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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是假凤虚凰
——由名字变迁看秋海棠“男性”身份回归的失败

2015-07-12段晓琳青岛大学文学院山东青岛266071

名作欣赏 2015年12期
关键词:袁绍身份

⊙段晓琳[青岛大学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终究是假凤虚凰
——由名字变迁看秋海棠“男性”身份回归的失败

⊙段晓琳[青岛大学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秋海棠》是秦瘦鸥最负盛名的作品,小说中名伶秋海棠在雌雄间摇摆不定的性别遗失是其最大的悲剧,透过秋海棠的名字变迁可以看到秋海棠男性身份回归的失败,创伤症候的“不可修复性”是造成其精神阉割的关键所在。

秦瘦鸥《秋海棠》性别

《秋海棠》是秦瘦鸥最负盛名的作品,讲述了一出动乱年代的爱情悲剧,但抛开故事的外层直视秋海棠的身份,却发现在雌雄间摇摆不定的性别遗失才是秋海棠最大的悲剧。未知的本名——吴玉琴——秋海棠——吴钧——吴三,从这名字的变迁可以看到秋海棠由男变女,再由女变男的过程。可悲的是,他由男变女蜕变得不彻底,偏要留住那一点男儿骨气,他由女变男又回归得不彻底,偏是摆脱不下女性身份的暗影。创伤症候的“不可修复性”造成了其精神阉割,所以,不管是美若惊鸿的秋海棠,还是丑如鬼魅的吴三,终究都不过是一场假凤虚凰。

吴玉琴

“吴玉琴”并不是秋海棠的本名,学戏也并不是秋海棠的本意,因为家境贫寒,为求活路,才投奔了这“下九流”的行当。在《秋海棠》第一章《三个同科的弟兄》中,秦瘦鸥交代了“吴玉琴”名字的来历,秋海棠因为眉目清秀,一入这玉振班,就被师傅指定了学青衣戏,并且重新替换了一个名字,“一个完全像娘儿们”的名字——吴玉琴。由本名到“吴玉琴”的转换,是秋海棠失却“男性”身份,模糊性别的开始。自从秋海棠换上了“吴玉琴”这个名字,他在精神上“仿佛就变成了女性”,顽皮的师哥们,还有双眼中含着“邪意”的叶先生,觑便就要挑逗他,就连与他最意气相投的刘玉华、赵玉昆有时候也会情不自禁地对他“夫人”“娘子”的乱叫。渐渐地使秋海棠自己也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几乎怀疑自己“真是一个女孩子了”。但秋海棠始终有着明确的男性意识,并倾其一生想要在人生舞台上回归他尊贵的“男性”身份。秋海棠本就对涂脂抹粉的男旦心怀芥蒂,在那一场被袁宝藩毒蛇一般的充斥着残酷肉欲的“眸子”所干扰的《女起解》后,秋海棠愤恨地喊出“旦角真不是人唱的”。这就令一代名伶秋海棠陷入了“性别模糊”所造成的巨大精神折磨中,若要唱得好青衣,必须认同“女儿身”,可秋海棠偏偏始终坚持对自己的“性别”保有一定的警惕,不但警惕“女儿身”,更警惕由虚幻暧昧的“女儿身”所带来的“男儿身”堕落的危机。正所谓“物必自腐,而后虫蛀之”,不但要在梨园行里守正持节,更要在潜意识中警惕“女性”身份的浸化侵蚀。

秋海棠

“秋海棠”的艺名,是袁绍文与秋海棠一起想出来的。秋海棠虽是个唱戏的优伶,却十分好学,因为从袁绍文那里得知中国的地形,“恰像一片秋海棠的叶子,而那些野心的国家,便像专吃海棠叶的毛虫,有的已在叶的边上咬去了一块,有的还在叶的中央吞啮着,假使再不能把这些毛虫驱开,这片海棠叶就得给它们啮尽了……”①于是秋海棠便将毛虫蚕食海棠叶绘成图,题字“触目惊心”,并将艺名吴玉琴,改为“秋海棠”。“艺名”表面看是为了“爱国”,但从深层来看,爱国或者家国意识确切来说并不是“女儿家”的政治意识,而恰恰是“男儿家”的政治意识与社会担当。秋海棠将自己的名字与家国命运联系起来,本就是一种“去女性化”“回归男性”的努力。而秋海棠的一生,都是在“抗争命运”“重塑自我”。

吴钧

为解救被扣押的赵玉昆,秋海棠经人劝说便去向天津袁公馆求助,于是与袁宝藩的三姨太罗湘绮意外遇合。这二人只彼此略略一看,便同时觉得大大出乎意料,秋海棠的英俊轩昂、谈吐不凡令罗湘绮觉得这是个不像戏子的戏子,而罗湘绮的稳重淡雅、素朴庄严也令秋海棠诧异这是个不像姨太太的姨太太。于是只这一次相谈,便觉相见恨晚,坠入情网。秦瘦鸥用专门的一章《爱与欲的分野》来阐明秋海棠与罗湘绮的爱,不同于俗见中的姨太太与戏子的乌烟瘴气的情欲关系,而是“人类最宝贵的爱”,是“这样狂热的魔力”。一个长相秀丽,又具备着充分知识和高洁品性的女人,梦幻般地走进了迫切需要爱的秋海棠的生命中来。秋海棠怀着激动而又纯洁的爱,在起笔三次之后,终于写成了给罗湘绮的短柬,署名“仆吴钧拜启”。“吴钧”是秋海棠自己起的名字,外人知道得很少,之所以用“吴钧”与罗湘绮通讯,是因为秋海棠“委实不愿用他的艺名或吴玉琴三个字”②。“吴玉琴”与“秋海棠”的共同特点是“女性”气质,而“吴钧”则显然是个“阳刚”的男儿名字。由“秋海棠”到“吴钧”,对秋海棠的人生来说是个巨大的转变。袁宝藩垂涎“吴玉琴”“秋海棠”,是因为他在台上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而罗湘绮钟情“吴钧”,则是因为他在台下是个俊朗倜傥的男人。“爱上女人”是一种标志,一种对男儿身份的真正认同与属性回归。因此,秋海棠与罗湘绮的定情之夜,是以慷慨激昂的小生戏《罗成叫关》一折而定情的。秋海棠那娇媚百态的青衣戏未获得罗湘绮的青睐,这清润嘹亮的悲壮小生戏却深得罗湘绮的认同。这时的吴钧是“生”,而不是“旦”,是一个生理上与精神上都爱着女人的男人。“爱上女人”,并有了爱的结晶“梅宝”,令秋海棠在生理、精神、伦理上都找到了“男性”的性别归属。

从一个“十字”到吴三

在奸人季兆雄的挑拨谋害下,戏子秋海棠与姨太太罗湘绮的“私通”被袁宝藩知晓,袁宝藩在季兆雄的建议下给秋海棠的脸上划了一个“十字”。这个血涌如注的大十字,是一个重要的情节转折点。首先,一个“十字”暴露了袁宝藩的潜在心理。大帅袁宝藩之所以对罗湘绮的“红杏出墙”怒不可遏,并不仅仅因为她背叛了他,更因为她的奸夫是秋海棠——袁宝藩自己曾经一直想要得到而不得的人,这里的性向错乱不言而喻。如果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刀刺性伤害与侮辱,可以看作是“性侵犯”的替代,袁宝藩这一狠辣的“十字”实际上暗含着他对秋海棠的“心有不甘”,是他潜在“强奸”性报复的替代结果。其次,一个“十字”暴露了袁绍文的潜在心理。如果说前面章节中袁绍文对秋海棠的关心、劝诫、维护是出于“良友”的真诚品性,那么“十字”一节则暴露了袁绍文的真正情感取向。为救秋海棠,袁绍文搬救兵胡督军归来,却只见“身子已直僵僵地躺在地下”,脸像“一颗血球”一样,“左边的一个眼睛也被刀尖划破了”,已经不像人样的秋海棠,袁绍文“瞪圆着一双眼”,头顶上的头发“几乎全竖起来了”。袁绍文站到袁宝藩的面前,“相距不到半尺,血红的眼睛,直钉在老袁脸上”,狂怒着要与自己的叔父拼命。袁绍文将秋海棠送进医院,帮他料理北京的家事,更重要的是袁绍文开枪“轰击”——杀了季兆雄,并为此招致牢狱之灾。袁绍文这一“怒”,而且是“狂怒”,以及这一“杀”,而且是“怒杀”,暴露了他潜在的隐秘心理。袁绍文对秋海棠像保护“白莲花”般的苦口相劝,以及狂怒杀人为“知己”的行为实际上暗含着他对秋海棠暧昧不明的“情爱”心理,不但是“爱”,而且是“情爱”。从这个角度上讲,袁绍文与袁宝藩对秋海棠的“爱”,其实都含有“占有”的“情欲”成分,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再次,一个“十字”暴露了秋海棠的潜在心理。当秋海棠面对季兆雄的白刀子时,秦瘦鸥写道:“平日因为他天性爱美的缘故,脸上偶然生了一颗热疮,或是在什么地方碰伤了一些,他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往往不停地在镜子面前照着,一天恨不得换几种药,直到疮口收好,血痂脱去,脸上的确不曾留下什么痕迹,他才能安心睡觉”③,于是秋海棠差点被白刀子晃晕了过去。可见,“刀子”与“十字”对秋海棠的最大伤害不在于对他“男人尊严”的侮辱,而在于对他“美貌”的毁灭,而这种对于“脸”与“美貌”的执着,显然更接近于女性的心理。也就是说,尽管秋海棠一直想要回归真正的“男人”性别身份,但是从“天性”上讲,他已经有了不可磨灭的女性气质。最后,一个“十字”彻底改变了秋海棠的人生。一方面,脸是秋海棠性别不明并借以魅惑众生的根源,袁宝藩一个“十字”将这魅惑男女的“美丽”毁灭,自此秋海棠不再是风华绝代的“女人”,而只是一个样貌丑陋的“男人”,也就是说,一个“十字”客观上残忍地帮助秋海棠回归到“真男人”的轨道上来。另一方面,“十字”类似于古代的黥刑,袁宝藩用他的利刃把他的权力再一次铭写在男伶的肉体上,让这不可磨灭的疮疤成为一种“类归属”的属性。而且,伤疤向来不只是一种“一时”的伤害,与疤痕相关的记忆不但与永不磨灭的伤害有关,也与暴力伤害之前的“女性”美貌密切相关,因此疤痕不朽,那“女性”特质的记忆也就会不朽。

吴三

当秋海棠带着梅宝回到乡下,成为一个“古怪的庄稼人”后,三年前的名伶与罗湘绮一同死去,自此没有了“秋海棠”,只有庄稼汉“吴三”。回乡下不过三年,秋海棠变成了一个“又瘦又黑”的庄稼人,包括秋海棠的叔父和梅宝的奶妈子在内,再也没有人会记得,这个丑陋的庄稼人就是几年前“轰动九京”的名旦。从男旦变为农夫,秋海棠与梅宝返归到“中国的日常生活”,过着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但是他终究还是无法融入农民的生活,而且更关键的是,尽管他是一个好父亲,他却无法改变家中“母亲”角色的缺失现实。这“缺失的母亲”构成了小说第二部分的重心,秋海棠不但自己担当起了“第二母亲”的角色,而且他固执地执着于这“第二母亲”的角色。在《秋海棠》中,秋海棠与梅宝其实有数次机会与罗湘绮重逢,但都被秋海棠人为地规避了。如果说之前是碍于袁宝藩的狠辣而自保,那么在袁宝藩葬身于天津洪水所引发的疾病后,秋海棠仍然顽固地拒绝与罗湘绮重逢,这就需要深入阐释了。一方面,可以按照秦瘦鸥所论,一个“失去了面子”的人无法面对曾经欣赏他男人身份的罗湘绮;但是,另一方面,还需要看到秋海棠“拒绝”之下的隐秘“女性心理”。秋海棠在成为吴三之后,有两件“拒绝”,一是拒绝“镜子”,二是拒绝“罗湘绮”。拒绝“镜子”,一方面是拒绝现在的“丑陋”的吴三身份,另一方面是拒绝伤疤中不可磨灭的“过去”,这过去包含着惨痛的创伤,也包含着风光的舞台,更包含着已经渗入灵魂的“女性”身份。二是拒绝“罗湘绮”,秋海棠在成为“吴三”之后,就将“罗湘绮”和“秋海棠”一并抹杀了,他不但拒绝与罗湘绮的重逢,更拒绝女儿梅宝的“寻母”请求,并在潜意识中将自己替换为梅宝的“第二母亲”。对“第一母亲”罗湘绮的拒绝,实际上暗含着对自己“第二母亲”身份的执着。秋海棠照顾梅宝生活的方方面面,仿佛毅然决然地要在空虚中创造出一个母亲来,而他的努力之所以成功,就在于他有足够的女性经验。也就是说,秋海棠在成为父亲之前,已是个技艺绝佳的男旦,如今在中国的日常生活中,他继续忘我地表演“女性”角色,而且无需粉墨即可登场。王德威指出秋海棠对梅宝的奉献令他想起了李渔笔下的男孟母。在李渔的故事中,男孟母为将男情人与前妻所生的儿子培养成一流学者而自宫以“全其节烈”,并因此获得了母亲的合法身份。而秋海棠则以完全戒绝与任何女性交往,斩断了在自己与梅宝之间插入“母亲”的可能。④一个“十字”和农夫“吴三”看似将秋海棠与“旦”“女性”身份彻底地斩断了,但是在农村的日常生活中,秋海棠仍旧在无意识中执着于“母亲”的女性身份。也就是说,与台上台下阴阳混合的“吴玉琴”“秋海棠”一样,“吴三”也是一个“男性”“女性”身份共有的存在状态,所以秋海棠一直未完成他所致力于的“去女性化”“回归男性”的夙愿。

海棠之死

在日军匪徒占领秋海棠和梅宝栖身的村庄前夕,父女二人弃田南逃,历尽千辛万苦流落上海,走投无路的秋海棠又回归舞台,用生命去充当武行,挣取微薄的收入。就海棠之死,秦瘦鸥写过三种不同的版本,1941年《申报》连载版中,在罗湘绮和梅宝回家之前,秋海棠在家中死去;1944年单行本中,秋海棠跳楼身亡;1957年版本中,秋海棠在死前控诉旧社会,并把梅宝托付给罗湘绮。这三种结局中,秦瘦鸥本人中意第二种,这也是现在流传最为广泛的通行本。终其一生,秋海棠一直追求阳刚和阴柔之美,在男性与女性的身份之间徘徊,他生时是个雄风不振的男人,死时是个精疲力竭的男人,唯有用自杀,保留一点点所剩无几的男性傲气与尊严。纵观秋海棠的一生,他其实一直承受着另一些男人的保护。大师兄刘玉华为了从袁宝藩的魔爪下救出秋海棠而被玉振班开除。赵玉昆为了维护他而惹下人命官司,在他“东窗事发”后帮他照顾梅宝,打探罗湘绮与袁绍文的消息,后来又设计救出陷入“学戏绑架”的梅宝。袁绍文时时劝诫秋海棠,也正是在他的保护下,袁宝藩才没有强制将秋海棠变为自己的脔宠,后来他还为了秋海棠枪杀了季兆雄。忠仆小狗子为了寻找失踪的梅宝,只身赴天津、上海,忠心耿耿,肝胆相照。可以说,作为一个男人,秋海棠并没有成功地保护好自己的妻女,但却被男人成功地保护了。这也是秋海棠“男性身份”回归失败的另一种证明。

名字的背后是一种身份,未知的本名——穷苦少年,吴玉琴——乾旦,秋海棠——名优,吴钧——普通男人,吴三——无名庄稼汉,从这名字的变迁可以看到秋海棠主观、客观上反抗命运,重塑自我的努力。秋海棠回归男性身份的失败,令人追问为什么这种“男性回归”诉求会这如此艰难?或许,创伤症候的“不可修复性”是值得注意的关键词。秋海棠的表层创伤是脸上的“刀疤”,这是将脸“丑化”得无可挽回的创伤。这不但是暴力侵犯对秋海棠所造成的肉体创伤,也是因巨大的“自卑感”和“压力感”所造成的精神创伤。秋海棠更深层次的创伤是“刀疤”之前的“粉墨”,这是将男人脸“美化”“女化”的无可挽回的精神阉割。一旦认同了这粉墨下的“女性”身份,便会在整个灵魂中渗入无可摒除的“女性”气质,自此便入了“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红粉墙头秋千影里临水人家”,无法自拔,终究不过是一场假凤虚凰。

①②③秦瘦鸥:《秋海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第58页,第91页。

④王德威:《粉墨中国——性别、表演、与国族认同》(下),王晓珏译,《励耘学刊》(文学卷)2008年第1期。

作者:段晓琳,青岛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2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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