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殁了的人(三章)

2015-07-01帕蒂古丽

回族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爹爹哈尔栅栏

帕蒂古丽

忌日的白毛巾

那时候大梁坡还没有清真寺,谁家生了孩子取经名,或是帮新婚的人念尼卡哈,爹爹都是去人家家里诵《古兰经》。小孩子是不允许跟着去的,不过,从爹爹带回来的东西上,我们就可以判断出村子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们家的每条毛巾都记录着大梁坡人的忌日。爹爹带回来一条白毛巾,就说明大梁坡又有一个人被真主唤走了。

有个人无常了,那个人的家人或邻居就会不顾天早夜黑,如期地来找我爹爹,让他去为口唤的人洗礼、站者那则、送埋体。然后,爹爹就带回来一条新毛巾。

如果我们家的毛巾用得发黑还没有换,就说明村里已经很久没有亡人了。从毛巾陈旧的程度上,我们可以推断出上一个死者,埋在沙土里的身体是不是快要风干了。

要等到下一个人无常了,我们家的毛巾才能换上一条新的。

从上个无常者的葬礼上带回来的毛巾,在我弟妹们脸上来回摩擦得像干得发硬的牛肚时,下一个人的死讯总会如期到来,一般等不到一条毛巾用烂。

奈比约拉殁了。爹爹一早被唤去给奈比约拉净体、站者那则、送埋体。我站在屋顶上,看见奈比约拉家门前,戴白帽子的人排了长长的队。爹爹的诵经声在高处的天光里嗡嗡地响。爹爹从奈比约拉的葬礼上带回一条白毛巾。那条白毛巾用了好几年,用到绒都秃了,就剩横一根竖一条的一把线了,稍一捏就裂开一个大口子。家里人都很小心的,只蘸了水在脸上擦两下,就挂回墙上的木橛子上。

每次看看毛巾上的破洞我都想,啧啧,奈比约拉家的毛巾可真经用。我希望它挡住大梁坡的下一个逝者,至少让下一个人的死讯晚来几年。

每次从葬礼上带回来一条白毛巾,就有一个死亡的信息牢牢系在家里的木头橛子上。仿佛村里谁死了,就用白毛巾在每一家做个记号。

亡人是不能随意谈论的,我们只能每天闭着眼睛用那些白毛巾擦脸。我们想用闭上眼睛的办法,把亡人关在眼睛外面,可那些白毛巾挂在墙上的木橛子上,白天黑夜,那道亮亮的白光总在墙上晃来晃去。

那个土坯匠就猝死在我家门口他自己挖土打土坯的大坑里。他的葬礼是在我们家办的,爹爹没有给他买白毛巾,也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提起他。他临死前发出的哮喘一样粗重的呼吸声,总是在院子里响起。走过每一面墙壁时,我们都能听到那个声音,像风箱一样镶嵌在墙的每一块土块里,我们谁都不敢说出来。大人忌讳小孩子说死亡的事情,怕打搅亡人在地下的生活。亡人打搅了我们在地上的日子,我们只有缄默。死亡渗透在每一个土块里,恐惧充满土块与土块的间隙。我们的目光在黑暗里,总能让亡人的样子重现在墙壁上,他们像影子一样躲藏在每一个墙角,时刻觑着来追赶我们。

我记得那个土坯匠,每次看我们跑来跑去地在土坑边玩耍的眼神都是含着埋怨的,我不知道他究竟埋怨什么。

殁了的姐姐

姐姐小小的坟在村口,用枣红色的木栅栏围着,爹爹每次赶着毛驴车路过,都要指给我看。那是那片坟地里唯一拥有栅栏的坟。爹爹说只有公主坟才配有这样的木栅栏。从此我喜欢上了暗红褐色的木栅栏。

一年又一年,姐姐跟我一起成长。我从来不跟妹妹比,我只跟姐姐比。我能看到她,我梳辫子,她的比我长;我跑路,她比我快;我对着镜子笑,她笑得比我甜,还有两个小酒窝,那是我一直想有的。

姐姐什么都比我好,皮肤比我白,眉毛比我弯,眼睛比我大,头发比我黑。“丢失了的刀子最锋利。”爹爹心里知道维吾尔族人的这句口头禅。出生七天就殁了的姐姐,好过活了三十年的我。

每次我都从爹爹手指的地方,看到姐姐站起来,站在我追不上的地方,对着我展开婴儿般的笑容。

每次经过邻居芭哈尔家时,都会想起她姐姐,我知道,我是在代替芭哈尔嫉妒。芭哈尔的姐姐是天使,假使她在,断然不会嫉妒自己的妹妹比自己漂亮。我霸道地认为所有村里的女孩都不应该比芭哈尔的姐姐更美,那些肆无忌惮的美,隐含着一种对死者的不敬。

住在河坝那边的维吾尔族当兵的,试图与芭哈尔的姐姐开始一场恋爱,她却用天真烂漫和不谙风情,淡化了那份对于她来说唾手可得的爱,用对兄长一般的无邪拉开距离。我觉得那个当兵的根本不配她。她纯净如天使,而他是一个满脸黑胡楂的俗物,对爱情的百思不得让他因为烦恼不断地搔首,导致军装的肩头落满了雪花一样的头皮屑。善良的芭哈尔的姐姐用白棉线为他钩过一个雪白的护领,可是过不了多久,那领子被他油脂分泌过盛的脖子染得变黄既而发黑。

芭哈尔的姐姐殁了以后,我曾幻想那个当兵的爱上了我。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个当兵的痛苦到几乎发痴,胡子不刮,头发不理,衣服不换,只有那条护领洗得雪白。他依然经常来芭哈尔家,忧郁的眼睛里看不见村里别的姑娘。芭哈尔的姐姐用死亡主宰了他的内心,拥有了他的全部。

从芭哈尔家门口过河坝时,芭哈尔的姐姐雪白的脸映在河坝的水里。我出神地看上很久,就能看见她从水里走出来,扎好头帕端着碗走向羊圈去挤奶。她湿漉漉的卷发俏皮地从头帕里溜出来,带着水珠晃动在光洁的额头和耳轮旁。

失去了女儿,芭哈尔的妈妈似乎变得特别怕冷,一年四季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和棉靴。家里人在院子周围堆满了高高的柴垛,好让她不再看见女儿落水的河坝。从她浮肿的脸和红肿的眼睛,可以猜想到她每夜梦里的哭泣。

芭哈尔的爹爹表现得很冷静,他用豁达的语气安慰家里人。芭哈尔的姐姐为救落水的同伴而无常,真主会唤她去做天使。这种对夭折的生命的隐忍,让我心里替亡人产生了一丝不平;但又怕他像他妻子一样,悲伤到冬夏不分的地步,毕竟他家里还有四个幼小的女儿要照顾。

从芭哈尔的几个妹妹眼里,很难找到那种失去姐姐的哀伤。当我提起她们的姐姐时,她们既吃惊又忌讳,竭力掩饰一种对死亡的迷惑和不解。她们的眼睛圆圆的,显得很无辜。

从她们隐晦的脸上,我感觉出她们希望所有人都把死亡当作一个秘密,不去向任何人透露。说到死去的姐姐,她们不约而同地看看身后,然后提示我要背对着亡人说话,这样可以让死神听不见,死亡就不会来追赶活着的人了。

南疆,一座城的背面

莎车县是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喀什地区所辖的一个县。莎车县是与墓地为邻的城。从老街穿过去,马路两边充满烟火气的抓饭包子店和烤肉摊,市声鼎沸。默念“比思明俩热合玛尼热黑姆”(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尊名),一只脚就从街市跨入墓园。

墓地一侧的牛杂工坊里,络腮胡子的维吾尔族男人用铁叉穿着牛头,架在用巨大的铁桶自制的炉子上,一边在熊熊的炉火上燎烤牛头,一边翘望三三两两穿越墓地而来的买主。牛头在烧红的铁炉上泛出青铜的光泽,烤牛头的香气飘向墓地。

叶尔羌汗国王陵的4月,街道旁墓地里,繁密的杏花各自掩映着活人的房舍和亡人的陵墓。陵墓紧挨着街市,活人与亡人的气息是相通的。中间是一座清真寺,寺与墓地也仅有一道栅栏相隔,街道上的尘土和墓地上的尘土同时被风带入这里。人们在街上鲜活地过了一生,殁了抬到寺里一洗一裹,做完了者那则马上就被送进墓地里。生与死仿佛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阿勒屯清真寺的葡萄架子下,几个老人趁着晌礼时间还早,挖出在土里埋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早春的葡萄藤,挂到头顶的架子上。这里是通往墓园的必经通道,铺在地上的花毯子,被卷起了一半,为去墓地的人们让出了一条临时的小路。

地上、毡子上,落了零星的枯叶残枝。枯枝离开了葡萄藤,就不会再发芽了。总有一些葡萄藤会离开根枯死后被剪掉,它们被捡拾起来作为养料埋在葡萄藤根部,或者作为柴火放进炉灶。

走进一道栅栏之隔的王陵,世界翻转过来,像是陡然间来到了世界的背面。各种花卉和镂有各种铭文的花砖装饰的墓体,都是拱起的摇篮形状,感赞真主,也许死亡就是真主赐予的婴儿一样香甜的睡眠。

一个美髯男子蹲在清真寺门口,紧挨着长着枯黄的芦苇的坟头诵念《古兰经》,坟头干枯的树枝上挂着几缕白色的布条,男子膝盖前的泥土里,一株娇嫩的紫色花将开未开。男人尽力侧着身,避开路人,虔诚从他前倾的跪姿和隆起的眉峰间透射出来。诵完了一段索勒,男子把身子往坟头上移了移,紧贴着坟堆,就像贴着一个倾听的耳朵。

男子的祈祷声变得沉郁。趁着做都哇,用力抹了抹高耸的鼻子和深陷的眼窝,把树枝上快要飘落的一块三角形的白布重新系上去,跟坟头对视了一会儿起身离开。花泥和黄黄的坟土,牢牢黏附在他的裤子上,像是墁上去的。

这个祈祷的叶尔羌男子,让人无端地想到在爱妃阿曼尼莎汗的新坟前筑屋,守护了四十个日夜的叶尔羌汗国第三代国王。艺术、爱情、死亡共处在这个完美的故事里——爱唱木卡姆的打柴人的女儿,赢得了叶尔羌汗国王的爱情,这份爱情因十二木卡姆而永恒。

向死而生的叶尔羌人,伴着木卡姆乐舞生,无常后灵魂在《古兰经》中得到安歇。叶尔羌,木卡姆圣地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丰美的胡子和她们妖娆的辫子上,都依附着阿不都热西提汗王和阿曼尼莎汗的灵魂。

在墓地和街道中间诵经室的院子里,老榆树把树枝伸到了院墙外。墙外是生者的乐园,墙内是为死者站殡礼的地方。跨越生死两界的古榆树,枝条上结了串串榆钱,嫩生生的,繁密异常。

小院紧靠着墙停泊着两张为亡人准备的带木栏的木床,像是放大了的摇篮,那是亡人在世上的最后一站。院中间栽着一棵小榆树,树根下湿漉漉的,活人洗浴和为亡人净身的水,都成为浇灌这棵小生命的血液。

有人推开栅栏门从墓地走出来,有人推开栅栏门进到墓地里去,这里似乎被装上了生死两界的中轴,世界的正面和背面,随着这道简易的栅栏门一开一合,完成一种转换。墓地里的沙子扬起来,落在活人眼里,马路上的灰尘扬过来,落在坟地里。街市上烟熏火燎的气息飘浮着,生者和亡者同样享用着这烟尘,生和死一样诚实,世界的正面和背面,没有任何遮掩。

墓地外面,一辆婚车停在街市旁,漆黑的车身被鲜红的花束和艳丽的艾德莱丝绸织成的花环围绕。路边一排卖维吾尔文书的书摊,偶尔有路人停下来,翻上几页。更多的时候,风把沙子打在书页上,像犀利的目光落在上面沙沙有声。从这里看过去,书摊像是一个象征或者隐喻,这些摆在活人与亡人之间的书,似乎一直被冷落,与现实中随时就能翻阅的生死相比,纸上的生死显得有点轻描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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