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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监护

2015-07-03钟素艳

鸭绿江 2015年7期
关键词:小丽医生护士

易名醒来的时候,确切地说,他大脑真正清醒的时候,是在车祸后的第四十天。他的记忆短路了一样,定格在了那个干燥清冷的凌晨,那个悬心破胆的惊悚瞬间。之后发生的死里逃生的一切,特别是在重症监护室种种难以形容的折磨与煎熬,他都无一记得。而家人奔波劳碌的艰难,更在他的想象之外。

出院后,在一次易名砸了所有的家具时,哥哥易威踩在满地的碎玻璃上说:“救你,就像打了一场仗,你别再折腾了,好不好?”

姐姐易红拿来了笤帚,边收拾边说:“哥说得一点不假,真的就是打了场仗,我们都疲惫不堪了,还有后续的挺多事儿要做呢,你要好好的呀。”

妻子小丽坐在炕沿上,抹着眼泪说:“就你这样,三天摔两天砸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只剩下了叹息。易红清扫碎玻璃的声音清脆刺耳,地面的灰尘随即扬起,在阳光里上下翻飞。几个人就在灰尘里,没有人去洒水,更没有人躲开。此时,他们哪还看得见这些。

“脾气上来时,就是想摔东西,我控制不了自己啊!”暴跳时魔鬼一样的易名,此时像一只瘫在炕上的病猫,皱眉闭眼,不停地抓挠头发。他砸坏的家什都是他一滴汗水一滴汗水换来的,而此时,包括以后,也许他再也没有体力去挣钱啦……

那年冬天特别冷,都已经立春了,天还是不松脸,干冷干冷的。夜里十一点半,闹钟响了。易名从热被窝里伸出胳膊,又缩了回去。

“太冷了。要不,你别去了。”小丽也醒了。

“那怎么行?”易名起身穿衣服,他要在12点前赶到村后山的白灰厂,押着已经打了大包的60吨白灰车,运往60公里外的安吉市后吉钢铁厂,“司机头一天去后吉,路不熟,哪个地段有路卡也不知道,怎么绕道儿也不知道。我先带他走几天,以后就不用去了。”

公路上车辆很少,村庄寂静,荒野肃杀。寒风裹挟着残枝败叶,打着呼哨,在黑暗空旷的深夜肆意狂飙,一阵阵拍打着车门和玻璃。

“这要是一个人走,还真害怕!”司机说。

“进市里就好啦,有路灯。”易名和司机说着话。

到了后吉钢铁厂,进厂大门,拐上上山的坡路,就看见了坡上的泵站,一盏灯孤独地亮着,青光惨淡,几辆石灰车排着队等着称重。到了泵站,易名下了车,等车从泵站开出来,便去窗口拿了称重的票据。

开往货场卸货的路是没有路灯的,全凭车灯照明。漫天的黑暗和前车扬起的灰尘让人辨不清方向。经过铁粉的货场时,车辆很多,易名的车需要倒车调头。

铁粉的货场十多米深,没有照明,没有栏杆,没有警示标志,没有疏导人员。司机不知道后面是陡峭的崖子,堆满铁粉的地方是黑暗,空空的崖下也是黑暗。司机小心地倒车,一点一点,可当左后侧的车轮骑在了崖边时,瞬间的大幅度后倾让他们的重心一下子掉进了深渊。随后车在空中翻着跟头摔了下去……

半个小时后,司机慢慢苏醒了,他躺在易名的身上,而易名已经没有了声息。微弱的月光下,司机看见了竖直的陡崖,看见了易名的头有发亮的液体流动,周围死寂般沉静,偶尔传来卸货的轰鸣声……司机恐惧慌乱起来,摸索着,终于找到手机,强撑着拨打了120。之后,他又昏了过去……

这是什么地方啊?怎么有那么大个深不见底的坑?易威感到自己失重了似的在坠落、坠落,周围全是黑暗,没有边际……他惊恐万分,完了,这下肯定完了!他开始喊叫,可发不出声音……

就在他惊慌失措之时,手机响了,易威从梦境中惊醒,仍惊魂未定。他噌地坐起来,甩了甩头,发现自己在床上,长出了一口气。这个电话来得太及时了,他简直要窒息了。

可是,这个电话更让他窒息——弟弟易名出了车祸,正在安吉市长青医院抢救!

汽车飞驰,从襄阳市到安吉市,四十分钟路程,不知道闯了多少个红灯。辗转到了长青医院,这是一家县级医院,设备和技术都令人担心。

易威跑上楼,看见ICU的门开着,喊道:“医生,易名在哪?他怎么样了?”

骨科的吴医生走到门口,胖胖的脸上露出了难色,他说:“刚做了检查。一侧锁骨和所有肋骨骨折,眉骨骨折,颅底骨折,血气胸,左眼烧伤……他的伤势很重,家属要有准备啊。”

易威吓得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鸡啄米似的给医生磕头:“求求你医生,救救我弟弟,救救我弟弟吧……”

ICU病房的孙主任看着跪着的易威,一脚穿着袜子,一脚光着,想到他得知消息时是如何的慌乱,忙拉他起来说:“他的伤势很重,也不知道其他内脏伤到了没有,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我们会尽力的。”

“医生,求求你,让我进去看看他吧!”易威把住了即将关上的门,疯了似的乞求道。

孙主任侧身让开了,指了指墙边那张加床。易威进了ICU,走到床前,这哪是易名啊?头肿得大大的,头发上满是石灰,已经板结在一起,左眼蒙着纱布,前胸塌陷,脸上戴着氧气罩,脖子上戴着固定器,腰间插着引流管,半袋子血水悬挂在床边……易威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他蹲在床边,回过头问:“医生,他的眼睛严重吗?”

“现在还不清楚,等眼科会诊之后再说吧。你快出去吧。”吴医生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说。

易威瘫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六神无主,赶紧给妹妹易红打电话。

这一阵抢救和吵嚷,睡在走廊里的患者家属都醒了。一个小个子男人凑上前来说:“我爸爸也在ICU里呢。里边的是你弟弟呀?他来时都快不行啦。你们是哪儿的?”

“襄阳的,往后吉送货,竟出了这事儿。”易威说。

“赶紧找人吧!磕头没有用!医生嘛,病人见多了,谁会替你着急啊?再说了,进了重症监护室的人,有几个能活着出去的?”

“我就是个工人,人地生疏,去哪找人啊?”易威一筹莫展,整个人都在发抖。

易红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小丽和村里的几个亲友也来了。小丽拉着易红的胳膊,哭得说不出话了。除此之外,一个初中文化的农村妇女,再无他撤。

易红听哥哥说了情况,靠在墙上支撑着,她难过得要命,但没有眼泪。

“我,我找谁呢?”易红从包里找出电话号码本,边翻看边走到清静的走廊东头。几经周折,她找到了一个大学同学,他是安吉市卫生局医疗科科长。

易红拨通了他的电话,刚报了姓名,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很快,医院组织了院内会诊。内科、外科、骨科、眼科的医生坐满了会议室,制订初步的治疗方案。

易红也破格参加了,医生们的话,让她的心再次揪紧,悲观的情绪也浓浓地袭来。也许,她真的要失去弟弟了。

“姐,医生怎么说的?什么时候手术?”易红一出门,在门外焦急等待的小丽迎了上来。

“做进一步检查之后再说。暂时先做个气管切割手术,用呼吸机辅助呼吸。如果自主呼吸,折了的骨头有可能再次损伤到脏器。”易红机械地迈着双脚,机械地学着医生们说的话。

“那眼睛呢?眼睛可以做手术吧?”小丽大跨一步,挡在了易红前面。

“还顾不上眼睛,说先保命。”易红蔫巴巴地说。

小丽急急忙忙打开包,拿出钱:“姐,给他们送红包吧。送了红包,他们就能快点手术啊。”

易红拉上小丽的包:“把钱看好。医生没说不手术,只是再等一等。”

小丽不作声了,跟在易红身旁,默默地抹起了眼泪。

易红和小丽上了楼,看见吴医生进了ICU病房。他很好认,头顶亮亮的,又高又胖。

“等吴医生出来,把钱给他吧。”小丽拍了拍包,好像钱给了医生,易名就会脱离生命危险了。

“不给钱,他就能舍你的命?”易红坐在走廊里的铁皮椅子上,皱着眉头说,“等等再说吧。”

“易红,这钱不能省。至少,咱求个好态度呀。”哥哥易威额头青紫,眼睛通红,“你在这顶着,我下午去保险公司,再去后吉钢铁厂,把车吊上来,明天就去张罗钱。”

“给了也那样,他们习惯了。”一旁的小个子接了话茬。

“总比不给强啊,不给会更糟。”易威态度坚决。

ICU门开了,吴医生出来了。易红几个迎上去。

“气管已经切开,呼吸机已经戴上了,但病人伤得太重了。”ICU病房温度高,吴医生头顶沁着汗珠儿,他两只胖手比划着说,“颅底骨折,就像水壶掉了底儿一样,有的肋骨折了三截……”

“那怎么还不手术啊?”小丽说。

“这个手术,得用不锈钢的锔子把断骨卡上,好了之后,再卸下来。我联系厂家,不知道有没有锔子呢。”吴医生想起什么似的,停顿了一下说,“即使有,型号还有说道呢。”

“求你帮帮我们啊。”小丽双手抱拳,成作揖状。

吴医生有点不耐烦,他挥了下手说:“唉,我联系一下再说吧。”

“需要多少钱啊?”易红问。

“我初步算了一下,这些锔子得六万元钱。”吴医生说。

“啊?这么多!”小丽瞪大了眼睛。

“命更值钱啊。”吴医生数着手指头,边走边说,“还嫌贵?这只是一部分,还有手术费什么的,先照十万元准备吧。”

“还有别的治疗办法吗?”易红问。

“我这里就这个办法,你也可以不做。”吴医生有些不高兴,撇了下嘴角,走了。

小丽着急了,撵上吴医生,在拐角处,拉开包,拿出钱,塞到了吴医生白大褂的衣兜里。

红包送出去了,一家人的心也松弛了一些,相信医生会尽快尽好地治疗亲人。

易红走到窗台前,靠着暖气站着。想着吴医生的话,突然又担心起来。这样把整个胸腔打开,又接又卸的,谁能经得起折磨呀?

易红走过去,对易威说:“哥,还是请专家看看吧,这样的治疗方案行不行啊?我觉得这开膛跟杀猪似的啊?”

“可不么,你联系吧。”易威赞成。

医生出来进去忙忙碌碌的,却没有易名的消息,一家人只能盯着ICU的门,焦急地等。

“不知道易名现在怎么样?醒没醒过来啊?”小丽说着转身要去按ICU的门铃。

一旁的小个子喊住了她:“现在不让进,下午两点是探视时间,每次只有十分钟。”

小丽无奈地坐回去,易红披着棉袄闭着眼睛靠墙坐着,她拿着电话,在等同学回音。

一会儿,ICU门开了。

“易名家属——”孙主任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他中等个头儿,戴着眼镜,穿着单薄的白大褂,敞着衣领,“明天早上做CT和彩超。因为易名身上插管多,还有吊瓶、呼吸机、氧气瓶等器械,所以需要至少八人帮着去检查,人手少了不行。你们今天把人和钱都准备好。”

“他醒了吗?”易红问。

“没呢。”

“怎么还不醒啊?”小丽打断了他的话,一边往里张望。

“是我们不让他醒。我们给他用了镇静剂和肌松剂,如果醒来,疼,他受不了。肌松剂防止他动,一动就有肋骨刺伤内脏的二次危险。”孙主任很耐心也很温和。

这时,护士长也出来了,递过一个单子,说:“易名家属,按照单子去买这些东西。”

易红接过单子,上面写着卫生纸、湿纸巾、爽身粉等诸多日用品。

“对了,晚上我们要找人给易名理发,便于清理和治疗,你们同意吗?”

“同意同意。”易威点头说,“他的头发都快成混凝土了。”

终于等到了探视时间。门口的护士按病床的顺序喊号,进了门,换拖鞋,披上白大褂。

室内几张床,都是危重病人。易名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摆在床头的医疗仪器,显示着各种曲线和电子数字。人已经变了模样,脸上有好几块皮外伤,都凝成了血痂子。

小丽伸出手,可不知道往哪里摸,真是无处下手。小丽流着眼泪,俯身在易名的耳边说:“易名,要挺住啊,家里还指望你呢,儿子还指望你呢。只要你活着,有一口气,我就伺候你一辈子。”

易名闭着眼睛,没有回应,一味地睡着。

易红又心疼又感动,用力捏了下小丽的手,也是泪流满面。

探视结束,各自行动。易威去办理车辆的事儿,易红联系专家,亲友去买东西,留下小丽在走廊里,随时等候医生的吩咐。

易威到了案发现场,易名的大货车还侧翻在十多米深的货场里,损坏严重,一片狼藉,汽油、机油、防冻液等液体混合着血水冻在一起,形成一条冰带。血色还很鲜艳,没来得及风干就被冰封了。易威仰头看去,陡峭的崖壁竖直向上,顿感自己在深深的谷底,渺小如井底之蛙,孤立无助。他拿出照相机拍照,又从崖上照了几张,面对脚下的深渊,易威双腿打战。试想那六十吨的重载车掉下去的瞬间,弟弟该吓得怎样魂飞魄散。不可想象。

交警和保险公司都到场拍了照,做了记录。

易威雇了吊车,把散了架子的货车吊起,运往保险公司的定点维修厂。

围观的人很多,对这次重大事故唏嘘不已。而正在医院里凶多吉少的40岁的生命,更让人扼腕惋惜。

“这么危险的地方,怎么不安栏杆啊?立个警示牌也行啊。”易威气愤地说。

“可不是嘛,白天还好些,晚上根本不知道底下是这么深的货场。”

“这厂里是有责任的,告他!”

“人家老总是人大代表,势力大着呢。”

人们七嘴八舌地抱不平,而易威只能将所有的愤怒都压抑在心里。弟弟生死未卜,他要去筹钱,至少十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ICU病房外,三面有十多个铁皮椅子。小丽用新买的军用被占了相连的四把椅子,这就成了家人守候和睡觉的地方。易红和小丽都穿着毛衣羽绒服,腿上还围着被子,可还是由内而外彻骨地冷。

易红去住院部上厕所,发现那里很暖和,她和小丽便换班儿到住院部的走廊里暖和一会儿。

晚上,小丽妈妈来电话了。农村人,遇事愿意卜神问仙。她告诉小丽说易名的魂魄已经散了,快点儿去病房叫魂儿,晚了,魂魄就聚拢不了啦,人就完了。

小丽当即就傻了,拿着电话说不出话来。易红赶忙接过电话,问了清楚。易红是人民教师,她一直都不相信这些迷信。但是,她现在相信,她希望弟弟能借助一切力量,只要能活下来。

“姐,妈说那个大仙儿可灵了。”小丽生怕易红不同意。

“那就试试,心到神知吧。”

“可医生不能让进去啊。妈说星星出全时的时辰最好,咱俩要抓住易名的头发叫魂儿才好使。哎呀,护士说要给他剪头呢。我得跟护士说一声,让她先别剪。”小丽说着,拿起亲友送的果汁,敲开了病房门。护士出来了,小丽把果汁塞给护士,说了自己的意思。

护士收下东西,不屑地说:“你们都相信这些东西,要是灵的话,还来医院干什么。”

易红赶忙凑上来说:“有病乱投医啊,你帮帮忙吧。”

“那就七点吧,晚了,理发师傅不高兴。”

姐俩儿紧张起来,都奔向窗户去看星星。

“窗口看不全,我出去看。”小丽抬脚就跑,她的脚步声像忙乱的鼓点儿,在安静的医院里让人听得心慌。

七点钟,她们进了ICU病房。

易名静静地躺在床上,两肋的引流袋积了半袋子血水。胸部塌陷得厉害,好像被子下面没有身体,空得可怕。床头各种仪器发出单调枯燥的电子音,屏幕上的红色数字不停地闪跳。

易红的心怦怦直跳,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儿,她觉得头皮发麻。小丽在床的另一侧抓住易名的混合着泥浆的硬邦邦的头发,好像在跟死神争夺。

“易名,跟我回家!”小丽边喊边流眼泪。

易红也抓住了易名的头发,这一抓,心里猛然有了失去亲人的疼痛,竟然有了力量,也不害怕了。

“易名,跟姐回家!快点儿,跟姐回家!”易红的喊,不由分说。就像小时候,弟弟跑到外边去玩,她去喊弟弟回家时一样。弟弟小时候很听话,姐姐喊他,他会马上转头回家,不管他正在做着多么有趣的游戏。可是现在,他毫无反应,义无反顾地沉睡着。

出了病房,易红长出了一口气,郁结似乎被呼出去了,心里舒坦了一些。她想,易名应该能听到她们的呼唤。她的声音已经送进他的耳朵里了,他怎么可能听不见?他听见了,就会挣扎着爬过鬼门关赶回来吧。

这是一个关乎易名生命最关键的夜晚,也是亲人们最难熬的夜晚,生怕医生出来通告什么坏消息。温暖的住院部,夜里上了锁。易红和小丽只能依偎在冰冷的走廊里,易威来回走动,冻得直哆嗦。已经深夜了,整栋楼静得吓人。易红难以入睡,所有关于易名的记忆,像过电影似的在头脑中浮现。也行,弟弟真的要离开他们了。此时,心脏的跳动和疼痛从没有过的慌乱和锐利,让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心脏的物理形状,甚至要呼之欲出了……她体会到了痛彻心扉是怎样的一种痛。

迷迷糊糊中,餐车哗啦哗啦地来了,住院部的门也开了。易红起身洗漱,又买了馒头、鸡蛋、粥和咸菜。

“来,咱都吃点儿,暖和暖和,也有劲儿。今天要做很多检查呢。”易红在椅子上铺上报纸,摆好饭菜。

小丽抻着脖子站在ICU病房门口,医生和护士出入时,她就趁着门开合的瞬间看一眼易名。

“小丽,快来吃吧。”易红把小丽拉回来,拿个鸡蛋给她,“等医生上班,就推他去做检查了。”

一会儿,亲友们也陆陆续续地来了。

就像孙主任说的一样,去做检查的队伍称得上浩浩荡荡。医生在前面引导,疏散人流的,推车的,擎滴流瓶子的,扶呼吸机的,推监测器的……十多个人小心翼翼,步伐一致。特别是转弯处,通道很窄,怕碰了仪器,怕颠了易名,怕折了呼吸机的管子。更重要的是担心时间不够,呼吸机离开了电源,只能坚持半个小时。尽管事先医生已经和各科室做了沟通,但在病人无法配合的情况下,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从病房楼到门诊楼,又上又下,又转弯又抹角,做完CT和B超检查,还是紧张忙碌得很。

“请让一让,让一让,谢谢啦,谢谢啦!”易红跑在最前头,疏散人流。

在CT室,亲友们按照医生的指示,绷着劲儿含着劲儿,将易名从病床上挪到检查床上。扫描前,医生、护士和其他人都离开了,CT室厚重的大门关上了,只剩下易红和弟弟在室内。易红在CT机的前头,伸手扶住弟弟脖子上的呼吸机插管,保证弟弟的辅助呼吸。她知道自己整个人都会在机器的辐射之中,但她毫无顾虑,只要弟弟好,她怎样都行。

检查结束了,易名回到ICU,大家就在走廊里等结果。

“孙主任,检查的情况怎么样?”易红看见孙主任拿着片子走过来,迎了上去。

“比预想的好多了。除了肺部创伤外,其他脏器均显示健康良好。”

“孙主任,那什么时候手术啊?”小丽问。

“就今天的检查结果,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研究一下治疗方案。”

这时候,吴医生来查房了。他问了孙主任检查结果后说:“看样子,再恢复几天就可以手术了,手术用的锔子也给你们联系好了,这两天就能到货。”

小丽看吴医生很积极,用胳膊碰了一下易红,意思是红包见效了。

“孙主任,能不能找市里的专家会个诊啊?”易红看了吴医生一眼,笑着说,“我们不是不相信你们。”

“这方面我是有经验的,干了多少年了。你找吧,你找谁会诊都得是这个治法。”吴医生真的不高兴了,说话音调很高。

“这样,你们看行不行。”孙主任用商量的口气说,“吴医生是很有经验的,但为了让家属放心,我可以给你们安排会诊。”

“错过手术时机,你们自己负责!”吴医生进了病房。

他出来时,什么话也没说,怒气冲冲地从易红身边走过去了。

“做了手术不就好了吗?还研究什么?”小丽也不高兴了。

易威带了一身凉气进了医院,正遇到小丽去交押金。

“哥,借来钱没?”小丽拿着单子和钱,看见易威进来,她停住了脚。

“先借了五万,家里再凑一凑。”易威说,“易名今天怎么样?我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探视时间。”

“还那样,医生说得给他滴营养液。”小丽抖了下手里的钱,皱着眉头说,“可贵了,一瓶六百多呢。再加上司机的费用,真受不了啊。刚才,又通知交押金了。”

“没办法,坚持吧。”易威说完,上楼去了。

易红正在打电话,看见哥哥过来,她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别说话的手势。

“是我妈打的电话。她说给你打了,你没接。”易红挂了电话说。

易威拿出电话,看了看说:“是打了,我没听见。妈有事儿吗?”

“没有,她说这几天怎么谁都没回去呢。哥,以后咱轮流回去,别让她察觉了。岁数大了,再有个好歹怎么整。”

易威点点头,拿出一张报纸,“你看看,都上晨报头条了。”

易红接过报纸。报纸用半个版面登载了易名的车祸事件,标题下有一张横幅的惨不忍睹的现场照片。

“这几张是我那天照的,留点证据。”易威递过几张照片。

易红看着照片上那深深的货场、陡峭的崖壁,还有侧翻的车辆、满地的血水,叹了口气说:“真是死里逃生啊,你看这崖边,连个栏杆也没有。哥,这个,厂家是有责任的。”

“咱们应该去厂家,让他们先给拿点儿救命钱。”

“还是咨询一下律师吧。”易红打电话给一个律师朋友,确定了厂家是有责任的。

下午,易红和易威去了后吉钢铁厂。这个厂子管理非常严,外来人员和车辆很难进入。易威特地拿了易名拉灰厂的介绍信和账号。

到了厂大门口,易威递了证件,说自己是客户,进去找财会对账。

两人来到三楼,厂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易威敲了门,没等应声就推门进去了。

屋子很宽敞,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胖男人堆在高靠背的老板椅上。看见两个陌生人进来,他仍然堆在那里,神色冷漠地问道:“你们找谁,谁让你们进来的。”

易威说明了来意。

厂长听后仍然没有动弹,仍然冷漠地说:“不知道,没听说。”

易红看着冷血的厂长,强忍着愤怒,笑着说:“我们说了,你不就知道啦。现在,我弟弟和司机都在抢救,我们急需要钱救命。你看,能不能先给拿点儿,借也行……”

不等易红说完,厂长像扎了鸡血似的炸开了,他腾地站起来,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喊道:“那是他自己掉下去的,关我们什么事儿!”

易威也火了:“如果你们设了栏杆或者警示标识,他能掉下去吗?”

易红上前一步,说:“在法律上,你们是有责任的。鱼塘边儿没有警示,淹死了人,鱼塘的主人有责任;谁家门前泼水结了冰,行人滑倒摔伤,主人也是有责任的。我们又不是讹诈,你用不着这态度!”

“少跟我讲法律,有能耐,你就告我去。”厂长哼了一声,坐下了。

“我们跟你商量,现在救命要紧啊,毕竟在你这出的事儿,你不能不管。”易威缓和了语气。

“你跟我商量不着,那是你们的事儿。别人怎么没掉下去,就他掉下去了?”

“他头一次来,路况不熟,又是晚上。”易威解释。

“那么陡的崖子,他看不见,他瞎呀?”厂长说完,不耐烦地摆了下手,“去去,你们给我出去!”

“你才瞎呢,你心都瞎了!还厂长呢,什么素质?人话都不会说!”易红看说不通,气得大喊起来。

这时,跑进来两个保安,生硬地把易威和易红推了出去。易红气得心怦怦跳,下楼梯像踩在棉花上。

“哥,你说他真不知道吗?”

“这么大的事儿,他怎么会不知道,就是不愿意承担责任!”

“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怎么那么不讲理呢?”

“他们蛮横惯了。说白了,厂长就是董事长的打手,为他挡驾的。”

“人语不通,像个藏獒,要吃人似的。”

“算了,我想也是这个结果。说不通,我们就告他吧。”

易红站住了,看着走在前面的易威说:“哥,反正咱也来了,去见见董事长,他不会也这样吧?”

易威犹豫了一下说:“见董事长也就这样,不会给你拿钱的。”

“那也让他们知道,我们是懂法律的,他们应该赔偿!”易红目光坚定,转身上楼。

还好,董事长在。虽然也是面无表情,但语气还算和气。他留了易红电话,说调查一下再给回话。

易红的心稍微平复了些,但仍然感到了凉意。董事长是软挡,轻描淡写,一句也没问伤者情况。厂长是硬推,暴躁蛮横,无视人命。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人的生命那么冷漠?

出了门,易红一言不发。

易威安慰说:“你在学校,对社会了解得太少。私企就是这样,想从他们手里拿点钱,比登天还难。伤人这种事儿,他们见多了,不会在意你的死活。能吓唬走你,他们就省了。私企大都是地头蛇,不好办事儿。”

“董事长不是说调查吗,回去等他电话吧。”易红说。

“等什么电话?那只是说辞,不会管你的。”易威摇着头说。

易红回头看了一眼后吉集团的办公大楼,无奈地说:“等易名好了,咱起诉他们。我就不信了,他大,还是法大!”

很快,就在第二天,钢铁厂法律顾问给易红打了电话。承认事故存在,但不能垫付治疗费,不能借钱,不能提前支付货款。厂子有多大责任,需经法律裁判。

是预想的结果,易红平静地说:“那就法庭见吧。”

孙主任安排了会诊,来的是当地有名的外科专家。

专家进了ICU病房,半个小时后,ICU病房门开了。孙主任刚要喊家属,发现易红几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专家说:“病人的情况我仔细看过了,就他目前的各项身体指标看,还不适合做手术……要看病人肺部的恢复情况。现在,如果做手术,他是承受不了的。手术,相当于二次创伤。而且,这个手术相当大,要打开整个胸腔。”

“啊?大开膛啊?”小丽吓到了似的,张大了嘴巴。

吴医生站在专家身边,比划着手说:“要不,咱先开一侧?只接一侧的骨头,创伤会小些。”

“不行不行,再恢复两周吧。”专家很权威很果断地否定了吴医生。他边说边脱了白大褂,准备走了。

吴医生有些失望,不屑一顾地说:“其实,开一侧是可以的。这就得看你们家属的意见了,自己拿主意吧。”

“那就先做一侧吧,我们同意手术。”小丽说完看了一眼易红,“做了手术,不就好了吗?”

易红说:“我看,还是听专家的吧。人家毕竟是专家。”

说到“专家”二字,吴医生又有些不高些了,胖胖的圆脸马上耷拉下来说:“我特意给他从厂家进的锔子,你们又犹犹豫豫地不着急做了。病人那么严重,你们还瞎核计!”

吴医生转身走了。

小丽刚要说话,易红拉了她一下。

小丽问孙主任:“为什么不手术?骨头接上不就好了吗?”

“不只是骨头的事儿。专家说得有道理,易名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手术,再等等吧。”孙主任说。

“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孙主任……”

“我还有事儿。”不等小丽说完,孙主任就关上了门。

小丽怏怏地坐下,抱着热水杯取暖,眼睛直直地看着地面,困惑得很。

易红拍了拍小丽的后背,安抚说:“吴医生急着手术,是为了他进的六万元的锔子,他想挣钱。趁着恢复的时间,咱再问问省里的专家,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不管怎么的,不都得手术吗?要手术就早点儿啊。”小丽竟然哭出了声,“这到底谁说的是实话呀,谁说的是对的呀?”

“孙主任人挺实在,他不也说再等等么。”易红不耐烦地说,扭过身,不想理她了。

小丽噌地站起来,对着易红说:“你就等吧,出了事儿,咱娘们儿孩子怎么办?你负责?”

“他是我亲弟弟,我会害他?我为了谁?你真不知好歹!”易红极其委屈,她拎起包要走,想想又放下了。

一旁的小个子看她们吵起来,走过来劝说。易红和小丽都不言语了,各自坐着,像两个不相干的人。

下班前,孙主任出来了,小丽跟着他去了办公室。易红装作没看见,一句也没问。

易威到了保险公司,找到业务员,复印了材料,再找分管经理,为易名的肇事车维修申请更换大架子。

易威站在副经理门前的走廊里,看着外面飘着小雨的街道和车辆行人,想到弟弟有可能就此离开他们,就下了决心要筹到钱,救弟弟一条命,哪怕他成了植物人,只要他活着就好。亲情,从来没有如此难以割舍,痛彻心扉。

副经理回来了。

易威跟进去,站在办公桌前,递上手里的材料,说:“经理,我弟弟危在旦夕,这个车就是他所有的家当。求你给好好修修,大架子实在不行了,业务员也签字了,给换个新的吧。”

副经理拿起电话机听筒,一边拨号一边说:“我说了不算,这要上报给省公司。需不需要换新的,上头说了算。”

“经理,咱一直在这个保险公司投保,如果可能,还是照顾一下吧,大架子确实不行了……”

“我们会按照规定办,你放心,该换就换。材料放这儿,你可以走了。”副经理下了逐客令。

易威讨好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他点了点头,落寞地出了门。求人的事儿,好像注定得不到好态度。走进雨中,冲着大街,他真想大喊几声,甚至大哭几声,心里实在太堵了。抢救、筹钱、修车,他焦头烂额了。

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教授联系好了,易红和易威带着所有的片子和检查报告去了省城。

教授仔细地看着片子,不时地比对着说:“病人多处受伤,伤势很重,要慢慢恢复。”

“教授,您看什么时候手术好呢?”

“手术?现在看来,暂时不需要手术。颅骨、颈椎、眉骨,这些骨折都不太严重。肋骨骨折很严重,但自己会慢慢长好的。肋骨骨折不像其他骨折需要接好固定,肋骨外面有一层膜。”教授想了想,作个比喻说,“猪排骨你知道吧,外面不是有一层么,那些组织自己会长出来,把折了的肋骨包裹好,慢慢地,肋骨自己就长上了。只是不会太齐整而已。”

“不用手术?太好啦!可市里的医生主张手术啊,说先用锔子锔上,长好了再手术拿下来。”

“简直是胡扯!”教授生气了似的说,“把胸腔全打开,先锔上骨头,再开胸拿下来,人不折腾死才怪呢!简直是胡扯!”

“那今后该怎么治疗呢?”易红又问。

“我建议保守治疗,控制好肺部,感染就麻烦了。”

易威和易红听了教授的诊断非常高兴,这是弟弟出事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他们一直以为必须手术,只不过是时机问题。

“哥,你想想,易名身上锔满了锔子,路过有磁铁的门,他就会被吸过去……”易红边说边做着想象,竟然笑得蹲下身去。不一会儿,她竟然嘤嘤地哭起来了。

回到长青医院,他们先找到了ICU的孙主任,说了教授的诊断和治疗建议。

孙主任非常谦虚,说:“教授自然是高手,我也跟着学习啦。按照教授的说法,我们的前期治疗是正确的。你看,胸部的固定、颈部的固定、气管的切开,包括肌松剂和镇静剂的使用。我们这县级医院,经验少……现在,我最担心的也是肺部感染。”

“孙主任,您已经做得特别好了,和省里的教授想的一样。只是吴医生……”易红欲言又止。

“那好办,家属要是没意见,我们按教授的建议保守治疗。吴医生那边,我和他商量。他想手术,也有他的考虑,毕竟骨科方面,他还是有经验的。”

易红路过吴医生办公室,看见他一边抖着片子看,一边数办公桌上那些准备给易名卡上的锔子。那些合金的锔子在阳光下泛着白光,亮亮的,直刺人的眼睛。易红快步走过去,生怕被吴医生喊进去,那肯定是一场不快,还是让孙主任和他说吧。

没想到,吴医生的反应非常大。

下午,易红刚从病房探视出来,就见吴医生两脚生风似的走了过来,白大褂的下摆随着脚步呼啦啦地起落。

“你们,跟我来一趟。”吴医生指着易红,怒目圆睁,强压怒火似的脸憋得通红。

易红怔了一下,知道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易红向前走去,因为坚定了自己的主张,心里反而镇静了。

“听说你们去省里见了教授,怎么,不想手术了?”吴医生坐下了,直视易红。

“是啊,我们见了教授,决定采纳他的建议。”易红平静地说。

“采纳他的建议?那我为你们进的锔子怎么办?”吴医生指了指身旁的柜子,估计锔子装在里面。

“吴医生,我们觉得做手术风险太大,市里的专家不也是这么说的么。”易威微笑着打圆场,“你别多心,我们不是不相信你。”

“市里专家只是说暂时不能做,没说不用做。省里的教授就比我们高明?我干这行三十多年了,就在前年,有一个高危患者……”吴医生开始悉数他起死回生的高超医术。

“啊,你真是了不起……”易威附和着,露出羡慕的神奇。

一旁的易红既不言语,也没表情。为了不太尴尬,偶尔点下头。以为吴医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就顺势配合一下,毕竟还要在这个医院治疗。没想到,他不死心,继续说服易威兄妹,他说:“这个手术还得做,别以为教授就多高明。他又没看到病人,他只是建议而已。”

“那,还是等易名再恢复恢复吧?”易威想拖下去。

“也好,我来安排,你们就相信我好了。”吴医生如释重负。

易红瞪了易威一眼,站起来说:“不行,我不同意手术。吴医生,易名的肋骨会自己长上的,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你们不做,那些锔子怎么办?”吴医生火了,转身打开柜子,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哗啦一声,几十个亮闪闪的锔子跳到了桌子上。

“我们一直没决定手术,锔子是你自己进的,你愿意锔谁就去锔谁。你不能为了挣钱就非做不需要做的手术吧?”易红终于爆发了,连珠炮似的话轰出去之后,她拽着易威的胳膊就往外走。

“滚出去!”吴医生大吼。紧接着,他俯下身,用胳膊把桌子上的锔子横扫到了地上。哗啦一声,锔子四下散开,金属与瓷砖的碰撞声冰冷而尖锐。

“得罪他干什么?还得用人家呢!”易威甩开易红,责备地说。

“你要怕他,他就能给你治死。只想着挣钱,这就是草菅人命。”

在入院的第九天,易名醒了。

早上,孙主任笑呵呵地走过来,说:“易名今天就能醒了,下午探视就能看见他睁眼睛啦。我已经停了镇静剂和肌松剂,估计他醒了之后,会很烦躁。”

一家人喜出望外。

一个上午,小丽都特别兴奋,不停地跟易红商量,见到易名说些什么。

到了探视时间,易红三人进入了ICU病房。小丽一边穿白大褂,一边探着头往里看,忍不住喊道:“易名——”

易名看着他们,点了下头。易名的身上,医疗器械一样也没少,还多了几条绳子,上刑一般把他的手脚绑在床栏杆上。因为时常挣脱,手脖子、脚脖子都勒出了红红的痕迹。

“为什么绑着他?”易红问护士。

“他手脚乱动,拔管子,往床下窜。另外,他大小便都在床上,一动就弄得哪都是,不好收拾。”

“先松开一会儿吧,我拉着他,不让他乱动。这样太难受了呀。”小丽对护士说。

易名眼里充满了渴望,因为带着呼吸机说不出话,他的嘴不停地动着,无声地说着。

“是松开吗?”易红看着他的口型,猜测他的话。

易名点点头。

“不行,肯定不行。”护士的语气不容商量。

易名开始烦躁,用力扭动,又蹬又踹,脸憋得通红,床头仪器屏幕上的曲线和数字急剧升高。

“你们出去吧,他太激动了。”护士拉易红的胳膊,往外推她。

“我们刚进来,还没说上话呢。”易红俯身对易名说:“老弟,听话啊,不能乱动。我知道你难受,明天给你拿个收音机好不好?”

易名安静下来,点点头。

易红轻描淡写地说了他车肇事的事儿、受伤和治疗的情况。“没大事儿,再坚持几天就出院了。”

他点点头。嘴仍然不停地动着,手指比划着,往上指。

易红和小丽对视了一眼,不知道易名在指什么,只能看口型猜测。

“你热吗?”易红看大窗子没拉窗帘,阳光正照射进来。

易名摇摇头。

“头疼?”小丽问。

没人知道他说什么,指什么。交流的障碍让易名立即烦躁起来,又踢又踹。他完全不顾伤势,用了全身力气,床都开始摇晃了。

“啊,你是说眼睛吗?”易红恍然大悟。

易名点点头。

易红摸了摸易名的头,很不在意地说:“我刚才忘说了,你眼皮剐破了,上了药,包上好得快。”

易名放心地点点头,不再乱动,全身放松下来。

不一会儿,就听见被子里有“啪啦啦”的声响。

“他又拉了,今天第三次了。打的营养液,可能吸收不好。你们出去吧,我好清理。”护士催促他们离开。

“我来收拾吧。”小丽说着,转身要去拿卫生纸。

“这是一级护理,不用家属。你们快出去,大便在身下,他多难受啊。”护士抽出湿巾,不耐烦地说,“出去吧。再买些尿不湿、纸巾、爽身粉,还有润臀膏。”

易名眼里露出了不舍。易红忍着泪说:“老弟,我们就在门外。有事儿,我就进来。你要好好的,听医生的话。”

出了门,易红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了。“这太遭罪了,被绑在床上,头脑清醒,却不能动,不能说,谁能受得了啊。”

小丽也哭。

小个子劝他们说:“他醒了,你们应该高兴才对呀。这是ICU,有多少人进去就出不来啦。你们够幸运的啦。”

下午,易红离开医院,先去浴池洗了个澡,然后去了妈妈家。老人家还不知道儿子出事儿了。

妈妈和几个大妈正在楼下踢毽子,年岁都不小了,但个个精神十足,身手矫健,笑声朗朗。

看见女儿来了,妈妈拿起毽子和女儿上楼,嗔怪似的说:“易红,你们都忙什么呢?最近,谁都没来。”

易红心里不是滋味,差点流出眼泪。可怜的老人家啊,儿子危在旦夕,自己却茫然不知。

易红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躺在满是阳光的床上和妈妈拉家常。多少天了,她头一次如此放松,如此温暖,如此舒适,如此尽显疲惫。

“易红,你瘦了,脸色也不好,没生病吧?”妈妈仔细看着女儿。

妈这一问,她顿时觉得鼻腔发酸,眼窝湿热。好像心里的委屈得到了抚慰,痛苦得到了消解,她不以为然地说:“没有,这几天睡眠不好。妈,我要睡一会儿。”

易红翻过身去,泪水一下子汹涌而出。

周一,各科医生到ICU查房。

眼科医生是个女的,姓白,三十刚出头吧,带个眼睛,很文静,也很冷面。

“白医生,易名的眼睛情况怎么样?”易红等在门口,医生一出门,她就迎了上去。

“刚给他换了药。因为他不能坐着,目前没有设备,看不到眼底情况。”白医生面无表情地说,“从表面看,眼球上裹着东西,如果感染的话,就得摘除。否则,会感染到另一只。”

“这么严重啊,那怎么一直没处理呢?”易红不解,自易名住院以来,对眼部的治疗就是上眼药。

“不是先保命吗?”医生反问道, “命要是没有了,保住了眼睛有什么用?白浪费钱。”

“白医生,你看能不能尽快把眼睛上的异物处理一下呀?”易红很着急。

“又不只他一个病人,我马上要去眼科病房,完了再说吧。”白医生走得很快,不容人说话,看样子拦不住了。

“白医生,那最快什么时间啊?要不明天?”易红跟在一旁。

“明天也很忙,我最近要出去学习,有些事儿得处理一下。”

易红毫不犹豫,掏出钱塞到白医生口袋里。她站在那,看着白医生略显宽大的白大褂越来越远,体会到了小丽极力送红包的心情。

易红回来的时候,看见吴医生从ICU出来。ICU的门正对着易红他们休息的地方,医生出门,首先看到的就是他们。吴医生故意把脸扭过去。

“吴医生,易名怎么样?”易红问。

吴医生带搭不理地说:“你不是找了教授吗?问我干什么?”

“教授只是建议治疗方向,你是他的主治医生,治疗还得靠你啊。”易红笑呵呵地说。

“靠我?靠我就是做手术。”吴医生看着易红,没一点笑容。他看易红没有吱声,不高兴地走了。

易红靠墙坐着,闭着眼睛,手揉太阳穴。她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了,那天不该冲撞吴医生,让他在患者家属面前没了面子和尊严。而冲动的时候,自己的形象一定是粗俗的,狰狞的,一反常态的,毫无修养而言的。可是,作为医生,你可以从患者身上看到钱,但也不能忽略病患和良心啊。易红觉得,此时,易名就像一个可以压榨的人质……

晚上,小丽跑去医院门口的小卖店,买了两瓶冠益乳和水果,等到走廊里只剩下两个陪护的家属,她按响了ICU病房的门铃。

护士开了门,探出头来,小丽立即把东西塞给她,挤进门去。

易名看见小丽,欢快地摆手,用舌头打响。尽管手腕上依然绑着绳子,动作幅度有限,但他的高兴程度,小丽最知道。

小丽急忙换了拖鞋,笑着说:“怎么,还打上响儿啦!你是小孩儿呀?”

护士也笑了:“易名可聪明了,他说不出话,就打响喊我们。”

小丽拉住他的手说:“易名,今天气色不错啊,再坚持几天,咱就回家了。”

易名点点头。

小丽抚摸着易名的脸,稍稍用力地掐了一下,说:“你差点把我吓死了,等你好了,要对我好点儿啊。”

易名点点头,笑了,嘴也在动,极力地在说着什么。

易名的笑就像一颗火种,马上点燃了小丽心中的快乐,她的快乐就像一朵朵绽放的烟花,热烈舒畅。小丽弯下腰,和易名贴了贴脸,同时,一大滴泪珠滚落在了易名脸上。

易名感觉到了,摇摇头,勉强笑了笑。

“只要有你在,我的家就在。”小丽破涕为笑,“听收音机了吗?”

易名点点头。

护士在一旁插话说:“下午五点,有一个频道播放流行歌曲,给他调了,每天都听呢。”

这时,门外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是来新患者了。

护士紧张地说:“你赶快出去吧,领导看见你,我会挨骂的。”

小丽起身离开。

孙主任和几个医生护士推进来一个危重患者,被摩托车撞得很严重,人事不省。

走廊里聚了十几个患者家属,一边哭,一边痛骂逃逸的肇事者。

孙主任出来,告诉家属准备五万元钱。刚才还吵吵嚷嚷的一群人,立即静了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大哭起来,他们没有钱,可又去哪里找肇事者呢?

这里每天都在上演这样的悲剧,家属的心被痛苦煎熬着,肝肠寸断。这一夜,又是难以安眠。

易红托人联系到了省里的眼科专家。专家是晚上到的,因为事先请示了孙主任,专家得以顺利进入ICU。专家拎着先进的检查仪器,病人躺着就能检查。

专家写了会诊意见,列了建议用药,对易红说:“患者眼底挺好,眼球有轻度灼伤,估计将来视力会受影响。暂时不需要手术,按时上药,别感染了就行。”

“只要能保住眼球,视力差点也是幸运的啊。”易红的心轻松下来了。

第二天,眼科的白医生来得很早,她给易名做了检查,脸上有了笑容,解答疑惑也耐心多了。

白医生积极起来了,易红和家人自然高兴。

易威忙着跑保险公司,省公司终于同意给易名的车更换新的大架子,易威又到保险公司定点的汽车修配厂。易威的车停在那里,像从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破破烂烂,不忍目睹。

易威递给修配厂老板两盒烟,拜托他多上点儿心。两个人聊到了共同的熟人,聊得越发近乎,还称兄道弟起来。

“修车的事儿,你不用多说,我肯定按照保险公司说的办。”老板保证。

正是春草萌发的时候,街上的树木泛着浅绿,空气中是浓浓的泥土气息和暖暖的阳光味道。易威从满是油污的车间出来,大口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顿觉心胸舒朗。困难一个一个地解决了,终于快看到光亮了。

探视的时候,易红发现易名的脸色发红发干,担心他发烧了。

“不可能,刚量过体温。”护士说。

易红俯下身,用眼皮贴了下易名的脸,说:“他确实发烧了,快拿体温计来。”

护士把体温计夹在易名的腋下。拿出来看时,体温三十八度五。

护士立即给在家休息的孙主任打电话。

大家的心又提了起来,易名现在的情况就怕出现感染,无论是肺部还是颅内还是眼部,都有致命的危险。

易红站在窗前,一直盯着大门口,看孙主任的车开进来了,她松了一口气。

“不要着急,先控制一下体温,明天做系列检查。”匆匆赶来的孙主任拿起了听诊器。

第二天,又是抽血化验,又是彩超CT,最终确定是肺部感染。

孙主任把易红几个叫到医生办公室,拿椅子让他们坐下。

“目前看来,感染不是很严重,我准备升级消炎药,会控制住的。”孙主任说着,拿出一摞处方纸,“这是我给他使用过的消炎药,一开始就没使用最好的,而是一点点升级用的。一是担心会产生耐药性,那样的话,再严重,就没有更好的药了。另外,也考虑到你们的费用问题。”

易红说,“我们相信你,你决定吧。”

几天后,体温终于控制住了,但肺部依然有一块黑影和积水。孙主任担心肺部会钙化。又一个难题出现了。

眼科的白医生对易名特别关照。那天,查房之后,她把易名推了出来,说要用仪器仔细检查。

“哪里上油,哪里滑溜啊。”小丽撇了下嘴,小声对易红说。

“别说这些。其实咱给的不多,也许感激和尊重更重要吧。”

“那吴医生呢?”

“每个人看重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易红拿着护士开的单子说,“我去门口小卖店买东西,马上回来。”

易红知道小丽只能看个堆儿,一点主意没有,就一路小跑。等她回来的时候,小丽却不见了。

小个子指着手术室的门说:“去里面签字去了,要做手术吧。”

易红赶紧跑过去,敲开了手术室的门。

小丽在走廊里,手里拿着手术通知单,看见易红立即递过来说:“姐,你签字吧。”

易红没好气地说:“签什么字?做什么手术啊?”

听到声音,白医生举着刚消过毒的双手走了出来:“我仔细检查过了,他的眼球上有异物,需要手术。”

“麻烦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易红给省里专家打电话咨询,放下电话,易红说:“专家说不要手术,看是异物,其实是烧灼伤。你如果消毒清洗,我同意;要手术,我不能签字。”

“我看你们家属心情急切才抽时间给他做的,我病房那边的事儿多着呢。”白医生生气了,三下两下摘下手套。

“白医生,即使要做手术,现在也不是时候啊!”

“怎么不是时候?”

“他现在发烧呢!发烧能做手术吗?”易红有些激动,提高了声音。

“是吗?他发烧呢?”白医生语气缓和一些,“那就消毒清洗一下吧,反正都进来了。”

出了门,易红就开始埋怨小丽:“我就离开这么一会儿,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呢?就是做手术也得请专家做呀,他们能行吗?弄不好,能把眼球给摘了。”

“白医生很着急。”小丽后怕了,声音也蔫了下来。

“这是什么医院,简直就是屠宰场!”易红气坏了,把刚买的东西塞给小丽,“送进去吧,一会儿护士也着急了。”

小丽每晚就住在走廊的椅子上,为了易名,无法顾及作为女人可能遭受到的恐惧和危险。她每晚都小恩小惠给护士,得以进到ICU和易名说说话。发烧的几天,更是不敢离开寸步。易名神智清醒,不能说话,不能翻身,手脚绑在床栏杆上不能动弹,意愿无法表达。整个病房六张床,好几个是濒死的人,有一个人整夜呻吟。易名睡不着,该是何等的煎熬。

小丽迷迷糊糊中听见嘈杂的人声,忙撑起身子,原来小个子的爸爸去世了,他们竟然请了十来个穿着僧袍诵经超度的人。他们到病房给死者穿衣服,做法事,哭哭喊喊。而易名就躺在死者的床边,他一定害怕得无处躲藏,不能塞耳朵,不能蒙被子……小丽恨不得跑进屋里抱住他,可是她不能进去,只能在门边向里张望招手。易名看见她了,她微笑着做加油的手势,夫妻俩隔门对望,互示安慰……

易名的病情经过多次反复,家人的心经过几度起伏和煎熬,在入院的第三十二天,易名终于可以转回到襄阳市医院了。

探视时,小丽刚进ICU,就听见易名一连串的打响声。

小丽笑着说:“易名,咱要回家啦!”

“他已经知道了,这一整天,就没怎么睡觉,兴奋着呢。”护士说。

“你晚上要好好睡觉,养足精神,明天路上要靠你自己呼吸了。”

易名点点头,很有信心地笑了。

转院前,孙主任把易红和小丽喊到办公室,他拿出一个信封,说:“我知道,你们觉得送了红包,心里踏实些,所以我收下了。现在,易名要转院了,需要钱的地方还很多,拿回去吧。”

易红莫名其妙,疑惑地看着小丽。

小丽说:“就是咱俩吵架那天,我自作主张给孙主任的。”

“我们是真心感谢您的。”易红推让。

“我还要感谢你们呢,你们是最明事理的家属,和我们配合得很好。通过对易名的治疗,我也积累了经验。拿回去吧,用得着。”

小丽接过信封。易红不知道说什么话,弯下腰,给孙主任深深地鞠了一躬。

易红在ICU遇到了吴医生,主动和他打了招呼。吴医生虽然表情木然,也没注视她,但还是例行公事,嘱咐她转院后的注意事项。

易红为那天的冲动,向吴医生道了歉。

转回到襄阳市医院后,易名在ICU住了一周后转入普通病房。这时候,他才算得上真正清醒了。之前在ICU里的一切痛苦,他竟然都不记得了。

家人终于可以天天看着他,照顾他了。可是,迎接他们的却不是亲情团聚的温暖快乐,而是对亲情的反复鞭笞和极大的考验。

住到普通病房,一切护理就由家人承担了。ICU的一级护理还算不错,没有让易名的后背长褥疮,可臀部就难以幸免了。由于长时间卧床,大小便不能自理,长时间的潮湿腌泡使整个臀部结了硬茄,要及时软化,防止硬茄大面积脱落。

易红和小丽忙得不可开交了。两个小时上一次眼药,做雾化,按摩后背和臀部,收拾大小便,吸痰……夜里也是如此。这些劳累都是身体上的,算不上什么。可是精神上就难以忍受了,虽然摘下了呼吸机,但为了吸痰,气管上还插着一段管子,仍然不能说话,交流的障碍经常让他大发脾气,摔东西,拔针头,踢踹小丽……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咬牙切齿,狰狞得像个魔鬼。这副模样,是家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心惊胆寒又痛彻心扉。

半夜里,易名突然坐起来,把伏在床边打盹的易红吓了一跳。

“易名,听姐话,快躺下。”易红去扶他。

易名抬手就把易红扒拉个趔趄,随后站到了地上。这可怎么办?这样的大动作,对他还不结实的肋骨有很大危险。

“小丽,快起来!”

小丽起来了,可两个人也拉不住他,他双手比划着,挣扎着往外走。两人又是商量又是呵斥,他才醒过神来。这时,他的呼吸明显困难了,肺部拉风匣似的呼啦啦地响。

易红把他扶回到床上,赶紧去找护士。

护士睡眼惺忪,慢慢腾腾地来了,机械地把吸痰的管子顺着气管一直插到肺部,易名的脸憋得青紫,一米八的大个子缩成了一团。

“你慢点儿好不好?”易红皱着眉对护士说,“你这么生硬,谁能受得了?”

护士不吱声,我行我素。

吸了痰,易名浑身松懈下来,闭着眼睛,虚汗渗出,疲惫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小丽给他上了眼药后,易红拿过仪器给他做雾化。慢慢地,易名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第二天一早,护士拿了单子过来说:“去交押金吧,没有钱了。”

一天就花费一千多元钱,小丽看着单子叹气。

易红拿过单子看了看说:“有些不必要的项目可以不做了,比如吸氧、指标监测什么的……”

“可咱说了也不算啊。”小丽拿过包数钱。

易红说:“给医生买两条烟吧,这过度医疗谁受得了啊。另外,再给护士站买点儿水果,好对咱好点儿。”

小丽照易红说的办了,医生和护士的脸部肌肉都不再僵硬,说话也和气了许多。最重要的是,账单的钱额有所下降了。

自从他能起身走动,易红就藏起了小镜子,卫生间里的镜子也用报纸糊上了,不让他看到自己脸部的丑态。

易名想干什么,家人猜不出,他就发脾气。他会打翻饭盒,把食物扣到小丽脸上,他会拔掉正在输液的针头,把手背上的血甩到被子上,他会恶狠狠地撕开蒙在眼睛上的纱布,抹掉眼睛上的药膏……

易红想了个办法,她拉开抽屉,拿出笔和本:“易名,你想干什么,写出来行不行?”

易名点点头,接过纸笔,歪歪扭扭地写道:“钱,报销。”

“原来担心钱呢?一点儿也没变傻。”易红看后,笑着说,“没花多少钱,才三万多,保险公司给报销百分之七十,剩下的,姐给报销。你就放心养病吧。”

写字是个沟通的好办法,可他的字很难辨认,认不出,他就又发脾气。晚上经常做噩梦,喊叫着,手舞足蹈。又是要打仗,又是要骑马的,弄得家人身心交瘁。

易红到神经科找医生会诊,医生说病人心情烦躁很正常,况且,易名的神经系统受到了严重刺激,在ICU病房又注射了大量的镇静剂,需要很长时间的恢复,他的易怒暴躁要经过一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缓解。

在出院的头几天,易名能说话了。亲戚朋友陆续来看他,他们是谁,他都认识;他们是做什么的,他也知道。大家都很高兴,生怕他傻呵呵地留下后遗症。

说了一会儿话,他又沉默了。左看看右看看,目光在人群里逡巡。

“你找谁呢?”

他说:“我妈怎么没来呢?”

“你想妈了?”易红问。

人都是这样吧,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如果能和妈妈在一起,心就特别踏实。

妈妈正在楼下的阳光处和老友们聊天,看见女儿来了,她急忙从小凳子上起来,一起上楼。

“妈,易名的车刮了,他受了点皮外伤。”易红轻描淡写地说,“我领你去医院看看,不严重,过几天就出院了,你别着急啊。”

尽管做了许多铺垫,但父母看到病床上的儿子时,还是难过得泣不成声了。他们终于明白这段时间,儿女们为什么少去看望他们了。渐渐地,他们知道了真实情况,看到即将痊愈的儿子,心理已经能够接受了。

妈妈抽抽噎噎地,看着易红他们几个人,欣慰地说:“好孩子呀,你们都长大了,能为父母遮风挡雨了,为我们代劳啦!”

易名的车停在修车厂的院子里,经过一个月的维修,焕然一新。易威高兴地走过去,修车厂的老板也跟了过来。

易威不顾地上的尘土,爬到了车底下。

易威爬出来时,满脸怒气,刚要发作,发现老板已经不在了。

易威进屋里找到老板,质问他:“你太不讲信用啦,大架子你也没换新的呀,那是旧的呀!”

“那就是新的呀!”老板辩解。

“你以为我不认识吗?大架子是翻新的!”易威急了,大声喊起来,“要不,咱找专业人士做个鉴定。”

“其实,这个和新的没什么区别,一样使,你不明白。要换新的,货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不耽误你的活儿啊?”老板还在狡辩。

“那是我的事儿。你欺负我是傻子?保险公司也是傻子吗?你等着,我找保险公司和你谈。”易威起身走了。

老板害怕了,撵出来拉住易威说:“有话好说,你看,我给你找个差价怎么样?”

“你太不讲诚信了,当初你一再保证,结果还是骗我们。我和你没话说,到保险公司说去吧。”

易威打车去保险公司,一路上心里堵得恨不得跟谁打一架。到了保险公司找业务员,反映了修车的事儿。

业务员笑了一下说:“其实,你们不懂,旧的也一样用,差不了哪去。”

易威火了,说:“你和修车厂串通好了是吧?换大架子是省公司的决定,你们都不执行对不对?”

业务员听后,笑容马上堆到脸上,说:“这样吧,我把他叫来,你有什么要求,你们谈。我们帮助协调解决。”

第二天上午,易威和易红到保险公司时,修车厂老板已经先坐在了保险公司的会议室里。

老板黑着脸,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手里摇着车钥匙,见易威兄妹俩进来,没打招呼,直接问道:“不就是要钱吗?你们说个数。”

他的不屑一顾让易红极不舒服。易红稳当当地坐在了他对面,直视他说:“是你理亏,还这个口气说话。你认为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为了钱,就昧着良心吗?”

“少说没用的,你就说要多少钱吧。”老板斜了眼易红,轻蔑地哼了一声,他手里宝马车钥匙的银色标志在阳光下闪烁不停,光影在墙上来回跳动。

“我们不是要饭的,更不会讹诈谁。但是,应该属于我的钱,一分都不能少。”易红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还不是钱?快说吧,我没时间。”

“要解决问题,你可急不得。咱先不说钱,先说说你以次充好的后果。首先,你损害了保险公司的声誉,声誉就是效益;其次,你拿车主的生命开玩笑,如果因为大架子的质量问题再出事故,你付得起责任吗?……”

老板没意料到易红的厉害,脸色有所缓和,点了点头说:“其实,你们不明白,新的旧的一样用。”

“既然一样,那为什么不给换新的呢?”易红冷笑了一下,“你做错了事儿,还这个态度。如果我把这件事儿反映给总公司,你的定点儿维修就做到头了。怎么样?一个电话的事儿。”

老板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祈求似的说:“这个事儿是我们做错了,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我尽量满足。”

易红说:“我的要求既简单又合理。一,立即更换新的大架子;二,从今天起到车修好止,每天赔偿我们两千元。这一行,你是知道的,一辆车每天至少挣两千元。你看怎么样,如果同意,咱就签个协议。”

老板一点也没犹豫,马上回答:“好,就这么办吧。协议你拟,我签字。哎呀,我可惨了。不但白修车,还得赔钱。”

“修车的事儿,你对的是保险公司。至于赔钱嘛,你贪心的时候想什么了。”易红说。

出了保险公司大门,易威说:“现在的事儿,真没法儿办。处处都要小心。这回得看住了。”

“哥,你放心吧。这回,你不用看着,他保证给你用新的大架子。”

终于出院回家了,易名看着自家宽敞的院子,看着围着自己又扑又抱的小狗,看着窗前亮堂堂的阳光,一种久违的温暖在心里荡漾开来。

“还是家里好啊。”易名在哥哥的搀扶下上了台阶。

“快上炕歇着吧,赶紧把眼药上了。”妈妈说着,从包里拿出各种眼药,仔细分辨,“这个时间该上哪一种呢?”

易名执意走到了镜子前,镜子里的人吓了他一大跳!这还是原来那个帅气精神的易名吗?脸颊塌陷,半截眉毛被亮亮的伤疤代替,最要命的是,他的黑眼仁有三分之二是白色的!不忍目睹!

“我的妈呀,这张脸,没法看了。”易名说完,默默地坐到炕沿上,很是绝望。

易红抱起他的双腿,把他挪到炕上去,一边说:“四十岁的人了,儿子都那么大了,还计较什么模样!”

“可不是吗,你能活着就好,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小丽给易名铺好被褥,扶他躺下。

“在家多好。易名,你在ICU被绑着手脚,使劲儿挣脱,手脖子都勒紫了。病房里,还有给死人做法事的,想想都吓人。”

“我都不记得了。”

他完全清醒了,但在ICU病房里的一切恐惧和煎熬,他都没有了记忆。

之后的日子,易名难以忍受身体的疼痛、容貌的丑化,而神经系统的损伤还在恢复之中,使他不断地无端地发脾气,摔东西,打骂亲人……

易威和易红三天两头被小丽召回家去,小丽忍受不了了。可是,哥哥姐姐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易红说:“去精神病院看看吧。”

易名一听,暴怒起来,说:“我没有病,我不去!不去!”

易红知道他担心花钱,保证似的说:“你是没有病,但在ICU,你注射了大量的安定,你的额颞部位骨折也损伤了神经系统。听姐姐话,去检查检查,咱不住院,拿点儿药就回来。”

好不容易做通了工作,第二天,家人带着易名去精神病院检查。

易红看着原来健硕帅气的弟弟,蹒跚地走进医院大门时,眼泪又刷刷地流下来了。她不知道,治疗的路还有多长,但她知道,对钢铁厂的法律诉讼定会十分艰难……

责任编辑 铁菁妤

钟素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女人画》,中短篇小说集《蝉蜕》。现在某市检察机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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