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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物与肉身,一种指向当下与看见的写作

2015-07-22朱霄华

诗潮 2015年7期
关键词:弥勒玄奘和尚

朱霄华

艾泥的这一组诗,我先拈出仅有三行的《圣诞》来说:

祖国的马厩一片黑暗/在没有神迹的光明里/我不想出生

读到这三行,我很是吃了一惊,因为这让我立即想到了当年玄奘天竺取经的一个故事。故事说,玄藏一路向西,途中经过一座大雪山,四野白茫茫,就只有山顶上的一块地无雪,几根头发露在外面。从土里挖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在雪地里入定坐了数千年。玄奘问他为何在此打坐,那人说,我本是迦叶佛末法时代的比丘,自幼出家修行,立志修道成佛。因为预知释迦牟尼佛将来会降世,就来到此处修禅打坐等他,好向他请教佛法真谛。玄奘告诉他,释迦牟尼佛已经降生一千多年,并且已经坐化。那人便大声叫苦不迭,说既然错过了,那就再等下去,等到下一劫弥勒菩萨来到人世再向他请教。说完又要入定。玄奘要他往东去投大唐,投生在皇室人家,等二十年后西天取经回来了再度化他。玄奘回到东土后,在一个大臣家里发现转世投胎的这个人,就将他收为弟子。这个人就是后来玄奘的大弟子窥基法师,又叫三车和尚。三车和尚见玄奘要他出家修佛,就说:要我出家有三个条件,一不吃素,出门要带酒肉;二我要读书,出门要带书;三还要美女宫女服侍我。唐太宗和玄奘法师一概答应他,所以叫三车法师,出门带三辆车:酒肉、书、美女。

读艾泥的这首写得像是偈语的三行诗,我立即就想到了这个三车和尚。艾泥早年也是一个翩翩少年,喝酒吃肉,喜欢美女和阅读,慢慢就变成了一个胖子,很像这个三车和尚。我不知道他写这首诗的语境源自何处,不过也许完全就是关于现世和个人遭际的一个隐喻,并无其他的意指。他的诗,一路下来,浑然天成,用语宽扁,不造作,不带躁气,颇有些中唐、盛唐诗歌的气象。他写一根稻草捆住菠菜(《一根稻草》),很微小的事物,也能造出大境来。这首诗也不长,意象自由跳跃,点到为止,多余的,一句都没有。收尾的一句最是微妙醒眼:“一根柔软的金条/捆扎着翡翠”。一首关于现世的、来自日常生活场景的诗。但是里面禅意俱足,经由词语的点化,平常的事物奇迹般地被赋予了诗意。艾泥的诗,大抵都是这一路上的东西,看见,感觉,自由联想,这是诗歌发生的一个秘密通道,跟诗人个体的存在现场有关,因而具有唯一性。形而下,形而下下,然后,簌地一下,如同电流跑遍肉身,词语瞬间复活,获得了神性。这个情形,可以用艾泥《激流涌过》一诗中的句子来作为注脚:

麻木或痛楚/啊,一次次的/轻擦//欣悦或沉睡/哦,一次次的/神迷

从这个意义上讲,诗乃是一种灵媒,世界之肉,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弥勒的葡萄》一诗的书写方法论与身体美学也建构于此。庄子曾有言:物物而不物于物。进去,出来,无不与物相遇,但不宜与物纠缠得太久,太久则滞留不去。太久了不行,会导致自身与事物的朽烂;太短了得不到验证,也会带来不及物的毛病。所以艾泥笔下的葡萄,开始时只在眼前的篮子里,随后,跟弥勒县原野上的几万亩葡萄园里枯掉的藤子有关,跟秋天最后的雨水和泥土有关,跟气候、市场、流水、舌头、味觉、轻重以及舔这个动作有关。在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词语再造及审美之后,眼前篮子里黑甜的葡萄终将被吃掉,现在篮子空了,我们于是听到庄子灵魂缥缈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则胡可得而累邪?”寻找到窍门,就赶紧溜达出来透一口气,不要让词语长期处在黑暗的匣子里闷着。太黑了不好,太重了也不好,都不好——单就审美而言,这无疑就是一种来自时间混沌而终至抵达轻盈的美学。词语,自有某种神奇的、自我澄明的性质。

《弥勒的葡萄》,可看成是一首感恩的诗。当然你硬要把这些沉静清减的句子看作一首献给大地的赞美诗也未尝不可。

读艾泥的诗,每每有动人之处。一如置身于云南高原的旷野中,开眼处,空阔无边,一览无遗。但总有一些什么隐隐地藏在背后,浅浅的,淡淡的,细若游丝,似有若无的样子。那些看不见的事物,时而来自烟火升腾弥漫的人间大地,时而隐没于无限遥远的高天流云之上,一阵风吹来,抬头便见云舒云卷,瞬息间,又归于无形。天空在天上兀自空去,只是在着。

艾泥早年的诗,最记得的是他为八匹马所搭建的那个巨大的道场:

铺天盖地的阳光一望无际/最灿烂的地方最寂静/铺天盖地 隆隆的声音从那里腾起/八匹马/我见过或者没有见过的/各自的颜色是呼啸着/擦过耳边的风的颜色/八匹马 八种不同的姿势穿过阳光/乱纷纷鬃毛飘动/唯一的秩序 是连成一片的/大地的回音/铺天盖地的阳光一望无际/八匹马的方向 一望无际

这首写于1989年的诗在艾泥的诗歌系列里堪称绝响,可列入神品一类。在我个人的阅读辞典里,它早已跟斯蒂文森的那首《田纳西州的坛子》一同被列为东西双璧。我以为,像这样的诗,一个诗人,终其一生,有一首就够了,用不着再写什么。

关于这首诗,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已经说过,在此不想再重复。我想要说的是,大约在1989年之后,艾泥的诗就写得少了。他的写作停顿了很多年。一个天才诗人,连续性地、不间断地写作似乎并非是必须的。80年代中后期,是艾泥的第一个写作高峰期。他的第二个高峰期,被延迟多年后,以一首一百三十六行的长诗《登马雄赋》为爆发点。这首诗发表在2011年第五期的《十月》杂志上,并获得了当年的高黎贡文学节年度诗人奖。诗人编辑谷禾在编辑后记里说:“云南诗人艾泥新诗集《旧县诗稿》的压卷之作即是这首《登马雄赋》。我想,这不能说仅仅是编辑和诗作者本人的默契。《登马雄赋》显示了一种通达万物的气象。在诗人汪洋恣肆的书写里,尘世与幻想,瞬间与永恒,人与事,显得安静而又波澜壮阔。丰沛的诗意在不经意间溢满了阅读者的心灵。《登马雄赋》无疑是这一年最有分量的中国诗歌之一,我喜欢这样的诗歌。我不认识艾泥,也没有通过一次电话。从他寄给我的诗集里看到他的照片,读他的诗,能感到这是一个活明白了的家伙。我喜欢这样的诗人。”

其实,何止是活明白,要我说,此人早就凌空蹈虚,乘着时代的夜色逃走了。他这组诗里面的《沙的夜晚》《烟火师》《福音塔钟声》《雨》《江源寺访僧不遇》等诸多篇什,都毋庸置疑地逸出了我们眼前的这个三维时空,指向的是一个无须轮回的三摩地境界。再度回到诗歌写作道路上的艾泥,所需要的不过是“那沉溺的/忘情的一跃”。套用诗人沈浩波的话来说,他是一个极不情愿的、被人再次从土里面挖出来的人,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像三车和尚一样无休止地等待,等到下一劫弥勒菩萨来到人世,才从雪地里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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