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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尔古丽家的羊肉汤饭

2015-07-01唐新运

回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古丽羊肉汤哈萨克族

唐新运

在下乡的第一天,我们就已经提前商量好,在天黑看不清路,分辨不了迎面走来的人是男是女之前,能进多少贫困牧民的家就进多少家,宁可在开始的时候辛苦一些,也不把大头留在最后。因为难啃的骨头,总是在最前面,一向在顶端。再说了,这些贫困的家庭,我们一户一户都必须走到,一家一户都不能错过。虽然贫穷都是一样的,但是贫穷的原因各有不同。

大约在中午一点半的时候,我们到了木垒县牧民米尔古丽的家。太阳东升到阳光南移,在北边留下了我们的影子,脸上的汗水一定会向下流淌。这是一个小小院落,干净又齐整,有序均匀地点缀在一排房屋的中间,前面是屋,后面是房,院落的两侧,稀疏的树正在生芽吐绿,舒展筋骨,因为这正是4月的天气,也因为树去年向上长了,今年不得不长,也没有别的去处。

站在院门外,进到院子里,我总是觉得,这个院落似乎缺少了一些什么东西,我说不出来,好像也看不到,剩下的只能是直觉,那是我与生俱来的第三只眼。羊在叫的时候,牛安静地卧在地上;牛起身喝水的时候,羊转过身去吃草。彼此陌生,仿佛不是一家人,没有聚集,也没有喧闹。

我总是一如既往地聪明、细心和敏感,据别人说还要加上眼光歹毒,这次也不例外。原来米尔古丽就是个寡妇。一双儿女就在她的身边,可是我总是看到她的愁苦表情,还有她脸上、眼角细细的皱纹,岁月不愿抚平,还要狠心无情地增多加深。阳光从最大的那块玻璃窗户照射进来,我依然能够感觉到这房子里,少了一种味道。是男人的味道,是男人在家里的味道,是男人女人加上孩子们的味道。

米尔古丽长得很漂亮,身材也很苗条。她一直在忙碌着,没有给我仔细看她的机会。我们几个人坐在木头大床之上,抽烟喝茶说着事情,男人们神情凝重,说的必定是大事情,比这幢房子大,比这院子大,比地大,比天还要大。她一边忙着做饭,一边又抽空过来及时倒茶。她忙而不乱,做一顿饭,如同我们呼吸喷嚏咳嗽一般地自然。

茶已经喝了,因为我再也感觉不到口渴。我偶尔回头,米尔古丽正站在锅的前面揪着面片,永不歇息的光正好笼罩着她,笼罩着她和炉子,一个深深大大的铁锅,干净整洁的屋子。在阳光下,原来也有平时看不见的灰尘。米尔古丽额头上已经有细微的汗水,她的脸因为热变得潮红,头发汗湿紧紧粘在两颊上面。那光下的灰尘并没有落入锅里,只是围绕笼罩着她,难道,和光同尘就是来自于这个时候,来自于这个中午时分。

这是在新疆最为常见的羊肉揪片子,只要是新疆人,家家户户都会做,但每家有每家的味道。肥瘦相宜的羊肉切丁,青萝卜、胡萝卜、土豆切块,寸段菠菜、香菜,还有人会加入香菇、木耳,揪入面片,就能做一锅鲜香四溢的羊肉汤饭。在农区,这味道会翻墙进院,穿堂入室;在牧区,这家的味道另一家不一定闻得到,因为每家每户都离得比较远。米尔古丽住在牧民定居点的新房子里,这一排排的房子统一规划设计,同时修建完工,所以前后邻居住得并不远。这里是大石头乡,不但石头多,风也很大,这顿饭的香气,早就被风刮到了另外的地方,香了别人。

如果说这些食材齐全,做一顿好吃的羊肉汤饭,并不算是本事;真正的高手,则会就地取材,利用现有的材料,甚至是边角料,做出一锅好吃的羊肉汤饭。很显然,米尔古丽就是这种高手。

在我们讨论大事还没有结束时,米尔古丽就把汤饭盛在碗里,端了过来。这碗汤饭,是我四十年来见过的最简单的一碗饭。有羊肉,还有土豆、胡萝卜,仔细找寻,青萝卜还遮遮掩掩,但看不到菠菜和香菜,连一点多余的绿色都没有,这算不上真正的新疆汤饭。这也说明,米尔古丽家里真是很穷,我们访贫问苦,到她家里吃饭,算是选对了地方。新疆人的习惯,吃这种汤饭,必有下饭的凉菜,最简单常见的是洋葱、辣椒、西红柿拌在一起,撒上一撮盐,淋上一勺醋,滴上几滴小磨香油,就是丰盛的下饭菜。新疆人把洋葱叫作“皮芽子”,这道菜也被叫作“皮辣红”,更有甚者,叫作“老虎菜”。如果不合时令,也会上来一盘咸菜,可能是咸韭菜,也可能是咸萝卜。米尔古丽家里没有“皮辣红”,连咸菜也没有,她端上来的,是一大盘刚刚从馕坑里烤出来的热馕,有着炭火的热和麦子的香。

汤饭,必定会有汤汤水水,干货硬货相对比较少,那热馕就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地来弥补这一丁点儿的缺憾。饭后喝汤,能把胃里所有的褶皱眷顾得到,没有一丝丝的怅惘和遗忘;那汤饭加馕,让胃里心里有了一个主心骨,有了一面旗帜和方向。

有些时候,我们的眼睛会欺骗我们,我们的嘴巴和耳朵也会欺骗我们。可是这次,就是这顿饭,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怎样描述。看起来清汤寡水的一碗汤饭,味道却鲜美无比。我把它归结为这碗饭来的正是我们最饥饿的时分,似乎还不够,那另外的一种解释,就是米尔古丽的手艺实在高超。

我们几个人吃饱了饭,还都出了一身热汗。人吃饱了就容易犯困,恰好那太阳的光已经从锅的周围挪移到了大床上,照射在我们的身上。米尔古丽悄然无声地收拾碗筷,和先前做饭时一模一样。我们继续说话,等到说完一句再没有另一个人接住的时候,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入睡。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猛然惊醒,认为自己并没有睡着,还要接上前面的话。可是那话,早已不知去向。可能我只是打了一个盹儿,但是旁边的鼾声告诉我,刚才我真的是沉沉地睡了一阵,我的鼾声也不比旁边轻柔。这时候,我发现米尔古丽已经不在这间屋子里。

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可能是我们的轻微声响,吵醒了米尔古丽和她的孩子,她从旁边的房子里出来送我们,两个孩子躲藏在她的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

按照这次下乡的规定和要求,我们的这次走访要和贫困牧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伙食费住宿费全部由自己承担,我不知道这顿羊肉汤饭加上意料之外的短暂休息,到底应该留下多少钱,因为从来都没有这样的先例。我放下了一百元钱,我觉得只有多没有少,万一真的少了,那也少不了多少,米尔古丽再穷,也还能够承受得起。可是米尔古丽坚决不同意,那一张薄薄的纸币原本就担负不起一份真诚实在的情意,所以既可怜又无辜地被推过来又挡过去,仿佛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脏孩子、丑娃娃。米尔古丽说话短促又急切,加上手脚并用的比画,幸亏旁边的翻译,才知道她的意思。她说哈萨克族是一个热情好客的民族,来了客人应该烧奶茶、煮羊肉,正是因为家庭条件有限,才只能做顿简单的汤饭,不但自己心里歉疚,如果邻居知道了也说不过去,可能还要被讽刺、挖苦和嘲笑。所以,吃顿饭要收钱这样的事情,她做不出,也从来没有想过。

我们再没有办法继续坚持,我们去了另外一家,在了解情况的间隙,我们分出一个人来,让他去买东西,把那薄薄的一百元花得干干净净,拿回来的是一大包大石头乡少有,贫困户家里罕见奢侈的新鲜蔬菜、一袋大米、一袋面粉、一桶清油。等我们专门转回来,米尔古丽的铁栅栏大门已经上了锁,我们不可能翻墙进去,先是把这些东西放在了院门院墙的一侧,却又有些担心,假如正好在我们离去的时候,一只离群落单的羊鬼鬼祟祟刚好路过这里怎么办,它早已饥饿难忍;或者一头小牛非要把角在树桩上顶顶,在墙根的石头上蹭蹭,我们放在院门口的东西,就算是上天保佑也不能幸免;如果再遇上一匹思春的小小儿马,喜欢奔跑踩踏,那又将怎样,简直不敢想象。思来想去,最保险的办法莫过于高高悬挂在铁门之上,那个地方牛羊够不着,人能看得到,旁边的邻居会想得到,这是别人专门挂在门上的,这是有心留给了这户人家,就是给米尔古丽一家的。

我在新疆生活了四十年,深知哈萨克族人热情好客,不论哪个民族,不论什么肤色,也不论认识与否,都热情欢迎,竭诚接待,还经常宰羊待客,认为给客人宰羊是光荣体面的事,是应尽的义务。特别是贵客临门,还要宰上一匹两岁的马。哈萨克族人有一句俗语:“祖先的遗产中一部分是留给客人的。”他们不但用好饭招待客人,而且还精心喂养客人的马匹,第二天热情送行。这样的招待并不向客人索取任何报酬。他们认为向客人要东西是件非常耻辱的事,哈萨克族人流传着这样的话:“只要沿途有哈萨克族人,哪怕你走一年的路,也用不着带一粒粮、一分钱。”所以,这顿简单美味的羊肉汤饭。给我们的是暖热,留给米尔古丽的也许就是委屈、无助和倾其所有和全力以赴,这个年年岁岁相似相同的中午,不但深深留在我们的记忆里,也可能伴随米尔古丽的一生。

当天下午,天刚好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城里。这个城市离大石头乡将近四百公里,因为忙着赶路,忙着我们认为更重大的事情,我们都没有机会再去米尔古丽家里一趟。不知道我们留下的东西,那一点点惨淡的心意,她已经取下来放在了家里,还是依然高高悬挂在院门之上。因为,可能她在送我们离开之后,就回了娘家,也可能去了远方。我们的到来,并没有在她的行程和计划里,幸好,也并没有打断她的行程,影响她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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