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篱

命运总是不如人愿，但往往是在无数的痛苦中，在重重的矛盾和艰辛中，才使人成熟起来。

每次去小鱼家，只要我帮忙做上一丁点儿的家务，小鱼妈妈就会不停地夸我“懂事”“勤快”。她还当着我的面数落小鱼，说她好吃懒做，不学好。她一不在家，小鱼就跟住垃圾堆似的，不懂得整理收拾。

小鱼听了从不还嘴。遇到这种情况，她只要撒撒娇，卖卖萌，她妈妈就不再生气了。末了她还会捏一把小鱼肉嘟嘟的小脸，亲上一口。

每当看到她们母子亲密无间的温馨画面，我总忍不住一边发自内心地羡慕，一边又黯然神伤。

这并不是说我和妈妈感情不好，只是我们相处的时间很少。我妈妈很忙，每天早出晚归。早上，我睡眼蒙眬起来上学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下田地里干活去了。晚上，等她精疲力竭回到家时，我已经写完作业躺在床上睡着了。日复一日，我们之间的交谈几乎为零。

自从我爸爸卧病在床后，我妈妈一个人耕地种地，赚钱养家，一天干好几份活儿。我哥哥又不争气，还没读完初中就主动辍学了。不读书后的他，也不去找工作，交了很多猪朋狗友，整天就知道在外面鬼混，游手好闲。

从六岁开始，我就学会了烧火做饭、洗全家人的衣服、帮父亲煎药换药。九岁时，我能把自己家菜园里的菜摘了，独自挑到市场上去卖，然后再用卖菜得来的钱去买油盐、面粉等食品回家。

生活的困难让我从小就知道钱来之不易，所以我从没乱花过一分钱。平时和小鱼去逛超市，我都只看不买。小鱼就会难以置信地问我：“篱篱，你真的没有需要买的东西吗？”

“嗯。”我总是这样淡定地回答她。小鱼以为，我能抵得住各类打折商品的诱惑，在她眼里，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因为她每次去超市，看到什么都想买。吃的穿的用的堆满推车，那架势就好像超市是她家开的一样。

小鱼和我不一样，她生活富裕，父母做木材生意，是大老板。她生下来就是公主，养尊处优。她没为钱发过愁，想要的东西都能轻易地得到。我表面上觉得没什么好在意的，其实心里却常常陷于焦虑与纠结之中。

有一次，我在超市里看中一个粉红色的书包，是我心仪很久的那款。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很想把挂在书包背面的标签翻过来先看价格。但是由于当时小鱼就站在旁边看着，我就没有那样做。我怕看完标价之后，放下它不买，小鱼会觉得我是买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本来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到了我身上，就会变得很沉重很难堪。小鱼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小细节，她不会这么无聊，但我就是很敏感。而且，就算小鱼知道“我很喜欢那个书包，但是因为太贵了买不起”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初三快要中考的那段时间，小鱼天天闹着要来我家找我一起复习功课。我不想让她来家里，就找各种理由搪塞她。一方面我是怕她笑话，另一方面，我没有独立的房间。

我家有三间瓦房，我父母住一间，我哥一间，最外一间是厨房兼仓库。而我呢，我住在爷爷过世之前住的铁棚里，几平方米的地方，只够放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三十厘米宽的小桌子。如果小鱼来，里面连添张板凳坐的地儿都没有。

一直以来，我写作业都是伏在床上写的。以至于现在，我走起路来都有点驼背了。

但小鱼很固执。最后，她还是自己找上门来了。当时我在劈柴给我爸烧热水洗澡，脸被黑烟熏得脏乎乎的，头发凌乱。大黄狗栖身树下，看到有生人，汪汪地叫个不停。

我一眼望过去，看到小鱼，顿时吓了一跳。手一抖，“咔”一声，锋利的刀刃差点没把锅盖劈成两半。

站在门口不敢走进来的小鱼，穿着一件娃娃领的白色连衣裙，背着灰棕色的单肩包，打着太阳伞，清新脱俗得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

我家的猪圈里，几只猪仔忍不住饥饿跳出栏栅，四处乱冲乱撞，快要下蛋的老母鸡也不安分地拍打着翅膀，把身上和地上的灰尘扬得满天飞。小鱼大惊失色，尖叫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我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地看着她，脑袋嗡嗡作响。

就在我们四目相对的这个瞬间，我突然为自己窘迫的处境难过地红了眼。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写道：命运总是不如人愿，但往往是在无数的痛苦中，在重重的矛盾和艰辛中，才使人成熟起来。可是，我就跟小说里的孙少平一样，因贫穷而自卑，因自卑而敏感，因敏感而脆弱。

知道我家庭境况后，我不清楚小鱼会作何感想。她会嫌弃我吗？会在心底偷偷嘲笑我吗？从此以后，她对待我的方式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我如坐针毡，没等小鱼自己表示，我就迫不及待地疏远了她。

每个班里都有一个贫困生名额，助学金有三千元。如果得到这三千块钱，我明年的学费就不用愁了，剩下的钱还能帮妈妈还点高利贷呢。但是我不好意思申请。全班66人，我要自告奋勇地站起来说，自己家是最穷的，接着当着所有同学的面，把具体情况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这样让人自揭伤疤的事，我做不到……

小鱼的舅舅是我的班主任。哦，对了，我和小鱼不在一个班上，我在五班，她在七班。有一天上完课，班主任叫住我，他轻轻地拍一下我的肩膀，递给我一张申请表：“你尽快把主要信息填一填，明天拿去办公室交给年级主任。”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呆若木鸡。

毋庸置疑，私底下，小鱼肯定跟她舅舅提了我的事。

那个下午，我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热泪盈眶地给小鱼写了一张纸条，虽然只有一行字：

小鱼，谢谢你默默地帮助我。

编辑/张春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