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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

2015-07-06徐东

创作与评论 2015年7期
关键词:马丽

十年前的一个夏天,花秋生想买两样东西,一条短裤,一台风扇。两样东西当时五十块钱就够,不过花秋生给家里寄了五百块后,剩下的七百块还得交二百块钱的房租,给手机充值得五十块,坐公交车上班得五十块,吃饭得三百块,这样剩下的一百块再买点牙膏、卫生纸、烟,再理理发什么的很容易就不够用了。

花秋生已经欠了两千多块钱的账,还不上不说,生活不下去的时候还得张口借。他的一双皮鞋已经补过两次了还在穿,两身衣服换来换去想要换出个新的精神面貌都不大可能。吃饭一天十块,也就只够吃个面条什么的,要想要个菜,吹瓶啤酒,这就有点要命。

二十年前,花秋生十七岁那年,家里养的三只山羊被贼给偷走了。那等于是一下子掐断了家里的经济命脉,他的母亲感到生活没指望,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人没死成,被村医娃娃给用胰子水灌过来了。花秋生的母亲大声喊着说,让我死,让我死了吧!村医娃娃给灌胰子水时,她紧闭发紫的嘴唇。花秋生的父亲硬是用勺柄把她的嘴给撬开了,都撬出了血。洗了胃还得去住院,住院又花了两百多块钱。钱还是借来的,两百块那时也不是个小数目,花秋生的母亲心疼那钱,觉得喝药寻死的做法特别傻,发誓再死的话,坚决不喝药了!

花秋生的父亲喜欢种树,二十年前树还不怎么太值钱,后来兴起了方便筷,兴起了合成板家具,树就变得值钱了。花秋生和妹妹花梅上大学,多亏了那些种在田边地头的树。不过花秋生和花梅上大学,每个学期都要交学费,每个月都需要生活费,家里还是欠了一些账。在花秋生大学毕业后,在家里的账还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父亲砍树时被倒下来的树砸折了一条腿。小腿骨断了,拉到县城的医院里接上,上了钢板,一下子就花了六千多块。家里又欠了账,而且父亲也不能干活了。不能干活就没有收入,家里的花销失去了来源,花秋生的母亲身体也不大好,经常吃药打针,离不开钱。

想到家里的困难,花秋生觉得就是他有十万块钱也不够。他父亲多年来就有胃病,吃不下饭,有时候硬吃了,又不得不吐出来。前几年村子里有个得胃癌去了的人,也不过刚刚五十出头,几个儿女都没本事,弄不来看病的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在家里。那病医生说是可以看的,做个胃切除手术,人完全可以活下来,但那得花十多万块钱。十多万对于那个家庭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别说借不到,就算是借到了,一辈子也还不起!

花秋生也总是有那种担心,如果他父亲将来也得了那种病该怎么办?花秋生的母亲低血压,老犯头痛,尤其让花秋生难过的是,他母亲二十多年的癣病一直折磨着她。他和妹妹每年回家过春节时,母亲都会撸起袖子,挽起裤腿,向他们展示她的牛皮癣,看得他和妹妹心里特别难过。他们都在心里暗暗发誓,回到城市里一定要好好赚钱,将来有了钱,一定把母亲的病治好,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回到城里有城市里的现实,那时大学毕业生已经不再包分配,他们自己找工作,需要工作的人那么多,好工作也轮不到他们,因此在城市里生活也不容易。他妹妹花梅二十四岁时还没有找到男朋友,她想要找个有钱的男朋友,那样就可以帮衬一些家里。不过花梅长相一般,又是那种特别老实本分的女孩,想让有钱人看上她,那种可能性太小了。

花梅后来认命般找了个处着。母亲看花梅寄来的照片,对她男朋友十分不满意。在她的眼里,闺女是个大学生,长相虽说不是倾国倾城,可也是百里挑一的一枝花,怎能随便找个要个头没个头,要长相没长相,一看就没有什么大出息的男人?花梅心中难过,便对母亲说,他老实,又是城市人,有楼房,不差钱。那么一说,母亲才勉强接受了。

花秋生的父亲出事时,母亲希望女儿能多寄些钱,花梅只寄了一千块钱。母亲不满意,说,妮子,你不是说每个月能挣一千多吗?你不是说你男朋友家里有钱吗?花梅在电话里委屈,说,我是挣一千多块,可是在城市里花销大呀!我的男朋友家里是有钱,可咱又没跟人家结婚,不好意思给他家里伸手要钱呀!娘,这一千块家里先用,以后我会再想办法!

花梅那时每个月的工资只有六百块钱,她没好意思给家里说赚得少。她省吃俭用,连身好看的衣服也没敢买过。她工作前没有钱租房子,只好借住在同学那儿,工作后才搬到了员工宿舍里。那时她想找个赚钱多一点的工作,但她一个大专生,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找个好点的工作实在不容易。后来没办法,她去了一家汽修厂当收银员,一个月只有六百块。有六百块总比没有一点收入强,起码能在城里生存下去了。

花秋生上学期间谈了女朋友,在外面租了房子,花钱会多一些。花梅为了省钱,有个月只花了二十块钱,花秋生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后来花秋生给报纸写了一篇稿子,得了五十块钱的稿费,不忍心妹妹穿得太寒碜,拿出来让她买件衣服。妹妹坚决不要,他硬是给了她,妹妹却把钱存了起来,在花秋生没钱用的时候,最終还是给了他。花梅经常用一块钱买四个馒头,就着咸菜,一顿一个。改善伙食也不过是吃一块钱一碗的米线或凉皮。花秋生每次和妹妹见面,看到妹妹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就心疼。妹妹太瘦了,一张小脸几乎看不到肉,光是皮了。那时的花秋生也瘦,他个头高,妹妹开玩笑地对他说,哥呀,我真担心你走在风里,被风给吹跑了哩。

花秋生的女朋友马丽,是花梅的大学同学。不过尽管两个人相亲相爱,大学毕业后还是和平分了手。分手的主要原因是他们都很穷。马丽家里据说还欠了几万块的贷款,但她家曾经是有过钱的——马丽的父亲早年做生意,生意兴旺的时候有过三辆大卡车,雇人开,每个月收入都上万元。可是后来出事,家道就败落下来。马丽作为家里的长女,下面还有个弟弟,当时都在上学,都需要花钱,家里欠下的账也要还。马丽有一种家庭使命感,因此大学没毕业就寻思着开个什么店去赚钱,以减轻家里面的压力。

马丽开过服装店,但没有赚到钱,反而赔了一些,后来就不开了。开店时,花秋生和她便开始有了一些争吵。吵,一方面是因为都缺少钱,想要什么不能有什么,日子过得紧巴,都开心不起来。另一方面是他们那时已经同居了两年多了,彼此都不再感到新鲜,而年轻的生命里有着不安定的因素,都会莫名地期待有点新的可能性,而那时模样不错的马丽不乏有追求者,她也未必不会想到要找个经济条件好些的,来改善一下家里的经济状况。花秋生那时也年轻,不会哄她,吵架时针尖对麦芒,两个人都较真,感情渐渐的就变味了。

分手以后马丽回家乡县城开了一个鞋店,花秋生则去了北京发展。后来两个人还通通电话,发发电子邮件。分开三年后,马艳的生意还是没能做好,也没能赚到钱。尽管马丽想重新找个有钱的男朋友,但也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其实,如果不是合眼合心的,光有钱也是不行的。三年后的花秋生在北京工作虽说一个月只有一千二百块,不过他却对马艳说,我每个月能挣五千块,文章也发表了不少,写的书很快就能出版了,虽然版税不多,但在北京生活应该是绰绰有余。

花秋生之所以那样说,是马丽说她做生意做发了,挣了大约有六十万块钱。花秋生特别愿意相信马丽赚了那么多,但他觉得那是不大可能的。凭着卖鞋子,三年赚六十万,在她们家乡那个又小又不发达的小县城根本是不大可能的!花秋生觉得自己说的话马丽有可能会相信,因为在大学里时他就是个才子,去北京后说工资挣到五千那也算是正常的。

花秋生对马丽那么说过后,心里竟然也高兴起来,好似真的工资上了五千块,书也马上要出版了一般。高兴过后又是失落,他觉得自己没出息,竟然要用说谎来获得前女友的好感了。为了消除已产生的坏情绪,他下班后约了同事李更,要请他喝酒聊一聊。两个人在一起喝了点酒,花秋生掏心掏肺地对李更说了自己的一些事情,就像是在上帝面前忏悔了一番,心里终于舒服了一些。在结账时他用了三十五块钱,在掏出钱的时候花秋生再次后悔和沮丧起来。

在单身的日子里,花秋生也想过找个女朋友填补寂寞孤单的生活,可长相稍好一点的女孩都挺现实,她们希望能以自己娇美的长相获得有钱有势的人的关注,这对于没有钱又没有地位的花秋生来说,她们就是水中花、镜中月,可望而不可及。长相差点的女孩他又看不上,他在照镜子时觉着自己应该找个长相至少说得过去,不能比马丽差的。虽说他现在瘦了点,可看上去还算是英俊,再说他有才华啊,不应该找一个太一般化的女孩委屈了自己。

花秋生有时也想过与马丽重修旧好,他想起以前和马丽相亲相爱的日子就会忍不住想要与她合好。马丽个头差不多有一米七零,不胖不瘦,身姿婀娜,虽说皮肤有点儿黑,但也算光滑润泽。那时的马丽总喜欢扎着个马尾辫儿,走起路来很有劲头,笑起来也挺甜美。花秋生觉得她挺好,给自己做女朋友、做妻子都蛮合适的,当初他们真不该分开。

不过花秋生一直没敢说自己的想法,分开了三年了,谁知道她又经历了什么,有了什么变化呢?有一次,花秋生和马丽在网上聊起过彼此的感情生活,马丽说她不想再找了。花秋生問,为什么不找了呢?马丽说,我的朋友挺多,生活得还挺开心的!花秋生就沉默了,她说自己朋友很多,是指男朋友,还是指女朋友呢?

花秋生口袋里虽说没有多少钱,他还是需要时不时改善一下伙食的。在需要改善伙食的时候,通常是他照镜子感到自己瘦,没有女朋友,生活得不顺心如意,需要安抚一下自己的时候。美食能安抚不如意的心灵,享用美食就像跟女孩谈情说爱,吃下的那些东西会让他感到在繁华的北京城里活得还算不差。不过最终美食代替不了女孩——花秋生一个人呆在房子里时也常会有抑制不住的烦闷。他抱怨这个现实世界上女孩子的眼睛太过雪亮,脑子太过精明。烦闷过后是美妙的幻想,他需要一些幻想来支撑自己的精神世界。

花秋生来到北京后断断续续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他联系了若干出版社,但没有一家愿意给他出版的。他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感到终有一天书会出版的。书出版了,他就有名也有利了,那样稿费就可以让他的父母和妹妹的生活得以改善。那时他完全可以买几身像样的名牌衣服,请自己喜欢的漂亮女孩下饭店,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人靠衣装马靠鞍装,有了钱,穿上好看的衣服,不愁没有漂亮有气质的美女关注他。有了钱他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吃得多吃得好,他相信自己的脸色不会不红润起来,身上的肉不会不多起来。有了钱他可以主动去追求女孩子,他可以租套单元房,可以阔气地请女孩消费啊!不过想象的美好最终还是代替不了现实的生活。花秋生在领到工资的当天下午就请了假,拿出了五百块钱去邮局给家里汇了。

前几天他给家里打电话时,母亲说,他的父亲不能动,麦收后的公粮没有人帮着交,需要四百多块钱交公粮。家里的玉米和大豆需要施化肥和打药,也得用一笔钱。末了花秋生的母亲又带着哭腔说起自己的牛皮癣,她说收麦时麦芒刺激了皮肤,病好象更严重了,痒痒,用手蒯,都蒯出了血珠子。村医娃娃对她说,看吧,再不看有可能会得血癌!花秋生听着母亲的话,觉得有把刀在割着他的心,一片一片的,血淋淋的痛,让他忍不住咬着牙恨自己,甚至想用手扇自己耳光——但那又有什么用?后来花秋生还是不忍听下去了,打断了母亲的话问,我爹他现在咋样了?母亲说,你爹他有啥事呢,现在快好了——今天还拄着拐棍下地去薅草了哩,我不让他去,他硬要去,管不了!花秋生说,你让爹接电话吧!

花秋生的父亲接过电话说,是秋生啊!花秋生说,爹,你要注意啊,现在伤还没好,怎么下地了?父亲说,我没事了,我想锻炼锻炼,你要是困难,就不要向家里打钱了,我再想办法!花秋生说,没事,我有钱,你注意自己的身体,哪儿不适早一点看,千万别拖着!父亲说,我有分寸……我现在胖了。花秋生心里一喜,说,是真的?父亲说,是真的,要不是生这场病我胖不了!花秋生很高兴,想到是长途电话,挺贵的,便想要结束通话了,他的母亲又接过了电话问,你的书出了吗?花秋生说,还没有!母亲说,怎么还没出啊,你什么时候才有钱啊!花秋生说,快了,快了,要是没事就挂了啊!母亲说,你得记着找对象啊,你看别人跟你一样大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我看着眼馋啊——我这病就是不治,你也得考虑给我寻个对象!花秋生心里有些烦,他心想,我哪有条件找啊,却在嘴里应着说,好,好好!我知道了!母亲说,那就挂了吧,说了那么长时间,多浪费钱啊!

挂了电话花秋生就盼着发工资,直到把钱给家里汇出去了他才松了一口气。给家里寄了五百,还剩七百,回去交给房东二百,还剩五百。花秋生寻思着该不该买一条短裤,买个小风扇。上班时单位有空调不觉着热,回到租来的房子就像进了蒸笼,热得他受不了。房子对面还有人家,窗子又大,不能脱光了衣服。思来想去,花秋生还是决定买条短裤——有了短裤就可以脱光衣服,不用再买风扇了。

花秋生下班回家路过杂货市场,花了十五块钱买了一条花条纹的短裤,经过卖风扇的地方他也问了问价——最便宜的电风扇八块钱就能买到,是那种塑料的,吊着可以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转动,产生凉风。他想买,可是又想到了电风扇虽然便宜,可是费电呢,一度一块钱,于是便把买电风扇的念头又给打消了。手机卡里快没钱了,要不要买卡?花秋生上个月就想,算了吧,别人没有手机不也一样过吗?不过后来他还是买了充值卡,手机里没有钱,朋友联系不上他怎么办?他寂寞无聊的时光还得靠和朋友们联系才能消解呢!花秋生在卖手机充值卡的书报亭,手里捏着钱,装作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在心里犹豫了半天。后来他被那种犹豫不决的心绪弄烦了,还是狠心掏出钱来把充值卡给买了。

因为看不起自己那种斤斤计较抠抠索索的心态,他对自己产生了不满,竟然赌气走进了一个像样的饭店,点了两个菜,一荤一素,还要了一瓶啤酒。吃喝完,结账时竟然花了二十五块钱,掏钱时他又后悔懊恼起来。花秋生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但不得不小气,对自己小气却又不彻底,他对自己的反复无常特别恼火。为了惩罚自己,他没有再坐公交车,为省一块钱,步行十余里回到了出租房。

在租房里,花秋生脱下裤子,换上了短褲,感觉双腿上有了一丝凉爽。上身还热,他又脱了那件白得发灰的旧T恤衫,找来一本杂志当扇子扇风。摇了一会儿,他感到手腕有点酸痛,想到了十年前在中学打篮球时把右手摔伤过的情形。当时花秋生的手腕肿痛,两周后手腕不肿了,但仍然隐隐作痛,写字困难。他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了,教体育的老师建议他去医院里拍个片子看看。他到镇医院拍过片子,骨科医生说是舟状骨骨折,可以不做手术,但将来有可能会长出骨刺。为了省钱,花秋生没有做手术,只是要了几张膏药贴了贴了事。

十多年来花秋生的手一直不舒服,手腕里像是有个玻璃球一样在来回滚动。尤其在阴天下雨的时候还胀痛,写不了几个字就得停下来。后来花秋生大学毕业后借钱买了台二手电脑用来写作,用手指敲字时手腕才不怎么胀痛了。花秋生明白自己手腕里的伤还没有好——为此他一直希望有钱,有钱了他会去医院做个手术,把手腕里潜伏的问题给解决掉。花秋生问过了,那样的手术也很简单,只要开刀把断掉的小骨头给取出来就可以了。

花秋生放下杂志,用左手握住右手摇了几个来回,听到骨头相摩擦时发出的咯巴的声响。十多年来,他一直在用左手摇着右手手腕,幻想着能够把手伤摇好了,结果左手的静脉明显比右手要粗。后来花秋生才知道,自己小时候营养不好,缺钙,要不然只是摔那一下也不至于把手摔成那种可怜样了。想到手腕的暗伤,花秋生心里又生出难过的情绪,他想,这都是贫穷造成的,如果家里富裕,能像城市里的那些有钱的人家一样,小时候能多喝点牛奶,身体养得壮实了,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和烦恼了。

一个周末,花秋生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抽着两块钱一包的都宝牌烟,烟雾袅袅上升,他盯着墙角的蜘蛛网,想着怎么样才能变得有钱。手机突然响了,花良打来的。花良比花秋生小几岁,初中毕业就来北京打工了。他自学高中课程,跟着工程师跑前跑后在工地上打杂,后来学会了测量和预算,跑出来单干。他托关系在一家工程枝术监管部门挂了个名,到处请吃请喝,送礼拉关系,承包工程。几十万、上百万的活儿包下来,转手能从中挣个几万、十几万。不过花钱也猛,不然那活儿也轮不到他来包!

花良买了辆二手桑塔纳,过年时风光地开到家里去了,进村时把车喇叭按得震天响。花家村的乡亲都知道花良成了老板,觉得他了不起,同时又为他的父亲感到惋惜。头几年花良的父亲中风没能及时看,在家里躺了两年又得了一些别的病,家里没钱看病,他不想连累家里,便喝药去了。那件事情刺激了花良,让他觉得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钱就没有命,有了钱腰杆子硬气了人才能活得有底气!

花良开车来找花秋生,同来的还有花秋生的堂哥花青山。花青山比花秋生大十岁,十八岁结婚,十九岁就当了父亲。他是个能人,练过武术,当过厨师,干过剪缝,煮过烧鸡,卖过猪羊肉,当过包工头。虽说什么都能干,但到头来他还是什么都没能干成。不仅钱没有赚下,在外面还欠了钱——他当包工头的时候被人给骗了,二十多万就像一阵风说没就吹得没有影儿了。跟着花青山干活的都是十里八乡的亲朋好友,大家理解他被骗了,但大家跟的是他,不是骗人的人,他们累死累活干了一年,他怎么着也得拿出些钱来给大家一个交待,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都是需要钱救命或把穷日子过下去的,谁都不容易。花青山没办法,只好把多年来积攒的、准备盖房子的钱拿出来发给大家。

发了还不够,只好又借贷了一些才完事。花青山没有了钱,媳妇天天给他脸色看,两个人动不动就吵架,日子过得不安生。花青山当时想死的心都有,如果不是考虑到两个儿子,说不定他就真狠心去了。花秋生与花良跟着花青山一起练过武术,花青山算是大师兄,因此他来到北京后,几个堂兄弟有时还会抽空聚聚,喝喝酒,各自谈谈对国内国际的一些大人物大事件的看法,谈谈各自对首都北京的新奇感受。

花青山的脸色乌青,花秋生觉着是抽烟抽的,这让他想起花青山的父亲,他的大爷花知福。花知福早些年是个烟鬼,人又黑又瘦,后来得了肺病和喉炎,整天咳,喘气都相当困难。村医娃娃说再不把烟给掐了,说不定能抽成肺癌。花知福把烟掐了没两年,一个又黑又瘦的人变得又白又胖。当然花知福的变化也与他脱离了庄稼地和乡村的一些烦琐事情,来到了北京看大门有关。在北京虽说最初一个月只有三百块钱,可花知福落了个清闲。再说他的儿女那时都成家立业了,也没心操了,该变个模样了。当初花良来北京找工作,是花知福给找的活。花知福虽说是个看大门的,可在北京混得不错。他有高小文化,能写会算,懂人情世故,会说话办事。没来北京打工前,花家村的婚丧嫁娶都离不了他。

花秋生也抽烟,但看着花青山一根接一根抽,还是有些担心。花秋生说,大哥你少抽一点,你看你的脸都抽青了!花青山说,烟他娘的不是个好玩意儿,我也不想抽它!花秋生说,那就少抽点啊。花青山把烟丢到地上,用脚踩了踩说,中,少抽点!

花良是个大黑胖子,大腿比小姑娘的腰都粗,他不抽烟,他說,你们别看我胖,不是好胖,不信秋生你掐掐看。花秋生不相信,在花良大腿上掐了一下,结果真有一个坑,半天平复不了。花良说,我贫血,有时候还会头晕!花秋生觉着不可思议,那么年轻,那么胖,看上去那么结实的花良怎就会贫血了呢?

花良开车回家那年,大年三十的夜里,花良、花青山、花小军,还有花林他们聚在一起喝酒。他们各自说着在乡下或在城里的工作和生活,用一句话概括,这年头都他娘的缺钱,都不容易!怎么办呢?要开动脑筋,认识到发展就是硬道理,要相信不管黑猫白猫抓着老鼠就是好猫!老鼠是啥?是钱!money!有了钱要啥有啥,啥事都解决了!但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想钱,钱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因此要想赚、敢赚、会赚才行!

一杯一杯的白酒,相互敬着,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花良说起自己在做的事业,形象地比喻说,他现在做承包工程的事儿就像是在打仗,在攻城掠地,他特别需要个有勇有谋的好军师,来帮自己拿主意,摆平一些事情。花青山当时觉得自己可以胜任军师一角,当即表态,要跟花良去北京一展身手。

事实上花青山那时出不成力气了。做包工头时在窑厂里干活,虽说他是头,可也得干活。为了带动别人,让别人服气,他要和别人比赛干得多、干得好,结果他的腰给扭伤了。花良也知道他那种情况,便说不让他干体力活,答应每年给他八千块钱,如果事业顺利,赚得多的话还可以再多给他点,反正是自家兄弟好说。

花小军和花秋生是花家村的大学生,在乡下人的眼里他们算是熬出头来了。花小军比花秋生大两岁,早年考大学时复了两年课才考上,考大学前母亲得病死了。花小军觉得是母亲保佑了他,或者说激励了他,他才考上了大学。在花家村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一根小苗儿要想长得出息,总得有人让出他的福份,把营养让给有希望的苗儿。花小军毕业后去深圳特区一家翻译公司上班,经常与一些外国人打交道,又在开放的沿海城市,有了些见识,他看不起花良,觉得靠请客送礼拉关系赚钱,干的那不是正事儿。

花小军和花秋生小时候关系比较好的是花林,三个人以前经常在一起玩。花林小小年纪就想着怎么发家致富,初中没毕业就不上了,在自家地里种菜,在院子里养兔子,一天到晚总有干不完的活。花小军和花秋生放学后经常跟在他身后,一边听他吹牛,一边帮他干活。那时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都在梦想着做成一番事业。花秋生想成为一名作家,花小军想考上大学改变命运,花林则想要成为企业家,改变家乡贫困落后的面貌!

花林家里特别穷,他有三个弟弟,当时光吃饭就把家里给吃得揭不开锅了。每年冬天他们连身保暖的衣服都没有,一个个冻得鼻涕往下掉。手和脚冻得红肿得像馒头,天稍一变暖,手脚就开裂流出脓水,看着让人难过!

花林一心想改变家庭状况,十八岁那年去了东北,在东北大森林里锯了两年树,还与一个善良的姑娘产生了纯洁的爱情。姑娘家里不同意,他们也不想让女儿嫁到外地去。花林想偷偷带姑娘走,结果被人发现打了一顿。后来他去山西挖过煤,瓦斯爆炸,死了几个工友,他也差点死在几百米深的地下。外头不好混,他回家后又订阅了《农业知识》,开始养鸡,偏偏鸡都生病死了。他欠了钱,又南下广州打工。

花林在一家皮蛋厂打了三年工,认识了一个湖北女孩,后来带回家结了婚,他们一起在家里办了个皮蛋加工厂。再后来花林又开了腐竹厂和养猪厂,事业做了起来。吃过苦受过罪,走南闯北又长了见识,那时花林也参透了人情冷暖、时局变革,明白了该怎么活才能活出个样子来,于是他变了——他到处跑关系、拉拢人,结果顺利当选花家村的村支书,有了权力。

花林的三个兄弟都在外面打工,老二拉油赚了钱,老三老四跟着干,后来也都赚到了钱,各自有了车。他们盖上了漂亮的房子,先后也结了婚。十来年时间,他们一家人在村子里再也没有人敢小瞧了。

花林在酒桌上对花秋生、花小军他们说,现在外姓人谁还敢小瞧咱们花家人了,就是借给他们个胆,他们也不敢了!怎么说呢,我现在怎么着也算是个国家干部、企业家了,不是吹牛,咱黑道白道都有人——你们放心在外面干,家里头有我,你们尽管放心!

花秋生看着一脸世故、夸夸其谈的花林感到心里有些不舒服。花林不再是他印象中积极上进,一心想带动父老乡亲发家致富,有理想有追求的花林了。花小军也瞧不上花林,觉得他变得世故了,不讲道理了,竟然还认识了黑道中的人。不过他对花林还是表示了理解,因为他不变就当不了村支书,厂子就很难办下去,他们花家这一支人在村子里就有可能被人比下去,被人欺负!人都在随着时代变化,社会风气不好,不变就难以有什么发展!

那时就连花秋生对花小军的印象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好了。因为他跟花小军借过五百块钱,曾经有两年没有还上。在深圳收入不错,买了房子和车子的花小军有好几次提起钱的事,后来还说,要是他实在困难,他就不要了。花秋生觉得花小军看人的眼光是居高临下的,说话的声调总带着一种说教的意味,好像别人都该听他的,他就代表真理!例如在写作这件事上,花小军就认为花秋生写不出什么名堂,成名是那么容易的吗?文学作品现在还有几个人看?

不过,在一干人中,花秋生和花小军还算是最能谈得来的,因为他们都被别人羡慕嫉妒着,又同时被别人不服气——因为他们都没有去考公务员、当上官。成为当官的他们才算是村子里人的骄傲,他们才有可能对村子的人有利用价值。但他们不过是在大城市里打工赚钱而已,他们与乡亲们发家致富没有多大关系,这便是种没出息!

想到少年时候的单纯,看着花林现在的模样,花秋生和花小军也不再想对花林再说什么知心的话了。例如给他提个醒,希望他为人处世还是低调点,不要那么喜欢吹牛显能,那样的话早晚会有吃亏的那一天。花秋生听说了,花林为了保住自己的村支书的位子,和镇上的一些领导拉上了关系;为了镇压不服管理的村民,他和镇派出所的所长成为了兄弟,有事没事的在一起喝酒;为了避税和把厂子顺利办下去,他和县里的税务部门和环境保部门的负责人也成了朋友;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他还和十多个有头有脸的朋友结成了仁兄弟,成天开着辆车四处跑,收购大豆,推销厂子里推销生产的腐竹,自然有时也会强买强卖,名声越来越差!

花秋生想让花良开车去大爷花知福那儿去看看。他来北京三年了,还没有去大爷的厂子里看过。兄弟三个人在房子里说了会话,就起身去花知福那儿。一个半钟头后,车到了一个大铁门前。花良按车喇叭,想让花知福来开大门。花青山说,你他娘的别按了,还想让你大爷亲自出来为咱开门啊,怎么还没大没小的!花青山说了花良,自己下车去开门,这时花知福也从里面走出来了。

花青山说,爹,秋生过来看你来了。花秋生看见大爷,也从车里走了下来,高兴地说,大爷你胖了、白了!真没想到你变成这样了!花知福也笑着说,变了,现在没事儿了也该胖了啊,白倒是没白,这辈子也变不白了!花秋生笑着说,大爷你咋说起普通话来了!花知福说,我没事儿的时候厂里厂外的人都爱来我这儿唠唠嗑儿,我说家乡话他们听不清,只好说普通话,说多了就说顺溜了,改不过来了。我给你大娘打电话,你大娘就骂我。我说我说惯了普通话,改不过来了。你大娘就说我,才去了几年北京,还知道自己姓啥啵?我们半个月不通一次电话,通电话就斗嘴,我看还是在北京清闲!

走进工厂大门,大门旁边是一间房子,里面有张床,几条板凳,一台电视机。桌子上还放着几份报纸。花秋生身上感到一阵凉爽,一抬头看到了空调。花秋生笑着说,大爷你混得不错啊,还装上空调了!花良停好了车走了进来说,大爷混得比咱们都强,厂子里的领导对他那是相当重视,差点没任命他当副厂长,安装个空调算啥呢!花知福说,你们还真别说,我再年轻一点说不定真能当上副厂长。我年轻时赶上的年景不好,那时候还没改革开放,还没有那么多机会。现在改革开放,人们的思路活了,有了那么多机会,你有什么想法,只要肯干,能干,敢干,都能干成!

中午花知福买来一条鱼,买了一只鸡,说要做饭吃。花青山做饭的手艺好,活儿让他揽了去。花知福和花秋生一起说话,说到花秋生父親的伤,花知福说,我怎么都没想到你父亲会出这么大的事,他是我的弟弟,本来我该回家一趟去看看,可是厂子里离不开人。前两天我还给你爹打了个电话,听说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回出事落了一个好,他出不了力了,胖起来了。花秋生点着头说,是胖了,不能干活,力气在身子里出不来,人就胖了。花知福又说,你啥时候能变胖一点呢,你看你瘦的,咱们家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秋生,你以后没事儿就过来,大爷我给你做饭吃。花秋生应承着说,好,中!

花秋生说了自己来北京后的情况,说自己为了文学创作放弃了收入高的工作,在一个编辑部工作,可以接触一些写作的作家朋友,有利于自己的发展。花知福觉着他很有想法,说,写作可不是一般人能会的,你看我每天读书看报,人家写得可真是好,真有思想见识,有理论水平。我现在听你的谈吐,是比头几年强多了!你就好好干吧,有困难给你大爷我说,我虽说没大本事,可在北京也认识几个人,经济上有什么困难你就开口。再说咱家不是还有你兄弟花良、你大哥青山吗——你们机会赶得好,随便混一混都会比我们老一辈强。现在的困难都是暂时的,挺一挺过去了就好过了。要说难,在家乡难,在城里更难,但是咱难得有理想有追求,难得有盼头、有出息啊!

花秋生谈起自己过年回家的感受,也说起了花林、花小军,意思是想听听大爷花知福的看法。花知福说,国家在改革开放中激变,人也在这种潮流中变化,不变不行。大家都怕穷,怕被人看不起,都想方设法要过好自己的日子。虽说在这种变化过程中人与人之间不再那么亲密友善,多了一些磕磕绊绊和勾心斗角,不过还是应该看到,大家的生活水平、生活质量一天天的提高了,不再为吃的穿的发愁了。花秋生觉得大爷花知福在北京这几年没有白待,成天和人聊天看报思想境界也有了,因此他不停地点头称是。

花知福说到最后认为花秋生该找个对象了。他认为男人干事业必需得有一个好的家庭做支撑。这个家的组成不一定是最理想的,但一定要安稳。安稳的家庭也让人心里稳当,能踏实地做事业。花秋生觉大爷说得有道理,晚上吃过晚饭,又聊了一会,花良和花青山就把他送了回去。

花秋生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自己仍然在爱着马丽,因此他决定给她打个电话。花秋生对马丽说,马丽,请你给我说实话,你有男朋友了吗?马丽沉默了一会说,没有!花秋生说,那你对我还有感情吗?马丽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花秋生说,你就别骗我了,你现在的情况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你肯定没有赚到钱,就是赚了也不会赚那么多——过日子是件长远的事,也不要太难为自己了!马丽说,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你也给我说实话!花秋生沉默片刻说,我也对你说实话,我现在每个月工资只有一千二百块。我的确还在写文章,也发了一些,但稿费也赚不了多少。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还在找出版社,但是也比较难赚到钱。马丽说,我吧还能过得去,我没有赚六十万,但也多少赚了一些。现在我准备把服装店盘出去,到深圳去做化妆品。

花秋生说,要不你来北京吧!马丽说,你说个理由?花秋生说,我没法忘记你!马丽说,我虽说赚了点钱,但都给家里还账了,还是一无所有。你的情况也不好,我到了北京我们两个穷人又走到一起能有什么出息?花秋生说,如果你还爱着我就来北京吧,你在北京找个工作我们一起慢慢发展,只要我们肯努力,我相信我们将来都会好!

马丽想了想说,我得了胆结石,得动手术,我爸有胃病,我妈血压高!花秋生心里一阵隐隐地作痛,他想了想说,我的情况也不好,我父亲的腿折了,花了六千多,也不能干活了,得养着。我母亲二十多年的癣病还没有看好,我自己的手也骨折过!马丽说,既然我们的情况都不好,再走到一起去不是更不好了吗?你还是找个条件好的女孩吧!

花秋生说,谁的条件好呢?条件好的会看上我?如果你还相信我就来北京吧!马丽说,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我们都得实际一点!花秋生说,你不准备来北京了是吗?马丽说,也说不定!花秋生说,我觉着我们所需要的是爱,是力量,有了这两样东西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胆结石也不是什么大病,我们想办法挣钱治啊!

马丽说,这两年我也一直在想,说实话我也想过找一个有钱的男人嫁了,甚至是给人家当二奶也认了,可是自己做不到那样……花秋生心里又是一阵隐痛,难过地说,马丽,我爱你,我什么都不要求你了,我只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我们在一起吧!马丽说,我还有肝炎,这是富贵病,不知道得花多少钱,还会传染,难道你不怕吗?

花秋生难过得泪水都流了下来,他几乎是哽咽着说,我不怕,让我也得肝炎好了,我们一起得就不再传染了!马丽说,你真的不后悔?花秋生说,是,我不后悔,绝不后悔,因为我爱你!马丽也感动了,她说,我也爱你,我心里一直有你!

一个月后,马丽来到了北京。花秋生去火车站接她,两个人一见面就跑向对方,彼此紧紧地抱在一起。花秋生在抱着马丽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充满了力量!不过,两个人在北京过了一周后,马丽还是决定去深圳发展了。马丽说她有一个高中时的好朋友,在深圳做化妆品做发了,现在有了房子,而且开上了宝马,她过去的话朋友会出资帮她开一家分店。

花秋生不太想让马丽去深圳,但见她主意已定,况且在北京也没有什么好发展的,也只好表示同意。花秋生让马丽先去,说等自己交接好手头的工作,然后再去深圳找她。临走的时马丽告诉花秋生说,傻瓜,我爱你,我永远都爱你——我没有得胆结石也没有肝炎,我是为了试探你才那么说的,你会原谅我吗?花秋生吻了她,然后说,这样不是更好吗?你走吧,一个月后,我们在深圳再见!

花秋生在马丽走后叫来了同事李更,对他说起自己想要辞职去深圳发展的事。花秋生说,北京人才太多了,赚钱的机会少。深圳是个移民城市,大家都是从五湖四海来的,不欺生排外,又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说不定到了那边能找个不错的工作,赚得更多!李更点着头说,有那种可能!花秋生说,你的钱我暂时是还不上了,等我赚到钱到时再还吧——咱们单位工资太少了,要不你也干脆辞职,跟着我到深圳去闯荡一番吧——你没有必要待在咱们这个单位,一个月赚那一千多块钱,再说你写诗歌也需要游历,从北方到南方,说不定会给你更多的灵感,让你写出更好的诗歌。

李更说,你去深圳为的是马丽,我去了能做什么呢?花秋生说,深圳也应该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吧,说不定还会有喜欢诗歌的呢。李更叹了口气说,有朋友给我介绍女朋友,一听我是个诗人眼里就放射出质疑不解的光,诗能当饭吃吗?写诗能发财吗?你说可不可笑?是她们可笑还是我可笑?花秋生笑了笑说,都可笑,不过我相信你在将来一切都会有的,你看你是有福相的啊,耳垂那么厚实!李更笑了笑说,但愿吧——我不能因为当下社会上的人,尤其是女孩对诗人有偏见而否认自己是个诗人,我是有价值的——在这个越来越鲜有人读诗的年代,越来越迷信金钱与物质的社会,我相信诗歌才是我们灵魂的声音,才是我们精神的财富。

花秋生说,是啊,精神财富才是无价的,可惜没有多少人能认识到这一点!李更说,我的读者不应该仅仅是少数几个诗人朋友,还应该有越来越多的,不知道诗为何物的人发现诗歌的作用。其实有许多社会各界的精英都曾经做过诗人梦,喜欢过诗歌,只是他们在个人生存与发展的过程中被时代紧逼,顾不上再去写诗或看诗。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还不成熟的想法,我想以自己的切实行动告诉所有人,去爱诗歌吧,去爱上诗人吧,因为,诗人从心底里对一切人怀有美好的祝愿,让人活得更美好,讓世界变得更美好。

花秋生不停点头,觉得李更说得有道理,他说,是啊,你想我为什么会选择一个月一千二百块钱的工作呢,不就是因为爱好文学吗?如果我换份工作,怎么着一个月也得两三千吧!我们都是有梦想的人,虽然现实的问题会严峻地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为了生存吃尽苦头,但我们却在向圣人孔子的徒弟颜回学习,吃简单的食物,住在简陋的出租房里,忍受着清苦的生活,不改其志,这也算是一种修为吧!

李更说,是,我们是比一般的人要有志气,因此我相信将来我们都会成就一番事业!花秋生说,去深圳发展吧,我们可以在生命中建立一种北方与南方的地理关系,说不定会有利于我们的创作。我虽然写不了诗歌,但我平时也读诗。我觉得你们诗人在芸芸众生中是少数,能欣赏你们,愿意和你们一起生活的女孩自然也不多见,多了也不珍贵了不是?你还是该耐心一些。到了深圳以后肯定会有漂亮的、有眼光的女孩喜欢上你。在南方,美女如过江之鲫啊,即便是她们喜欢有钱有势的男人,但总有一两个家境不差,自己什么都不缺少的女孩吧!李更认真地点点头说,但愿如此,但现在女孩子都太势利了。

花秋生说,许多有点才华、有点相貌的女孩子想找个经济条件好的男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她们也要在城市中生存和发展,离不开物质及能换来物质的权力和能力。社会的发展就是个悖论——有钱有势的人未必真诚可靠、心灵美好,因为他们需要虚伪和踩着别人获取自己生存和发展的资本,没有钱的人,就像你我只能在社会底层打拼,坚守着自己的文学梦想,除了理想要什么没什么——女孩子看不上我们也是正常的!

李更说,是的,是的,我也理解。花秋生说,我相信我们的社会环境会越来越好,人们的文化素质会越来越高。我们肩负着的时代使命会使我们创作出更多优秀作品,而那些作品必将对人们产生影响,我们会配得上最漂亮最优秀的女孩。我有了马丽也就够了——她现在去了深圳创业,说不定过几年就成为一个富人。我相信你到了深圳之后会遇到爱你的女孩,我听说那儿有不少有钱人,说不定他们的女儿也喜欢诗歌、追求艺术呢!李更笑了,他说,所有的女孩既希望获得感情呵护,又希望得到经济上的滋润,因为贫穷会使她没有安全感。我既希望有女孩全心全意爱我,又希望她支持我写诗,不要盲目和别人攀比。可后来我发现自己也变得世俗了,无形中也在和人攀比。我看到比自己赚得多的、比自己有钱的人,看到比自己有地位、比自己受人追捧的人心里会不忿——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和你成为好朋友,因为在你这儿我没有压力,你借了我的钱还让我有一种优越感。这是真实的心理,你说人为什么那么有局限性啊!后来吧我想,我不可能不想爱情之外的东西,不想现实,例如房子车子和存款,两个人是否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等等。我变了,我的诗歌就不再纯粹,现在我越来越感到自己将会是一个没有出息的诗人,因为我感到自己在物欲横流的城市里微不足道,想要有所作为。

花秋生感叹地说,是啊是啊,从乡下到城里,人都在变化。和我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人都有了变化,大家在金钱与物质的洪流中都好像是身不由己地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自己。前不久我和马丽通电话时她说自己情况不好,得了胆结石和肝炎,那时我的心里真的很难受,那时我才发现我一直爱着她,她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不管她怎么样我都不想放弃她。结果她去深圳前才告诉我,她是在试探我。说真的我当时都被自己的表现给感动了,我为自己高兴和自豪,因为我是可贵的,是相信爱情的。你跟着我去深圳吧,去深圳,我们也许在祖国的南方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李更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通过告别来迎接新鲜的世界的到来。我看到了一个黄金的国度,梦中还有一匹白马,白马绕着一根通天的玉柱哒哒奔跑。我走出房间,走过了城市的楼群,像过河一样趟过了车与人的河流。最后我来到了线条明净的田野,感到自己像客人,又像是主人回到了家乡。我清楚那儿并不是终点,我在以山为岸的岸边,站在高处仿佛发现了想象中的一切:峡谷中的激流,那无限的水中隐藏着一切情绪、一切创造的秘密和一切可能。我望见高山悬在了半空,并不是植于地面,而一切因为感觉和想象而存在于另一个时空。我想要写诗,我感到自己需要去解开那根玉柱上的白马,骑上它……

花秋生因他所描述的梦境而激动,他站起身来握住李更的手说,我们一起去深圳吧,你的梦境告诉我,我们应该一起换个城市。我相信会有一个新的开始。我相信你有一天会过上拥有香车宝马、兰草美人,不缺少物质,精神也同样富有的诗意生活!

十年前,花秋生和李更一起辞职,退了租房,离开了北京,乘上了开往深圳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向前行驰的火车上,花秋生与李更坐在一起,默默看着铁道两边的山川和原野、诗意村落和大大小小的城市,想见那许多人在大地上繁衍生息,忙忙碌碌奔着各自的前程,过着各自的小日子,他们感到一种自由飞翔的快乐。

花秋生和李更来到深圳,马丽和她的朋友——漂亮富有的化妆品公司老板林蓉一起,用车把他们接到宾馆。晚上在西餐厅请他们吃了饭,吃过饭又请他们一起去KTV唱歌。李更有副好嗓子,歌唱得投入,声情并茂。林蓉对李更产生了好感——她知道李更大学毕业,还是位文化人,只读过高中的她觉得,如果要找个男人结婚的话他是个不错的选择。马丽看出林蓉的意思,后来经过她极力搓合,两个人果真还就成了一对情侣。

花秋生住进了马丽租来的房子里,李更也另租了房子。那时的马丽已经在商场负责经营林蓉为她租来的一个化妆品铺位,效益还不错,除去要交给林蓉的那份钱,她每个月都有六七千块钱的进账。花秋生几个月后也找了一份在企业编辑内刊的工作,每个月三千块钱,比起在北京的收入翻了一倍还多。手上有了一些钱,花秋生买了两身像样的衣服,在外面吃饭时也不再那么心疼钱了,他与马丽的关系比起以前在上大学的时候,自然也好了许多。

李更成了林蓉的男朋友,林蓉把化装品公司里的一些杂事也就交给了他,每个月给他六千块的零花钱,还为他在驾校报了名,说等他考到了驾证为他买一辆车。李更倒也不觉得低人一等,坦然享受着林蓉给自己的待遇,后来又从出租房搬出来与林蓉同居了,两个人的感情也一直挺好。李更和花秋生,林蓉和马丽,四个人有时候还会经常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一起去玩一玩。

时间一天天、一月月过去。两年后,马丽有了一些钱,接着有了自己的化妆品店,成了个小老板,也赚了更多的钱。花秋生因为工作出色,工资也提升到每个月五千块钱。他每个月给家里寄一千块,觉得钱还是有多余的。他见李更考下了驾照,自己也报了名,为将来买车做打算。那时的花秋生和李更,差不多放弃了写作,投入和融入到深圳这个大都市的工作和生活中来,又享受着爱情,每一天倒也挺充实的。

花秋生三十岁那年与马丽领了结婚证,两个人一起首付了一套房子。当时房子还不算太贵,一平方米也不过四千多,一百平方米也不过四十来万,首付两成,八万多就可以了。装修好房子,两个人选了良辰吉日,把双方的父母请到深圳,摆了婚宴,结了婚。

花秋生和马丽结婚时,花小军也带着老婆孩子过来了。婚宴结束后拆礼金,花秋生觉得花小军简直有些不像话——他随了一百块的礼金,这不是明显看不起他吗?花秋生想到自己来到深圳三年时间,花小军作为先来深圳的同乡和小时候的好朋友,竟然一次也没有过来看他——他自己因为不熟悉路,也没有去找他玩过,于是心中有了些感慨。他们都变了,不再是小时候玩得好的小伙伴,在上学的时候彼此通信关系很好的朋友了。

花秋生的父母在深圳住了两周,那段时间花秋生了解了一些家里的事——花林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包养了一个年轻女孩,女孩给他生了一个孩子。他经常在县城里过夜,晚上不回家。他的妻子一气之下回到湖北老家,但在老家没有什么出路,娘家人后来还是把她给赶了回来,日子还是照样过。花林的大弟和二弟因为倒卖地沟油被抓了,为了减刑托人找关系,花了几十万块。三弟弟开车出了车祸,虽说人救活了,但残废了。媳妇见男人不中用了,跟人跑了。花良在北京的事业还一直比较顺利,也有了更多的钱,换了辆奔驰。后来还在村子里也盖上了三层小楼。他在北京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处着,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花良对花青山也挺大方的,给了他不少錢。花青山有了钱在北京找了个开理发店的离异女人,两个人产生了感情,他回到家里提出要与妻子离婚,结果妻子上吊死了。妻子娘家的人来讨说法,他送了一些钱才把事给摆平了。

花秋生和马丽婚后不久,李更和林蓉也领了证,择吉日结了婚。他们住进了别墅,李更沾了林蓉的光,开上了林蓉送他的一辆深绿色的陆虎。虽说是好朋友,林蓉的成功还是让马丽心里产生一种嫉妒,从婚宴上回来时,也因为喝了一些酒,她忍不住对花秋生说了林蓉在深圳的打拼史。

林蓉高中还没有毕业就南下来到了深圳,头几年在工厂做过普工,在商场卖过货,在公司当过文员。总之打过许多种工,吃过各种苦。她的包和手机被人抢过,感情上也被人骗过,后来她给一个香港富商当了情人,是因为那个有能耐的情人给了她一笔钱,她才慢慢地发展起来。马丽脸上带着一种不屑说,你不要看林蓉和李更住上了别墅,开上了名车,成为了有头有脸的有钱人,那是有代价的——我要是像林蓉那样,说不定也能让你住上别墅、开上名车。

在深圳,城市的飞速发展,促使每个人都有一种积极进取的压力,都有一种不服气别人,想要通过努力证明自己的渴望。虽说林蓉帮助了马丽,但马丽在心里一直不服气只读过高中的林蓉,觉得自己无论从姿色还是从能力,哪方面都比她强,只不过运气差了点儿罢了。在她与林蓉喝酒聊天时,林蓉向她谈起自己的过去,是因为心里难过想要获得她的理解。马丽的确也能理解她,甚至同情她,但终于还是为自己不如她找到了借口——她是给人当过情人的。她也没打算告诉花秋生林蓉的事,但最终林蓉住上别墅的事实刺激了她,让她感到不服气。

花秋生批评了马丽,认为她不应该跟自己说林蓉过去的事,因为不管怎么样,林蓉是把她当成好朋友,对她是有恩的——林蓉肯定不希望除马丽之外的人知道她的过去,而李更又是自己的好朋友,他知道了林蓉的过去该不该告诉李更呢?马丽说,你傻啊,我不是喝多了心里存不住话才告诉了你吗?你是谁,是我的老公啊!你要相信我,我将来肯定让你住上别墅的,我会比林蓉她更成功!

花秋生结婚后好像安于工作和生活现状,写作的想法更淡了,写得也更少了。李更在结婚后感到自己从精神上、心理上属于一个女人的不自由。以前他在与林蓉恋爱同居时还不太觉得,结婚后他发现,自己坠入了世俗的生活,活成了一个没有追求的人。他成为大诗人的梦想重新在他的心中彰显——写诗需要新鲜的感情,但他又不能正大光明地去跟谁谈恋爱,因此只好去一些夜总会找女孩子,去一些洗浴中心,找一些洗脚或按摩的小姑娘——有时候看上了人家,也会出钱偷偷带出来去开个房,找点刺激,满足一下自己的欲望。

衣食无忧、一切顺心如意的李更后来仍然会感到人生没有意义。他写不出让自己满意的诗句,感觉现实生活让他不知不觉间变得碎裂,变成风中的沙尘,在岁月中不断地消失,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在与不同的女孩子行鱼水之欢时,他感到肉体凡胎的他不再是他渴望的,要通过写诗在将来成为的著名诗人,能够被后人根据他的光辉形象做成一尊铜像的他。

李更对花秋生说,在这个日渐膨胀的城市中,我的精神之花日渐枯萎,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的虚无,真想放弃一切重新回到北京,或者去流浪——但是你知道,锦衣玉食,名车豪宅,花不尽的钱,以及有钱就可以拥有的女人还是对我构成了强大的诱惑,我该怎么办?

花秋生说,有时候我想,写作真的那么重要吗?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再说已经有了那么多世界名著,我何必再苦苦挤身到那些名作家的行列——你看谁获得成功没付出了代价?我现在给自己的定位是,先生活好,想写就写,写到哪儿算哪儿。

李更说,写作不再是你的理想,但我却无法把写诗仅仅当成一种爱好。我写诗,要成为大诗人是我一生的理想。现在我经常会感到过去的天空中有着隐藏的闪电雷鸣,那些是我本该捕捉的诗句啊,可是我现在无力获得灵感。我变得世俗了,顺从了生活,被现实的糖衣炮弹给击中了,灵魂受伤了。这几天我想过与林蓉离婚,一个人孤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拥有自由,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想和谁谈恋爱就爱一场,不爱了就离开。

花秋生说,你想活出真正的自己,活得像一股风,吹过这苍茫人世,活得自由奔放!这我理解,如果你决定那么去活,也并没有谁真正能挡得住你!是你挡住了自己,你不忍心舍弃,也没有理由舍弃!不过,我劝你还是安心去和林蓉好好生活吧,何必一定要成为什么伟大的诗人呢!

马丽是个有赚钱意识的女人,深圳很适合她那种积极进取,一心想把事业做大,赚更多钱的人。在来深圳后的第四年,她成立了自己的化妆品公司,成为一家国外化妆品品牌的代理商。第六年,她赚了钱又开始投资房产与商铺,通过房产抵押又贷款又与人合伙投资了房地产,整个人几乎都融入到了赚钱的事业当中,几乎每个月都有十多二十天跑在外面。

那时的马丽希望不断获得在事业上的成功,那样她会有一种非凡的成就感。她与花秋生的感情生活在她看来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那时她也已经不再需要花秋生去编辑内刊,每个月拿几千块的死工资了。花秋生只需要负责给租他们房子或商铺的人打打电话,收收房租,有空写写文章就可以了。

那时的花秋生也早就有了车,最初他想要一辆和李更一样的陆虎,但马丽认為居家的他不需要好车彰显身份,还是应该低调一点,再说她还不断地在做投资,没有那么多闲钱用来消费。花秋生对马丽开始有了不满,觉得她整个人就为了赚钱活着,没有考虑他的感受。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曾经有理想的文学青年,甘愿放下文学在家里为她洗衣做饭伺候她,怎么就配不上一辆好车了?另外,结婚几年后,马丽忙着赚钱,顾不上和他要孩子,让他觉得马丽的心没在自己身上。

花秋生提出过要为在乡下的父母盖一栋小楼房,因为那时比他还小的花良在村子盖了楼,村子里的人有了攀比的对象,他的父母也想盖楼显摆一下,在通电话时多次说起过。花秋生向马丽提出这个想法,立马遭到了否决。马丽认为,在他们家那个破地方投资四五十万盖栋小楼没有升值空间,等于是把钱白扔在那儿了。花秋生则想让他的父母在村子里有脸面,不想让人家看低了,坚持想在家盖楼。

马丽说,你读了那么多书,怎么思想境界还不如个农民?农民打工有了钱还想在城里买房子呢!我不同意在你老家盖楼,你可以考虑把父母接到深圳来,我给他们一套房子,让他们去住,没事了像那些城里的老头老太太一样去公园里走走,不也挺好吗?花秋生说,家里头还有地,这几年国家也不让交公粮了,种地还有补贴,我父母舍不得把地丢了啊。再说他们来到城市里生活也不见得适应啊,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一些亲戚朋友还在乡下,他们怎么能不管不顾去过自己的生活呢?马丽说,我看你就是没出息,国家补贴能补几个钱?现在物价那么高,补的那些钱能干什么?那些亲戚朋友就那么重要吗?这年头只要有钱,谁离了谁不能过啊?花秋生生气地说,你的心里就只有钱,我们都没出息,就你有出息!马丽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不想跟你吵——我还得出去陪客户打麻将,晚上可能不回来了,你不用等我!

花秋生心里郁闷,便给李更打了个电话,约他见面。见面时李更带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叫菊儿。菊儿清秀可人,年轻漂亮得让花秋生心生妒忌。他觉得自己活了三十多岁,只有马丽一个女人有点儿亏了,他应该像李更那样,去不断地尝试一下新鲜的感情,和陌生的女孩子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让那颗枯淡无味的心变得有点声色和味道。

正想着时呢,他妹妹花梅打来电话,说要跟他借钱。花梅结婚后一直在西安生活,那时她的工资虽说比以前翻了几倍,但也就两千来块钱。她的爱人因为要照顾生病的父母、带孩子,一直没有出去工作,因此家里的日子靠那两千多块钱的工资,过得捉襟见肘。马丽曾想过让花梅来深圳帮她,说一个月给她开八千块钱,年终还有分红。花梅想来,但她的爱人不同意。花梅知道哥哥家有钱,但平时也从来没伸手要过。以前打电话,她总忍不住对花秋生发牢骚,说自己男人不争气,他兄弟三个,都有工作,能赚钱,偏偏由他来照顾老人,耽误了赚钱。结婚那么多年,他们连套房子都买不起。说到伤心处还会哭上一阵子,让花秋生心里也烦恼不安。花秋生说要给妹妹钱,让她买套房子。头几年在西安首付一套房子也不过二三十万,马丽有钱,认为买房子会升值,便也同意借给花梅,但花梅又说,她爱人不会同意借钱买房。

这次花梅打电话,是因为她的婆婆得了肝硬化,需要换肝。换肝需要三十多万,三兄弟一人十万,可他们拿不出来这个钱。她不想管这个事,又不忍心看着男人难过!花秋生听说了情况,便一口答应说,没问题,你别为这事闹心了,这两天就可以把钱打过去。

挂了妹妹的电话,花秋生就出去给马丽打了个电话,简要说了情况,希望马丽表态。马丽正在打麻将,显得特别不高兴,她说,她婆婆生病用得着她开口借钱?她男人干什么吃去了,怎么不自己想想办法?花秋生说,我妹妹和妹夫是一家人,妹妹给我们开口借钱是解决家里的事,不也算是很正常吗?马丽不耐烦,说,我正在打麻将,跟你说不清楚,到时见面再说!花秋生还想要说什么,马丽却挂了电话。

第二天,马丽回来后还是让财务给花梅打了十万块钱,但脸色特别难看。花秋生觉得她不通人情,把钱看得太重。随着她的事业发展得越来越好,她就越来越不太把他当回事了。既然她不把自己当回事,自己也应该有些变化了,但最先发生变化的是李更和林蓉。

大约是在来深圳的第九年,李更和林蓉离婚了。

林蓉提出的离婚,因为她看到李更带着一个女人手牵手在逛商场,后来她跟踪了他,发现他与那个女人一起去开房。林蓉用手机拍了照片,然后提出与李更离婚。李更那时也想要从婚姻中走出来,让自己获得自由,也同意了离婚。李更一直开的那辆车也归了他,又分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现金也分了些,节俭用的话,足够他生活个三五年的。

拿到离婚证后,李更对林蓉说了声对不起,心里有些难过,眼睛红了。林蓉看着他说,没关系,只不过是你被我看到了、发现了,如果没有的话,也许我仍然会和你继续下去。以后,我们各自保重吧。李更上前拥抱了林蓉说,我是爱你的,一直爱你——但如果我们继续下去,我或许仍然会去与别的女孩约会,我更适合过单身的生活,我对不起你,也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爱,和自由。

那些话都是李更的真心话,两个人分开后当天晚上,李更把花秋生约了出来,两个人一起默默地喝酒,聊了他与林蓉分手的事。花秋生想到马丽对自己說过的,林蓉曾经给人当过情人的事,想了想,安慰他说,也好,这样你自由了。其实有时候吧,我也想要和马丽离婚,她一心在事业上,想着自己的成功,到现在仍然不同意和我要孩子,我都不知道她心里现在还有没有我。

一个月后,李更约花秋生去钓鱼。李更带着菊儿,菊儿又约了个女老乡过来,二十一二的年纪,身材苗条,面颊粉嫩,凤眼黛眉,小嘴红艳艳的,说话的声音也好听。菊儿开玩笑地对花秋生说,我的好姐妹,刚来深圳没多久,介绍给你认识,请你帮她留心在文化圈里找个男朋友啊——她可喜欢看书了!

花秋生看着那个女孩,有些心动,便问,叫什么名字?菊儿说,毛毛虫的毛,王菲的菲,再加个菲。花秋生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哦,毛菲菲,不错,这个名字不错!毛菲菲笑着,甜甜的,后来坐上了花秋生的车。花秋生跟着李更的车到了钓鱼场。

钓鱼的时候,李更对花秋生说,你应该有变化,不然很快就要老了,落后了,被时代给淘汰了。你是在生活,而且现在也有钱了,比起精彩的深圳,你活得一点都算不上精彩。花秋生也想要活得精彩一些,因此在看着毛菲菲的时候,他的心动了。

钓鱼的地方还有住处,李更早就订好了房。李更和菊儿住,花秋生和毛菲菲住。两间房子紧挨着,可以串门,各自在房外面的钓鱼台钓鱼,相互说话也听得见。李更来的时候就没打算让花秋生回去,因此多带了个女孩子来。花秋生想了想,最后决定给马丽发条短信,说自己晚上不回去了,要和李更一起钓鱼。

那一晚,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体让花秋生有了新的感受,那种感受让他觉得自己重新又年轻了,又有了激情和力量,那种感受让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继续那样平平淡淡、按部就班地去生活下去了。

花秋生隐约感到自己会出问题,但最终还是陷进去了。大约两个月后,马丽看到毛菲菲给花秋生发的暧昧短信,找人跟踪了花秋生,查到他的房号,当场把花秋生和毛菲菲给捉奸在床。那一刻,花秋生感到,自己和马丽走到头了。

在深圳将近十年的时间,花秋生有了新工作、新朋友,后来又和马丽结了婚,有了车子和房子,摇身一变成了富有的人,甚至不用再去工作——他不再是十年前在北京时吃不好、穿不好,在花钱上斤斤计较的他了。那时他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那种变化主要是因为他经济生活上的变化所决定的——那时他仍然显得年轻,比起以前还多了一份成熟和稳重。他穿着体面的衣服,言谈举止得体,平时开着车去,走到哪儿都不再是十年前那种穷酸的模样了。他仍然偶尔会写写文章,在报刊上发一发,后来还自费出版了十年前写的长篇小说,出版了一部散文随笔集,加入了作家协会,成为了一名作家。不过那时的他对于通过写作获得大的成就已不再抱有幻想,觉得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将近十年来,他亲眼看到深圳的许多地方盖起了高楼大厦,没有路的地方有了路,没有桥的地方有了桥,漂亮的小汽车越来越多,城市的人口越来越密集。后来地下通了地铁,因为要办一场世界性的运动会,旧楼房改造翻新,城市绿化搞得更好了。一个个漂亮的花园小区,一个个富丽堂皇的大型商场或星级酒店,闪耀在这个年轻的城市,让每个初来深圳的人都会感觉到,在这儿每天都有奇迹发生,这儿就是个传奇。那种被观见被感受到的变化,使花秋生自然发生了变化。

马丽说,没有什么好说的,离吧——你他妈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一分钱!这些钱都是我辛苦赚来的,没有你什么份儿——很快会有男人代替你,祝你跟这个骚货不得好死!

从民政局走出来,花秋生的名下只有一辆旧车,他卡上的钱也不过两三万块。花秋生想到在乡下的父母亲,他想争取一套房子,因此也对马丽说了,说她名下有那么多套房子,他名下的惟一的一套房子没有必要再转给她了吧?马丽“哼”了一声说,你要搞清楚,那是我赚的钱买的,这几年一直都是我在养着你,你也好意思这么说?花秋生想给马丽说理,甚至想跟她吵上一架,最终觉得,自己是爱着马丽的,是他对不起马丽了,理亏了,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花秋生和马丽离婚后几乎一无所有,毛菲菲自然也不会跟着他了,走之前还以各种理由跟花秋生要了两万元的分手费。花秋生对一切都感到心灰意冷,也不想多说,卡上还有些钱,便取了给她,打发她走了。

花秋生租了房子,手头上几乎就没有剩下钱了。恰恰是在那个时候,他的大爷,那时已经七十多岁,从北京回到家乡的花知福打来电话,要他出三万块钱。花知福说:花良发达了,打算为他的父亲立碑,他立碑的话必须得为他的爷爷和老爷爷那一辈人也得立。他那一家人要立碑,花秋生这边的也得立。虽说花良有很多钱可以出钱一起立了,但这个钱不能让他一个人出。家里人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让在外头混得好的每人出三万块钱,也好热闹一下,显示他们在外面干出了成绩,愿意为家族做点事情。

如果有钱,这是一件光荣的好事情,但花秋生离婚后几乎一无所有,尽管没了钱,但他一直尊敬的大爷开了口,他也不好当即拒绝。挂了电话,他便打电話问父母,父母那时还不知道花秋生和马丽离了婚,觉得他出个三万块钱是应该的,也都非常赞同。花秋生想了想,挂了电话,又给在深圳的花小军打了个电话,想听听他的意思。花小军的意思是,他还是个打工的,虽说在深圳有了车有了房,但他不是老板,他出不起这个钱——他会考虑为自己的母亲立碑,立碑也不过五千块,他不想多出!

花秋生挂了花小军的电话,又给堂哥花青山打。那时花青山和相好的也早散了伙,一个人赚钱支撑着一个上了高中、一个在读大学的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花青山说,这个钱花秋生得出,因为他们家只有花秋生是个大学生,而且混得最好、最有钱。

说了一会,花秋生又挂了电话,想了想,又给花林打了个电话。花林在电话里说,我听说你在深圳有了十多套房子,你老婆是上市公司的大股东,身价都上亿了,你是该多出点才是啊,三万怎么够?你就出五万吧,也好显示一下你比他们都强!花秋生想了想说,我也没有多少钱,实在不行,还是出三万吧!

花林说,你不在家不知道,咱农村的事不好弄——我的厂子倒闭了,别人欠我的钱跑了,我欠别人的没钱还……花秋生说,我以前没好问你,你实话说,你在县城里真的还包了个?花林说,是真的,都给我养了两个孩子了,都他娘的是压力啊!花秋生说,那你老婆呢?花林说,她没能力,娘家又穷,能翻了天?还不是得乖乖的跟我过?秋生,我从来没有跟你开过口,你能不能借给我十万块钱,让我先还一下银行的贷款?花秋生被逼得没办法了,只好把和马丽离婚,自己一无所有的事说了出来。

花林说,秋生你傻了吧——她那么多资产,你怎么就同意净身出户了?不是我说你,你真是没有脑子!要不这样吧,我找几个黑道上的人去吓一吓她,让她再出点钱给你!花秋生说,别,不用了!我实在没办法了才给你说了实话,你先别给我家里人说,我娘她身体不好,高血压。钱的事你再想想办法吧,我真是没能力借给你了!

挂了电话,花秋生喝了口水,心里难受,休息了一会便又给李更打了个电话,约他晚上在一个大排档见面、喝喝酒,打算先从他那儿先借上三万,给家里把钱打过去。

那时菊儿也和李更分了手。李更笑着说,现在我们都自由了,都回到了十年前——怎么就答应净身出户了,马丽也真够绝的,十几套房子,一套都不给你,她可真行!花秋生说,钱都是她自己赚的!

李更说,什么都是她赚的,那是夫妻共同财产啊!你下一步怎么打算?花秋生说,算了,毕竟是我做错了事。我打算找份工作,一步步来——你能不能先借我三万块钱,我还有几万块钱被朋友借去了,过段时间朋友还了我再还你。

李更说,我的房子卖出去了,现在就剩下一辆车了,还是个消费品。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卖房子是为了还赌债,几个月前我去澳门赌,输了,现在还欠着朋友的五六万呢,再过几个月说不定得考虑卖车了。

花秋生突然就笑了,李更看着他笑,也笑了。两个人笑得都有些莫名其妙,但好像又都理解了对方为什么笑。那一晚他们都放开了喝,喝着喝着,喝大了,花秋生想到他仍然爱着的马丽,想到仍然在家乡受罪的父母,和在深圳变得一无所有的自己,突然难过了,接着就哭了,呜呜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更拍着他的肩膀,说,停,停一下,别人看着我们呢,一个老爷们哭什么,别哭了,多丢人啊!花秋生停住了哭声,用手背抹了把眼泪,说,好了,现在咱们都一无所有了。一无所有的感觉好啊,更自由了。

李更举起杯说,让我们哥俩能够在时代的文明与物欲横流的磁力下,能继续追求诗意的人生吧!花秋生举起杯,感到手腕有些酸胀,他放下酒杯,用左手摇着右手,手腕发出咯巴的声响。他这才发现,为右手做个小手术的想法拖了二十年了,还一直没有做!

后来,说说后来吧——花秋生找了一份新工作,还是做内刊的编辑,成了我的同事和好朋友。李更卖掉了他的陆虎,还了欠下的账。他还有一些钱,便开了一间茶店,一边做茶,一边写诗。我和花秋生经常去李更那儿喝茶聊天,有时他们也会谈起富有成功的马丽和林蓉,谈起她们,花秋生和李更的脸上都有种淡淡的忧伤。毕竟在这人世间,他们都曾经相爱过,相互陪伴过,都还是相互认可的、彼此都感到还不错的人!

马丽与花秋生离婚后,我猜想她与林蓉的关系会变得比以前好,她们也许会一起去美容会所美容,以便保持自己不再年轻的容颜,拥有再次与别的男人相爱的资本。她们或许也会谈起花秋生和李更,谈起他们的时候,说不定也会有一种淡淡的惆怅。因为不管她们再有钱、再成功,最终还是需要一份爱、一个男人,而花秋生和李更,怎么说都还是不错的男人。

无论在事业上获得成功的马丽和林蓉,还是仍然相对普通的花秋生和李更,他们都有各自的生存背景、各自的人生方向,在将来仍然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需要他们面对,如果他们想,甚至在将来还会走到一起也说不定。但社会纷纭变化,大家活在这个急骤变化的时代,生活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在将来他们也未必没有新的选择!

徐东,男,山东郓城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中国作家》《大家》《山花》《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文学期刊。出版有小说集有《欧珠的远方》《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火车》,长篇小说《变虎记》等。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首届全国鲲鹏文学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现居深圳。

责任编辑   杨晓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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