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范

见到唱“乌春”的达斡尔少年呼德沁，让人高兴与难忘。

这次我们几位作家结伴而来，就想寻找会唱“乌春”的人，还要听听演唱“乌春”。“乌春”是达斡尔民族一种古老的民间说唱艺术，有故事有情节有韵味，形象生动，很好听。当地文联的朋友说莫顶草原上的少年呼德沁“乌春”唱得最好，他还是道德模范。去年深冬， 一个瘦弱的小老头刚刚逃出雪崩，直挺挺地躺在风雪之中，他没啥囊劲了。呼德沁赶着爬犁回家时，发现那个浑身抖颤的小老头，立马把他拽上爬犁，紧摇长鞭，急火火地往家奔。回到家，呼德沁先是用雪给小老头擦拭，接着拿白酒揉搓他的皮肤，最后端来泡好的黄芪热茶。小老头就着热茶嚼奶干，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身子渐渐地清爽温热了。小老头把自己的住址和名字跟呼德沁说了，表示过些日子再来感谢呼德沁。呼德沁不住地摇头：“像你这种情况，草原上的人谁见到了都会全力帮助的。”

大兴安岭南面的莫顶草原，绿得无边无际，绿得新鲜，绿出了层次与亮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坐在草堆旁，拿手机玩《愤怒的小鸟》，玩《神偷奶爸》，还哼唱着《小苹果》，我们走到他跟前了他都没发现。他的身边是一群羊，云朵般聚聚散散。他在放羊。他的那些羊只是咔嚓咔嚓地吃草，不乱跑也不叫唤，跟平静的他很协调。他穿着短袍，上身套件镶花边的坎肩，脚上是软底皮靴。而最惹人注目的是他头上的布帽，圆檐起褶，上方直立两只尖尖角。我问：“小伙子，你的帽子真精神呀，是民族帽吗？”他站起身来，恭敬地施屈膝礼，然后答道：“这帽子叫狍头帽，你们看像狍子脑袋吧。”他说他喜爱狍头帽，参加“乌春”大赛时就是戴狍头帽登台的，还拿了奖。他可能是唱“乌春”的少年呼德沁吧？他从勒勒车上拿来几只木碗，用水洗了一下，拎起暖瓶给我们每个人斟一碗奶茶，瞅着我们说喝了奶茶就是草原的朋友了。

他真的是民族中学的学生呼德沁。每每寒假或者暑假，呼德沁都带着手机和录音笔跟随爷爷走“敖特尔”（游牧点），帮爷爷放牧，跟爷爷学唱“乌春”。呼德沁说跟爷爷学来的传统段子好多，大多是民间故事和草原上的传说。他掰着手指告诉我们：《敖拉·昌兴》、《车儿泪》、《赫日额特》、《去甘珠尔庙》、《头羊就在前面》……凡是丰收节、敖包会、放鹰日和其他民族活动，呼德沁都随同爷爷去表演“乌春”。呼德沁说，故事生动的“乌春”，都有一波三折的情节，所以使人时而欢笑，时而落泪，时而陷入深思。我们几位围在呼德沁的身旁，鼓掌欢迎他唱“乌春”。他没推辞，说那就唱五百七十行歌词的《敖拉·昌兴巡边“舞春”》的结尾部分吧：

为国劳累呵，

要记载功绩还要表彰。

为国巡边呵，

要受特别奖赏。

报事已毕呵，

我自坐了半晌。

九月的初七呵，

回到了母亲的故乡。

家里人们呵，

都很太平安康。

同胞亲朋兄弟呵，

又平安地重逢在家乡。

呼德沁的嗓子好听，唱得动情，音调圆润、悠长，让人听得入迷。在浓浓的草香之中，品味呼德沁的“乌春”，谁都觉得是种享受。

一阵马蹄声落到了跟前，是呼德沁的爷爷通拉嘎来了。他见到我们给呼德沁鼓掌，就笑个不停，说在莫顶草原青少年中他的孙子“乌春”唱得最好。通拉嘎告诉我们，达斡尔民族没有文字，以前传统的“乌春”段子都要口头传承，死记硬背，挺难的。呼德沁接过话茬：“草原上的人是不怕难的。”通拉嘎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对对，我孙子这个草原上的人就是什么都不怕的。”通拉嘎向我们介绍起呼德沁风雨护羊的事。那日，呼德沁独自放羊，突遇一场风雨，情况紧急。呼德沁临危不惧，紧拉头羊穿雨幕，过风口，趔趔趄趄，硬是把一群羊一只不少地转移到山窝子里。为了表扬孙子，爷爷给他买了三星手机，作为奖励。此刻，呼德沁正拿三星手机拍爷爷拍我们拍大草原和羊群，像个小记者。爷爷笑了，他说咱们大家很快就能上呼德沁的小电影了。

通拉嘎爷爷打了几声口哨，远处的两匹马就飞跑过来。他让呼德沁套上勒勒车，说先把几位作家拉回家休息吧。这勒勒车木轮木车架，跑起来不伤草还不怕水洼地，轻轻的快快的稳稳的，真是草上飞呀。走到一条河时，呼德沁发现一道拦水堤被冲破了，他立刻跳下车，拿刀砍了些柳条，先是下水插编篱墙，然后呼哧呼哧地搬草筏子往里填。他跟大家说，如果不堵上决口，上面的牧场缺水，下边还会淹草。我跟他说，不知道堤坝是谁的，你可做了一件好事。他摇摇头：“别人看了也会这样做，草原上的人都是这样的。”勒勒车又上路了，在绿色的大草原上奔跑，我们几位作家坐在车上看花看草望天空，胸怀自然广阔明亮了。忽然，一群百灵鸟从草丛中飞起来，它们直接蹿上蔚蓝色的天空，并且亮开了千呖百啭的歌喉，真的美丽动人。呼德沁兴奋地甩出一串鞭花，他说百灵鸟是好看而吉祥的，碰到百灵鸟就该歌唱呀。老作家老许欢快地唱起老电影《草原上的人们》的插曲：“百灵鸟，双双地飞，是为了爱情来歌唱……”

勒勒车穿草海、跨小河、翻山岗，仿佛掠着草尖欢飞，很快到了呼德沁的家。他的家是典型的具有达斡尔风格的民房，除了南窗以外，西山墙上还镶嵌着两大扇窗子，南、西、北土炕沿窗相连，规整、好看、明亮，而且温暖。这房子没有院套，四周都是草地，风不时刮送着花草的清香。我们几位作家走到牛栏前，发现新生的小牛犊好像不会吃奶，让人着急。呼德沁过来，把手指插进小牛犊嘴里，正当它要吮吸时，拔出手指，按着它含上母牛的乳头。它立刻品出味来，吃个不停了。此刻，牛妈妈舔动着小牛犊的脑袋、腿和身子，慢慢地轻轻地，温柔亲昵，疼爱深深。呼德沁深情地唱舐犊之情的“乌春”：

孩子呀，我的孩子呀，

撒着欢吃奶吧。

你可知道奶汁是什么？

是妈妈的爱淌进你的嘴巴。

妈妈呀，我的妈妈呀，

世上奶乳最甜啦。

我知道奶乳是妈妈的真情，

点点滴滴哺育孩儿长大。

孩子呀，我的孩子呀，

妈妈把你舔湿啦。

这是为啥，告诉你吧，

喜欢不够你呀，我的孩子呀。

妈妈呀，我的妈妈呀，

舐犊之情我牢牢记下。

陪伴妈妈听妈妈的话，

从春到夏永远不忘妈妈……

看牛妈妈把牛孩子的毛舔得又湿又亮，听呼德沁唱得情深意重，我们都被感动了，都有流泪的感觉。呼德沁说，大草原是妈妈，党和祖国是妈妈，草原上的人都是热爱妈妈的。

呼德沁的爷爷回来了，他把羊赶进羊栏后，用一根皮绳把门子闩好，转过身到井旁的石槽里撩起水洗洗脸，然后跟我们说开饭了。这是一顿达斡尔民族豆类的风味饭菜：豆饭、豆粥、豆糕、豆包、豆饼，豆炒青菜、豆烧肉、豆炖羊汤、豆拌凉盘……不管哪个品种的豆，都是圆圆胖胖的，象征饱满、顺溜与和气。我们吃得又香又热火，还格外痛快，脸上都笑出了红光。呼德沁用达斡尔礼节给我们敬酒后，还给每个人献上一块羊的胸脯肉。他把我们当成他的亲人了。

这天晚上静得安宁悄然，大草原被新鲜奶皮子般的月色包裹起来，缕缕花草香和奶香缠缠绵绵地飘来飘去。呼德沁的爷爷通拉嘎吹奏木库莲口弦琴，呼德沁教我们跳月亮舞，双手上下摆动，两脚跺步旋转，喜气洋洋，韵味无穷。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名片送给了呼德沁。呼德沁没有名片，但我们都记住了莫顶草原呼德沁的名字。他的名字的意思是草原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