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红楼里的小乔

2015-08-14黄冰

六盘山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乔丈夫儿子

黄冰

黄 冰 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24届学员。在《上海文学》《延河》《长江文艺》《山花》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百余万字。自2008年至今,在《贵阳日报》文化副刊开设专栏。出版短篇小说集《一个人的地老天荒》,并获2013年首届贵州专业文艺奖二等奖。现供职于贵州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

小乔,我们都习惯这样叫她。年老年少的都这么叫。小孩子们则叫她小乔阿姨。所以,至今我们仍不知道她的全名,这并不重要,叫她小乔,反倒有种亲切感。

儿子刚满月,我和丈夫就从母亲家搬回到自己的家。还是因为有了儿子,他们单位才大发慈悲分了这一室一厅的旧房。不是正规套房,不过是一幢二层楼木质结构的老屋,被学校老师们称为红楼。虽说是旧房,但它的资历却是不可轻看的,据说二十年前,红楼是学校里的“高知”才有资格住的,虽然它早已失去了往年的风采,却像文物似地伫立在学校的中央,也如同文物似地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里。我有些气闷地对丈夫说,你熬了这么多年,就熬了这么间房?我受委屈也算了,儿子也要跟着受屈了。丈夫却不在乎我的不高兴,他说这就是你的命, 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抱着小小的儿子,只好说,行呵,好歹你也算高知,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丈夫解嘲地哈哈一笑, 说行。他挥挥手,煞有介事地说,那咱们就搬家吧,只要有个不淋雨的地方,让咱们回到宋朝也行……

房子是红砖砌成的,里面的木架漆着很重的红色油漆,只是年深月久,架上的红色都已经裂得斑斑驳驳的。屋顶上方用木架子拼成的小方格也渗着深浅不一的“飞天图”,像一幅没有装裱的陈年古画。我时常躺在床上看这些“飞天图”。有时我看它们像一群披长纱的仕女,正在赶去参加宫廷的盛宴;有时又觉得它们像一群狂奔的天狗,正在围猎从月宫里走失的玉兔;有时那些暗斑又像一层层密集的乌云,重重叠叠地压在我的头顶上……

我们搬进去的时候,小乔已经住在隔壁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是一天中午,她正蹲在我们共用的小池边用一口大木盆搓洗衣物,手上沾满了白色泡沫,肥皂沫像朵朵盛开的木棉花漂在池子里。我提着水壶径直来到水池边,我看她时,她也正好用眼睛朝我打量。我是个不善交际的人,与人交往总是很被动,特别是生人,如果对方不是主动跟我搭讪的话,我脸上的表情也一定是很僵硬的。因此,我只是无声地看着她手上的泡沫顺着流水淌进水沟。小乔面无表情地把池中的盆子向外挪开,我便把水壶放进水池。可能是被她的生硬影响了,我有些莫名的紧张,但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女人:年龄在三十四、五岁左右,穿着一件宽大的浅灰色休闲毛衣, 一个松松垮垮的很随意的发髻垂在脑后,脸上没有一丝人为的粉饰,身上散发着一种朴素天然的美,这种美使人迷惑。我甚至想,如果她不是这么严肃不好接近的话,我会不会跟她搭讪?水叮叮当当落进水壶里。在两个无话可说的陌生人之间,水声变得十分夸张。相反,她洗衣服的动作显得非常安静,仿佛在揉搓着一段平淡时光的皱褶。

我把水壶装满,又把几根香葱从头至尾洗了三遍。正准备离开时,一阵突如其来的谩骂声从我和小乔的头顶划过。一个男人撕扯着粗壮的嗓门,仿佛一把尖锐的剑把这个静谧的时刻划成一堆残落的碎片。我用眼睛寻找这个声音,但那个声音却仿佛是从一个隐藏着的门的缝隙里挤出来一样,我只能闻其声而无法见其人。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也从同一个方向传来,女人的声音也同样宏亮,夸张的声调与舞台上字正腔圆的京剧唱腔一模一样。男人说,要走你走,我不会走。女人说,干吗我走,房子是我的,走的该是你。男人说,你吃我的,穿我的,到头来我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啦……女人说,我怎么吃你穿你啦,我怎么说也是国家干部,我的工资养得活我自己,要不是我的房子,你睡大街上去吧,要离就离,就当我白拣了条狗。我甚至从这声音里看到了两人一直端着的身段。接下来的是断断续续的哭腔,这哭腔却跟刚才的骂声不同了,哭声突然没有了唱腔,像已经走下舞台,跟任何一个妇人伤心时的哭声没有差别了。我暗自笑起来,这么具有穿透力的嗓音,不注意听词还真以为他们是在为晚上的演出排练呢。我发现小乔也受到了谩骂声的干扰,她揉搓衣服的动作也突然停下来,好像这声音跟她有关似的。

男人与女人的叫骂很快就升级了,一种很真实的响声从屋里传过来,是那种实实在在皮肉相交而发出的声音。真实的战争开始了,厮打声与谩骂声变成了一场狂风骤雨,扑面而来……我的心里充满了厌恶,同时又充满好奇,好奇究竟是来自哪个门内的战争呢?我的表现和我眼前这个女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快快地搓着衣物,然后倒干净盆里的水,端着盆进了屋去……

我与小乔的门窗正好相对,因此,后来我常常不经意地就会看到小乔家里的一切。她的居室相当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壁很窄的立柜,靠窗的这面我无法看见,我想应该摆放的是写字台吧。有时我也能通过小乔屋里的立柜上狭长的镜子,窥见一些影影绰绰我无法看清的场景,因此常常令我有种虚幻的感觉,不知道是镜子的缘故还是心理作用,总之,那面镜子总是时隐时现地将小乔的另一面真真假假地展现给我。

我时常看见她打开门来,静静地坐在床边上织毛衣;我儿子哭闹时,我就会感觉到她的眼睛正朝着我的房里看。儿子的啼哭声有时让我心烦意乱,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好抱着他在屋里踱来踱去。那天,儿子的哭声再次惊动了对面的小乔,我听见她对着我的窗口说了句,可能是哪不舒服吧?我朝她笑笑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不停哭。她放下织着的毛衣,走过来,摸摸我儿子的额头,又摸了摸儿子的小肚子,儿子立刻蜷缩着双脚。她很肯定地说,闹肚子了,你家里有药没有?我说有。小乔替我抱过儿子,我便立即去抽屉里找药,对着药盒上的说明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给儿子吃些什么药。小乔见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在我身后说最好给他吃点婴儿素。我按照小乔的提示,终于在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品中找到了药。儿子在小乔的摇晃中好像安静下来了,却死活不肯张嘴喝药。小乔捏着儿子的鼻子,他立即张大嘴哭起来,药便因此灌进了儿子的嘴里。我松了口气,小乔仔细地为儿子擦去流淌在嘴角的药液, 我感激地说,谢谢你。小乔不善言谈,她只是告诉我以后给小孩吃东西一定要注意,孩子的肠胃太弱。她的语气里充满心疼和爱怜,我本想再跟她聊聊天,想问问她孩子多大了,但小乔已经把儿子递到我怀里,转身回屋去了。

在我还没来得及准备好去做一个母亲时儿子就降临了,我在这个角色中完全像个小学生,糊里糊涂地做了母亲,却不知道这一声“妈妈”的背后会有许许多多的责任,但儿子的第一声泣哭已经向我宣告,我不得不在手足无措中担负起母亲的责任来,沉重的角色时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仿佛整个世界都担在我的肩上。

搬进红楼好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一直难以适应周围的一切。红楼的墙壁隔音极差,楼上的脚步声格外扰人,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头顶上夜间时常传来从便盆里发出的声响,趁夜深人静肆意地侵扰我。这一切都野蛮地入侵着我们的生活。我无法克制内心的焦灼,我常常在半夜醒来对着天花板哀叹,真是人间地狱。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头顶上住的正是那对用京腔吵架的夫妇。女的是学校老师,男的是京剧院唱老生的,难怪他们连吵架也这么职业。他们不但声音尖利,连走路的姿态也如走台步,每一步的节奏都沉甸甸地压在我们的头顶,特别想起那男的胖身体,总担心有一天,这楼板真地担不住。我们不得不陷在这种无休止的困扰中。好在房子只是暂住的,我幻想着能够早些逃离此地。我有一次恨得要死,那种来自于头顶的便盆声再次在半夜把我吵醒时,我推醒丈夫说,我恨不得一把火将这幢破红楼给烧了。丈夫总是在我需要灭火的时候加油:我能帮上什么忙不?

中午,儿子已经睡熟,周围有了片刻的安静。只有树上的知了长一声短一声的,那声音延伸着,像一条长长的线,缠住了红楼的四周……我走到窗前,掀开米黄色粗布窗帘,探头看了看对面,小乔的房门是紧闭的,但窗户却半开着,我很近地就能从她家的窗口那儿看见,小乔端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她古怪的神情吸引了我。我分辨不出她此刻的表情里夹杂着什么,我看见她的鼻头有些发红,像刚刚哭过,她的头半低着……我几乎要将头探出了窗外,但我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她面对的是什么,也无法想象是什么东西让她如此出神。我害怕这种窥视被小乔发现,但后来我发现担忧是多余的,她的眼睛丝毫没有离开过那张写字台。

我无法将心中的疑团解开,只是,后来我发现她常常这样,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姿态,同样长久地坐着,一两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我强烈地感受着她神情中的某种让人不敢接近的东西。

或许是对小乔一开始就充满好奇,所以我常常不由自主地透过她家的门窗,想要更多地了解她的一举一动,以解开我心中的疑惑。有时候,她的屋里没有一丝动静,有时却又会见她在小屋里独自忙碌;有时我会无意从那扇半掩着的窗口发现小乔的衣橱大大地打开来,见她对着镜子反反复复地试穿着一件件各种款式质地各异的衣装。她似乎沉浸在这种不为人知的动作中而快乐无比,我甚至还听见了从小乔嘴里轻轻哼唱出的歌谣。

虽然我与小乔已经算认识了,但对她的印象仍很模糊,她像幻象一般游离,让人无法真实地接近。有一次我问丈夫,小乔是怎么一个人?丈夫和小乔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对她的了解应该会更多一些。但丈夫却干净利落地说,不知道。丈夫属于那种连自己的生活都懒得去搭理的人,我的好奇就常常招来他的指责。别弄得跟小市民似的,他说,这可是大学。我不理他,女人的好奇心总是驱赶着我,我放不下心里那份对小乔生活探究的欲望,我想,按常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应该有丈夫,有孩子,三口之家对一个中年女人的重要性我深有体会。而小乔呢?她有一份什么样的生活?

那个男人出现在小乔家的时候,我儿子已经开始蹒跚学步了。男人大概四十岁,个头不高,瘦瘦的,很精干的样子。

这个男人的出现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突然出现就改变了一切,小乔的生活一下子变成了两样。从前的安静被热闹的锅碗瓢盆代替了,两人什么时候都形影不离的,一起买菜,一起蹲在水池边上洗菜淘米,一起围着小饭桌吃饭……仿佛生活突然间在那个小屋里兴致勃勃地开始了……我心里暗自好笑:男人像什么?像盐?一个独身女人寡淡的生活里突然撒进一大把盐,你说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曾经没有人间烟火的小乔的屋里现在常常飘出一股股让人嘴馋的美味菜香。显然,小乔的生活开始出现了一次重大转机, 她那张已经不年轻的脸上开始涌动着一种由衷而灿烂的笑;小乔的话多了起来,虽然不知道她在小声地跟男人说些什么,但从她脸上的神情就明显地看到,她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她像一只小喜鹊正在不遗余力地营造小窝。有一次,我甚至听见小乔大笑的声音,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大笑的女人跟小乔像两个完全无关的人。男人显然也不漠然,此刻,男人应该是打开小乔心房的那把钥匙吧,男人总是脚不停手不住地进进出出为小乔做这做那,不断回应着小乔的呼唤。我不得不“妒嫉” 地对丈夫说,你看人家小乔好有福气,找了个男朋友又能干又听话,真让人羡慕。丈夫却主动劝我说,不要什么都拿去跟人比,人比人气死人。不说还好,听他这么一说我真就有股火气往上窜。 其实我知道,是因为成天带孩子使我变得疲惫烦躁,总在问自己,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才是头,儿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也不知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将永远这样的“暗无天日”。

有时,小乔闲下来,会过来逗逗已经满地跑的儿子,来,小乔阿姨给你糖吃,来呀,过来。我见儿子摇头晃脑地走到小乔屋里,稚嫩地叫着:小乔阿姨。小乔将大把的糖果塞到儿子的小衣兜里;有时候,小乔耐心地教我儿子唱一些好听的儿歌, 她讲的故事里总有一只聪明的小白兔和丑恶的大灰狼,小白兔和大灰狼斗争的结果总是小白兔胜利,大灰狼被赶走了,赶到了很远很远的沙漠里……儿子拍着小手和小乔阿姨一起哈哈大笑。只是偶尔的流露中,我明显觉出小乔心中有种隐隐作痛的东西。在与我儿子一起沉浸在快乐当中时,我看见了她眼里的另外一种神情,是那种突然从这种氛围当中突然离开的神情,这种神情不易被人觉察,她甚至在逗着我儿子玩兴正浓的时候,脸上突然闪现出别样的表情将这种玩兴带走。我感到害怕,但究竟怕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明白,每次见到她的这种表情总会深深地刺激着我。小乔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生活在这种不安当中,这种不安是平常人无法触及到的,也是无法想象到的。

好在这个男人出现之后,我已很少再看到她走神的时候,不过,那种神情像长在身体里的一样,像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可以假装忘掉,但却实实在在永远存在。只不过暂时被外界干扰,然后短暂的遗忘了。那段日子里,小乔内心的欢愉总是不经意就流露出来。她上菜市买了新鲜莴苣菜和小辣椒总要分给我一大把;到了傍晚,她那扇窗户总是紧闭着,里面灯光柔和而温馨,家的感觉已经开始从那灯光里折射出来。

相比起来,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平淡得多,我成天感到除了累还是累,对丈夫,对儿子都缺乏耐心。有时候,儿子不听话,我在烦躁中常常动用“武力”,并以此来让儿子妥协。没想到,儿子裂着小嘴大哭,并趁我不注意,他就哭喊着往小乔阿姨家去“求援”。小乔的“救援”行动十分及时,她抱起我儿子说,干嘛打他呢,他才多大,当妈妈要耐心一点,不哭,不哭,阿姨给你唱歌好吗?也怪,儿子一会儿就被小乔哄得破啼而笑了。我又在丈夫面前提起小乔,丈夫仍是漠然的样子,我只好把话头捻断了。 我认为小乔的生活会像人们以为的那样——恋爱、结婚。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生活原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到尽头必有村庄。但是生活的变化往往让人难以意料。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神秘的男人突然从小乔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男人仿佛只是一根燃烧的火柴,在小乔的生活中一闪而过,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小乔依然是一个人,又开始与寂寞为伴,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试穿着一件件美丽的衣服,也不再长久地坐在窗前发呆。男人从小乔的生活里消失了,小乔仿佛也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样。有很长一段时间,大白天小乔的屋子里门窗紧闭,直到深夜,才听见小乔的脚步声迟迟疑疑地走近,接着是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每个声音、每个动作都在深夜的静寂中清清楚楚地传进我的耳朵。我不得不睁着眼睛,等外面重新安静下来。我看见从小乔屋里突然亮过来的灯光,把那块米黄色窗帘照得很刺眼。我守着窗帘上的那块刺 眼的灯光,直至那片亮光熄灭。

我与小乔的生活的确有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有时我想跟她聊天,但是每次小乔都回避着某些话题,使我不敢轻意地去触及它们。小乔是一个永远的谜。我只能这样想。或许,在我窥视着小乔的生活的同时,她也同样在关注着我的生活,包括我那个时常泣哭的儿子。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夏天迫不及待地到来了。这年的夏天异常炎热,红楼里的每家每户都不得不将房门打开。傍晚,从每个不同门里发出的电视声、麻将声,大着嗓门的喝酒聊天声……交杂地含混在闷热的空气里,跟热烘烘的空气一样,永远挥散不去。只有小乔的屋里是安静着的,虽然她的房门也一样大大地开着。从我屋里发出的是永远的泣哭声,我盼望着儿子有一天会停止他的哭泣,快点长大。

儿子常常莫名其妙的哭泣,这种哭泣成为儿子对付我的武器,也仿佛成了对小乔的召唤。只有这个时候,小乔才会走出门来,抱过儿子,爱怜地哄着他,然后抱他到她的屋里去。这已经习以为常。我利用这点空余时间将儿子的衣物迅速地拿到水池边冲洗。这天,我感到儿子在小乔屋里的时间过长了些,我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小乔的屋前,像往常一样,我没有敲门便推开虚掩着的门进去,但出现在我眼前的情形却让我不知所措,我看见小乔将我儿子紧紧地抱在胸前,她的上衣解开着,儿子正吮着小乔那只几乎干瘪的乳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当时我大脑里一片混乱。这时小乔突然看见了我,她慌乱地将衣服拽下来,遮住了那个刺眼的部位,面如土色。我没说什么(我应该说点什么?),只是很机械地从小乔的怀里接过儿子,转身离去。我感到自己的手有些微微发抖,或许母亲对儿子的爱是极其狭隘自私的,我不愿意另外一个女人来与我共享做母亲的快乐。小乔的行为深深地刺激了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走进自己家,看见儿子安然无恙,这才稍稍平静些。过了一阵,我看见小乔的房门已经关了起来,而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窗户也严严实实地紧闭着,我无法设想小乔此刻将会如何?小乔的形象瞬间在我的大脑里重新变得模糊起来。

我无法理解这种不合常理的行为,也不能排解这种疑惑,小乔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这是我的生活阅历所无法理解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包括丈夫,但我却对小乔产生了一种畏惧。而她家紧闭的门窗已经告诉我,我将永远无法进入她的世界。

后来的一些日子里,我几乎是在有意回避小乔,但完全避开却又是不可能的,我们两对门之间相隔的距离不过两步之遥。我虽然无法理解她的行为,但我本能地不想伤害她。所以,我们仍然照常会说一些闲话,但我却有些警惕不想她再接近我儿子。小乔依然会在她闲下来时逗我儿子玩,但对我儿子不再有一丝亲昵的举动……刮大风的那个晚上,窗外的学生楼里传来阵阵声嘶力竭学唱摇滚乐的吼叫声,我漫不经心地哄着儿子睡觉。我用手撑着头,斜靠在床上,给儿子唱着那首天天都在哼唱的儿歌,“风不吹,树不摇,鸟儿要睡觉,小宝宝要睡觉,眼睛闭闭好……”我自己都快要被催眠曲弄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天亮没有,我被儿子一声乍起的哭声惊醒,我看见儿子已经站到了他的小床边,朝着窗户的方向大声哭叫。我扑过去抱紧他,我想他是做恶梦了。以前我并不相信小孩子也会做梦,我认为他只是个没有思想、没有意识的小动物,他的世界里还是一片空白。我抱着儿子想让他安静下来,但儿子的哭声却越来越大,他用手指着窗户。我朝窗户看去,窗帘上的花纹被印照得通红明亮,我不知道是霞光还是灯光,那亮光强烈地穿过窗帘,我走过去掀开窗帘。出现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一片熊熊大火。着火了!小乔的屋子着火了!我看见从小乔的屋里腾起的火光。我赶紧叫丈夫,失火了,小乔的屋子着火了!接着,整幢楼房里的人都惊醒过来。

衣装不整的男人们端着盆提着桶地冲出屋子,我看见丈夫赤着双臂在浓烟中出没,他和另外一个男人用脚使劲将小乔的房门踹开,然后人们便用大大小小的盆往屋里泼水……有人惊慌大叫:快找找小乔!救火的人一片忙乱……

大火扑灭以后,小乔的屋子里还残留一股股袅袅升起的青烟。我走进去时,屋里已经被黑乎乎的灰烬弄得面目全非。

救火的人群惊魂方定,女人抱着孩子在一旁议论纷纷。除了我,大概还没有人注意到一边呆若木鸡的小乔。我走过去,递一杯水给她,我想她已经被吓傻了。

小乔的反应令我吃惊,她冷漠地拒绝了我手中的杯子,说,谢谢,不用。

这时人群纷纷围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小乔,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你一个人,好好的怎么就失了火?有人埋怨:你知不知道这房子就是一把干柴?差点全栋楼都完蛋了!有人气乎乎地朝小乔嚷:你不活,我们还要活!又有人赶紧息事宁人地说:事情过去了,算了算了,又不是故意放的火,大家回去睡觉……人群叽叽喳喳地散去。我拉住小乔的手说:上我们家去,事情明早再说吧。

小乔不说话,事实上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把背对着我,独自面对着焦糊的壁板站着,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我说,小乔,走吧,到我家里歇歇再说。但小乔却对我说,她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让我回去。

我满腹狐疑地离开了,我看见她的双眸像扑灭了火焰的木炭那样充满哀伤和绝望。

第二天,我过去帮小乔收拾屋子。我这是第一次仔细看清了小乔居所里的每个角落。我在屋角发现一本厚厚的影集依然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我看到了扉页上的照片,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男孩大约四五岁,女人显然就是小乔。

因为火灾的缘故,一段时间里,周围的人们时不时地就会议论起小乔来。我才从那些议论中得知,小乔原来有一个儿子,八年前,儿子病死,丈夫和她离了婚,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听着小乔的故事,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我突然想到自己的儿子,深深地体会到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的痛苦和绝望。人们都觉得她招人怜爱,人们不停地议论,不断地说,多么可惜……我不明白这可惜对谁而言,对小乔的漂亮?对小乔身边的男人们?

后来,小乔就不见了。除了那本厚厚的影集,她什么也没有拿。屋里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带走的。

此后,我再没见到过小乔。不久前,只听说结婚了,嫁给一个比她年长近二十岁的离休干部。

后来,我们从红楼里搬走了,搬到一幢八层住宅里。搬家那天,我抱着被褥差点在水池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低头一看,是小乔那个洗衣服用的大木盆。因为久不使用,木盆已经开始朽坏了。

猜你喜欢

小乔丈夫儿子
打儿子
傍晚
小乔的平底鞋
培养思维能力
安慰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念奴娇
情人节的礼物
怎样保护丈夫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