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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灰

2015-08-25冷杉

黄河 2015年2期
关键词:灰灰毛驴牛群

冷杉

我小时候,家里养头毛驴,灰色的,雌性,是欠账户顶来的我父亲的木工款。我父亲用一根麻绳儿照驴头大小系了个龙套,牵到大道上去遛,合不拢嘴,见人就掰开驴嘴让人瞧:“新三岁儿,刚提俩牙儿。”我非常喜欢这头毛驴。我给它起名叫灰灰,没事儿的时候就给它挠痒痒儿,热天牵到河边儿为它撩水刷毛,打落在身上的苍蝇、蚊子和瞎虻。当然,我这么极力亲近灰灰、讨好灰灰的主要目的还是想要尽快骑上它。我家乡西北稻田边儿有片青青的草地,自从来了灰灰,我和它便是那里的常客了。灰灰很听我的话,别人家的驴都是绊在草地上放牧,而我却把缰绳往灰灰脖子上一盘,灰灰可以随便吃。有时,灰灰吃到田地边儿上茁壮的谷莠子和丰稗草时心里特别高兴,就冲我直撒欢儿。灰灰倒也仁义,有时拉磨又累又饿,在草地上任怎么没吃饱,就是不出草地去糟蹋庄稼。我和灰灰成了名副其实的好朋友,每天放牧归来,灰灰的背上总是驮两捆它最喜欢吃的草。每次,灰灰都老老实实地站在我身边,等我把草捆搭好以后才不慌不忙地走上大道,昂着脖儿,支棱着耳朵,走得格外有精神。不久,灰灰的毛色就泛出了油亮的光儿,背部和臀部也渐渐丰满起来了。春夏之交的草地上空,不久前还沐浴着炙热的阳光,这会儿却淅渐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大田种完农活就少了,草地上吃草的牲畜格外多起来。我披着塑料雨衣在草地上放驴,突然发现灰灰有些不安心吃草,老是走来走去的,还不时在别家毛驴撒尿时跑过去龇牙咧嘴地闻一闻。灰灰以前不是这样的,今天这是怎么了?我蹲在草地上紧盯着它。不一会儿,灰灰叉开两条后腿,“哗啦啦”地撒了一泡尿。立刻,离它很远的一头棕色雄性毛驴,“嘎嘎”地叫着跑了过来。我一阵紧张,担心那畜生会对灰灰不恭。果然,棕色雄性毛驴跑到灰灰跟前,伸着嘴巴嗅了嗅灰灰的屁股,肚皮底下眨眼间就冒出一根黑乎乎的家伙,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跳上灰灰的背……不好了!我立刻掀掉盖在头上的雨帽,捡起身边一根树棍儿,哭喊着向灰灰跑去。可是任我怎么抽打,棕色雄性毛驴就是不下来,而灰灰却还将上下颤抖的大嘴不时地调转方向直冲着我,阻止我用树棍儿打它背上的同类。我打不着它背上的同类,灰灰却显得格外开心。回家的路上,我心疼灰灰,一直没有骑它。我走在灰灰旁边,用手为它梳理着那雄哥弄得又脏又乱的背毛,还不时羞怯地掀起灰灰的尾巴,看看尾巴下面是否被那黑乎乎的家伙刺破。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这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那雄哥和灰灰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根本无需担心,因为灰灰的性已经成熟,到了该反群(交配)的时候,需要的就是那雄哥来满足它性的需求。然而,那时我不懂这些。于是乎觉得它不完全那么可爱了。于是,我就在父亲面前编造了一通谎言,说草地上的草不好了,驴吃不饱,要求我父亲把灰灰送到牛群里面去代放。其实,我父亲心疼我比心疼驴更重要,看我大热天晒得红头涨脸的,雨天淋得直打哆嗦,太辛苦了,早就想把灰灰送到牛群里去,只是怕我舍不得,一直没有说。今天,我主动提出这事儿,我父亲立刻就同意了,说下午就将灰灰送到牛群里去。这个季节正是乳牛(母牛)打栏(发情)的季节,牛群里整日繁乱不堪。灰灰很不习惯牛群里此刻的这种生活,每天只能对付着吃个半饱,总是很不情愿地跟在牛儿后面啃食脏草。不久,灰灰就翻了毛,眼边儿也出现了很多刺目糊,时常无精打采地站在牛圈的穿栏杆里面,可怜巴巴地竖着耳朵向外面张望。可是,忽然有一天,牛倌儿跑来对我父亲说,灰灰被牛顶伤了。我和父亲急忙跑到牛圈去看,只见灰灰一瘸一拐地向我们走过来。我摸着灰灰屁股上的伤口差点儿掉下泪来,对父亲说:“咱们把灰灰牵回去吧,我不怕吃苦,我一定好好放它。”灰灰瘦了,毛色发乌且向上翻卷着。但肚子好像渐大,肚皮底下的奶子也明晃晃地凸显在两条后腿之间。父亲说:“灰灰揣驹(怀孕)了,咱们得好好照顾它。”回家后,我们先给灰灰治伤。我从河畔草丛中捡来几十个马粪包(马勃),撕开皮儿,把里面的面儿倒到一张纸上,然后照准灰灰的伤口儿狠劲地揉进去。这时,我发现灰灰的伤口儿不但化了脓,而且还生了蛆。父亲说:“得好好清洗一下,这伤可不轻啊,光用马粪包是不行的。”我父亲找来了敌百虫,又掺上些六六粉、消炎粉拌了拌,再次揉进灰灰的伤口,灰灰被杀得乱蹦乱跳,左歪右扭,“咴儿咴儿”直叫,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两行泪水就从灰灰的眼眶儿里流出来。我的眼睛也潮湿了,可我父亲却说:“这才管用呢!苍蝇蚊子一个也不敢往上落。”果然,用我父亲的办法治疗几次以后,灰灰的伤口就渐渐好了。不久,灰灰又恢复了原来那标致的模样。在我们村正南,沿小河边儿小路顺流南下,走上十几里路就到大山湾村。大山湾村里有个叫金永亮的,他家盖房子请我父亲去做木匠活儿。这天晚上,有人捎口信儿说我父亲在金家喝酒喝醉了。以往每天晚上我父亲都是这个时候回来,今天却没有按时回来。我母亲赌气说:“活该,醉死一个少一个!”我放心不下,悄悄牵出灰灰骑上,一路小跑儿出了村。可是不巧得很,当我赶到大山湾村金家时,金家人说我父亲早就走了“走了?不是说他喝醉了吗?”“是呀?不醉,兴许还就住下了呢。你爹这个老家伙,谁也留不住他啊!”我的脑袋顿时“嗡”地一下子,心想父亲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出了大山湾村,扑面而来的旷野一片沉寂,目光所到之处都是黑的,辨不出哪儿是田野,哪儿是草地,哪儿是河流,哪儿是树木。抬头看看夜空,月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星星都在默默地眨着晶亮的眼睛。我迷路了。我手牵着灰灰急得直哭。灰灰也不理我,径直走到我的前面去了,时不时站下来竖起耳朵向前嘹望一会儿,然后就又接着走,我索性跟在灰灰身后。可是,不久,我就觉得有点几发毛,浑身寒毛直竖,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们。,我胆怯地骑到灰灰背上,把一切全托付给了它,听着它“沙哒沙哒”行走的脚步声,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我好像在驴背上已经唾熟。忽然,灰灰停了下来,用尾巴使劲儿抽我的后背,并且“咴儿咴儿”地叫个不停。我睁开眼睛,看见了那熟悉的窗户里射出来的明亮灯光。啊,我们到家了!我跳下驴背。这时屋门开了,父亲和母亲从屋里跑出来。我父亲还有些站立不稳,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把他满是胡子茬儿的嘴巴,牢牢贴在我稚嫩的脸蛋儿上。灰灰从此真正地走进了我们的家庭生活,平时拉车、犁地、拉磨,灰灰又是那么仁义、懂事、通人性,我们全家都十分喜欢它。进入农历八月以后,我父亲就宣布不再让灰灰干重活儿了,即使是像拉磨这样非干不可的活儿,也是由我母亲和我换着班儿帮着它推。一晃儿灰灰快临产了。灰灰临产的前半个月,奶子胀得老大,走起路来有些合不拢腿。我很好奇也很淘气,有一天,就钻到灰灰的肚皮底下张嘴裹它的奶头儿,没想到一股甜乳汁就流到了我嘴里。我含着奶汁,惊喜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怕我闯祸,就吓唬我说:“可不能再去裹奶了,人吃了驴奶会变成小驴驹子的。”我不想变成小驴驹子,因为驴活得太累,太让人瞧不起。灰灰到了分娩的日子。清晨,父亲起得很早,见灰灰从阴部甩下几股羊水,父亲就乐了,跑进屋里把我从被窝里捞出来:“儿子,走,快看小驴驹子去!”父亲将驴圈里铺了一层稻草,灰灰就趴了下来,喘着粗气,不安地呻吟着。灰灰分娩并不顺利,很痛苦,不断地站起来,趴下,又站起来,又趴下,不停地变换着各种姿势。过了许久,灰灰的肚子终于在一阵剧烈的动荡之后,一个小驴驹子的嘴巴和两条前腿,从阴道口儿露出来。对于灰灰来说,这是个非常的时刻,闹不好会有生命危险。我母亲端出一盆热水,守在灰灰旁边。母亲说:“这是它头一次生娃,骨缝儿紧,骨盆一时半会儿打不开,咱要精神着点儿呀,以防万一啊。”母亲说的万一就是难产。果然,不出母亲所料,灰灰生下了小驴驹子的头、脖子和前腿之后,小驴驹子就不再往下走了,以至于灰灰流了好几阵羊水,使了好几回大劲,仍无济于事。灰灰憋得一门儿“吭吭”,眼角几次流下泪来。父亲急得擦着脑门儿上的汗,对母亲说:“动手吧,不能再等了。”母亲说:“好吧。”于是就用温水洗了手,一掏两揉三推四拽,动作十分干净利落。不上几分钟,一个又胖又大的棕色小驴驹子就脱离了母体,眨巴着眼睛疲惫地在稻草上喘息。母亲笑容满面地洗了手说:“还是个小叫驴蛋子呢!”我们全家人都转忧为喜,望着它欲挣扎起身的笨样儿。灰灰母子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几天,驴驹子就围在妈妈身边又蹦又跳了,欢喜得不得了。我起早贪黑地赶着它们娘儿两个放牧,听说哪块地收割完了,就赶快到那块地里去遛秋茬儿,赶在落雪之前让它们将秋膘儿抢上,也好顺利越冬。然而,当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父亲却突然病倒了。医生说是肺癌晚期,要想控制病情不再发展,需马上手术或者是进行放疗、化疗,押金需六万元。六万元押金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我们家里没有多少钱,该卖的东西都卖了,还是不够。最后,只得东挪西借,母亲说:“不行就把驴卖了吧。”“卖驴?”我吃惊地望着母亲。“是啊,为了保住你爹的命,只能卖驴了。”我一时间傻了,脑袋“嗡”地一声,这么好的驴怎么舍得卖啊?但一想到给父亲治病,我就不再吭声了。不过,我执意要把小驴驹子留下来。母亲说:“你真是个孩子呀!正在吃奶的驴驹子,怎么能离开它妈妈呢?”我再也无话可说了,任母亲安排吧。我累极了,就歪倒在炕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灰灰母子就不见了,空荡荡的驴圈里不时卷起一股股冷飕飕的风。我闷闷不乐地走出院门,走向西北稻地边儿那片留有我和灰灰母子足迹的已经枯黄了的草地,心里第一次涌起一股人生的不快和委屈。我想,作为人活着不易,作为驴活着就更不易了。我的灰灰肯定还想着这片草地呀,它希望自己和孩子还能回来,但那只是一种美好的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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