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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疯魔,不成活
——浅析李碧华《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

2015-07-13梅山瑛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650500

大众文艺 2015年12期
关键词:程蝶衣霸王别姬虞姬

梅山瑛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650500)

不疯魔,不成活
——浅析李碧华《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

梅山瑛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650500)

真真是千古绝唱啊。

想那梨园平日里甚多花前月下、破镜重圆之类神仙姻缘,竟都及不得这隐讳禁忌的一往情深来得感人肺腑。

李碧华这一出《霸王别姬》,彻头彻尾赚足了所有人的眼泪。如果它只是一部哀怨缠绵的言情小说,或许便无法散发出这般摄人心魄的艺术光芒;如果它只是借着富丽堂皇的戏幕背景去描摹两位伶人与一名烟花女子纠缠一生的爱恨情仇,那么也不会动人至此。这出戏之所以感人至深,是因为它的性,它的情,它的铮铮傲骨与妖娆……以及当这所有的一切被摧残被毁灭时,那曲终人散的荒凉与寂寥。

综观全文,《霸王别姬》的最出彩处在于作者写活、写透了故事里的三大主角:程蝶衣、段小楼,以及菊仙。然其塑造人物的集大成者,必当属程蝶衣无疑——与其说是作者精雕细琢刻画出了这么个光鲜亮丽的人物,倒不如说是他游刃有余地游走于那个纸醉金迷的时代,并借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历史舞台,不疾不徐地勾勒出程蝶衣波澜起伏的一生。

段小楼有句话说得好:“蝶衣,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

段小楼唱了一辈子戏,他并没能真正唱透霸王,唱透虞姬,甚至没能真正唱透他自己。可他却读懂了蝶衣,并且一语成谶。

自打被娘亲卖身托与戏班,蝶衣便被迫切断了与母亲的最后一丝牵连。没了念想,他只得一头扎进戏曲中,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此时的蝶衣还尚非戏痴,一门心思地唱戏只为掩盖他无家可归后内心的空洞与惶惑,不然那一出《思凡》他怎会屡屡记错?幸而在艰难无助的成长道路上还有师兄的庇佑,让他不至于太孤单害怕。儿时遭受的种种辛酸苦楚,小小年纪无所依靠所逼迫自己展现出的刚烈与倔强,终是被师兄一点一滴的悉心呵护所打动。最后,师傅恨铁不成钢的一杆烟枪成就了蝶衣唱词正确的《思凡》,成就了他万人景仰的绝代风华,也成就了他自此开始的悲剧生涯。

在台下,戏子是多么低贱卑微让人瞧不起;但是回到台上,却又是那么的风光无限。戏台上的一生一旦,本有很多经典的戏码可以合演,但他和师兄段小楼最受欢迎的戏码,却是《霸王别姬》——戏倒是好戏,可惜是出悲剧。古人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须知这人世间,原也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戏演得多了,渐渐地,他也就真把自己当成了虞姬,人戏不分了。

但是,倘若蝶衣仅仅是个自我角色混乱、不幸被夺去真爱的人,那么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刻画深度,大概也仅止于此。然纵观蝶衣一生,宛如哀歌,是如此的空灵而哀婉,总是在最不合时宜的场合响起。或许,他此生悲剧的根源并不在于爱上了同样身为男子的师兄,以至于后半生倾尽心力与“情敌”菊仙明争暗斗,然而得不到的终究还是得不到;蝶衣一生中最大的悲剧在于他始终活得很清醒,却又入戏太深,一直走不出来。

自打被生母狠下心送入戏班子,他就被迫斩断了对母亲的最后一丝眷恋;此后终其一生,他都未能再见母亲一面。一个孩子独自面对全然陌生的环境无所适从,战战兢兢地适应着梨园生活,其中所受的委屈与苦楚自是无须赘言。他小心翼翼且卑微地活着,原以为只须凭借勤学苦练,终会有出头之日,却在崭露头角之际被太监倪公公盯上而遭到猥亵,羞耻之余心理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在他惶惑、迷茫、害怕、无助的时刻,自小陪伴在身旁的师兄段小楼是他唯一可以信任和依赖的对象。台上,师兄是属于他和虞姬的霸王,是他情深义重的爱人;台下,师兄是如兄如父的亲人,是他在这混沌尘世里最初也最后的依靠。在孤独而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他自然而然地将小楼视作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只是,在这份深厚的情谊里,似乎蕴藏了些隐秘且无法宣诸于口的感情。他们一同长大,相互扶持着一起熬过最黯淡无光的少年时光,再一起凤凰涅槃成了名角儿,他的心事也随之一天天疯长。玲珑心窍的他并非不明白,这样的爱从一开始便无法诉诸于人,从它萌发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结局的无望。是啊,在戏台上他们郎情妾意难舍难分,眉来眼去皆是爱意,但下了台把戏妆一摩挲,他们却是同为男人的师兄弟。内心并非没有过迟疑与动摇,只是某日与师兄再次完美演绎《霸王别姬》后,他在戏院老板谄媚讨好的搀扶下款款上台谢幕,戏迷们几近疯狂的呐喊和掌声让他在那一刻忽然释怀:得不到就得不到吧,只要能跟心心念念的师兄就这样一直唱下去,又何尝不是一种地久天长?

然而,菊仙的到来却给了蝶衣意料之外的致命一击——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抢走了他的师兄,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和爱情!当他面上带着矜贵而含蓄的笑容步入后台准备卸妆休息时,却措手不及地迎面撞见师兄身旁立着个巧笑嫣然的漂亮女人,他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果然,在菊仙梨花带雨的哭诉下,段小楼只稍作迟疑便朗声许下娶她进门的承诺。蝶衣登时如五雷轰顶,心如刀绞却又奈何不了师兄的决定,只得含泪目送二人离开。也恰逢那晚,由于段小楼执意操办婚事迎娶菊仙,致使蝶衣不得不孤身前往袁府奔赴那场鸿门宴,最后意料之中地失身于袁世卿。当蝶衣带着满脸残妆,失魂落魄地连夜奔赴段家,亲眼目睹二人结为夫妇时,深感“万念俱灰”大抵也不过如此。他依旧深爱着他,但他却不再是他最亲近的人。往后,他只会是他的师兄,但却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和依靠。后来,蝶衣有次在街上托人给他娘写了封家书,末了还不忘把一张他和师兄的合影放进去。信写罢,写信的老师傅拿米粒封了口问他寄到哪儿?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郁郁地走开。行至半路,又把无处可寄的信偷偷撕掉,扔弃。被弃之路旁的哪里是信,分明是一颗惶惶然无处安放的心啊。

此后,蝶衣抽大烟、跟师兄决裂又在师傅的劝骂声中和好,但纵使台上再如何举案齐眉,有些东西也真的是回不去了。他无奈地接受了师兄已为人夫的事实,却始终无法从心里接受菊仙。菊仙精于察言观色,几番往来后,大抵也就琢磨出蝶衣那点不便说破的心事了。小说里两人处处抬杠,一逮着机会便互放冷箭。之后经历种种波折,蝶衣为救小楼去给日本人唱堂会,几乎被打成汉奸压入大牢;在戏台上菊仙为帮师兄弟俩与人劝架,混乱中被人踹了肚子导致小产……都是孽债,你来我往还不清。直至到了文革,迫于当时的政治背景,两人在癫狂失控的环境下相互揭发。曾经那样亲无罅隙的两兄弟,如今却在众人面前凶残地互撕伤口。当段小楼刹不住车地指出蝶衣曾做过袁世卿的禁脔时,蝶衣震惊了。这是他此生最深、最隐秘也最不愿触及的伤口,而他曾经最信任依赖的人,竟当着批斗会上这么多人的面,将它鲜血淋漓地挖出来展示在众人眼前。他身为男人的自尊底线,他对段小楼所有的信任,都在这一刻被摧毁得干干净净。如果说,此前段小楼的婚讯破灭了他对于他们“一辈子相守着唱戏”的美好幻想,那么此番段小楼的揭发,则让他彻彻底底地感受到:他再一次被遗弃了。被所有人,遗弃了。

这也不能怪段小楼。须知这世上,原本多的是临阵退缩的假霸王,从来少见真丈夫。更何况当时政局复杂,人人皆若惊弓之鸟,能自保已是不易。倘若不是被逼到绝境,段小楼又何苦逼他至此?这位在台上威风凛凛的楚霸王服了软,是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霸王,真正的霸王是每个时代权力的拥有者!只是可怜了蝶衣,他几乎一生都处在中国近代最动荡的阶段,但即便是在封建社会末期和民国抗日时期,蝶衣也没有被摧毁,因为他是一个想法很简单的演员,他一直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无论时局如何动荡,只要不妨碍他唱戏、不打破他为自己编织的梦境就行,他根本无心去关心政治。但是这场浩劫却将他打入永不翻身的境地,他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维持他最简单的梦想,他的心彻底死了,他太累了。

在故事的最后,年过半百的兄弟俩在香港重逢。一起进了澡堂,谈起往事,段小楼话语间透露出他很早就明了蝶衣的心,只是从来都在回避。当程蝶衣蓦然得知这一点后,他内心跌宕起伏——原以为段小楼不知道,也就罢了,自己还能将这段感情埋在心中,但原来对方早就明了,还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是多么残忍的事啊。他得到了对方的答案,内心不能再自欺欺人。但时光不能倒流,纵然能够回到过去,他也一定还是会选择从一而终。最终,两人上妆登台合唱了一出《霸王别姬》,自此天各一方再未相见。平淡如水的结局,没有你死我活的执拗和疯狂,或许这样的结局对历经沧桑的两人已是最好。

而在陈凯歌导演的电影《霸王别姬》中,两人在最后一次同台配戏时,饰演虞姬的蝶衣拔出了真剑,在这出戏唱至最高潮处挥刀自刎。于此刻辞世,不应是太悲凉的结局。没有鹤发鸡皮、目浊耳聩,他的眼神、容貌、举止、气度,一如曾经风华流转、优雅动人,举手投足间天下失色日月黯然。从此往后,浓烈炽热的深情再也不会背道而驰,刻骨铭心的思恋再也无须远远凝视。既然在这尘世间最眷恋的已无法得到,那么在爱人怀里长眠,于他而言或许是最完满的结局。

只是自此以后,世间再也没了这风华绝代的人儿。

这义无反顾的蝶,终是化作了相思泪,稳稳颤颤散落在戏里戏外每个人的心间。

梅山瑛(1989-),女,回族,广西桂林人,云南师范大学2013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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