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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小站

2015-07-20富廷顺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7期
关键词:老孟骡子望月

社会的发展有一种必然和一种希冀在相向而行。

同是两股各不相扰的轨道,总是挺有激情地向前伸展着。而信念的车轮总是有节奏地在这两条轨道上行驶。诉说不尽的故事,总是不断地从这变迁的流程里漫溢着。自然就有喜怒哀乐,自然就有无尽的感叹。作家的敏感正是从这里找到自己创作的灵感,捕捉到人物的特性。一座小站消逝了,却能唤起人们多少情感的记忆,激发多少人们的思想波动。正是从这里我们感受着时代前进脚步的无情和迅速,感受着巨大的时代落差给人们的生活带来的变化。而廷顺这篇小说则反其道,从逆向的思维里,让我们看到了变化的另一面。或感喟,或钦佩,或思索,总之,小站似乎没有白白消逝,它仍在不断地告诉着人们什么……

列车像一条蚯蚓,一会儿蛰进山洞,一会儿爬出地皮。铁路,时隐时现蜿蜒在长白山深山老林之中。这是一条日本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在长白山区修建的一条铁路,至今七八十年了。像人一样,从血性方刚的青年步入人老色衰的暮年。日伪时期和计划经济时期,每天一列列火车源源不断地往外拉着整车整车的木材、煤炭、玉米、大豆……如今,铁路生产布局调整,站段精简,长白山遍体鳞伤体无完肤,物质资源几近枯竭,人口骤减经济下滑,除了旅游事业,风光早已不再。最直观的就是线路上的车站越来越少,沿线不时出现撤销车站的站舍、货场、工区断壁残垣和废弃的钢轨枕木、养路机具。

我合上书,摘下花镜,换上近视镜,向车窗外面看去。

窗外,一片片向后闪过的山石、树林、花草、河水,既熟悉又陌生。车窗双层玻璃上面一幕幕往昔的情景由模糊渐渐清晰起来。闪过,好像电影剧本常用的术语,表现往事像流水、岁月如梭的蒙太奇。

10年铁路沿线电影放映工作和生活,在我的脑海中留下许多珍贵的记忆,在我生命中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电影,一个月一场的电影,当年铁路沿线尤其是偏僻落后的中间站区职工家属最最重要的文化生活内容。在人们心中的位置,比什么都要重要。而我们,这些电影放映员,就是最受欢迎的文明使者。电影演员,电影人,当地家属儿童赋予我们的光荣的而又骄傲的名称。山里的民风纯朴而又慷慨,每当我们来到一个站区,那里就像过节一般。山里的大人孩子欢呼雀跃,前呼后拥,把我们这些稀罕的贵客迎到家里,拿出准备多日的菜肴烧酒,还有山里的野菜野果。而主持接待和放映准备的人,我们叫做积极分子,职工家属称为放映组长,此刻成了呼风唤雨的中心人物。让谁家准备饭菜,谁家就受宠若惊地喜迎贵宾,家里的孩子得意洋洋地抢过我们的背包,大摇大摆地牵着我们的手往家里领。而后,就成了站区的小消息灵通人士和小新闻发言人。一会儿,什么时间挂幕布,什么时间开演,有没有加演(加演新闻或专题)等等好消息就不胫而走,家喻户晓。太阳下山,晚霞满天,银幕前面,孩子们的帽子飞起来,站区沸腾了。

人老了,愿意回忆往昔那些人和事。而打开回忆之门的,就是退休这一把无形却有情的钥匙。

退休,人生重要的一站。可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中转站。对于普通工人来说,是解脱,是放松。对领导干部来说,是失落,是考验。与一些机关站段领导干部退休的相比,我还是比较淡然,比较洒脱的。说的是身边的真人真事,退休之后,有的生气,有的上火,有的得病,有的一命呜呼。而我,文联,一个清水衙门,铁路党群部门中的民团,比组宣办纪检委等嫡系正规军和团委研究会关工委地方杂牌军之类清水衙门还要清贫。一个小小的文联秘书长,芝麻大的干部,小鱼穿大串,被列为重要干部,要学习,要开会,要考试,要下基层,要下工作组,要查岗抓违纪,要包保责任制……退休,无“官”一身轻,解甲归田,归隐山林。什么岗位职责,技规标准,一干约束无数风险统统丢在脑后。从此,跳出官场逃离苦海,闲云野鹤信马由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朋友说我,终于全身而退了。说得太好了。自从来到铁路文联工作,就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官场的漩涡。骨子里的自由因子,加上天性愚钝才疏学浅,又不知官场水深火热。率队文艺演出,演出之后跳舞联欢,被定罪组织地下黑舞会停职;出差买回两副麻将给退休职工娱乐,被定性擅自购买赌具通报全局;率领几个作者兄弟参加笔会被诬陷带一群美女聚众淫乱……我和朋友开玩笑,我的佛祖,还怪我九九八十一难,只经历了八十难还缺一难,兄弟想给我再补一难吗?能够全身而退,实乃万幸万万幸。

对个人来说损失更大的是,与一个两情相悦美丽善良勤劳智慧的山里姑娘失之交臂。那是一个在铁路中修队食堂工作的姑娘。那时年轻愚昧,对爱情,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似懂非懂,朦朦胧胧。离开电影放映队进了机关之后,她还来看过我,只记得我和她讲了许多远大理想之类革命道理。我在之前曾获东北铁路文学奖的小说《雪梅》写过我和她的故事。退休之后,打听过许多人,找过许多地方,得到的尽是不确切的信息。有人说她嫁给一个林场的伐木工,一个只知道耍酒疯打老婆的山东汉子。还有人说是嫁给一个下小煤窑的乡下人,要不是瓦斯爆炸混了口棺材,连一间茅草房都置不起。

快到终点站了,我起身上趟厕所。回来途中,一个正在聚精会神玩着平板电脑的大个子男人吸引了我的目光。手机正在播放着视频电影《天仙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什么年代了,还在看着这么久远的影片。我好奇地凑近他,满头银发,长长的脸庞,浓浓的眉毛,粗大的鼻孔……

“孟大骡子!”我脱口喊出。

男人一高跳起来:“你……”

咣!我的肩膀重重挨了一拳。

“多少年没见了!”我感慨万分地说。

“是呀!30年,不对,快40年了。”孟大骡子也是喜出望外。

“半辈子了,你体格还是这么硬朗。”我捶着他凸起的胸肌。

“沟里人,体格没说的。”

“怎么?还是牛郎?”

“别叫牛郎,什么时代了!”

“哈哈!”我会意地笑了起来。

“哥们还是光棍一条,自个吃饱,全家不饿。你怎么样?听说当官了。”

“当什么官?用现在的话说,打工仔。退了。”

“退了好。轻松自在,高枕无忧,没有检查,没有考核,没有下岗,没有工作组,也没有什么A类、B类……好哇。”

“天塌下来,和咱们无关了。”

“对对,你到哪儿?”

“我信马由缰,随处看看。”

“太好了!今晚到我家,咱老哥两个好好喝两盅。”

“你……”

“车站撤销了,树倒猢狲散了。我搬到市里了。”

站在山顶,真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新修的宽敞的飞机场,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改变了深山老林往日的原始神秘的面貌。长白山整容了,鸭绿江瘦身了。铁路,从以往除地方政府之外的第一大政治经济文教卫生综合实体,变身可有可无的地下工作者了。

“看看我的伊甸园。”孟大骡子指着林中一片平坦的开阔地自豪地说。“这是我自己平整出来的场地。唱歌,跳舞,扭秧歌,摔跤,打拳,怎么样?”

“好哇!自力更生,老有所乐。怎么?你一个人?”

“一个人怎么了?多清净。无丝竹之乱耳。”

“有你的呀!还成文人骚客了。”

“退休了!没有单位了,没人管了。孤家寡人,不读点书,怎么打发日子!”

“我怎么听出一点怨气了?”

“是呀!刚退下来,就像死了爹娘一样,失魂落魄的。”

“同感。”

“如今,过劲了。也好,爹死娘出门,个人顾个人。歇一会儿,喝点。”孟大骡子打开背包,拿出一只烧鸡,一瓶白酒,还有其他熟食。“走,到我的望月亭。”

“望月亭?”四根枕木支起一个棚子,上面铺着红松板皮。当年他们车站后面也是这样一个简易凉亭。“哈哈,你把它搬来了?”

“车站黄了,我唯一带走的就是这个。”

“听说当初大家给起名的时候,有人建议鸭大线有个望江楼,这个就叫望江亭,你坚决反对,力排众议,取名望月亭。”

“你看月亮里有什么?有人。月亮美,人更美。望月,月儿。”

“是呀!望月,可望不可及。得不到的东西就是最美的东西,距离产生美。”

孟大骡子没有搭话,默默地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我不再吱声,转身往远方望去。多少年过去,望月亭依旧,车站撤销了,站区职工,走死逃亡,真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孟大骡子依然故我,老守故园。恋的是什么!一个中间养路工区的养路工,放映组长,工会组长,说穿了,都是有名无实的虚名,不多挣一分,不多吃一口。多的只是没完没了没有报酬的无私奉献。在长长的铁路沿线,到处都有这样的人。

许久孟大骡子举起杯:“来,喝一个,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干!”

“离开铁路天地宽。过去,铁路两根钢轨养护了我们铁路人,也限制了我们铁路人,离开铁路,虽然自由了。可除了会刨洋镐,一无所长。再说,人老了。”

“人老裤裆松,干啥啥不中。”

“哈哈!文化人也说粗话呀!”

“什么文化人?演电影的出身,开关放映员。”

“当年,你们那个受欢迎呐!亲娘老子也没你们那么受待见。”

“是呀!没有细粮,你大老远跑市里买议价粮;没有酒,你到地下黑烧锅买溜子上的酒。”

“伺候祖宗一样。哈哈!你记得不?齁喽气喘的杨齁巴?”

“那个患肺心症的老杨。怎么啦?”

“他家二小子,在老爷岭打的山梨捂熟了,他老子咳嗽喘不上气,他都没舍得拿出来给他老子压压咳嗽,非要等你们来,给你们吃。”

“是吗?大家对我们真好。对,那年你们杀猪,给我们的猪肉。我知道,你多么为难!多谢!”

那次演完电影,我们收拾好机器,回到休息室躺在炕上。就听学习室里吵闹声。听出来,明天站区杀猪。孟大骡子提议给我们一人一份。有人站出来反对,站区一年就杀一次猪,一人分那么一小疙瘩,自己家还不够吃,怎么还能给外人?大家众说纷纭,争论起来。突然声音小了下来,可能有人提醒我们就在隔壁。第二天早上,我们屋里放了两份猪肉。那时,猪肉供应制,城镇居民过大年一人一斤,稀罕着。我徒弟高兴得不知北了。一下子拿出10元钱付肉钱。我说,不是钱问题,是情,千金换不来的情。为了报答,我们偷偷给没看到电影的站区轮班职工放了一场小电影。

“还要谢谢你们,给没看到电影的职工家属加演了一场。我知道,要是你们队领导知道,你们还得受处分。”孟大骡子说。

“我想知道,那两份猪肉除了你的一份,还有谁的?”我好奇地问。

“两份?就我的一份呀!怎么两份了?”

“是两份。”

“那是谁也把自己的那一份拿出来了?”

多好的人呐!默默地让出自己的一份,并且事后不声不响。多少年了!多么大的情呀!那年头,山里人一年到头见不着肉星儿,老婆孩子眼巴巴地盼着过年管够吃一顿猪肉。山里人,身上有多少我们至今还不了解的善良美好的东西呀!

“嗨!我说。你记得那个中修队食堂的小姑娘没有?”孟大骡子神神秘秘地问。

“可真的,你有她的消息没有?”我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我在遥望,月亮之上……”老孟的手机响了,凤凰传奇的歌声。孟大骡子看了一眼,没接。手机不依不饶地响个不停。“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不在家里,和外地朋友在一起。”孟大骡子接起电话,大声豪气地斥责道。

“有什么事?别耽误。”

“没事。你等我一会。”孟大骡子说着向阴坡走去。

我以为他去厕所,也跟了下去。

阴坡一片小树林中,孤零零一座坟墓。孟大骡子捡起一根树枝,绕着坟墓打扫一圈。然后,在花岗岩墓碑前静默伫立。墓碑上面刻的字是我十分熟悉的孟大骡子的笔迹:晓月之墓。

“晓月,小月,望月亭。”我猛地醒悟,赶紧回到山顶。是哪个乌鸦嘴,给老孟起的外号?真是一语成箴。老孟一直讳莫如深。我一直如鲠在喉,不好开口,答案昭然若揭了。

回到老孟家里,已是夜深人静。如银的月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地板、茶几上,给人一种既朦胧又清冷又有一点虚幻梦境一般的感觉。

“老孟,跟我走吧!咱们一起出去走走。名胜古迹,名山大川。人不能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呆太久会生病的。老年生活应该丰富多彩,浪漫一点,多活两年。人生就像一次有去无回的旅行,一站接着一站,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路,停滞不前就是终点,终点就是你的生命尽头。走过的站越多,你的生命越丰富;走过的站越多,终点到来得越晚。再说,你的退休费够用。”

“不是钱的问题。我说过,老死也不离开这里。”

“你还金口玉牙呢!”

“咱山里人,不是金口玉牙,也吐口唾沫一个钉。再说了,山里人不懂浪漫,老辈人说得好,吃饱穿暖睡女人,人生最大的乐趣。”

“是,你有退休费,吃饱穿暖了,可你有女人吗?”

“怎么没有?你看。”老孟指着墙上一张已经发黄的电影海报——电影《天仙配》的海报,上面是剧中人物董永和七仙女的半身画面。

七仙女、董永;严凤英、王少舫;小月、老孟……

哐哐哐……老孟!小月的声音。

我突然打了一个寒颤,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作者简介:富廷顺,笔名田川,国家三级作家。曾在《小说月刊》《鸭绿江》《中国铁路文学》《满族文学》《参花》《文化视界》等发表文学作品300多万字。多次获铁路文学奖、吉林文学创作奖等。历任通化铁路分局文联秘书长、副主席,作协主席,通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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