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狗剩

2015-07-03晓寒

鸭绿江 2015年7期
关键词:干饭翠花当兵

晓寒

咸蛋黄似的太阳卡在山垭口的时候,打了一天橡子的狗剩下山了。他是听见村里的锣声慌慌张张地下山的。往常锣声一响,鬼子就要进村,于是鸡飞狗跳人心惶惶,跑得动的就跑,跑不动的就藏。锣声一响,狗剩的心就发颤,那心尖上拴着双眼失明的老娘和漂亮媳妇呀!

锣声嘡嘡地响着,伴着锣声的喊叫却听不清。狗剩一路慌乱地往山下跑,背上的小半口袋橡子哗啦哗啦地响。临近村口的时候,他总算听清了卷在锣声里的叫喊:“当八路嘞!当八路嘞!高粱米小豆干饭,猪肉炖粉条子随便造!”

狗剩一屁股坐在村口的石碾盘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这时候他才感觉到出了一脑门子虚汗,肚子里也不知好歹地咕噜咕噜乱叫。他扯着衣襟抹了一把汗,抽了抽鼻子。锣声裹着喊声越来越近,什么干饭猪肉干饭猪肉的,空气里似乎就有饭香肉香铆劲地往他鼻子里钻,涎水就从两个腮帮子里汩汩地冒出来。去当八路?先说混顿饱饭!可扔下娘和媳妇咋整?去年的这个时候,为了两块大洋他当了一回国军,那两块袁大头让娘和媳妇活了快一年,后来他瞅准机会开了小差,扔了枪,赚了身衣裳回来,只是直到现在还提心吊胆,生怕哪天突然给抓了回去。他见过抓回去的逃兵,不管你哭天抢地说些啥,五花大绑灌上酒枪毙。当八路开小差枪毙么?这个还真不知道。听说八路子弹少,舍不得。那要是用大刀片子砍头呢?娘吔,吓死人咧!

锣声越来越近,狗剩起身要回家,恰逢敲锣的士兵从碾盘后面闪出来,对面迎住了他。当兵的捂住锣面,冲他说,兄弟,当八路吧,成天吃干饭,猪肉炖粉条子使劲造。狗剩忍不住问,天天造?当兵的说,没准儿,但天天吃饱饭。狗剩问,当八路兴不兴……狗剩原本想问当八路兴不兴开小差,可话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他怕万一八路不兴自己又被盯住,将来想跑都跑不成了。当兵的却追着问,兄弟,你说啥呀?啊?当八路打日本子,保家乡,光荣咧。要是立了功当了官,全家都有好日子过!是呀,这一层狗剩子倒从来没想过。狗剩只顾蹶跶蹶跶往家走,两条腿不争气,发颤发飘,浑身出虚汗。当兵的依旧敲着铜锣,干饭猪肉地喊,不远不近地跟着。

总算挨到了家。狗剩把小半口袋橡子哗地放在锅台上,就听门外当兵的说,兄弟,想好啊,过这个村没这个店嘞!就转身走了。

本来一路上犹犹豫豫的狗剩蓦地被这句话给征服了,他急忙追出去喊,哎,等等俺!

狗剩随着当兵的走进村当央的崔家大院,饭香肉香迎着脸扑过来,狗剩肚子里的肠子立马吼叫起来。崔大户一家人都不知哪去了,院子当央埋着两口大铁锅,一锅高粱米小豆干饭,一锅猪肉炖宽粉条子,腾腾地冒着热气。院子四周零零散散地十多个人,有站有蹲,都端着大碗呼噜呼噜地吃着,狗剩不经意看见了村西的二小,恰巧二小也抬眼看见了他,朝他点了点头,饭菜把嘴巴子撑得鼓鼓的,鼻头上粘了颗高粱米饭粒,像崔大户老太爷过生日时请来的戏班子里的丑角。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狗剩也没力气笑二小了,他急急地对当兵的说:“我当八路!”就去拿碗。当兵的一把拉住他,说,先报名。就拉着他来到院子东边的一张桌子旁。桌子后面的条凳上坐着两个当兵的,其中一个手里握着毛笔,像是个识文断字的,问他姓名,年龄,哪个村的,一一记下,旁边的人发给他一套衣裳一双布鞋,这才让他去吃饭。

管火的是个胡子拉碴的老兵,身上系着个油渍麻花的大围裙,拿着长把勺子给他盛猪肉,一边说,干饭管够,肉就这一碗。狗剩瞪着眼问,不是说随便造么?老兵说,麻溜儿吃吧,说不准过会儿部队开拔,想吃就吃不着咧!

狗剩端着碗来到二小身边,蹲下。二小已撑得弯不下腰,站起来。肉、粉条子真香,却舍不得吃,只倒了些汤在干饭里,随即操起筷子,一连三大碗,简直是风卷残云,转眼填了个沟满壕平。二小打着饱嗝问,咋光吃饭,不吃肉?狗剩说,给俺娘,还有媳妇。二小说,嗤,光兴吃,不兴拿!狗剩傻了。二小说,你傻呀,快吃吧。狗剩却飞快地又去盛了一大碗干饭回来,再端起肉碗,往院外走。

在院门口站岗的兵把长枪一横,说,回去!

狗剩说,这是俺的份儿,没舍得吃,给俺娘。

站岗的兵说,不行,回去!

狗剩急了,说,咋个不行?俺娘都快饿死了!

站岗的兵说,不行,这是命令!

让他去。这声音是从狗剩身后传过来的。狗剩回身,站在面前的是个又高又壮的大汉,腰上扎着宽皮带,斜挎着盒子炮,一看就是个当官的,一边脸上长着一大片黑记,威风凛凛。

当官的问,你叫什么?

狗剩说,我叫狗剩。

当官的说,问你大名。

狗剩说,俺姓王,没大名。

当官的说,来人!你陪王狗剩回趟家。

陪狗剩回家的正是先前敲铜锣的兵,只是这会儿不敲了,只背着长枪陪他走,一边不停地说话,一看就是个爱说话的。他说刚才那是连长,打仗最厉害,枪法准,夜里能打灭香火头,大刀耍得好,武艺高,有人给数了,他都杀了十七个鬼子了,伪军不算。狗剩的心里就生出了许多的敬佩。

当兵的又说,你听说过“黑脸旋风”没?

狗剩说,十里八村谁个不知?胡子头呗。

当兵的说,“黑脸旋风”就是他!

狗剩被惊得差一点扔了碗,问,那,你们是胡子?

当兵的说,兄弟,咋说话咧?人家过去是,早就投八路了,连同他手下的七八十号人。咱连长打日本子最坚决,团长都冲他挑大拇哥咧!今儿个他对你开恩,头一磨哩,你道为啥?

狗剩问,为啥?

当兵的说,咱连长就是个大孝子,他老娘就是被日本鬼子杀的。

狗剩就在心里头越发地敬佩连长。

一进院,狗剩就连声喊娘。瞎老娘在屋里有气无力地应着。娘的眼睛不好使鼻子却好使,老远就嗅到了饭香肉香,问,哪来的饭和猪肉?

当兵的正要说话,狗剩连忙摆手止住他,对娘说,娘,快吃吧,趁热。

娘说,哪来的?偷的抢的娘不吃。

狗剩说,吃吧,是俺挣来的,俺找到好活路咧。

娘说,啥活路这么好?给崔大户当长工,过年兴许才给碗肉吃。

狗剩说,属实是个好活路,俺还管人哩。村西的二小归俺管,不信娘哪天问他去。

娘就高兴地吃了。狗剩又问娘媳妇哪去了,娘说她后晌出去剜菜去了。正说着,媳妇翠花提着野菜筐回来了,见了狗剩和当兵的不觉一愣。狗剩娘听见了动静,忙说,翠花回来啦,快来吃饭!这回好了,狗剩找着好活路啦,有出息啦,还管着人咧!

翠花说,娘,你别听他胡说,管人还有当兵的拿枪看着?狗剩,你说,你是不是吃了饭就当兵走?

狗剩支吾不上来了。当兵的忙说,嫂子你别急,当兵打日本鬼子,光荣哩。要是立了功当了官,全家过好日子。

瞎老娘听明白了,蹾了碗,呜呜地哭起来,说,狗剩子,你是叫人抓了丁啦呀?你要是走了,俺和媳妇咋个整?呜……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号声,很清楚,一声接着一声。当兵的说,部队集合了,快走!狗剩还在犹豫,当兵的拽着他就跑。身后传过来媳妇的哭骂声:狗剩,你个没良心的!你个挨枪子儿的!呜……

当兵的属实爱说话,拽着狗剩边跑边说,女人阴气重,咒人准。咱连有个人,上阵前偷着去睡媳妇,媳妇让他开小差,他不应,媳妇就咒他挨枪子儿,一上阵,真就挨了枪子儿。女人咒人,灵验!

狗剩的心里就没了底,问,那咋弄?

当兵的说,遇到这种事儿就别犹豫,抡起巴掌一个大耳刮子给她打回去。

狗剩说,那,我这就给她打回去。

当兵的说,来不及了,没听见军号吹得个急?归队晚了,咱连长的大耳刮子还不掴你个半死?

跑进崔家大院站到队伍里,有人替他报了数,也来不及换衣服,发给他一把大片刀,说以后再发枪,尔后就随着队伍急急地往村外的前山上爬,最后趴在长着半人多高蒿草的山坡上。狗剩问趴在这干啥?旁边的人小声告诉他要打伏击。狗剩听不懂,又问什么是孵鸡?这时连长狠狠地下了命令,说谁也不许出声,谁再出声毙了他。狗剩就闭了嘴,紧紧地搂着那套还没来得及换的军装和那把凉冰冰的大片刀。临战前的死寂令人恐怖。狗剩的心蹦蹦地跳着。他后悔了,越发地想娘和媳妇,耳边响着她们的哭喊声。不过世上就是没有后悔药。狗剩只有铁着心硬挺。

天色渐渐地灰暗下来,又在不觉中变成了黑黛色,四野黑黢黢一片,山风也变得凉飕飕。蝈蝈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叫着,更显出夜的凄清和寂寥。山下传来狗吠,一声,又一声,越来越多的吠叫,很快就连成了片。枪声,一声,又一声,很快零零星星的枪声便此起彼伏。有人小声说,鬼子进村了。娘的,鬼子没走前山这条路哇,肯定是翻后山偷偷进村的。这帮王八羔子操的,想偷袭咱们,咱杀他个回马枪!连长命令道,都住嘴,没有命令,谁都别动!

山下忽然有了火光,越来越大,红了小半边天。完了完了,鬼子放火烧房子咧,完了完了……狗剩听出来是二小哭叽叽的声音,心里也禁不住一阵战栗,一下子就想到了娘和媳妇,他恨不得立马逃回村。他左右撒目了一下,都是战士,实在没机会逃,于是只能抻着脖子望着山下远处的冲天火光,心里受着煎熬。

突然,哇呀一声,一个黑影蹿起来,往山下跑去。是二小,这个傻狍子!

站住!老子毙了你!黑记连长狠狠地骂道,却没开枪毙二小,他扭头说,来人,去把他逮回来!狗剩身旁的两个战士嗖嗖地蹿起来,像狗扑兔子样追了上去。

机会来了,不逃还等他娘的啥?有着当逃兵经验的狗剩迅速缩身,从后面滚下了山坡。树枝乱杈挂住了破衣裳,他停下来,听听动静,并没有人追来,只是怀里抱着的那套八路新发的军装和布鞋失落了,大片刀却还攥在手里。索性就攥着大片刀逃吧。

狗剩连滚带蹽,跌跌撞撞地跑回村子,一进村,遇上了正忙忙慌慌救火的四大爷,狗剩蒙头晕脑地问,俺家俺娘咋样啦?四大爷说,你家的火烧得最猛,救不得了,你媳妇要去救你娘,还没等跑进屋就叫几个鬼子截住,扯拽到背旮旯给祸害了……

狗剩的脑袋瓜子嗡地就大了,涨得像要裂开,仓皇地奔回家。自家那间原本破旧的泥草房早已烧塌了架,落地的房梁上,残火还在辟辟剥剥地燃烧着,蓝烟四起。狗剩狂喊,娘!娘!

忽然一串爆裂的铜声在身后骤然响起,狗剩急回身,却见媳妇敲着自家的铜盆从黑暗里冲出来,径直地扑向狗剩,转眼就到了眼前,抡起敲铜盆的半截棍子就打,狗剩头一偏,棍子啪地打在肩头上,又痛又麻,她嘴里一边骂着,狗剩,你个没良心的!你个挨枪子儿的!……

平日里干干净净的翠花此时披头散发,褂子的衣襟给扯烂了,露着半个奶子。狗剩连喊“翠花”,她也不做反应,两眼直勾勾地逼视着,不停地敲着铜盆——那是她唯一的嫁妆。

“翠花,翠花……”

“狗剩,你个没良心的!你个挨枪子儿的!你冲,你冲啊……”

翠花手里的半截棍子不断地落在铜盆上和狗剩的身上,伴着嘡嘡的铜盆声,嘴里一刻不停地骂着。翠花疯了!

狗剩再次扑向眼前的废墟,“娘!娘!”他呼喊着双手胡乱地扒着。后来,他扒到了娘,娘已经烧成了一截黑炭,一股股焦臭的烟味呛得他泪流满面。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任凭脑后的铜盆嘡嘡地聒噪,任凭翠花手里的棍子雨点般砸在后背上……

忽然,村外枪声大作!村里顿时乱作一团。

在媳妇的打骂声中,半疯的狗剩蓦然间生出一股英雄豪气,他腾地站起身,抓起大片刀,疯狂地向村外冲去。狗剩的身后跟着敲着铜盆的翠花。

冲出村口,迎面遇上一伙子人,黑影里突然有人大吼:王狗剩,你站住!狗剩定住眼神,才看清来人正是黑记连长。连长狠狠地说,王狗剩你个兔羔子!临阵脱逃,老子崩了你!说着,冷冰冰的盒子枪口已顶住了狗剩的脑门。这时,翠花已追上来,铜盆嘡嘡地敲着,嘴里不停地骂着,喊着:“……狗剩,你冲,你冲啊!”

黑记连长咬着牙说,王狗剩,你他妈连个娘们儿都不如,你个孬包!你不配老子的一颗枪子儿!你活得连条狗都不如!你纯是个狗剩!黑记连长的枪口一指不远处河套边上正在黑暗中厮杀的人群,说,你去,给我杀个鬼子!杀不了,我就杀了你!

狗剩高声应道:“是!”转身冲向河套。狗剩突然感觉到,刚才那声“是”应得是那么豪爽,是那么像一个八路军战士。

翠花和铜盆声影子似的随着狗剩。狗剩冲到河套边,迎面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二小!二小攥着大片刀正在抵挡着一个鬼子,二小的动作杂乱无章,东一耙子西一扫帚,背对狗剩的鬼子突然一刺刀捅进了二小的肚子。狗剩哇呀怪叫着冲上去,鬼子抽枪转身,狗剩手起刀落,鬼子的脑袋一下子就和身体分开了。

一股做英雄的快感瞬间涌遍了狗剩全身,他抡着大片刀忘形地喊:“俺杀鬼子啦!俺杀鬼子啦!”对面的翠花也嘡嘡地敲着铜盆,伴着他的欢呼。

翠花的身后寒光一闪,鬼子的刺刀刺透了她的身体。差不多就在同时,狗剩感觉后背戳进来一股子凉气。那一瞬间,狗剩清晰地看见翠花的胸口和自己的胸口都露出来一截尖尖的刺刀,在月亮的清辉下闪着凄寒的光……

大片刀、铜盆在空中飘动着,缓慢地落下,撞在一起,铿锵之声清亮而悠远……

责任编辑 铁菁妤

晓 寒,原名韩福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国家一级作家。曾在《鸭绿江》《北方文学》《山东文学》《青春》《芒种》《中国铁路文艺》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几十篇,计一百余万字。作品入选多家出版社出版的作品集。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凡人作坊》,长篇小说《家丑》《绝石》。

猜你喜欢

干饭翠花当兵
干饭人,干饭魂
边走边吃,打球人的干饭魂
自然界里神奇的“干饭人”
“干饭人”,接我一“膘”
当兵为了啥
翠花,上川菜!
当兵爽不爽
三婚
当兵咱咋就当不够
当兵当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