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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南洋游记的浪漫书写及其生成原因

2015-07-22夏菁

江汉论坛 2015年6期
关键词:南洋游记诗意

夏菁

摘要:本文以中国现代南洋游记类作品为研究对象,探讨了中国现代作家的南洋浪漫书写风格的生成原因。透过书写视角、游踪路径、地方感与书写之间的分析,揭示中国现代南洋游记的书写,始终贯穿了中国与南洋的地方经验,中国作为游记者过去的痕迹在南洋书写中或隐或现,结构了对南洋的地方感。而这种连续不断的结构书写,不仅创造了知识,而且创造了人们想描写的那种现实,故而,我们所看到的中国南洋图像,用怡然诗意之笔书写对南洋美好梦想和单纯向往,有意无意遮蔽和淡化了南游的艰辛和苦难。

关键词:南洋游记;地方感;书写风格;生成原因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5)06-0096-04

一、南洋书写的生成视角

南洋是一个区域划分比较模糊的空间概念。中国正史有“南海诸国”、“南蛮”之说。明以后有“东洋”和“西洋”之称。而“东洋”与“西洋”的划分,是以当时的婆罗国(文莱)为分界线,以东为东洋,以西为西洋。清初又分为“东洋”、“南洋”、“东南洋”。以日本为东洋,以文莱、吕宋等地为东南洋,以暹罗、柔佛等地为南洋。近代以来,南洋大约指华侨居住的中印半岛,马来亚半岛、印度尼西亚群岛等。不难看出,中国之南的界域范围比较模糊,如许云樵先生所言:“南洋者,中国南方之海洋也,在地理学上,本为一暧昧名词,范围无严格规定。”

作为书写对象的南洋,历时已久,涵盖了中国人对他者的想象。晚清以前的南洋多被描述为一个野蛮之地,是各个朝代政治罪犯的流放之地或避乱之所。近代以来,凭借现代交通的便利,中国到南洋的人越来越多,有关南洋的图像逐渐丰满起来。现代中国书写的南洋,大多给人浪漫绮丽的感觉。在充满诗意的描述中,南洋图像色彩缤纷。这里有碧绿浓艳的热带风光,多情风骚的“朱古律”美女,热情奔放的娘惹;是异物绝产和金矿之地,中国革命的大后方,逃避乱世的港湾等。其书写热情洋溢,充满诗意。令人感兴趣的是,即便沿途遭遇危险困苦,书写也往往超越现实而徜徉于浪漫。作为一种书写风格,它是如何发生的呢?我们认为,旅游书写一个最明显的特征是跨入异己之地,所谓录见闻、发议论、抒情怀,都是在书写对一个地方的感觉。然而,地方感又是从何而来呢?它与旅游书写有着怎样的关联呢?作为旅游书写的地方,显然不再只是一个被观看的客体,它经过了作者主体的结构运作,携带了主体精神、情感、意识、价值等色彩。但旅游书写的地方并非源于主体心灵的产物。它导源于旅游书写主体的游踪路径,经由嗅觉、触觉、味觉等感觉体验地方,由此形成对某个地方的感觉。由此看来,地方感是通过书写主体的游踪路径,并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与主体经验及心灵活动产生关联。游踪路径、地方感形成了书写的物质和精神源流。

沿着这样的思考,本文从旅游书写感觉生发的源流为着眼点,在游踪路径、地方感以及书写之间架起一座分析的桥梁。透过这三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展开对南洋游记文本的分析,试图从一种较为“物质”的结构着眼探讨,在三者相互作用的结构中,挖掘中国现代南洋的书写风格及精神色彩的表现形态与生成因素。

二、南洋书写的地方感

中国现代南洋游记书写可说是丰富多彩。其体裁大概有散文、诗歌、旅行记录、典型性游记、游记结构小说等。从总体印象上讲,中国现代南洋书写弥漫着诗意的情调,游笔之间昭示出一种诗意的感觉。

对于一个书写者而言,其地方感和感觉结构体现在他或她的“游踪路径”以及在一个更宽广的游踪空间的描述上,类似于“一片风景就是一种心理状态”。通过考察游记者对游踪空间的描述,分析在南洋的什么路径或游历活动构成了“南游人”对于南洋产生的诗意感觉,以及这种感觉结构在南洋书写中的表现。从大量的南洋游记文本看,游人的游踪大都在船上、旅馆、公馆、酒店、戏院、大世界、跑马场、中华商会、华校、原始森林、橡胶树林、聚落空间。这些游踪路径或游历的空间组成游人对南洋的各个地方或城市的认知图,我们由这些认知图以及书写者倾注其间的情感色彩可以看出其诗意的感觉。我们阅读中国现代南洋作品,发现游记者在记述南洋印象的时候,往往对船上的生活不厌其烦,写客舱、甲板上的海上风光以及意外的邂逅等。其书写笔调闲适舒缓,不时还有那么一点意外的惊喜。随着船的行进,南洋的感觉越来越近,经过了移民厅的遭遇,紧接的就是异乡的浪漫诗意的行程。南游人大都是在友人的安排和陪同下游历南洋的,其旅程路径几乎在华人活动圈内。故而,游人在南洋的感觉似曾相识,但因为远在他国异域,又觉十分奇异新鲜。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游记者笔下表现出一种神秘感。南游人在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空间移动,常常有一种好情绪好兴致的涌动,甚至诗兴大发,与友人抒怀唱和一番。例如,郁达夫在南洋书写的旧体诗作往往是这种情境下的产品。尤其是他初到新加坡的那段时间,诗情难以按捺,旧体诗作几笔挥就。后来即便是在失去了诗意的栖居环境,甚至有时还面临着生存的危险,也没有减弱郁达夫对南洋诗意结构的感觉。事实上,郁达夫在新加坡沦陷后,在印尼有过一段逃亡生活,但他的诗情并未苦味化。在苏门答腊省的一个小镇,郁达夫蓄胡子、写旧诗,一如既往过着旧式文人的浪漫生活。

与郁达夫几乎同时流亡到印尼的还有胡愈之、王任叔、杨骚、沈兹九等人。在他们危险处处的描述中也不时可见其浪漫情怀。例如,王任叔的《浮罗巴烟》、《从棉兰到蒂加笃罗》、《邻人们》、《在泗拉巴耶村》,叙述他从新加坡到印尼的逃亡生活,游笔的字里行间也常常流露出对远古诗意氛围的空间经营。洪灵菲的《流亡》写道:“深黑幽暗的夜,沉黑幽沉的土人,在十字街头茂密的树下,现出一段黑的神秘的光。黑夜般的新加坡岛上的土人啊!你们夏夜般幽静的神态,晓风梳长林般安闲的步趋,恍惚间令我们把你们误认作神话里的人物!在你们深潭般的眼睛里闪耀着的,是深不可测的神秘!”《流亡》是一部自传色彩颇浓的游记体小说,以主人公沈之菲的游踪为主线,流亡中的沈之菲飘零于新加坡的黑夜,身体备受摧残,前途毫无着落,现实处境可说是苦不堪言,然而他却对新加坡的夜晚感到“深不可测的神秘”。幽暗的夜、沉黑的土人、黑的神秘的光以及土人的安闲神态,构成神秘的诗意的空间,洪灵菲的罗曼蒂克的激情飘荡其间。

诗意的感觉结构,通俗一点说,其实是一个人对于一个地方的诗意感觉。感觉的获得来自于这个地方的知识。游人对于一个地方的知识源于其游历路径,通过其身心的感受如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心觉等获得。而如何书写则受写作主体地方感的宰制和规定。纵使只是匆匆的短暂一瞥,书写也植根于所获得的地方感,抓住了地方的某些特征。这点也可从巴金、徐志摩的南洋游记中见出一斑。巴金在1927年从上海乘坐“昂热号”到法国巴黎求学,途中将沿途的见闻趣事以书信方式加以描述,一路寄给远在国内的两个哥哥,让他们的心一同随着巴金游历世界。当巴金所乘坐的轮船缓缓地驶进湄公河时,他被周围的绿色吸引住了,“两旁尽是茂盛的绿树,被晨风一吹便微微地摇动”,几乎是一上岸,游记笔调就变得更为活泼明快:

脚踏上安南的土地,我觉得是到了南方了。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一切十分鲜明。太阳好像永远不会落,树木也永远长青。到处是花,到处是果,到处是光,到处是笑。想到冬天,想到风雪,就像做了一个渺茫的梦。记得有一位俄国人说过,人一到了南方就像变得年轻了,他只想笑,想叫,想唱歌,想跳舞,甚至想和土地接吻。安南的“绿”确实给了巴金一个震撼,以至在修辞上用“一切”、“永远”、“到处”表示程度的词语强调一个完美的视觉印象,如童话般天真浪漫;仿佛这还不够,还用俄国人的南洋感觉加以映衬和抒怀。很显然,这是一段很有诗意质感的语言表达。

与巴金相比,徐志摩对南洋感觉则更为诗意朦胧。徐志摩到过新加坡,在旅店、街上、潴水潭留下了他匆匆的脚步。在恍恍惚惚的一瞥中,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新加坡的自然、土人、气味都强浓艳丽,给他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感觉。

中国现代南洋书写是在一种诗情画意中感觉南洋的。无论是写实派,还是浪漫派,他们在描述南洋的游历时都有一种诗意的感觉结构在运作,故而其书写的南游图像带有梦幻般的抒情色彩。

三、南洋书写的结构历程

游记书写的地方感来自于这个地方的知识,其知识的获取来源于游踪路径。然而,其间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线形排列,而是包含着多重的、复杂的结构关系。地方感是多种来源或知识共同作用的结果。至少,游记者在如何体验和观看之中,那些背后的、先前的经验或知识也深深影响和制约着地方感。这也就是说,地方感是一个由过去、历史、世代、现在的经验或知识连续性的结构历程。异国书写携带了自我图像的认知和知识前设。

我们知道,现实的南洋并非神话乐土,诚如少数作家所描述的,南洋许多地方是蛮烟瘴雨、穷乡僻壤、落后荒凉,南来淘金的中国人在极其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求生存。虽然有些发了财置了产,但大多数人却过着孤寂、压抑和艰难的生活。这些沉默的、毫无亮色的一群,常为许多游记作家所忽略,即便有所记述,如巴人、艾芜在游记中的一些描述,也被弥漫其中的浪漫主流所减弱。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中国作家在描述南洋时如此喜好运用抒情笔致?

从大量的南洋游记作品来看,南洋地方感体现在南洋游记所描述的空间和笔法上。从社群聚居来说,有中国人的、马来人的、印度人的等;从等级和层次看,有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的分野布局:从宗教信仰看,有各派宗教庙宇建筑等。但游记者的写法以及对这些空间的描述并非平分秋色,而是有所偏好。这一偏好的“心理模式”表现出对南洋的原始森林、灌木丛林、椰子橡胶树林情有独钟的热情和注意力。热带绿色丛林灌木草地几乎成为所有有关南洋叙述的焦点。在游记者笔下,南洋“古树修藤,森阴蒙翦,禽兽之声,杂陈于其间”。这些原生态的热带丛林带着梦幻气质,历来被反复吟咏,表现出一种集体兴趣和向往。

中国人在南洋的“绿色经验”和“地区体验”,无不带有自己对家国的痛苦记忆和欲望追逐。中国人口众多,土地多为贫瘠的山地、高原,耕地极为有限,为了生存,许多原为树木丛林地带被开发为耕种土地:加之内忧外患,连绵战火的摧毁和破坏,致使绿地丛林不断减少。相比较而言,南洋不但开发较晚,许多地方还较为原始,而且人口稀少,土地肥沃,自然环境十分优良。又因属热带雨林气候,土地多被原始森林、灌木丛林所覆盖,再加上南洋多以种植橡胶园为业,形成大片人造的绿色景观。当中国人来到南洋,穿越于南洋的行踪自然是一派生机盎然的“绿色体验”。这种“绿色经验”带来的新奇性和对照性,让他们感到十分愉悦。难怪巴金、艾芜、巴人、梁启超、徐志摩等一到南洋就被南洋的“绿”所吸引。有些尽管在南洋只是匆匆一瞥,然而,南洋的绿色景观也让他们感到无比新鲜和独特,让他们感到激动和跳跃。

绿色南洋确实给在飘泊流浪中的艾芜不少震动与诱惑。艾芜在1925年受勤工俭学和蔡元培“劳工神圣”思想的影响,同时为了逃避家庭的包办婚姻,踏上了前往南洋半工半读的人生旅途。艾芜在南洋有过大约6年的漂泊经历,其行踪观感见于《漂泊杂记》和《南行记》两种。从这两本游记文集来看,艾芜在南洋的行旅穷愁无依,一路艰辛危险,但其游笔充满诗意与快乐。《南行记》书写的多是放逐于边缘的凄苦与危险生活,可说是一部“流浪者手记”。然而,即便是他浪迹于“四周蓝色的山层”里,放逐于森林江水间,和徘徊于茅草村舍间的时候,往往忘记了饥饿和困苦,为大自然的神奇与美丽而感动,行文走笔间充盈着明快和怡然的诗意。“他的笔端总是涂抹着大自然的瑰丽色彩,并且时时散发出一种带有异域情调的野性生活的气氛和神秘的诱惑力”。艾芜从漂泊的行旅中找到发泄苦闷的出口,在一路自然风光中看到人生的美丽。在艾芜这里,旅行路径与生命路径相互联系,共同结构了南洋书写。正如周立波所言,在艾芜的《南行记》中,始终贯穿着“一个有趣的对照;灰色阴郁的人生和怡悦的自然诗意”。

在中国南洋书写中,绿色南洋还意味着安全,是躲避威胁和危险的隐匿之处,同时也是人间乐土,寄予了价值关怀,表达了向往之情。巴人(王任叔)的南洋书写就是其中一例。巴人在南洋长达7年的时间,其中就有5年的逃亡生活。《印尼散记》就十分传神地描述了他在印尼各个偏僻乡村逃亡的经历。巴人从一个菜园躲到另一个菜园,最后退避到一个被森林包围的山芭,与猴子、猿、山猪、猩猩为伍。很显然,这儿的森林景观不是为了满足好奇,而是具有藏身躲避外在威胁和危险的栖居功能。同时巴人赋予了森林景观以价值的意义,有一种回归原始生活的向往。这表现在作者对远古悠远的森林意境、自然古朴的民风民情以及二者相辅相成的神秘氛围的营造上。在巴人笔下,这些荒落的原始的山芭,给人一种诗意的栖居之感。绿色自然景观在文本中是作为一个价值系统呈现的。如斐尔的《马达山游踪》、梁启超的《游锡兰岛》,在他们诗意的描述中,南洋的绿色森林与现实的政治、战争等丑恶的争斗隔开,具有超脱凡世的功能,令人向往。

由此可见,现代中国人的绿色南洋书写之旅,实则是在南洋与自我、现在与过往中建构了书写的浪漫情怀。其书写越出了地理坐标,在祖国与南洋的“地区体验”中结构南洋。

诗意结构南洋也表现于南洋遍地黄金的欲望书写。在许多游记者笔下,南洋“森林蔽空,果实累累,土地肥沃,几可不耕而获”。南洋似乎黄金遍地,俯拾即是,宛如人间天堂等。这类书写结构既源于中国困苦现实,又源于南洋路径所感。司马文森的《南洋淘金记》开篇就见中国与南洋的书写结构运作:“苦难多唐山难过,淘金去远渡重洋”,因为“今年日子比前年难过多了”,“出洋的人就特别多”。文章讲述了一名原在南洋做车夫猪仔的乡亲,一夜之间致富,从南洋带回灿灿黄金,化作乡间排排高大气派的屋宇。这种巨大的诱惑,使许多三餐难以温饱的乡亲不虑分离之苦,想尽办法出洋谋生。“大家似乎都在为一种共同要求而生存,那种要求就是——沉住气,苦等,苦斗,运气到了,好日子是你的!”南洋遍地黄金的书写,吸引一代代、一批批的中国人带着发财的梦幻下南洋,同时他们也制造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淘金神话,成为南来作家在游记中叙述的兴奋点。

这类南洋淘金记,不仅反复被“传颂”,如同众声合唱,而且学者也参与其中。高事恒的《南洋论》可说是一种学者型的游记。作者可能从事对南洋的研究工作,并多次来过南洋。学者的理论修养和亲历南洋的经历赋予《南洋论》一种特殊的风味。它既像一部学者的著作,有考辨有学识:同时叙述之中又不乏文人的想象。作者在“乐土南洋”中说明了其写作动机,是要写一部论南洋的著作,以增加中国人对南洋的了解和知识。《南洋论》共61章,可说是洋洋大观。从题目和章节的结构,可以看出作者的布局。但有趣的是,与严谨的学术著作相比,它又太出格了:叙述语言不仅多带情感,而且多处显出没有规避想象以及夸张等修辞手法的运作.甚至写到激情高涨时,任凭情感的恣肆,以诗的语言来表达他奔泻的情感:

南洋乐土,美艳无比。树林苍苍,海波漪漪。

物产丰富,生活简易。内外沟通,懋迁互市。

黄炎子孙,八百万强。大城小镇,侨胞争光。

中国生命,厥在彼方。有志青年,奋起翱翔。

总之,现代中国的南洋书写,始终贯穿了中国与南洋的地方经验。中国作为游记者过去的痕迹在南洋书写中或隐或现,结构了对南洋的地方感。而这种连续不断的结构书写,不仅创造了知识,而且也创造了人们想描写的那种现实,故而,我们所看到的中国南洋图像,有意无意盲视和淡化了南游的艰辛和危险,而用怡然诗意之笔书写对南洋的美好梦想和单纯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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