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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雪线

2015-07-27白羊子

草地 2015年3期
关键词:雪线阿古牧人

白羊子

雪山垭口上,甲木措绕着桑烟袅绕的煨桑坛边走向空中抛撒龙达,一边高呼:“哈迦啰(胜利了)、哈迦啰……”。那雪片似的龙达在空中飞舞,有的飞的很高,伴着袅绕的桑烟一起飘向了蓝天,但绝大多数却飞到一定高度就飒飒地坠落大地,在我和甲木措的身边发出雪粒落地般的唰唰声响。仿佛,无论白发的、黑发的,还是男的、女的,所有的灵魂像风一样在空中游荡,都从那张张飞舞的龙达和缕缕袅绕的桑烟中收到了来自甲木措的祈祷和祝福。

那天,甲木措依然留着长发,只是两鬓已经开始花白。他浓黑的眉宇下那双黑白相间的眼珠被黝黑的脸庞映衬得分外明亮。他上身穿着那件很多年都未曾洗过的黑色藏袍,腰系蓝色腰带,脚上还是那双油亮亮的牛皮靴子。从夏风中飘来的阵阵刺鼻气息里,我嗅到的分明不是来自煨桑坛上的柏香枝、青稞粒、糌粑、酥油等贡品混杂燃烧时产生的味道,依然是甲木措身上散发出的20多年前和他见面时的那种膻味儿。

撒完龙达的甲木措来到我面前,用手指着雪山垭口上积雪与草甸形成的那条色彩明朗的分界线说:“呀,偌花(伙计),那就是雪线!”。

仰望雪线,群峰与天穹相连;登上雪线,白云犹如浮在身上的羊毛卷;驻足雪线,阳光明媚,空气清冽,蓝天仿佛一汪碧水冻成。从雪线下的扎尕尔措到克哇村这段黄土路,把外界和莲宝叶则神山紧紧连接起来,而遍布雪线下的无数条阡陌纵横的深山牧道又将每一顶帐篷和那条泥泞的黄土路连接了起来。因此,其实深藏于雪线之下的每一顶帐篷都是被稳稳当当地系在现实世界之中的。

每一个夏天,我都要骑行于雪线下的群山沟壑间。雨季的到来会使雪线下的牧场异常寒荒和美丽。每每此刻,雪线之上的天空就像舞台的幕布一样华美,我的心就像观看盛大的演出一般欣喜和激动。我骑着河曲马,沿着一碧万顷的斜坡慢慢向上攀升,视野尽头高山灌木丛也慢慢延展。突然回头,整个雪线之下绿意盎然,最低最深处蓄满了牧民的财富……龙尕沟两岸深深地游走着肥壮的牛羊。

在不远处的一座山头上,甲木措静静地侧骑在马上,深深凝视着雪线下的牧场,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向山下四处搜寻,不知道他的牛群和帐篷在哪里。但他一直漫不经心,似乎早就明白,雪线下的这片土地是他永世不离的家园。他长时间地凝视着雪线下的某一处,那一处的牛羊长时间地游动在沉甸甸的绿野之中,与龙尕沟两岸的阡陌牧道起伏律动……仿佛,多少生活的艰辛消瘦过他的身体,但没有消沉他的是意志。

2

甲木措12岁就开始在雪线下的牧场放牧,在这片水草丰美的牧场上游走了20多年。

我问他:“你一个人登上那雪线的时候怕么?”

他说:“小的时候没有怕过,但是现在怕了……万一……家里的老婆孩子怎么办?”他告诉我,“上个世纪80年代,神山深处的雪线下发生了一次特大雪崩,有10多名正在雪线下远牧的牧人不幸遇难。”

“他们去世了,老婆孩子怎么办呢?”我问甲木措。

甲木措无奈的看着我,“他们不能怎么办,还是要生活,艰难的生活……”

尽管风险巨大,但对于大多数的牧人来说,相比其它地方的草场,雪线下仍然是水草丰茂之地。

甲木措一家是安多地区第一家搬到雪线下远牧的牧人,当年他却极力反对大儿子扎西继承他的行动——把雪线下这片草场作为夏牧场。当扎西向他表达想要登上雪线看看的愿望时,甲木措这样回答:“我已经替你上去过了。你不必亲自登上那圣洁的地方。”

天下的父亲都是一样的,没有哪个父亲愿意儿子去到危险的地方从事危险的活。然而,甲木措的儿子扎西还是不能再登上那雪线了,但甲木措却很坚决地说:“扎西的灵魂就在那里,继续攀登着他曾经登过的雪线……”扎西的不幸离开,乃至他所选择的方式,虽然这不是甲木措希望的结果,但他也只能默默的接受了。

如今,甲木措一家因为扎西的离开方式使自己在雪线下的牧场地位有所提高,经济收入方面也稍有好转,在雪线下的牧场上搭建起了牛毛毡帐篷,还把另外两个孩子送到县城寄宿制学校上学。甲木措和妻子放牧着200多头牦牛,常年守候着那远山上的雪线。我曾经问过甲木措一个问题:“阿罗甲木措,在安多藏人眼里,莲宝叶则神山上的雪线意味着什么?”

他说:“莲宝叶则山上的雪线是咱们安多地区最高的山峰,在安多藏人心目中他是神,要敬畏,所以每个在雪线下放牧的人在前往雪线上采挖冬虫夏草和贝母之前都要在雪线下的垭口举行煨桑仪式(祈祷),祈祷山神保佑。但同时,神山上的雪线又像是我们牧人的父亲一样,我们依靠他来养家糊口……”

融化的积雪滋润着山下的牧场,喂养着数以万计的牛羊。每年四五月,是冬虫夏草的采挖季节,雪线下的牧场上几乎每家帐篷里都只有老人,妇女儿童和青壮年的男子基本上见不着,如果问一个帐篷里的老人,家里的妇女儿童和青壮年男人呢?一般只有一个答案,他(她)会用手指着雪线的方向,说:“他们挖虫草去了……”

3

那年夏天,在龙尕沟的深处,我第一次见到甲木措时,他正赶着牛群往山上走。“走到山跟前要两个多小时,爬到山顶还要两个多小时。”甲木措用赶牛的索篓枝条指着远处的雪山对我说。甲木措是土生土长的牧人,在他的记忆里,几十年前,莲宝叶则神山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样子。

“从我记事起,这里常年有雪,扎尕湖后面的冰块(冰川)的厚度比人还高,有的地方整个一条沟都是冰,山下的灌木丛很密,人很难进山,进山的牛羊经常会遇到风雪天气。”甲木措说,“从20年前开始,雪山上的冰块开始慢慢融化,几年后就完全消失了。大约10年前,这里的雪山成了季节性雪山。”

“现在,龙尕沟的前山到夏天就没雪了,只剩下这些光秃秃的山了。”甲木措苦笑着说,“现在要看雪山,还要走很远,须走到深山里去。”

甲木措望着雪线上飞翔的神鹰,情绪变得低落了。他开始忧愁了。他思念起自己那在烈火中死去的儿子扎西了,仿佛那雪焰就是那天裹在儿子扎西身上的熊熊烈火。透过雪线上的雪焰他望见了那紧贴着断崖的裸岩。他的牦牛正在那里悠闲地舔食雪线下的青草。而在草滩上,他的一只马驹正扬起四蹄,徵开河湾的浅水向着对岸的母畜奔去,慌张而又娇嗔地咴咴……

雪线下的太阳犹如浓重的釉彩。空气像被冰雪滤过一般,混合着刺人感官的奶油、草叶与酵母的芳香。甲木措不就是那个在雪线下思乡的牧人,梦游与他共命运的土地?甲木措告诉我:“莲宝叶则神山的雪线越来越高了,以往夏天大雪纷飞、冻死牛羊的事已很少见了。”原来,从20年前开始,莲宝叶则神山上的冰块就开始慢慢融化,几年后就完全消失了。他说,“很多年前,龙尕沟的两侧都是雪山,有时夏天都会冻死牛羊。如今,山上已经很难见到雪了。”

我抬头仰望,龙尕沟两岸群山巍然屹立,雪峰直插云霄。山下,一条湍急的溪流自雪山之巅奔涌而下,流向山下的龙尕沟。

“看着近,走到有雪的地方,最少得三个多小时。”甲木措告诉我,这个牧场是距离雪线最近的牧场,他年轻的时候,经常会爬到有雪的地方。“最近几十年变化很大,原来常年积雪不化,现在到了夏天,太阳照到的地方雪都没有了,雪线升高了很多。”甲木措说,在我来的前几天,雪线下的牧场降了一场秋雨,整个龙尕沟大雪纷飞,“你们如早些时候来,这里的雪根本没这么多。”

4

甲木措年轻的时候常年在雪线上下的山地活动,高寒缺氧对肺部会有损伤,现在甲木措的肺部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他的弟弟接他来县城看病,那天甲木措给我说,他自己很幸运,依靠雪线下的牧场和雪线上出产的冬虫夏草、贝母,养活了一家老小,现在最小的儿子也能够自立了,他很知足,说这个话的时候,我看见甲木措的眼睛湿润了……

朋友告诉我,像甲木措这样在雪线下守望了一辈子的牧人,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雪线上经历过太多的生死离别,他们也会流泪,不过,这泪不是流在脸上,而是流在心里。

记得那年冬至,我和省台一位名叫“中华”的汉族摄影师前往莲宝叶则拍摄节目,甲木措担任我们的马帮队队长,准备撤离雪线下的大本营的时候,按照惯例摄制组是要给马帮队支付劳务费的。中华说他在雪线下拍摄时见过很多马帮,他们在马帮中分工不同劳务费也是不一样的。可是,甲木措却把劳务费集中起来,召集所有的后勤及马帮开会,劳务费平均分配,背水的、厨房煮饭和途中赶马、当向导的都一样。

我问中华:“这样平均的话,有人会有意见吧?!”

“没有!甲木措给大家开会的时候说的很清楚,备鞍赶马当向导是辛苦,可大家喝的水做饭的水,还有洗漱的水都是从几公里外背过来的……每个人只是分工不同,但同样辛苦……所以他们这里大家的劳务费都一样多!”

甲木措这样做,的确很公平,拿到费用后,厨师、打杂的、赶马当向导的都很开心。甲木措在雪线下这片牧场是很有威信的,大家都服他。

说实话,我很难听到中华夸奖谁的,我每天都被他挖苦,说我笨说我蠢;甚至有时没有在光线好的时候架好机器还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但是,对甲木措,他总是赞口不绝,我看中华要是个女人的话,想嫁给甲木措的念头都有了。不过,中华这个长相,矮矮胖胖,舔着圆圆的肚皮,粗身粗气,在雪线下的牧场上行走时,就像一只皮球一样连滚带跳地向前滚动,说话时还带着浓郁的川东方言,要是女人的话,估计哪个男人也不会对他有啥想法。好在他有一台价值不菲的照相机,他在甲木措和牧人们面前炫耀说:“这台机器是外国人生产的,是我的一位外国朋友送给我的,机器名叫‘哈苏……”

“嘿嘿,‘哈苏,好听。”甲木措说。于是,雪线下的牧人从此就根据中华的相机给他取名叫“哈苏”了,因为这些雪线下的牧人说汉语比较困难,尤其是叫他“中华”比叫“哈苏”难一些。说实话,这位“哈苏”的摄影技术也很精湛。

那天,“哈苏”和甲木措去攀登雪线,寻找拍摄地点而未达到目的。“哈苏”却说:“攀登雪线仅仅是一个工作。”因为热爱雪线而攀登雪线在安多藏人中可以说是极为罕见,甲木措就是“哈苏”口中所说的那种罕见的热爱雪线的安多藏人。当初选择守望雪线也许就是因为生活所迫,但是现在的甲木措已经不是为了工作才在这深山里守望雪线。每年除了为那些前来这里拍摄风光的摄影发烧友们赶马当向导外,他还要和牧民们结伴登上雪线挖虫草和贝母。那年夏天,我和甲木措一起登上了神山上的雪线,他在雪线的垭口上拼命向天空抛洒龙达,高呼“哈迦啰、哈迦啰……”。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撒龙达?”

他说:“这龙达是连接人和神的纽带,它会飞上天去把我的意愿告诉天神……”

所以他要在这个垭口用龙达传递他和儿子扎西的情感。他说他不是为了向天神祈祷自己来生幸福,他只想这龙达飞上天和儿子扎西见面、聊天,沟通他生前未曾与自己沟通的思想,虽然儿子扎西的灵魂已经化成了风……

5

雪线下的牧人们性格大都内敛而安静,表达感情的方式很含蓄,一般不会把感恩的话语挂在嘴上,当然也不会当众卿卿我我。

前几天,我还在甲木措的藏蓬里看到他在去雪线之前,用藏文写给她老婆英措的字条,我叫他那个上过藏文中学的儿子给我翻译了,大致意思是:“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我爱你们……”寥寥几个字,看得我差点落下了眼泪。

在外人的眼里,雪线下的牧人就像山坡上吃草的牦牛,不怕冷不怕累,永远也不知道疲倦,从来也不惧危险。但是,在亲人们面前,这些在雪线下劳作的男人们就是丈夫、是父亲、是儿子。在雪线下远牧和采挖药材对他们来说同样充满了风险,对于那些前来这里观光旅游、探险拍摄的人们来说,攀登雪线、信步雪线,抑或在雪线上体验生活等等,有很多象征意义,甚至是享受生活。可是,对于雪线下的这些牧人,放牧是他们的工作,挖虫草、贝母是他们养活父母老婆孩子的生存法则。可以这样说,雪线下的牧人们之所以冒这么大的风险守候雪线,就是希望父母老婆孩子能生活得更好。因此,我始终觉得雪线下牧人们的这个意义比其他任何意义都要伟大得多!

摄影师“哈苏”说:“每个人都有好的一面和不好的一面,不论好坏我们都要接受,日子还很长,在今后的岁月里,我们都能不断的修正自我,共同成长,到达我们心中的巅峰。”

是啊,我们选择在雪线下的牧场拍摄风光和人文,这本身就是一次挑战,我们所走的注定是一条荆棘之路,既然已经在路上了,不如索性奔跑,不管与什么相遇,无怨无悔亦无惧。

6

甲木措的阿爸从雪线下的牧场来县城看病。我和老婆想去医院探望,我问村主任布洛:“我们该怎么称呼他呐?”

布洛说:“你们可以喊他阿古泽郎。”

“那意思是我们喊他和尚泽郎吗?”我有些好笑了。

“不是!”布洛也笑了,“‘阿古在我们安多话里是叔叔的意思,阿古泽郎就是泽郎叔叔。”

前几天,布洛还问我:“想不想在雪线尚未下移时去牧场看看?”

我说:“我当然想去啊,不过怎么去啊?!”

“坐汽车。”布洛微笑着说。

那时候,雪线下的牧场还未通公路,每次去都得骑上至少三天的马才能够到达那里。布洛说甲木措的阿爸生病了,他打算花钱租一辆越野汽车先到青海久治的白玉乡,然后再骑马翻山,只需半天时间就可以到达雪线下的牧场。

“租越野车,很贵啊……”我说。

“是很贵。”布洛说,“那位汽车司机和甲木措的阿爸当年一起在雪线下的牧场放过牧,他们是老朋友。如今他到拉萨做生意发了财,给我优惠了。”。

不过,租一次汽车也要上千元。可是,身为村主任的布洛觉得,给自己村子里的父老乡亲办事,花多少钱都值得。再加上甲木措的阿爸泽郎也是老村干部,当年为集体做了很大的贡献。所以,如果在这个季节我想去雪线下的牧场看看的话,就可以搭他们的顺风车一起去。

布洛他们村子的牧场在神山脚下,这个季节漫山遍野都是花,看过甲木措拍的照片,五颜六色,宛若仙境,所以非常想去看看……

不过等了两天也没有去成,布洛说租车的事取消了,甲木措的阿爸泽郎已经徒步加上骑马自己来县城了。现在泽郎阿爸在县医院住院。那天,布洛带我和妻子去医院探望。县医院的条件比较简陋,但是人很多。泽郎阿爸的病房不大,摆了五六张病床,挤的满满当当的。有两个喇嘛在照顾泽郎阿爸,布洛说一个是甲木措的哥哥,另外一个是他的表兄。

在安多牧区,藏人家里孩子比较多的,一般会送一个儿子到寺庙里面去当和尚。布洛最小的弟弟也是和尚。我问布洛:“你的弟弟喜欢当和尚吗?”

“喜欢呢,当和尚每天就是学习、吃饭、睡觉,不用想很多事情,他们没有烦恼……”布洛笑着说。

“如果让你再回去当和尚,你愿意吗? ”我又问。

布洛摇摇头:“弟弟不到十岁就出家了,从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我曾经当过和尚,后来还俗了,但是如果现在再让我整天待在寺庙里面,我会觉得无聊的……”布洛说着呵呵笑了起来。

那年四月份,他们还未远牧,我妻子和我一起去过甲木措的冬牧场,曾经见到过泽郎阿爸,还在他家里喝过茶。一见到我们,泽郎阿爸就笑着和我们打招呼。

听甲木措说起过,泽郎阿爸的病情不是很乐观,去年年底就感觉不好,甲木措催了好几次让他到县城看病,可他总是说等牧场上的活路松闲了,等通往雪线下的牧场的路修好了再说。雪线下的牧场的冬天非常寒冷,会下很厚的雪,出来一趟很不容易。泽郎阿爸总有各种理由和借口,村主任布洛只好决定租汽车经青海去接他出来。

可是很不凑巧,预定好的那辆车临时决定回西藏拉萨办事。这下正合泽郎阿爸的心意了,为了不让布洛花村上的钱租车,他终于自己来县城了。多么可爱的老阿爸,给集体怎么花钱出力都舍得,可集体给自己花钱就心疼了。

病床上的泽郎阿爸看着很瘦小,正在输液,他的双手除了两个大拇指,其余的八个手指都是从中间的关节截肢了。我很好奇,我问泽郎阿爸的手是怎么受伤的,泽郎阿爸给我讲了他的故事。可能年纪大了都一样,我的父亲那个时候也喜欢说他年轻的时候怎么怎么样,很多故事,他讲过好多次,我都不愿意听了,现在想听了,却再也听不到了。

阿古泽郎告诉我,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雪线下的牧场上有一个亲戚,有一天问他愿不愿意去给一个来自内地的队伍干活,那时阿古泽郎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还不能叫阿古泽郎,顶多只能叫小泽郎。

祖祖辈辈生活在雪线下的牧人,他很想到牧场之外的地方去看看,于是就答应了亲戚。这支队伍当时被叫做“县大队”,队伍的主要任务是消灭盘踞于雪线下的土匪。

阿古泽郎和亲戚从雪线下的牧场来到县城,那是他第一次来到县城,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还没有看够呢,就和亲戚出发去县大队报到了。

在县大队里,当时只有十四岁的阿古泽郎的主要任务是给县大队背柴火、捡牛粪。在距离县大队驻地两小时路程的地方有树木,阿古泽郎说他每天去砍柴,然后背回县大队驻地。那时的部队不象现在用的都是电,现在的部队条件太好。

有一年冬天,县大队一队人马要翻越雪线上的高地。阿古泽郎说他知道冬天比五月份翻越雪线难度大,风险高。但是,队伍必须穿越雪线上的高地才能剿灭盘踞那里的土匪,于是,他去给这支队伍当向导和协作,并顺利完成任务,配合县大队剿灭了土匪,他还第一次参加了战斗。

随着年纪和经验的增长,阿古泽郎已经从一个小背夫变为县大队的一名战士了,不只是在县大队打杂了,也开始和县大队的官兵一起战斗,一起打土匪,经常穿越雪线。在一次剿匪战斗中,因为土匪盘踞地在雪线之上,天气太恶劣,再加之战斗激烈,队长牺牲在雪线上,而他最好的一个战友,在从雪线上向下撤离时,体力耗尽,躺下就再没有醒来。还有一个队员的鞋子出现问题,阿古泽郎给我比划着。他说他用绵羊皮自制的土手套很大,于是把自己的土羊皮手套脱下来给战友裹在脚上,而他自己的双手严重冻伤。

我问阿古泽郎:“你为什么要把手套给战友?”

阿古泽郎说:“没有原因,我就是给他了…… ”阿古泽郎说自己很幸运,他那个战友也是高原牧人,他牺牲的时候,家里五个孩子,最大的才十岁,小的还不会走路,而他自己只是失去了几个手指而已,有些县大队的战士,可能在第一次抑或第二次战斗中就遇到土匪突然袭击牺牲了,有的却在穿越雪线时遇上雪崩或者滑坠或者掉进了冰缝,而他曾经参加过数百次剿匪战斗,数十次穿越雪线,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最小的孩子也能自立了。说完,阿古泽郎又重复了一遍:“我非常幸运!”

由于很年轻的时候就长期在极高海拔的地方活动,现在阿古泽郎的肺部出现严重问题。布洛说他的阿爸也是因为肺部疾病去世的。布洛的阿爸和阿古泽郎是同一个牧场的牧人,不是亲戚甚是亲戚,年轻的时候也是县大队的成员,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战友。

离开医院的时候,布洛握着阿古泽郎的手,和阿古泽郎贴贴脸,我看见他们的眼睛都湿润了。

7

那年燃灯节那天,甲木措的二儿子罗让甲木措从雪线下的牧场来到县城,他说燃灯节的晚上会有很多人去寺庙转经。

那是个满月的夜晚,如果去转的话非常好,罗让甲木措问我们去吗?我和摄影师“哈苏”想去。罗让甲木措说他也会去的,不过会晚,他要先去县医院拿他爷爷泽郎的检查报告。

还是黄昏时分,寺庙里的人就已经很多了,我们转了不知道多少圈的时候,罗让甲木措才赶过来。“阿古泽郎的检查怎么样?” “哈苏”问罗让甲木措。

“和上次的结果一样……”罗让甲木措只有十八岁,在城市里像他这么大年纪的,很多都是天天打游戏,陪女朋友看电影逛街,而他却已经和阿爸阿妈在雪线下的牧场放牧了,帮助家里担负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

我们陪罗让甲木措围着寺庙的经楼转了三圈,他说他明天要赶紧回到冬牧场照顾泽郎,今晚得去经堂点三盏酥油灯:“今天是宗喀巴大师的祭日,感谢天下所有的恩师给我们宽厚温暖的爱,让我们坚强宽容乐观的活着。”仁爱如山啊!

前几天从医院回家后,老婆就叮嘱过我:“有空的时候,要多去乡下甲木措的冬牧场探望阿古泽郎。”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一天下午,罗让甲木措又到县城来了,他说尽管他们的冬牧场距离县城不远,但还是得骑马去。其实我想租一辆摩托车去,可是罗让甲木措说他们的冬牧场太远,租摩托车太贵,尤其是晚上回来的时候更贵。

“哈苏”说不要看罗让甲木措年纪小,他很有主见的,有的时候很大男子主义,好吧,为了照顾他小男孩的面子,那就骑马吧。

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上,马蹄嘀嘀嗒嗒,颠颠簸簸……谁说高原骑马潇洒啊拉风啊,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我们到达罗让甲木措家的院门外,阿古泽郎正好也在和邻居聊天,看我们来了,笑呵呵的和我们打招呼。阿古泽郎的状况比我们前段时间在县医院见到的时候好的多,至少可以在户外活动了。

甲木措和妻子在雪线下的牧场远牧去了,这个冬牧场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和阿古泽郎聊天总是离不开县大队在雪线下剿匪这个永恒的话题。估计他的故事罗让甲木措和妹妹们听的耳朵都磨出老茧了,现在从天而降我这样一个忠实的听众,阿古泽郎显得更加开心了。阿古泽郎说,为了剿灭雪线上的土匪,他无数次登上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雪线,但就是追不上土匪的踪迹:“今天他们在这条沟活动,明天又在那条沟出没,与我们的部队在神山深处捉迷藏,我们当时还真拿他们没办法呢……不过,后来我们很快就不再翻越雪线了。”

“为什么呢?”我问阿古泽郎。

阿古泽郎很激动的说:“我们很快侦察发现,雪线下的山脚有一个很深的山洞,从这条沟可以直接通向另一条沟,土匪们就是利用这个山洞作为通道与我们的部队周旋……哈哈……我们把山洞切断,终于把他们全部歼灭了。”阿古泽郎说到高兴处就开始比划了起来。

他说当年第一个发现那个山洞的人就是他,胜利后县大队还嘉奖了他一只肥绵羊呢。所以,雪线下的牧场民主改革后,他还做过牧场的场长,也算老村干部吧。

阿古泽郎说他曾经和一个内地参加县大队的战友翻越雪线追匪时,因为他是本地人,熟悉地形,被确定为兼职向导,按照计划,那天他们准备半夜出发,可是当他去叫醒那位战友时,半天不见动静,他拉开帐篷,发现战友不行了。说到这里,阿古泽郎从羊皮卡垫上站起来给我演示了战友当时的情形,如何吐舌头如何眼睛发直……60多岁的阿古泽郎有一颗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看着他的表情,我快笑疯了。

阿古泽郎的战友在翻越雪线前发生严重高原反应,不能够继续上山剿匪了,队长说他可以不管战友,继续前进,但是阿古泽郎拒绝了这个建议,他说,他的战友不能继续前进,他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把战友送到安全地带。

阿古泽郎这样的老人在雪线下经历过太多的故事,在那种严酷的自然环境下,最能够看出人的本性,他见过对受伤战友弃之不顾的也见过雪崩过后拼死施救战友的。当年和他一起战斗过的战友们很多都留在了雪线上的雪山上,说起他们,他总是挥一下他那只剩下大拇指的右手,嘴里发出“啊啧啧”的叹息声,好像他的那些老战友们都像山上的白云一般始终萦绕在他脑海里,永远不会消失。

阿古泽郎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四川的,一个是青海的,这个我绝对相信,从他的儿子甲木措的长相就可以看出阿古泽郎年轻的时候一定相当帅气,而且他性格很开朗,一定有很多雪线下的女人爱上他。在这远离城市的雪线之上,在这荒芜的远牧场上,女人是需要一种安全感的,很容易对身边的彪悍牧人产生感情,这很正常,感觉很浪漫哦。不过,雪线下的牧人,对山有一种敬畏,尤其是他们心中的神山,穿越雪线之前都要做祈祷仪式,说话做事的时候不敢有丝毫不敬,上次我和“哈苏”在雪线下的藏蓬里烤牛肉吃,布洛就生气了,他说这样是不可以的,在雪线下这样做非常不吉利,山神会发怒的。

雪线下的牧人生活在高耸入云的神山脚下,那壮丽的神山常年万里冰封,雪山下寒气逼人,只有火能带来温暖和光明,所以雪线下的牧人对火有着格外的崇敬,绝对不能从火炉上跨过,不能往火炉里面放脏东西,不能够在火中烧动物的骨头皮毛等东西……要不山神发怒了,后果很严重。除此之外,神山下的牧人非常忌讳在神山上发生男女之事……每当莲宝叶则神山里的天气变的恶劣的时候,总有三三两两的牧人指着天空中翻滚的乌云虔诚的说:“有人在打恰巴(做坏事),坏运气来了,暴风雪来了,山神是不能容忍一切不干净的东西的。”

我的那位汉族摄影师“哈苏”很了解雪线下的牧人的禁忌,每次在上山拍摄之前就要给摄友们公布纪律,其中一条是动什么都不能动感情,不能做“那个”事情。

莲宝叶则是安多牧人心中的山神,我相信阿古泽郎那个年代的感情是那种很单纯的感情,仅此而已。那时候的禁忌一定比现在还要严格的多,但是在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在雨季的雪线之下的牧场,阿古泽郎还是会偶然想起那段雪线之上的日子……和某个人……呵呵。

8

甲木措曾经十分认真地对我说:“我是不喜欢城市的,尤其不喜欢成都、深圳、广州……等等大地方,因为到了那里我就会低山反应。”

“呵呵,这真奇了怪了,我这之前只听说过高山反应,还从未听说有低山反应呢……”我好奇了起来。

甲木措却异常正经地说:“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在雪线下生活惯了的人,一旦下山,氧气多了,就要醉氧,常常昏睡,这就是低山反应。”

我终于明白甲木措每次从雪线下的牧场来到县城都喊头昏,他在县城或内地宾馆的昏睡状态还真叫人纳闷呢。但是,无论在哪里,他的高山反应也罢,低山反应也好,有一种“药”马上就会治好他的“反应”……那就是奶茶。那奶茶对于他来说就像喝酒一样,不仅要喝饱而且有瘾。喝茶就非喝痛快喝舒服不可。每次一说带人上山挖虫草,他第一件事就是叫老婆英措给他熬一锅马茶,然后再加上些新鲜牦牛奶,熬制成奶茶,用一个大大的茶瓶装好放在马褡子里。

前往莲宝叶则神山南麓的雪线之上挖虫草,途中有一段最危险的山路。这里海拔不算太高,但由于南坡向阳,冰一融化,或冰积太重常常发生冰崩。在雪线之上活动的人们,雪崩可怕,因为有葬身之地的说法;可是,冰崩更可怕,一但遇上,人会被砸成粉碎,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一说起开春前往神山南麓挖虫草,就等于在血盆里捞钱。每次人们在经过雪线之上的那段山路时,都是先有人守在古冰川的远处观望,密切监视冰川动静,在观望者的指挥下急行快速通过。还规定,过,也得在上午,没化冻之前。

甲木措怎么过?——在他眼中,仿佛根本就没有什么古冰川!过冰川前还在喝奶茶!喝得直打饱嗝,甚至昏昏沉沉,乃至站都站不稳,跌跌撞撞就迈向那人们惧怕的古冰川,连眼皮都懒得睁。这让一同前往的伙伴们很发愁和为难。因为这样的同伴,如果没人理会他的话,他注定昏昏沉沉地不知撞倒在哪个冰洞里,就算遇不到雪崩,歪在那里也得被冻死。可又实在不能没有他,他对雪线之上的地形特别熟悉,什么地方有水有取暖的柴火,什么地方长虫草,哪里可以下帐篷,哪里的虫草个头大……全部装在他的脑袋里,他被上山挖虫草的人们称为“雪线上的活档案”。怎么办?同伴们只好把他架起来,把他拖死牦牛一样拖过冰川。但是,一到达雪线之上,不少牧人尤其是内地来的人开始高山反应了,只能喘着粗气蜗牛一般在雪线之上移动,他却如同鱼到了水里,把所有同伴甩在身后。就是到了海拔更高的生命禁区,他仍然敢放声歌唱,向雪线下的牧场高声吼叫,并大口地喝奶茶!只是喝得少了而已。每次他都拧开出发前老婆给他装好的茶瓶盖,一扬脖来几口,噌噌地在雪线上走几圈,然后站在雪山垭口望着同伴们笑。

他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则,谁带的人去到雪线上挖虫草,谁就负责这些人的安全和向导工作,但挖虫草的人每天要按照百分之十五的比例给向导支付费用,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当天挖100根草,就得给向导15根。甲木措就是他们中最厉害的向导之一。他曾无数次带领同伴来到这雪线之上,在雪线上寻找虫草对他仿佛早已没有了兴趣,就如同回家似的那么简单容易。据说,有一次他还带了一个从内地来的几十人组成的挖虫草的队伍来到雪线之上,村主任布洛怕出危险,要求他们不要再扩大采挖范围,没过几天就宣布采挖工作结束。但一个家里很穷很喜欢多挖的汉族男子很遗憾,因为他在规定的时间里没有挖到满意的虫草,只能下撤。回到驻地,他很痛苦,就对甲木措说了。

“怎么?你真的还想再上去挖两天?”甲木措问他。

“真的。”

“那还不容易?你让别人在帐篷里熬好奶茶,我带你上去!”

“可村长已经宣布采挖结束了呀?”

“谁说的结束了就不能挖了?明天一早出发!”

甲木措给他背着食品,扛着工具,真的把他带上了雪线,让他多挖了几天呢。

9

雪线下的牧人除了放牧就是采挖冬虫夏草和贝母,祖祖辈辈过着靠山吃山的日子。但到了今天,雪线下的这些牧人一般不亲自采挖虫草和贝母了,而是当起了老板。

一入暮春,他们匆匆忙忙把冬牧场附近的农田种上青稞,就到外地招募民工,组织人员上山挖药。他们因为拥有资源,就为外地来的采挖者提供草山及安全保卫、向导服务等,采挖者除给他们缴纳草山费外,还要按照比例从每天采挖的药材中提成。有的人还在山上干起了直接收购虫草、贝母的业务。

甲木措就是既当资源老板又干虫草收购买卖生意的牧人之一。他们将雪线上收购的虫草进行简单加工、晾晒干后就专程运到县城或成都甚至广州、深圳等地去高价出售,从中获取高额利润,许多雪线下的牧人因此成为暴发户。当然,由于他们缺少文化,在外地大城市买卖虫草时也闹出了不少笑话。

有一次,甲木措和朋友去广东卖虫草,在深圳,一家制药厂一位姓王的老总见到来自雪线下的牧人甲木措,听人介绍了甲木措在雪线下组织人采挖虫草的事迹乐坏了,连夸他是民族英雄,要让全厂职工向他学习等等,拉着他的手就不松了。那位王总一挥手,侍女双手托着个很大的金盘走过来,盘上放着的是一条特制的金黄色绣花哈达,上面的每条花纹都是金线绣的。王总亲自把哈达挂在甲木措的肩上。也就在这时,专门为雪线下去到深圳的牧人们举办的欢庆宴会开始了。甲木措端起餐桌上专为他们熬制的一碗奶茶,发现带着这条特制的哈达喝茶很不方便,就一把扯了下来,扔到了旁边的桌上。他的身边就是王总,他们带去的虫草价格好不好,关键就看这个王总一句话了。同伴们望着王总吓坏了,忙跑过去拿起哈达往他的肩上挂,但甲木措不高兴了。说什么也不挂。同伴只好递给甲木措一碗奶茶。端着奶茶,甲木措脸上才露出笑容。王总感到很奇怪,让人去问,这是为什么?甲木措端着茶碗,对王总说:“带着这东西,耽误喝茶(雪线下的牧人称“吃饭”为喝茶)。今天我们不就是喝茶吗?没有别的意思。”

王总一听,笑了,说:“ 对,喝茶!喝茶重要。来,我们以茶代酒,干杯!”

接着,在饭桌上,那位王总给了甲木措一行一个非常满意的虫草收购价格。第二天就一手交货一手拿钱,顺利成交。

随后,他们一行回到了成都,一家长期与他们合作的公司老板接待了他们。在成都,甲木措又出事了。成都这家公司的礼节更多,更繁琐。宴会前,这个讲话那个致词,时间稍长了点,大家为了表示礼貌,还得站着听。甲木措听着听着就烦了,他做出了一个任何人也想不到的举动,站着站着,“咕咚”一声如同京剧中的“摔僵尸”般摔倒在了地上。公司里的人吓坏了,以为他暴病猝发,尤其是公司老总也不讲话致词了,赶紧慌成一团来营救。甲木措的同伴乐了,说只有我们能救……快快把他随身携带的奶茶瓶拿来,拧掉杯盖,弯下身马上塞到甲木措的手里。甲木措一闻,睁开眼马上站了起来!

从此,去哪里赴宴,一有人讲话,同伴就赶快把奶茶杯塞到他手里,以防他“茶病”复发。此法灵矣。有人称他为茶神,他的醉翁之意,岂在茶乎?

10

那年春天,雪线下的牧场来了一对重庆的挖药者。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晓得甲木措的,点名要加入甲木措的队伍。他们说要去雪线之上挖虫草。

别人说,甲木措脾气坏,与村长布洛之间因为生意上的竞争结下了矛盾,他的草山费收得贵不说,还喝奶茶有瘾,但他们不听,非要找甲木措。甲木措知道后,觉得这两人很有意思,就来了。

这是一对情人。甲木措看出了这一点,就有些犯了难。昔日川东今日重庆来到雪线下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玩的,到神山上看看,一旦感到危险,或遇到暴风雪,就马上下山走了,甚至不危险,感到不好玩了,也就马上归去。这类人很好办,反正收了草山费,自己不会亏本;还有一种,是真正上山挖虫草的,越难,越危险,劲儿越大,非挖到满意的虫草不可。前一种好办,后一种作为老板兼向导就要陪到底。

这对情人是哪一种呢?真要去挖,这女人的实力行吗?能适应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度吗?在山上出了事怎么办?可雪线下的牧人有个习惯,只要你说上到雪线去挖虫草,他们又从不阻拦。

甲木措问男的:“她也去挖草吗?”

男人点点头,“当然,我就是陪她来的。”

“那你们回去吧。你不是来陪她挖草,是来给她送死。”

这对男女一听,哈哈大笑了起来。这笑声对他们,是非上去挖不可的信心,对甲木措,却是一种尊严的挑战了。甲木措也笑着,答应了带他们到雪线之上挖草。他想:笑?有你们哭的时候,也让你们认识一下这雪线这雪山的厉害。

上山了。山上的时间很长,那是很寂寞的。晚上在帐篷里,他们聊起天来。甲木措会汉语,和他们对话没有障碍。男的叫杨伟,女的叫刘玲。甲木措很吃惊,他和杨伟无论聊什么,甚至不能让女人听的事,刘玲都会很随意加入进来。而杨伟谈任何话题都不避开刘玲。杨伟说,他原来有一个妻子,两人很好,但有一天两人都觉得在一起过于平淡,友好地吃了顿散伙饭就分手了。刘玲也说,她有过一位男友,对她太好了,好得整天围着她转,就把她转烦了,离开了他。尽管分了手,他们还是很好的朋友。更让甲木措想不到的是,他们两人认识的时间仅有一个多月。那是在一次外出前往海南旅游时相遇的。经验丰富的甲木措马上明白自己遇到了太大的难题。他认定这是两位对生活和爱人都极不负责任的人,这样的自私者,他见得太多了。在雪线上采挖虫草者最明白一点的是:自私者是无权上到雪线之上的,即使上了,也会在关键的危急时刻丢下同伴,给同伴带来灾难,最终命运也会惩罚他。就说这两个男女,因为妻子和男友对他们很好就各自拆散自己的家庭?这不是最大的自私又是什么?那么,他们的这次雪线之行,注定会是相互抛弃的悲剧,不信就走着瞧。认识到这一点,甲木措开始鄙视他们。

考验真的来了。一天,当他们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带寻找虫草的时候,体力明显较弱的刘玲突然高山反应了,头疼欲裂,任何东西不能吃还不住地吐黄水。怕听声音,怕见光。很快,恍惚的她出现了幻觉,直说胡话。她说雪线下有一团火,她要去那里烤火……并不断地挣扎着向悬崖奔去。杨伟急坏了,团团乱转。甲木措很清楚,这就是高山反应,她的这种行为就是过去牧人们常说的“烤羊角火”。过去人们爬上雪线,出现的幻觉就是山上的杜鹃花(当地人称羊角花)就像一堆堆熊熊燃烧的火焰,被寒冷折磨难耐的人就不顾一切地奔向那“火堆”,于是就摔下悬崖命丧雪线。

甲木措说:“行了,你们结束寻找虫草吧。再不下山她会死的。”

他们下撤到雪线之下,那里的海拔大约四千米,没想到的是,一到这个高度,刘玲的所有症状竟完全消失。她又活跃起来。

两人商量明日再上到雪线上寻找虫草。

甲木措对杨伟说:“以她的体能,她顶多只能在这里呆上一两天,真要继续采挖,太危险。而且,好天气不多了,几天后会有风暴,到时候想下山都难。”

刘玲却完全不在乎,执意明天出发,开始收拾东西。

杨伟对甲木措说:“朋友,谢谢你的提醒。告诉你,这一次来,我要帮她圆她找到最大的虫草之梦,我答应过。只能连累你了,什么也不必说,按她的想法做吧。”

他们真的再次奇迹般地登上了雪线,并在那里寻找了两天的虫草。只是两人已经极度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很少了。但他们依然非常兴奋。

刘玲说:“明天……我们的梦……”

正是他们的顽强,尤其是刘玲的顽强,感动了甲木措。这样的汉族女人,他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他料定的一切不仅没有发生,对他们的印象却越来越好。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有了一个决定:一定要帮助他们找到最大最好的冬虫夏草,一定要带他们活着下山!

次日,他们又出发了,甲木措为他们背着工具和必要的物品,几乎是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拉上雪线的。在一块长满浅草的雪山垭口,他几乎是拉扶着刘玲爬在地上搜寻。终于,在一块片石旁,她发现了一株刚刚出土壮硕的虫草苗,甲木措用工具帮她把虫草挖了出来,让他们惊喜的是,这是他们此生见到的最大的一株虫草。刘玲和杨伟拥抱在一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们的眼中都含着惊喜的泪,目光是那样的安祥和幸福。

但是,回到海拔四千米的驻地后,一进帐篷,刘玲就倒下了。体力严重透支,高山反应此时骤然袭来,使她真的倒下了。连刘玲自己都明白,这次,可绝不是上一次了。

杨伟和甲木措陪了她大半天和一夜,一大早,甲木措就出帐篷看了看天,知道他们已经错过了时间,暴风雪就要来了。此时,就是能下山,也会被活活冻死。

刘玲在最后时刻清醒了,她说:“阿伟,谢谢你,我们的梦实现了。我不行了,为了我,你走吧,你一定要活下去。答应我!亲爱的!……”

杨伟不说话,紧紧抱着刘玲。

“杨伟,我无法不告诉你,你如果不走……”甲木措说,他的口气很平静。“那我们就……就永远走不了了。”

杨伟不说话,他的脸紧贴着刘玲的脸,不住地亲吻着她。刘玲望着甲木措,祈求道:“甲木措,求你……把我的阿伟带下去……你能答应我吗?”

甲木措点了点头。

刘玲死了,暴风雪来了。

“杨伟!!……”甲木措吼道:“现在还可以,跟我走吧!我保不了你的手和脚,但能保你活着!我答应过刘玲!!”他最后请求道。

杨伟不说话。眼中的泪流在刘玲的脸上。那泪水,在刘玲的脸上结了很亮的冰。他把刘玲脸上的冰轻轻揭掉,泪水又滴落下来,再结成冰……

甲木措急了,用脚狠狠地踢着杨伟,“我答应过刘玲!你得活着!是刘玲让你必需活着!!……”

杨伟的手和脸,已经冻伤发白,手脚已经保不住了。杨伟只答了一句话:“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她会太冷,太寂寞……”在最后的时刻,他对甲木措说:“谢谢你……我们的朋友,谢谢你了……”杨伟向他指了指一个背包,那里还有很多钱和那根刘玲亲手采挖的最大最好的虫草。

甲木措明白了,不劝他了。他终于亲眼看着杨伟死在了雪线上,杨伟是紧紧抱着刘玲死的,脸上那么安祥。

他望着这雕塑般的一对情人,似乎第一次认识他们,认识身边的雪线。他把两人埋在深雪中,埋进的还有那个背包和那根硕大的虫草,他没有打开那个背包。然后,就在风雪中下山了。他的手和脚也被严重冻伤。

11

雪线下的牧人,生活在严酷的自然环境里,那是冰雪的世界,能够在这里生存本身就是奇迹。但事物总有两面性,在雪线下如此严酷的生存环境中,也自有温情和浪漫。

也许你看过无风无雪时黄昏的莲宝叶则神山,晚霞里,金红色的神山主峰像一个披着金纱的含羞待嫁的安多姑娘,美得梦幻而迷离。

甲木措曾经告诉我,神山下的青海果洛和四川阿坝的安多藏人,都是果洛民族的后裔,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文化和风俗。过去,生活在雪线下的牧人们就有“抢亲”通婚的习俗。女的一旦喜欢上那个小伙子,就说:“快把我抢了去吧!”男的若喜欢她,就应下什么时候去“抢”了。女的被抢的时候,心里很美,但还要假装挣扎,而且还挣扎得象那么回事,这是做给父母和亲友们看的。男的若喜欢哪个女的,最早的时候是直接去抢,这样自然也会因此酿成很多悲剧。后来慢慢的也就演变成经对方同意才去抢了。但是,习俗中有一条极其严格的规定,那就是男的可以去“抢亲”,但抢来之后,你要一生一世对这女人好。无论她有任何伤病灾难,甚至年老色衰,你都要一生一世地忠于她,保护她,伴她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点。假如有的男人破坏了这一点,那他将受到周围所有人的诅咒,灵魂不仅无法上到天国,死了也要变成孤魂野鬼,祸事将不断降临于后代身上。这是这片冰雪世界的生活、生命和爱情准则。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甲木措当年就喜欢雪线下牧场上的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名叫德吉拉姆,是尕尔伯的侄女儿。德吉拉姆曾经多次叫他去“抢”她,他皆因阿爸阿古泽郎给他从果洛取了一位名叫英措的妻子而被迫放弃。后来,德吉拉姆非婚生下一个男孩后离开了雪线下的牧场。据说把孩子留给阿古尕尔伯独自去了“那边”。

甲木措现在的妻子很漂亮贤惠,甲木措对她也很好。但甲木措利用雪线上的资源优势,率先组织力量上山挖虫草贝母,并率先与内地汉族人做虫草买卖生意发财后,太有钱了。再加之他很守信用,因此几乎所有的内地汉族民工都愿意去到雪线下他的采挖队伍,尽管他的草山费、提成费高于其他牧人。在这些采挖者中,也有一些从各地来的年轻女人。她们的浪漫,她们的无拘无束,同甲木措性格中的某些东西相暗合……有人说,甲木措有好几个“汉族女人”。采挖完一季虫草,这个去了,隔年那个又来了。也有人说,他还常常与“那边”的那个德吉拉姆联系呢。

甲木措曾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后来的许多挖冬虫夏草的人:莲宝叶则神山雪线下的雪中,埋着一对真正的汉族爱人。

他用杨伟和刘玲真实的故事感动了所有走向雪线的虫草采挖者,经过这些纷至沓来的虫草采挖者的传播,又感动了无数的藏人和汉人。那些内地来的汉族采挖者,为有这样对爱情如此忠贞的同胞而自豪和骄傲。可是,没有多久,雪线下的牧场就传来甲木措失踪的消息。有人说他因为没有保护好杨伟和刘玲,一直以来心存自责,内心惭愧,向所有人讲完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后,就在雪线下的一条河边自杀了,尸体的一半,头和身子漂在清清的阿曲河水中,象是要远行,顺水飘向遥远的远方;甚至有人说,在一个暴风雪的下午,他爬上雪线,来到埋葬杨伟和刘玲的地方,跪在雪地里,像一尊雕塑一样与地下的人相聚了,牧人们疑惑而悲伤地将他埋葬,距杨伟和刘玲的安葬地不远。他们还说,莲宝叶则神山上的雪中,埋着那对情人,也埋着甲木措。一高一低,遥遥相望。也有人说他根本就没有死,而是去了“那边”,去找他那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心爱的德吉拉姆去了……总之,众说纷纭,不一而终。反正,不可更改的事实却是,这个甲木措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就走了。但他留给了雪线下的牧人和前往雪线上采挖虫草的人们关于杨伟和刘玲的故事。这难道那就是纯朴的甲木措想要诉说的遗言吗?

生活、生命、情感,是复杂的,但又是单纯的。比如那对汉族情侣杨伟和刘玲,就是甲木措佩服的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情感是纯洁而壮烈的。对于甲木措呢?有关他的许多种种的非议和传说,想来不会没有影响,但他选择了这样一种告别雪线和雪线下的牧人以及他的妻室儿女的方式,也同样是纯洁和壮烈的。他内心的自悔,在传统和现代观念的对抗下,在物欲世界的扭曲下,心灵终于被撕裂了。于是他注定要远行。因为,他是雪线下的儿子。这只诞生和起飞在雪线下的白胸鹰(安多藏区传说中的一种神鹰),从高空扑落下来了。真的,那让他守望了一生的雪线也和生活、生命、情感一样,有很多难以揭穿的谜。

责任编校:周家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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