的大爹、四爹也抽洋烟,光景哪吃得住这么抽,地都卖了。我老大大没办法,把我和我姐姐都给了人啦。给了人,他就没了负担,跑到口外找他的老大大去啦。后来我哥哥又去后套找他大大,走了三个月。那时候正打仗着呢,禁河,不让过,都是后半夜偷偷摸摸走,趁巡罗的打瞌睡时过河。我老大大是一路讨着饭去了后大套的,后来就在山坝住下了。我说,后来您就嫁给了大爷?大娘说,是的呢,他家也穷得不行。他爹娘死得都早,六岁没了娘,十四岁没了爹,兄弟两个,有个老娘。那时候光景真不好过,夏天就靠吃海红红、海棠棠填肚子,到了秋天才有粮吃。五四年有了新政策,建农业社,他们孤儿寡母才有了个依靠。我问,这房子啥时盖的?大娘说,原先是他家老人留下的。八二年春节发大水,房子让水一冲,不能住了,八三年又重新翻盖。木头都是从原先的房子上拆下的,你看看都黑了。要是新木头,还是黄的呢。后来他大哥搬出去了,在后面盖了房,,我嫁到他们家,其实就是个受苦,生的娃娃又多,受了一辈子。命呗!我说,苦日子是熬出去了,以后享福吧,大娘说,现在好多了,孩子们都挺好,大小子在县城上班,老二在榆次的铁路上,老三当兵服员后也回了县城。这十几年,我最心宽。我问,夏天里游人多了,您也接待吃住吗?大娘笑着说,我们老了,身体也不好,不硬想着赚那个钱啦,多点钱怎样,少点又怎样?够生活就行了。可有时客人转悠着就进了家,想让我做顿土饭,我和你大爷也不好回绝,反正做饭的气力还有。就做呗,七大盘八大的碗不会做,土饭从小就能做。客人走时留就留点钱,不留我们也不会撵着要。很少有人住的,都是吃顿就走了,到了晚上黑灯瞎火的,上个厕所也不方便。我说,你们不打算跟着孩子们进城了?大娘说,都这把年纪了,走啥走?我们还能侍候得了自个啊。我说,那就这样留守下去?大爷看了我一眼,停下手里的活儿,插话说,本来就没打算走,这村子就是我们的啊,到哪里去?他说这话时,我并没有在意。后来我听录音,忽然觉出了自己与娘娘滩,与大爷两口的隔膜。看来,我只是一个闯入村庄的外来者,自觉不自觉地把他们看成了“留守”农民。这就是观念。而大爷说的“这村子就是我们的啊”,也是他的观念,他的哲学。这样的生活状态,于他们早已习惯了,无所谓落寞,也无所谓孤单。落寞只是我们这些城里人的感受。他们本来就没打算离开,又怎么能说成是“留守”?其实,生活本就是一种观念,日子也本就是一种选择。谁又能说,那庙里的和尚,一定就是留守?难道一切都该出走?走出去,真的就好?说着话,饭就端上了桌子。两张笑脸和一盆喷香的炖羊肉,还有火炉上烙熟的新鲜花生。美美吃了一顿,饭后一推碗竟然就在炕头上睡着了。后来,要不是占东的电话打过来,或许我还赖在梦里呢。占东说他在渡口,但是冰面上有溢水,他过不来。他说,你问问李大爷我咋过去,或者让大爷把你送过来也行。在地上正忙着什么的大爷听出了什么,对我说,过不去就住下吧,住上一宿明天一早再走。我却急着要离开,好像稍一迟疑就会被扣住。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原是受不了这滩上的寂寞的。大爷肯定看出了什么,笑笑,不再留,随我一起出门。我记起该留点饭钱,掏出一百块钱,偷偷放在了炕上。却被大娘发现了,你这孩子是干啥?我家大小子和占东那娃处得挺好,我怎能收你的钱?不要不要,你快点拿走。但我还是硬留下了,我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大娘没法,将一袋炒熟的瓜子塞在我手里,让路上吃。走到院子里,李大爷顺手推上了停在墙根的自行车,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我想这大约是他出门的一种习惯,让他骑上先走,他看了我一眼跨上车走了。滩上的风很大,他却骑得很稳,不摇不晃。等我赶到河边时,谁想竟看到了李大爷的哥哥李顺奇。和上午见到的不同,他身边还跟着个老婆子,估计是他的老伴吧。我不知她是啥时过去的。一看就知道是买上羊了,车上躺着两只,蹄子好像捆了,一问,花了五百来块。李志奇大爷搭把手帮着推车,快上到这边岸时,老俩口还是没躲过一个小水坑,都湿了鞋,却停都没停一下就走了。接下来,李大爷带我过河,他撑着一个木棍在前面探路,我小心地跟在后面。脚下的冰时而发出崩裂声,可有大爷在前面探路,我心里很踏实。这样一位沧桑的老人,在那样一个时刻,竟然神一样让我感到安全。他把我送过河,跟我们道别,叮嘱以后再来。他说明年夏天你再来吧,夏天滩上好看多了。我点点头,说跟您照张相能行吧?李大爷说行,可能觉得戴着帽子不好看,一伸手要摘掉它。我赶紧拦住他,这么大的风呀。照过相,他扭过身就下河。我看着他顶着风往滩上走去,走得很快,也稳当。很结实的背影,这肯定是我这一年里看到的最结实的背影,和娘娘滩一起叠在了记忆深处。也许再过一些年,滩上将变得空无一人,但我知道,肯定还会有一些坚挺的东西立在这里,就像我看到的那架古老的桔槔,风吹不垮,雨蚀不掉。比如,这一天摄入我内心的图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成为一个温暖的传说?我由此也明白了我这两年行走的意义,除了捡拾几行快要成为化石的农耕文明的脚印,再就是寻找一些结实有力的东西吧。否则,我又怎么往前走,又怎会有前行的动力?责任编辑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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