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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快的慢船(中篇小说)

2015-06-30梁刚

滇池 2015年6期
关键词:小树爷爷母亲

梁刚

1

昨天,小树刚把羊赶到白鱼滩岸边的山坡上,如果就从船上跑上山来告诉他,钱叔要他今天下午送一只羊到砂仓。他吃过中午饭就来了,想到太阳偏西时再把羊送下去。

从蛤蟆河出现钱叔那只大船的那天起,每天,小树都把羊赶到能看到船的地方,逗留一两个小时,才赶到其它地方放牧。有时在河的那边,有时在河的这边。几个月下来,羊群一出厩门,不用谁指挥,它们顺着河下游的山路抬头就走。出村头不远处,河面最窄的地方,有一座独木桥,桥身是一棵放倒搭在河上的水皮子树,比牛腰还粗,很有些年头了,手腕粗细的大血藤缠绕着树身,叶片绿得发黑。羊群像一股黑白相间的水流到桥头,大公羊会率队站着等小主人决断。不过河,小主人的牧鞭一戳,羊群便直直走开;牧鞭往独木桥一指,羊群就发足向桥上奔去,过河入林。而到了看得见船的地方,羊群在灌木丛里四散开来,张嘴就吃。

船是采砂船,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字:“砂霸王”。在小树看来,老南瓜色的“砂霸王”是一堆钢铁加上少许橡胶制造的怪物,它长长的嘴巴,一头伸进或深或浅的河床,把白砂连同浑浊的河水吞下肚,再经过颠簸的运输道,最后通过一条同样长的尾巴吐上岸。刚出水的砂粒在阳光下如一团团蜂蜜,发出黄灿灿的光。这个怪物不分日夜,一刻不停地发出的吼叫,把长长的空旷的河谷填得容不下一声鸟叫和羊咩。夏秋时节,河谷总是像一个无顶的蒸笼,人就是躲在荫凉下也还是一身的汗,船台上的三两个汉子干愣愣地站着,不时用手袖抹一把眼睛,他们一天劳动的姿势不会超出十个:清扫从传送斗掉下的砂粒,给柴油机加油,弯腰煞有介事地检查一些管管道道。抽上岸的砂多了,船上一个矮胖的汉子,便点上一支烟,高一脚低一脚踏着搭在船边和岸上的便桥,走向砂仓上的装载机,神情和动作轻松自在。装载机像人咯痰一样,咯出一团一团墨一样黑的烟,随后开始作业,用挖斗把砂运到砂仓。有时来拉砂的翻斗车驶来,那位矮胖的汉子又再下船装砂。船老板钱叔也常常和船工呆在船上。从小树记事起,钱叔就独自一人划着一只西瓜瓣似的小船,在蛤蟆河捞砂,一天能捞三拖拉机,顺便用挂网挂三五公斤鱼。小树是钱叔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跟爷爷放羊时,爷爷常把羊赶到钱叔捞砂的河段,羊饮水时,钱叔会停下手中的簸箕,跟爷爷扯一会儿闲话,抽一会儿烟。去年冬,因“吃人的粮食案”,爸爸永远地走了,爷爷进了监狱,十二岁的小树接替爷爷放羊,那段时间不见了钱叔,等再见到时,他正在带人一天天顶着烈日组装采砂船。看着老板与小树亲近,又吃过几只小树家的肥羊,船工们每天都有一个仪式:当小树和他的羊出现在河边时,他们会摘下安全帽向他挥三下,尤其上个月才上船的那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他有一个怪有意思的名字——“如果”,更是把安全帽都抡圆了。小树呢,也像个小姑娘一样灿烂地笑着,向他们久久地挥动用红果木做的羊鞭作回应。让小树感到好笑的是:采砂船下水五个月了,船还没有向下游开出一公里。用如果的话说,这是世界上最慢的船。像这样的船,石则坡村上游十多公里的河道里还有两只,是属于一位姓张的老板的,张老板的船刚组装好下水那天,小树和小伙伴上船去看热闹,戴眼镜的张老板小心眼,他们光脚刚踏上滚烫的船板,就被他连推带搡给撵下船,说出了事他可担当不起。

小树为爷爷难过,没有见到钱叔的“砂霸王”。

招到新手上船或从建筑老板那里领到砂款,钱叔都会杀一只羊庆祝或款待砂工,羊都是向小树家买的。小树巴不得钱叔天天都招工或领到砂款。钱叔心肠好,出的价比羊贩子高很多,杀羊时还会请他们母子一起去享用。第一次请他们时,母亲不答应,但钱叔说:“银豆,你难道忘了多年来我跟你们家是什么交情?再说你们娘儿俩去了,只不过添个碗添双筷,这点情你要领。”妈妈带他去了,带着一大竹篮洋芋去。昨晚一回家,他就迫不及待地跟母亲说了钱叔又要杀羊的事,她点点头,嘱咐他挑一只最好的羊给钱叔。

钱叔不在船上。钱叔身材矮小但结实,大嘴,大鼻子,小眼睛,头发掉了大半,但下巴上留着又黑又长的山羊胡。小树一见到他,就会生起一种依赖感。今天,他跟如果们相互问候过,实在受不了河谷滚滚的热气,就把羊赶到半山上的机耕道上边的灌木丛。天气果然凉爽多了。他钻进一丛栗树丛里躲凉。睡意朦胧时,隐隐阵阵车声。他站起来,很快,车子就露面了,是钱叔的皮卡车。车子在小树面前停下了,小树看到,敞着的后车箱里放着白菜、大葱、薄荷、盐巴、味精,还有卫生筷、餐巾纸等,不用说,是准备晚上开伙用的。钱叔丢了一瓶矿泉水给小树,笑问:“我要的羊送下去了吧?”小树拧开瓶盖,大大地喝了一口水,才说:“还没呢,我想让它

再多吃几嘴。钱叔,今天你是招到新砂工还是收到砂钱了?”

钱叔眨了眨眼:“你这么小个人,却操大人的心。这回杀羊可不是招了新砂工,也没收到砂款,县环保局的朱局长要到我的砂场。”

小树用羊鞭指着一只膘肥体壮的黄羊:“钱叔,你看看这只行不行?”

钱叔满意地点头:“就这只吧。来,我们干脆把它弄上车,我拉下砂场好了。”小树取下别在后腰带上的镰刀,割了一根拇指粗的青藤,上前盘在黄羊又长又弯的角上。钱叔提着羊角,小树抱着羊后腰,两人一用力,羊就上了后车箱。钱叔把咩咩叫着的羊拴好,跳下车拍拍小树的肩膀:“今天你回家早一点,叫上你妈,来砂场吃肉。”

望着车子载着咩咩大叫着的黄羊慢慢下坡,小树心里隐隐有些不好受:在他的羊群中,大黄羊是最温顺的,它身康体健,却很少跟同伴打架,从不偷吃庄稼。自己却把它给出卖了。但一想到钱的用途,小树就不愿多想了。

小树比往常提前半个时辰回村。远远地,他家的大黑狗“大舌头”就欢叫着迎了上来,人立起来,把两只前脚搭在他的双肩。大舌头是从河里捞上来的。有一年发大水,村人都跑到河边用长长的抓钩打捞从上游飘来的柴禾,有的还捞到一些半死不活的猪鸡羊。小树看着大人在捞东西。忽然,他看到一只小黑狗趴在一簇飘浮的树枝上,冲着岸上的人汪汪哀鸣,小树央求爷爷把小狗捞了上来。小树把比一只耗子大不了多少的小狗抱回家,几天后,发现这只小黑狗长有一条长长的舌头,小狗的舌头甚至能轻而易举舔到自己的脑门。小树就把它取名叫“大舌头”。

把羊赶进院,小树还没有忙得喘一口气,就接着到村后一棵大青树下的龙潭里挑水喂羊。大舌头不紧不慢地在他身前身后跑着。几年前,他跟爷爷放羊时,蛤蟆河还没有采砂船,那时的河水虽不清,但有鱼有虾,羊还肯喝,现在,河水都成了黄汤,羊是最爱干净的牲畜,离河老远它们就绕开了。人们更是连洗手都不敢用河水,就连河里的鱼,也有一股柴油味,人们不爱吃,打来喂猫喂狗。他以前的几个同学正在潭边洗衣服。小树才想到今天是星期天,学校放假。好久没有见到他们,小树感到一种亲切。他们纷纷抢着告诉他学校的新鲜事:全校的学生搬进了高大的教学大楼上课;学校建起了观礼台,星期一清晨,三百多师生都要举行升旗仪式;学校成立了鼓号队,有五十多人;他们班的班主任也换了,姓韩,从县城小学调来,人长得好,教学水平也高,他们班的成绩几个月就上来了 ;学校还有人捐来十几台电脑和一架钢琴……小树听了,感到学校变得离他越来越远,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梗在心头,赶紧打了水走开了。

小树把两桶水倒在三个橡胶皮做的大盆里,羊群挤挤搡搡一哄而上,把头伸向大盆,羊角发出闷闷的碰撞声,和水灌进喉咙的声音交响成一片,很快,三个盆底只剩下薄薄一层水。把羊关了,小树去山地里叫妈妈。山上静悄悄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这些年,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干活的只有些老年人,山地里人烟稀少,再也没有他小时候那种人欢马叫的景象。这几年,母亲跟着村里其他人,把以前种玉米的山地,都栽上小米辣,足有小半山坡。母亲用羊粪做底肥,小米辣结得簇簇拥拥,有的还要用树枝做支架,成熟时一个是一个,个头均匀、圆实,一棵可以结一二斤,产量比别的人家高一倍。小米辣可以从青黄一直采摘到红透,收入比种玉米划算。晚上,有人开车到村头收购。母亲贪活,直到把两个竹箩摘满,母子俩才直起腰。回村把小米辣称给收辣椒的人,村里传来了菜贩子的吆喝。

石则坡村的地大多挂在山坡上,村人要吃点新鲜菜不容易,但这给山外一对夫妇带来了商机。这对年轻的夫妇从山外采购了肉食菜蔬,用小货车拉了,走村串寨叫卖。车上拉的货色真多:白菜、青菜、番茄、大葱、生姜、青辣椒等,肉类有猪肉、牛肉,还有用水箱养着的大江鳅、草鱼,此外,还有香蕉、苹果等。当然,白酒更是少不了,用大塑料桶装着。小夫妇的生意也有竞争者:一位体重一百多公斤的壮汉,骑一辆三轮车,上载煮好的猪血、卤猪头猪脚,还有豆腐等,每天下午就在村里叫卖。他真的是声若洪钟,站在村头一声吼,连在山地里干活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也有自己的市场:猪血三元一大碗,连佐料都给你备好了。爷爷还在家的时候,天天晚上都会叫小树去端一大碗猪血回来。可家里出事后,妈妈把每一分钱看得比命还重,他就没有再尝到猪血的美味了。小树记得端午节吃过一次鸡肉,至今有两个多月都没沾上荤腥了,除了韭黄炒鸡蛋。尽管几个月来小树家几乎没有买过菜贩的东西,但每晚,小树要听到菜贩的吆喝,才觉得一天是真的过完了。

妈妈倒是一点也不着急等着他们的美味。她慢条斯理喂鸡,为小树洗头,又洗了自己的,等她换上干净的衣服要出门,天都黑透了。小树从一个插座取下正在充电的头灯,头灯迷彩服一样的颜色,拳头大。刚买回那几天,小树喜欢得不行,晚上戴在头上,满村无目的的走。他把头灯给妈妈戴上,妈妈往她的三轮车上放了满满一塑料袋小米辣,发动了马达,小树赶紧跳上后车箱。车子不紧不慢地行驶在河岸的机耕道上。一想到羊肉,小树肚子咕嘟嘟响,蚊虫扑打着眼睛,脸面,也不觉得疼痛。终于,他看到了从砂仓工棚的伙房里透出的灯光,闻到柴油的怪味,接着闻到了羊肉的浓香。下车后,小树一抬头,看见一轮圆满的大月亮刚从河对岸的山尖尖上滚出,砂仓一片银白。能听到采砂工打打闹闹时发出的欢叫,他们正在不远处一条小溪里洗身子。

砂仓依山一边,用空心砖、石棉瓦盖着三间工棚,一间用作伙房,钱叔带着八个采砂工住在另外两间。钱叔像个女人似的蹲在伙房里的灶前剥大葱皮。他们走进时,他连忙站起身来,对着母子俩憨厚地一笑,手脚没地方放似的。表演似的,他掀开锅盖,往白浪滚滚的大锅里丢了一大把野花椒,夸张地不断抽着鼻子。小树站在锅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大卸八块的羊肉和肠肠肚肚在大锅里翻腾,口水都快流出来了。钱叔眯缝着眼,用锅铲捞起一只羊腿放在菜板上,操起菜刀削下手掌大一块羊干巴,反手递到小树手里。小树像捧着一团火一样捧着肉块不断在两手中倒腾着。坐在一个塑料凳子削洋芋的母亲嗔骂道:“小树啊,看你馋成这样,真像条饿狼。”钱叔说:“我说银豆,哪个孩子不是这样长大的。”小树怕母亲再说难听的话,捧着肉出了伙房。

晒了一天太阳的砂还火辣辣的,走几步,他放羊穿的解放鞋就被砂灌满了,他索性把鞋脱下扔在工棚墙脚,走向停在砂仓最高处的装载机,爬到驾驶棚顶上盘腿坐着,车棚还烫屁股,也有积砂,抓一把在手中,像抓着一把制造火药用的刚出锅的锯末。白天,船工们会把身体脱光躺下,用砂埋严,说是“砂浴”能治风湿病。一天小树也学着他们把光身子埋进砂里,可他一分钟都受不了,赶紧起身,把睡在砂里的砂工们逗得哈哈大笑。砂仓足有半个篮球场大,是钱叔从村里一户人家租来的稻田。砂仓存砂不多。听人说,钱叔的砂比别的砂场便宜,不愁销,而像上游的张老板,仗着本钱厚实,老是把砂储得像一座小山,瞅机会卖好价钱。心满意足地吃完羊肉,小树才发现采砂船难得地停了,只响着一台照明用电的柴油机,竟然能听到河流的声音和蛙虫的鸣叫。

“砂霸王”正式开动采砂那天,钱叔为大船披红挂彩,还从县城请来文艺队在船上表演歌舞。乡上、村委会的领导都来剪彩,他们母子俩和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村里的男人和孩子们都上了大船,只有女人们站在河岸上眼巴巴地看着。他拉着母亲的手,要她也上船,母亲甩开他的手,严肃地说,河上有禁忌的,女人可不兴上船。那天,他在船上东瞅西瞅了半天,没有一样有意思的东西,扫兴得不行。后来张贴在操作间墙壁上一张打印的《注意事项》引起了他的注意:

1、操作之前先进行设备检查,保证设备动力一切正常。

2、未满十八岁及五十岁以上者不得操作或维修。

3、严禁未经专业培训者或酒后操作本系列机械。

4、设备出现异常时,立即停止工作,靠岸检查。

5、检修采沙船时,必须将全部机械停稳后,方可进行……

七八条“事项”,可没有一条说不让女人上船,小树想问钱叔个究竟,但钱叔正跟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话,不,像在喊话,下巴上的山羊胡被江风吹得忽左忽右,他就再没上前纠缠他。小树发现,在船上当采砂工,是一个更适合聋子或哑巴做的工作,每天泡在机器密不透风的嚣声里,语言是没有用的,人们交流更多的靠手势和眼神。月亮比他下车时升高了不少,河里的砂船一目了然。他抓了把砂擦了擦手上的油腻,想再上船看看。快走近河边时,河谷一阵风吹草动,砂仓也飞砂走石,砂尘弥漫,连天上的月亮也黯然无光了,他赶紧回头跑回伙房。

母亲还在削洋芋,钱叔忙着切肉、摆放碗筷。数不清的蚊虫围绕着工棚横梁上的灯泡跳舞。钱叔请来吃羊肉的客人都到了,小树差不多都认识,乡上和村委会的头头脑脑,河上游砂场的张老板,还有几个建筑工地的老板,加上钱叔的采砂工,有二三十人。钱叔说的朱局长也来了。朱局长三十出头的样子,张老板、钱叔和船工们都在认真听他讲话:要注重环保和河道安全,不准超规开采,要不,轻者罚款,重者吊销采砂证。小树刚要走开,朱局长转了话题,要张老板讲讲他的“娃娃神”,他赶紧提了个凳子,坐在离张老板最近的地方。

蛤蟆河上下几百公里的人都知道,张老板是最有底气的砂老板,不只因为他财大气粗,还因为他有一个供奉着“娃娃神”的河神庙。几年前,小树跟奶奶去张老板盖的河神庙烧过香,看到在一间土坯为墙、茅草覆顶的小屋里,一个大石缸里,养着一条一米长的娃娃鱼。它有鼻子有眼,就像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只是鼻子眼睛没有婴儿的明显,当时小树惊得张大了嘴巴。据说,这只娃娃鱼吃的是从离蛤蟆河上千里运来的长江水和长江水里的鱼虾。后来,去看“娃娃神”的人越来越多,张老板就把他的“娃娃神”转移到别的地方供奉,没有人能再看到他的宝贝了。人们都在传说着“娃娃神”的来历,但一个说的跟一个说的不一样,小树吃不准哪个人说的才是真的。有一次,也是在钱叔的砂场,小树听到有人问起张老板这事,张老板却不肯说。这回朱局长一问,张老板倒也爽快,张嘴就说开了。

张老板说:“从大江大河口里抢东西吃的人,按我们这行的规矩,需要有一种从水里得到的神物来供奉,这样才能求得风平浪静、化险为夷,船人两安,化砂为金。”说着,他有意无意瞟了一眼正在忙着切肉的钱叔,接着说,“没有神物相佑,谁敢从大江大河嘴里夺食,迟早会有报应的。”

小树看到,钱叔的神情一下黯淡下来。他心里像突然压了一块石头,不禁女孩似的白了张老板一眼。

如果不以为然地说:“怕没有你说的这么神秘。你看我们钱老板没有你说的神物,我们不是照样平平安安,采砂卖钱,看你说得这样神乎其神,都什么年代了,还这样迷信。”

在钱叔的船工当中,只有如果爱读书,知道很多小树不知道的事情。听如果这样说,小树航海稍稍安下心来。

张老板却十分扫兴,逼视着如果:“你说我是在装神弄鬼?世上不少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如果脸色一下变了,要分辨什么,朱局长不高兴了,说:“不要东拉西扯了,让张老板接着讲。”钱叔上前给大家散烟,小树看到他显得心神不定。

“初中一毕业,我就在一条大江上当采砂工。大江里的采砂船那才叫气派,船舱大得能做球场,船上二三十人,一天采的砂够我现在的砂船采一个月。当了半年船工,我就看出,采砂太来钱了。我们船老板北京、上海、青岛、海南都有房子,五六十岁的人竟有三四个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年轻。我发誓:一定要买一张自己的船!但在大江里采砂,是要用命来做老本的。风里浪里十几年,我们的砂船上不知换了多少人,我思量除了在船上捞砂,我再没别的本事,硬挺下来了。时间一长,我只要往江里瞄一眼,就知道有没有砂脉。就为这个,老板非常器重我。我每个月的工钱是别的船工的两倍。但大家都知道,在砂船上像坐牢,我像别的船工一样,管不住自己,又嫖又赌,这样下来,别说买船,手中常常没有一分钱,每年都不好意思回我老家过春节。我们船老板为什么能财运亨通,就是人家有一个了不得的神物,一只虾。我刚上他的船就听人说,那虾有人的大腿粗,两米长,像用金子打造出来的一样闪闪发光,夜里不开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这只神虾被他供奉在离长江最近的一个神秘的地方,有专人看护喂养,过一个月就要请大和尚去为它诵经,增加法力。要想看一眼这只虾的人,除了省部级领导,就是身家上亿的地产老板,他的主顾。为什么他不供奉别的水物,却供奉一只虾?这是有讲究的,也很简单,因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呢,虾吃泥巴。大江里的泥巴不就是砂吗?他的神虾从哪里来,就是一天他亲手从大江里捞起的。我听了半信半疑。我能够亲眼看到这只虾并有今天这样的日子,也算是一种机缘。一天,我们老板那个三四岁的小儿子跑到船上玩耍,一排巨浪轻轻拍了一下大船,大船便如一片树叶晃动,这一拍不要紧,他那个爬到船栏上看稀奇的小子却一头扎进大江。我离孩子最近,看得清清楚楚,我们老板也看见了当时的情形,脸白如浪,浑身打战如船。我连衣裤都没脱,就跳进大江。其间的惊险我就不用说了,总之我把孩子救起了。那天,当着一船的砂工,他们父子在我面前跪下了。当天,坐着他的宝马,我第一次看到了他供奉的神物。真是眼见为实嘛。我腿脚一软,就跪在它面

前。在他那个小庙里,他还给我一个沉甸甸的手提包,说送我一张船。回到他开给我的酒店,关上门一拉开包,一沓沓大红钱差点晃瞎我的眼睛。定下神一数,天哪,整整五十万!这笔钱,大船买不起,像我现在这样的船,买两张绰绰有余。但第二天我照常上船了,我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知道大江大河的险恶。我想等哪天寻到自己供奉的神物,再动手也不迟,就这样,我一直等啊等,直到前年……”

这时,钱叔却招呼大家动手开吃了。小树看到,所有的人都像没有听到钱叔的吆喝似的,还在屏气凝神望着张老板。

还是朱局长出面,他摆摆手:“钱老板,让他说完。”

张老板好像也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他重重地点头。

“从那天起,我一直存有一份私心,指望能从江里捞起属于我的礼物,每天,我都睁大眼睛盯着出水的一切东西。在大江里捞砂,我们捞起过不少死牛烂马、破铜烂铁、瓶瓶罐罐,也捞过人的死尸等不干不净的东西,但我一直没有捞到自己想要的神物。就在我准备放弃、想用这笔钱做点别的营生时,一天晚上,我的宝物却自己送上门来了。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发现抽砂管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这也是常有的事,烂木板,废轮胎,破铜烂铁,最多的是脸盆大的石块,遇到这样的情形,只要跳下个砂工,潜进水,三下两下扒开了事。但那是冬天,又是深夜,天上还飘着凌,船工们都穿着军大衣还打战,没有人下水。最后有人想出法子:船上五个船工,五支香烟,四支小红河烟里放上一支牡丹,谁抽到牡丹谁下水。我是老船工,第一个抽,谁想一到手就是那支牡丹烟,只好下水了。我一气喝了半瓶老白干,脱光身子,撒尿搓了自己的肚腹,一咬牙跳了下去。冬季是枯水季节,水只到我腋窝处,我很快就摸到了卡住抽砂管口的东西,手感告诉我,又是一个破土罐子。我刚想把它扒开,但转念一想,以前瓦罐都会被抽砂头打碎,怎么它还完好无损。就着船上的灯光,我把它抱到筛砂机筛下的细砂上,罐子口小肚大,倒干水,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嘎吱作响,把耳朵贴在罐子上面仔细听,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爬动。我的心就要跳出喉咙,小心翼翼伸手进去,摸到一长条软呼呼的东西,凑近一看,是一条又白又胖的娃娃鱼。这娃娃鱼在这个大土罐里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它吃什么东西,但是居然还活着!我轻轻把土罐打烂,它冲着我不断点头,还吱吱地叫,像等了千年万年。当天,我没有再回那张船。”众人啧啧称奇。

张老板除了有神物,还有一辆崭新的轿车,钱叔没有神物,车只有一辆半新不旧的小皮卡车,不知为什么,这让小树感到一种失落。他不禁又把视线投向钱叔,钱叔系着围裙正在忙活,显得心事重重,小树又不禁愤愤的白了张老板一眼。

钱叔早就想有一张属于自己的机动采砂船了。几年前,河水半清半浑,牛马羊还能将就着喝。假期和双休天,小树跟爷爷上山放羊,每天下午,爷爷总把羊赶到钱叔捞砂的河段饮水。一见他们的羊群,钱叔就会把船划到岸边,停下活计跟爷爷聊一会儿天。钱叔的船又尖又长,是铁皮的,淡红色,像晚秋被霜打过的一片树叶,老半天在蛤蟆河中打转。夏天,小树常常围着船游泳,有时玩累了,就爬上船,仰面朝天地躺着,睁大眼睛放眼天空。晴天,只见蔚蓝的天空上,大朵大朵的白云悠闲自在地飘浮着,仿佛大堆大堆的积雪似的。他的心,也像天上的云朵,轻盈得飘起来,越飘越远。再望河两岸,所有的庄稼树木也都把头伸向天空。砂好卖的时候,爷爷还会下河帮忙。冬天,有时买砂的拖拉机在岸上等着,他们冻得嘴皮发黑,还泡在河水里拼命。钱叔也从不说声谢,但等到过大年,小树总会有他给买的新衣新裤新鞋子。

除了夏季山洪溢满河床,一年四季,钱叔都一个人泡在蛤蟆河里。钱叔的家在城边的一个小村。他结过婚,婚后还有一对儿女,但后来妻子的娘家承包了一个煤矿大发,一再劝说他到矿上当监工。可他喜欢蛤蟆河自由自在的日子,喜欢蛤蟆河金子一样的砂,妻子受不了,两人好说好散离了婚,妻子带着一对儿女回到娘家,后来改嫁了。每当他在河里捕到大鱼,都会送几条去前妻家,并和妻子现任丈夫喝上一顿大酒。他说,蛤蟆河的砂是世界上最好的砂,沙质细腻,颗粒圆润,品质高,比金砂还珍贵,还易开采。这里离县城不过五十公里路,但没有什么要紧事,他很少进城。他说,城里有什么好,光是人和车,挤得要命,冬天也是一身的汗。守着蛤蟆河,比什么都好。小树家里杀鸡或是割回肉,爷爷总会把他请来,透透地喝一回酒。爸爸跟他都是蛤蟆河上游河西村的人,两人年纪差不多,还沾着亲,又都是厚道人,处得很投机,他们常常猜拳划令,输了的得喝酒,爷爷在一边当裁判,眼睛一眨也不眨,对两人谁都不偏袒,谁输罚谁。捞砂人长年累月泡在水里,身上寒气重,易患风湿病,而蛇酒能壮阳。爷爷心细,放羊时一见到大蛇,就想法捉回来,出高价打来上好的高粱酒泡着。几年下来,竟然泡了几大坛,什么乌稍蛇,白毛蛇,还有一坛泡着一条眼镜蛇,一条比一条害怕。爷爷吩咐的事小树都去做,但不敢去打酒。钱叔也从不会空手来他们家,蛤蟆河里能吃的东西,都会出现在小树家的饭桌上。如珍贵的水老虎,它身体细长,像一个圆筒,头又尖又长。钱叔告诉小树,水老虎生性凶猛,又贪食,有时一口就能吞下比它还大的鱼类,是淡水鱼的大敌。还有马嘴鱼,它经常在水底乱石间穿越,喇叭形的大口伸缩自如,小鱼小虾一见到它,就在劫难逃了。红烧水老虎、清蒸马嘴鱼都是母亲的拿手好菜,至于城里人视为稀罕之物的黄腊丁鱼,更是他们常享用的盘中餐。每次大口喝着蛇酒,钱叔把嘴咂得啧啧响,说这样的好酒怕是蛤蟆河里的河公河母都难喝得到。听他这么说,爸爸赶紧又把他空了的酒碗倒满。

钱叔说得最多的,就是他要买一艘他在电视上见过的采砂船:“我打听过,山东青州采砂机械厂生产的‘砂霸王,至少日采五十吨。可你也不要小看我这艘小铁船,它让我认识了很多建筑工程老板。以后我有了采砂船,采的砂多,就不愁销路了。”总算攒够钱,在前妻父亲的帮助下,钱叔拿到了采砂许可证,去年冬,他去山东买船。就在那段时间,小树家出了大事。钱叔总算有了采砂船,但五个月过去,他一直没有灵物护佑自己的船。一想到这,小树的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恨不能自己变成一条像张老板那样的娃娃鱼,保护钱叔和他的砂船。

临时用木板搭就的长桌上,摆着三大盆羊肉,大块大块的洋芋也混煮在羊肉里,喝的都是当地用玉米酿的老白干。刚开始时,只有钱叔和朱局长、张老板说话,采砂工和其他人都忙着埋头吃喝。几碗酒下肚后,他们的声音就完全把钱叔们的话头压住了。小树坐在妈妈身旁一边大口吃着,一边还在为钱叔没有神物抱憾。妈妈不时放下碗筷,去给男人们倒酒加菜。有人向妈妈劝酒,妈妈面无表情,断然摇头。张老板大夸羊肉好吃,并要他们三天后送一只最大的羯羊到他的砂场,母亲点头答应了。他们带去的几斤小米辣成了大家的最爱,采砂工一口羊肉一个小米辣,吃得汗流浃背,嘻嘻哈哈。爷爷也爱吃小米辣。爷爷把小米辣蘸了汤,在盐巴里打个滚,往嘴里一丢,“咯吱”一声,像吃炸黄的小鱼一样享受。一天,小树学着他往嘴里扔了一个小米辣,一嚼,像咬着一根烧红的钢丝,赶紧吐出来,泪涕交加,母亲笑着给他舀来一匙蜜,连蜜都是辣的。看着小树伸长舌头,不断大喘着在饭桌前走来走去,爷爷笑得连口里的酒都喷出来了。笑够了,爷爷还说了一个谜语要小树猜:“小小虫子红彤彤,一条一条枝上挂,大人吃了笑哈哈,小娃吃了叫妈妈。”小树一下就猜出是辣椒,爷爷向小树翘起了大拇指。眼看着采砂工一口一个,一口一个,若无其事地咀嚼小米辣,小树感到自己的嘴里也火辣辣的。

吃喝间,钱叔搛了一团羊脑给小树,朱局长似才发现小树母子的存在,投来探寻的目光。钱叔刚要开口,村委会张主任却抢着介绍了,并说起了小树家几个月前发生的事,七八个采砂工和朱局长都竖起了耳朵。小树有些难堪,脸都急红了,不禁把视线投向妈妈,妈妈目光迷离,似听而不闻,只顾埋头小口地吃着碗中的东西。张老板的话头一再被钱叔打断,但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张主任却很快又接上。朱局长一干人大致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们一时停止了吃喝,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他们母子俩,七嘴八舌地惊叹:只知道人要吃粮食,想不到粮食也会吃人。局长说:“大姐,听我的劝,这孩子应该回学校。”母亲不出声,慢慢低下头,小树看不到母亲的脸,它被长长的黑发盖住了。

张主任摇摇头:“朱局长,你可能不知道,他家不但欠着银行一大笔贷款,还欠着三亲六戚几十万元,只怕要牛年马月才能还清,小树想上学,难啊,再说,他就是大学毕业,也难找到工作。这不,我们村委会正在办低保,把小树的名字报上去了。丝瓜要长,还得搭个架子……”

朱局长长叹一声:“让孩子完成学业,是大人不能推卸的责任。都什么时代了,孩子长大了没有知识,光凭一身力气能过上好日子?”

张主任还要说什么,妈妈放下饭碗,盲人般摸到小树的手,紧紧拉住:“对不起,我们吃好了。走,小树。”妈妈的话带着哭声。

钱叔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如果把他们母子俩送到车旁,说:“大姐,他们说的虽是酒话,但还是有道理的,小树是应该上学。”

母亲点点头,发动了车子。上了机耕路后,妈妈才出声:“小树,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小树赶忙答应。“我还给大舌头带了几根羊骨头呢。”他一低头,身旁的羊骨在月光下白汪汪的。“对了,妈,要是钱叔有一条张老板那样的大娃娃鱼就好了。”

母亲大声说:“好人有好报,你钱叔会有的。”

小树松了口气,睡意袭来。

母亲像长了后眼似的:“小树,别睡,我最怕旁边有人睡觉。瞌睡,是会传染给别人的。”

小树被母亲逗得咯咯笑了。

母亲说:“快别笑了,打起精神,我们还有活要做。”

一回家,在头灯的照射下,小树看到,两大捆韭黄靠在门框上,他叹了口气。这些年,村里有人栽韭黄,韭黄价格好,但难打理。于是栽韭黄的人每天晚上把韭黄割下打成捆,放到各家人门前,择好后再来收,择好后,一公斤给一块二角钱的“加工费”。村里的一些老人每天只择一捆,小树家每天晚上都要择两大捆,择好后有二十多公斤,把大片绿的黄的老叶子剔除,再掐掉尖,只留下淡黄色的菜心,韭黄嫩得手一碰就折。每天晚上,等母子俩把两大捆菜择完,鸡都叫头遍了。但晚上他们是不寂寞的,小树家老屋的后面一小片大竹子,宽大的竹叶能模拟下雨和流水的声音,小风,竹林就发出大雨的籁籁声,大风,竹林就发出流水的哗哗声,雨声水声简直能乱真。小树做的梦,十有八九是在灯下和母亲择韭黄,听着流水声和风声。好在种韭黄的从不在意帮他们择菜的人家留上一些自己吃,于是,韭黄成了小树家的家常菜,母亲早晚两顿不是煮吃、凉拌,就是放腌菜炒,吃得小树一闻到韭黄味,就恶心得想吐。

小树跟母亲开着三轮车,把羊群中最大的一只羯羊拉到张老板的砂场。和钱叔的砂场一样,这里也有一杆磅秤,山民送来洋芋、南瓜,就在上面过秤。此前,小树上过张老板的砂船,几个月不见,它还是那么高那么大。给羊过了秤,算好账,张老板叫一个老船工拉羊去收拾,却说手头一时不方便,要母亲过几天再来拿钱。母亲冷着脸,上前从老船工手中拉过羊,低头往三轮车走来。张老板一张圆脸拉长了,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悻悻地掏出了黑色的钱包。母亲接过钱,数了两遍,又把钱一张一张对天看过,把手中的绳子往地上一丢,上车走人。身后,传来张老板的笑骂:“银豆,你都快钻进钱眼啦!”小树却暗暗为母亲叫好,他知道,张老板向村人买了不

少鸡呀蛋呀的,却总是要拖很长时间才给人家钱。

三轮车忽然停住了,小树一望,他们到了野猫坡。小树才明白母亲今天带他来的目的。野猫坡是村里人的坟地,爸爸也埋葬在这里。母亲再忙,每隔十天半月,总会带小树到这里一趟,坐在坟头,母子俩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陪伴爸爸一会。和母亲呆在一起,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汽油味,听着她轻轻的平稳的呼吸,小树觉得踏实、安恬,感到日子虽然艰难,但还是有盼头的。有几次,他们还在这里与钱叔不期而遇,钱叔抽着烟,也点一支燃着放在爸爸坟头。

爷爷说过,爸爸瑞国是村里数一数二有头脑的人,也最能吃苦。初中一毕业,就赶着一辆小马车走村串寨收废品,到他与妈妈定亲时,已经开着手扶拖拉机到处收购粮食了。奶奶说过,一年秋后,爸爸到石则坡收玉米。也有别的人到村里收粮食,但都要人把粮食扛到车上,自己抱手抱脚在一旁望着,还会在秤上做手脚。爸爸买哪家的粮食,都帮着动手搬。还有,他不管收粮还是收破烂,从不短斤少两。光凭这些,就叫人看着称心。那天爷爷不在家,他一个人把他家的七袋玉米从土楼上背下来,装上拖拉机,付钱给他们时,看爸爸满头大汗,母亲便打来一盆清水,找了一条新毛巾和香皂递给他,就这点,爸爸看上了妈妈,结下了情缘。爸爸家在蛤蟆河下游西村邻村,家有兄弟四个,他爸爸早就有了让一个儿子去当上门女婿的心思。媒人一走动,很快便订下亲来。

成了石则坡村的人后,爸爸照样开着拖拉机到处跑。夏天收小麦,冬天收玉米,平时干他的老本行,收破铜烂铁,塑料废品,他一年的收入,远比家里养羊、种地加起来的还多。当小树上学时,他家已经盖起了三间两层的小洋楼,几年后,家里有了十多万元的存款。小树曾跟着爸爸去收过废品。收废品的爸爸,却穿得干干净净,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散发着洗发水的香味,对人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手机总是放着流行歌曲。爸爸喜欢人搭他的顺风车,只要车上还能容下人,他都会主动邀请路人上车,有时要多绕几里路,他也丝毫不在乎。但往往他会有意外的收获。坐他车的人,会在本村帮他招徕生意。爸爸还力大过人,有时一高兴,就会把小树举过头顶,像举一个稻草人。

去年,本地引进一种杂交玉米新品种——保玉八号。当年雨水好,四村八寨的玉米大面积获得丰收,玉米上市后,价钱比往年低了很多。爸爸看准了时机,跟爷爷和母亲商量后,把家中的积蓄全部取出,爷爷甚至把他几年前从县城棺材铺割回的两口棺材也卖了,那是他为自己和奶奶准备的。为收购更多的粮食,把买卖做大,他们又从银行贷款四十多万元。冬天,玉米粒干透,他们动手了,租了县城边一家小学一间空闲下来的教室贮存收下的玉米。他们挑中这个教室,是看到教室建在高出学校操场四五米的一块坡地上,可以防潮防洪。以前教室还在使用时,学生们要爬二十几级石阶,才能走进教室。爸爸还买来油毛毡铺了底,又用木板钉死门窗。他出的价比一般的贩子每公斤多一角钱,于是,每天售粮的牛车马车和拖拉机在他们的仓房前排成长队,人手忙不过来。爷爷把羊交给母亲放牧,赶来为他过秤付款,爸爸呢,像以前收粮一样帮着人家把粮搬进仓库。一个星期后,教室快堆满了。爸爸干脆把教室的瓦屋顶揭开几个口,搭上架子。做了木梯,把玉米背上去倒进房子。这一来,教室能装的玉米更多了。

这天一大早,当爸爸气喘吁吁地把一袋玉米背上屋顶倒下时,突然,靠操场这边的教室墙体崩坍,三十多吨玉米倾泻而出。后来,办案人员听到在场的一位女教师说,当时是下第一课的时间,操场上男学生正在打篮球,十几个女生坐在石阶上看热闹、晒太阳。她刚端着一杯水走出办公室,突然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一抬头,看到屋顶上一个人一个倒栽葱插到操场上,玉米像从天而降的洪水,转眼间就把落下来的人和坐在台阶上的女生吞没。情急之中,她拨打了 119、110、120电话。随即,校长带着学校一百多个师生跑到玉米堆,抢救那十几个女生。家住附近的居民闻讯赶来,人们用脸盆、铲子,甚至用口杯来扒拉玉米,有的人是骑摩托车来的,就用头盔做工具。半个小时后,被埋的十几个女生都被从玉米堆和墙土中淘出,其中的两个当时已经断气。受害的学生家长赶来,有一个女人当场晕厥。爸爸是最后才被淘出来的,头颅摔得稀烂,脑浆掺和着玉米,参加救人的学生看了吓得赶紧捂上眼睛跑开。当天中午,送到医院抢救的十二个女生,又有一个救治无效死亡。事后听人说,靠近教室的操场大半被金黄色的玉米覆盖了,最厚的地方深达三四米。这些,都是小树东一句西一句听大人们说的。

还是听人说,爷爷当时也像疯了似的跑进玉米堆,十个手指都扒得鲜血淋漓,仍不住手。但爷爷被公安局拘留了。爸爸的家人从河西村赶来,和母亲、奶奶一起把爸爸送到村后的野猫山埋葬了。在爸爸的坟头,爸爸的爸爸——小树也叫他爷爷——抱着小树,七十多岁的老人哭得像个孩子。很快,小树家价值近百万的玉米和他家刚建起的三间楼房被变卖了,他们又搬回以前住的已经用来关羊和堆放柴草的老房子。村里人都不忍心要他家的楼房,后来卖给了村委会,被改造成办公楼。变卖粮食和楼房的钱,被政府用作抚恤金发给受害女生的家属。很快,银行来催还四十多万元的贷款。河西村的爷爷家闻讯送来十万元救急,钱叔也送来十万元,小树听人说他是硬着头皮向前妻借来的。银行的贷款利息是要人命的,母亲又求遍三亲六戚,借得七万元还贷。但家里仍欠着近二十万的巨债!这天早晨,村里的同学来叫小树去上学,可他已经把羊赶到山上去了。爷爷在县城边的看守所呆了四个月,家属不能去探望。后来爷爷被判刑四年。听人说,有律师主动找到他,说可帮他上诉争取减刑,但爷爷连连摇头,对律师说,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三个血肉模糊的女娃娃和自己的女婿。就是判他五十年也赎不了自己的罪。有好长一段时间,蛤蟆河沿岸的村寨都在流传着“粮食会吃人”的故事。上个月家里才接到通知,爷爷在离这儿二百多公里的砚山监狱服刑,家属可以

去看了。

家里出事那几天,母亲像一个纸人,每天神情恍惚,干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做饭烧烂了几口锅,菜里有时没有盐,有时咸得要命。奶奶带着小树到蛤蟆河边焚香烧纸泼水饭,口里念诵有声。“天神地母,保佑我儿啊,三魂七魄,快回来啊,见河有桥,走路有鞋啊,天冷有衣,好吃好在,过一世啊……”说也奇怪,奶奶叫过魂后,妈妈第二天就有了人样,回过神来,照常过起了日子。

车子快到村头,母亲忽然说:“等摘完小米辣,我要去看爷爷。”小树连忙说:“我也要去。”妈妈说:“你赶着羊去?这一去来回要两天,羊又不是牛,可以关着养,羊要天天上山吃新鲜,你去了羊吃什么?”小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巴不得一下就能看到爷爷。

那天,小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羊赶到山上的。钱叔在砂船上,他忍不住跑去向他说了自己的委屈。想不到钱叔说:“我也想你爷爷。你跟你妈说,我们一起去。到时让如果帮你家放两天羊就行了。对了,听人说到监狱看人时间有规定,不是随时想去看都行。等我打听清楚后提前告诉你们。”小树高兴得跳起来。晚上,小树一进门,就跟妈妈说了白天钱叔说的话,母亲有些生气:“就爱多嘴!”小树委屈得连水都不想去挑了,母亲无奈地说,“你跟他说,要去也要等我摘完辣子。”

小树太想爷爷和奶奶了,第二天,他没有向钱叔传这句话。

4

就在小树以为钱叔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时,半月后的一天晚上,钱树来到他们家,通知说可以去探监了。这时,妈妈不但摘完了小米辣,连辣椒棵也拔了晒在地上。

钱叔是和如果一起到小树家的。如果看样子不会超过二十岁,可他已经是个老采砂工了,如果高出小树半个头,头发很乱,皮肤黝黑,眼睛很大,很亮,一张长脸黑中透红。小树听他说过,他十六岁起就在长江、黄河、南盘江的砂船上打工。他还告诉过小树,一次他们在长江上开着一张新船去寻找新的采砂点,一天就跑了一百多公里,坐在船上,像坐在车上,大海像倒扣的天空一样蓝白蓝白。他们在船上吃肉、喝酒、打牌,要多爽有多爽。他们的采砂船威风、气派,可船老板老是拖欠他们的工钱。他是在钱老板去山东青州买船时认识他的,双方谈得很投机。后来船老板又拖欠工资,他就投奔这儿想碰碰运气,不想钱老板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每个月一到头,不管砂出手不出手,一分工钱都不会欠砂工的。

他们到小树家时,天都黑严实了。小树刚挑水回来给羊喝着,妈妈在灶房里生火做饭。妈妈问他们吃过饭没有,钱叔说吃过了,如果却伸了伸舌头。妈妈要小树去鸡窝里把那只爱打架的大红公鸡抓来。钱叔一伸手拦住小树,说:“银豆,不要破费了,有什么吃什么。”母亲正色道:“小树,以后砂场就是杀大象吃,我们母子也不要去了。”钱叔一脸苦笑。小树一下明了母亲的意思,手慌脚乱把羊关了,戴起头灯抓来鸡,又进灶房拿来刀,一并递给钱叔。不用母亲吩咐,他到后院拔了姜和大葱回来,又从小院墙头上摘了几个佛手瓜,一并拿到灶房。灶房里锅里的水开了,钱叔杀好鸡,和如果一起收拾好。银豆系上围裙,把鸡砍成小块,放进锅里,加上姜片、辣椒、草果、八角、大蒜,用猛火爆炒,香味扑鼻时,她往锅浇了两瓢水,等水开后,倒进切成片的佛手瓜,捂上锅盖,加火煮,银豆做这一切,行云流水,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小树和钱叔司空见惯,可如果十分惊讶,鸡肉出锅后,他夹一块尝了,连连点头,由衷地说:“大姐,看你做菜,简直是一种享受。在村里种地,太可惜了。你要是到县城开一家饭店,我敢保证天天顾客会爆满。”银豆说:“还将就吧。”又炒了一盘花生米、一盘韭黄,钱叔端起碗要盛饭时,被母亲拦住了。母亲从爷爷住了大辈子的土楼上打了两大碗蛇酒,不声不响地摆在钱叔和如果面前。蛇酒在灯下黄得像蜂蜜水。小树发现,钱叔像做错了什么事,一下低下了头。钱叔的反应小树心里有数,也就不吱声了。刚才一直有说有笑的如果看到了钱叔的异常,他一会儿望望小树母子,一会儿望望钱叔,但他们没有理他。这时,一只羊打了一个响鼻,如果一愣,很快没头没脑地说:“养羊好,羊是一个好医生。”小树停下了咀嚼,疑惑地望着他。钱叔和母亲也抬起眼睛,一齐望着他。

如果不慌不忙地端起酒碗,大大地喝了一口,认真地望着小树:“怎么,你不信?前些年,我们村有一位老人,靠养羊,他的家底一年年厚实起来,于是经常把羊群扔下交给家人,骑摩托到县城的超市购物,吃香的喝辣的,但好景不长,一天他的胃痛得厉害,到医院一检查,竟是癌症。他到处花钱求医,但都无效,于是忽发奇想并开始行动:羊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苦蒿、麻叶、酸果、甘草,羊喜爱去粪坑边啃硝,他也照样跟着啃。这样过了半年,人们从他身边走过,再也闻不到一丝人的气味,闻到的是扑鼻的腥臊,很多人看到他就远远绕开了,像躲着一只臭气熏天的大公羊。但奇迹发生了,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再到医院检查,什么病也没有了。对了,他一直活到现在,逢人就讲羊才是一位好大夫。小树,如果你不相信,等有时间我带你去亲眼看看。”

钱叔总算出声了:“照你这么说,天下的医生都要失业了,只要跟着羊吃喝就百病不生。你真能吹。来,不要光说话,喝酒!”如果笑出声来,气氛终于轻松起来了。吃喝好,钱叔和如果又帮母子俩把两大捆韭黄择好。临走时,钱叔说:“你们准备一下,后天我开车来接你们,一起去砚山。”小树乐得跳起来,双手搂住如果的脖子。

这天一大早,钱叔便在小树家的门前按喇叭。如果也来了,小树一直帮他把羊赶到村头,才回头往家里冲去。妈妈已经把准备好去佑民寺看奶奶送给寺院的一大堆南瓜、红薯还有十多公斤大米搬上车。妈妈还割了蜂蜜,这是要送给爷爷的。石则坡村称得上地广人稀,但村里人惜土如金。每一寸土地都长满了林子、庄稼、房屋。很多人家连土墙墙面也不放过,小树看过爷爷在土墙上挖一个大大的正方形深坑,用大堆的牛粪,做成蜂房,然后在茅草做的锅盖上喷了糖水,随便往有蜜蜂采花的地方一放。不一会,锅盖上落满了黑压压的蜜蜂。爷爷用一把干净的洗锅把将蜜蜂轻轻扫进蜂房,一切就大功告成,等着秋后割蜜了。经爷爷打理好的蜂房风吹不进,雨淋不着,就连身手最为敏捷的松鼠,也无法将它的小脚印留在那儿。也有的人家不服养蜂,蜂房做得很漂亮,可就是没有蜂王愿意呆在里面点子产卵,引进去的蜜蜂呆上一天两天,就一哄而散。小树家却年年能在晚秋割一大桶蜜。眼下还不是割蜜的时节,但妈妈不顾蜜蜂的抗议,仍然戴上手套、纱罩,割了书本大的一块蜜。

这天阳光灿烂。长这么大,小树还是第一次要到那么远的地方。不少人家撒在山地上的荞子开出第一茬花,荞花仿佛一片片耀眼的积雪。风吹荞花,坡地似在摇荡,小树的心情就像成群的菜子雀起落在花的浪头。

他们先是到佑民寺看奶奶。两个月前,妈妈也带小树来过这里。佑民寺位于县城边的一个小村村头,土墙灰瓦,七八棵牛肚粗的青香树洒下大片阴凉,清香袭人,一条小河绕寺而过。寺外有一个池塘,两间屋子大,靠近寺院这边的池塘边,竖着一块木牌子,绿底红字,上书三个大字:放心池。下面是数排小字:

愿以此功德

庄严佛净土

上报四重恩

下济三涂苦

若有见闻者

悉发菩提心

愿此一报身

同生极乐国。

这些字小树个个都认识,但却说不出是什么意思。

一见小树,奶奶飞快地走过来,把两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小树,你长高了。”当小树说他们要去看爷爷时,奶奶眼圈一下红了。钱叔上前向奶奶问好,奶奶似乎才发现他,她有些意外。奶奶双手合十,轻轻说了声:“来我佛地,皆有善缘。阿弥陀佛。”钱叔一愣,说不出话,只会傻傻地笑。倒是小树,听多了奶奶这样莫名其妙的话,一点也不意外。

奶奶下巴尖尖的,灰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说话小声小气。在二十年间,她生过五个孩子,清一色的女娃,其中三个没有活过满月就因病夭折。最后,只剩下两个,老三和小五,老三在十八岁那年跟一个到村里做木活的四川人走了,一去就杳无音信。小五就是小树的母亲银豆,爷爷奶奶视为掌上明珠。奶奶常对小树说,她前世肯定做了不少冤孽,要不老天不会这样惩戒她,生这么多孩子竟然没有一个骑马射箭的,只有一堆穿针引线的,没有为刘家留下一个男根。当小五断奶后,每逢初一、十五,她就吃素,还跟村里的几个老人搭拖拉机到佑民寺烧香拜佛。女婿罹难、男人入了大牢后,她更相信是自己的罪孽。家里出事最初几天,她除了下地时跟银豆在一起,很少与家人相处,一个人在柴棚开伙做饭,睡觉,去寺院烧香的日子更多了。

小树记得,那几天母亲好转后,奶奶却似耗尽了身体的元气,她卷起铺盖,让母亲用三轮车把她送进了佑民寺,每天,跟尼姑们做佛事,扫地,种菜,做饭,连过端午节也请不回她。

见时间还早,妈妈便坐下和奶奶说话:家里今年收得多少小米辣,卖得多少钱,羊卖了几只,卖得多少钱,听说明年有人要到村里承包山地种三七……都是些芝麻大小的事。小树听了一会就走开了,百无聊赖地在寺里游逛。看到一个冒着青烟的山洞,还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便好奇地走了进去。洞里光线暗弱,但很宽敞,可容纳数十人。在洞正方的石壁上,塑着一尊佛像,大耳阔嘴,慈眉善目。佛像前一张木桌上,供奉着一些香蕉、苹果、桔子和点心,香火袅袅,熏得

人睁不开眼睛。另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视机,电视里,一个老和尚正在讲着什么修身、得失,声音洪亮。往里走几步,洞两边的壁画,让小树睁大眼睛,是传说中的阎王殿,十八层地狱,像连环画似的,描述生前做了坏事的人被小鬼上刑,用刀剥皮,吊死鬼伸着红领巾一样长的舌头,放在油锅炸的人,两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就像两个鸡蛋,蛋清是眼白,蛋黄是眼珠;被用锯子拦腰锯成两段的,流出的鲜血红得像一堆火,受刑的人面目狰狞,比小鬼还可怕。小鬼们骨瘦如柴,却唱着笑着……小树看得汗毛倒竖,胆战心惊,却越怕越想看。后来实在受不了呛人的烟火味,才悻悻地咳嗽着走出来。这时,听到从寺外传来一声惊叫:“大江鳅!”他撒腿往外跑去。一出寺门,便看到一群孩子站在放生池边。原来是有人在放生。一个大竹箩里,四五条大人手臂粗的江鳅在摇头摆尾,一个脸圆如瓜的老尼朗声念道:

“放生放生,无刀兵劫;长寿、健康、少病;免天灾横祸,无诸灾难。子孙生生不息,代代昌盛;多子宜男,所求顺遂;财源广进,四季安宁……”

老尼念一句,一个胖乎乎的汉子便抓出一条江鳅轻轻放进水池。江鳅一入水,便不见了。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老尼面向众人大声说:“我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放生就好比救人,是积功德。放生者,有求必应,放生者,必得天神护佑。持续放生吧,放生会让你吉祥如意,会让你身体健康、家庭幸福、事业腾飞、吉祥如意,会让你应聘成功、财源广进……”忽然,有人手指池塘叫起来:“快看,快看。”小树睁大了眼睛,只见刚刚放下水的几条江鳅都把头浮出水面,慢慢向岸边游来。老尼好不得意:“任何被救的生灵都懂得报恩,大家眼见为实!”小树却听一个戴红领巾的男孩在跟同伴说:“这些大江鳅白天放了,晚上还不是老牛的菜。”男孩的同伴说:“可老牛一直没有捞到那只大乌龟。两个月前我亲眼看到有人放到池塘里的。也是这位老尼念的经。放生的人戴着一

个鸽蛋大的金戒指,那只乌龟有脸盆大。”男孩神秘地说:“听人说前几天被他捞到了,正等着人出高价来买呢。”蛤蟆河也有乌龟,但小树见到过的最大的只有乒乓球拍大,钱叔还送过三只巴掌大的乌龟让他养。乌龟是冷血动物,冬天要睡觉,乌龟的觉总是睡得很长很长:从第一场霜一落,一直会睡到春暖花开。乌龟还不挑食,什么稻谷、嫩草、野茨菇,田螺、蝗虫、蚯蚓、土蚕、小鱼小虾,甚至死牛烂马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它们照单全收,荤素通吃……小树正想着,就听见妈妈站在寺院门口叫他上车。

路上,小树讲了在放心池看到和听到的事,母亲显得漫不经心,闭着眼睛打盹,倒是钱叔,听他说什么,都笑眯眯地点头。进城后,妈妈买了红糖、火腿等一大堆吃的放进车箱。不顾母亲的劝阻,钱叔花了两百多元,给小树买了一身新衣、一双解放鞋。到了砚山监狱,已经天黑了,在一个小馆子吃饭,钱叔点的一只整鸡煮天麻,小树差不吃了一半。找旅馆登记后,钱叔又带他们逛了几段街,才回旅馆休息。

“大乌龟!我捉到大乌龟啦!”夜半,银豆被小树的喊叫声惊醒了,拉亮灯,看到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小树手舞足蹈,一头一脸的汗,被子被蹬到地上了。她起床上前摇醒了他。小树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在佑民寺的放生池里,用竹筐捞啊捞,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捞到大鱼,他放了,捞到江鳅,他也放了,奶奶和老尼站在寺院门口大喊大叫,要他住手,要不会遭到报应的。可他没有听她们的。捞着捞着,一只大乌龟进了竹筐,他高兴得大叫起来,他刚上前要抱大乌鱼,却被母亲叫醒了。银豆嘀咕了一句:“你要大乌龟做什么?真是吃多梦多!”为他盖上被子,关灯睡觉。小树却再也睡不着。在被母亲叫醒的最初一刻,乌龟背上那排列有序的方块,那堪称四平八稳的游姿,还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地停留了几秒钟,缓缓地浮动,随后模糊不清,直到听到母亲的声音,看清睡眼惺忪的母亲,乌龟才慢慢消失不见了。他跑过去钻进母亲的被子,想跟她说说刚才的梦,母亲则伸出手搂住他的脖

子,轻声说:“别胡思乱想啦,睡觉。”但小树无法入眠,一直想着那只他没有亲眼见到的乌龟。母亲发出轻轻的鼾声,小树这才知道:原来瞌睡不像母亲说的那样,会传染给别人。

小树从没有见过这么高这么厚的墙,墙头上还布着电网。人走过去,心头就像压着一座山,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爷爷就被这样的墙壁隔住,小树感到难过和害怕。

到了监狱,门卫却不让他们带东西进去。说监狱规定不让家属给犯人送东西,监狱有超市,犯人需要的东西里面应有尽有,家属可以给犯人存一些零花钱买日用品。银豆为买这些东西花了冤枉钱后悔得直摇头,钱叔说他卖砂拉关系要得着这些东西,并掏出钱要给银豆,银豆没有接,脸色却平静下来。

探监的人很多,挤满了一间比教室还大的屋子。银豆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存款的地方,给爷爷存了一千块。随后,银豆跟着探监的人们排着长队,拿着身份证、户口簿,去一个窗口前领取“会见证”,小树跟他们站了一会,探监接待室的空气让人压抑,他便出门来。看到钱叔站在门两侧靠墙的几个橱窗里,认真地看着什么。他走上前,橱窗里贴着犯人生活学习和娱乐的照片。犯人们的宿舍像教室一样干净,床铺上的被子叠得像豆腐块,连塑料杯里的牙刷也朝一个方向摆。犯人们在下棋、打球、读书、看电视、唱歌、跳舞……这些场面,比他们学校还像样。小树在照片里找爷爷,却始终没有看见,有些遗憾。回到探监接待室,又坐着等了一会,总算叫到他们的号,他们跟着一大群家属进了一道小铁门,在狱警的带领下,沿着宽大的楼梯上到三楼。要不是有穿警服的男女,在小树看来,这里有些像医院挂号、付款、取针药的门诊大厅。还没有到指定的窗口,小树就看到爷爷向他们招

手。几个月不见,爷爷比以前长白了长胖了。爷爷眉开眼笑,向他们做出拥抱的样子。和所有犯人一样,爷爷也剃了个大光头,穿着黑蓝相间的囚服,囚服的右胸胸前编着号。犯人们老中青都有,或席地坐着,或靠墙壁蹲着,神态平常。探监的人与犯人,中间隔着一面玻璃。

银豆把话筒递到小树手里,拿着话筒,小树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爷爷的声音传来,“好好读书。里面过两天就能吃一次肉。你要听你妈的话,不要让她伤神。”爷爷还像以前一样乐观:“小树,想爷爷了吗?”小树的眼泪一下流出来了。快半年了,这是梦中才能听到的声音。小树心情一下好起来。“爷爷,你们在里面做什么呀?”爷爷一笑:“年轻的都用线串彩灯灯炮,一天要完成两万个。我老了,眼花了做不了那活,政府只让我打扫卫生,每天拖拖地板,抹抹窗子,扫扫厕所,活儿一点也不重。我在里面好吃好在,太阳晒不到,雨也淋不着,过得比在家里还自在。你们不要挂念我。”钱叔在他身旁,笑眯眯的,一会儿望望里面的爷爷,一会儿望望小树。“对了,爷爷,钱叔有一张采砂船了,名叫采砂霸。吊杆大树一样高,每天能采好几大车砂。”“这就好,这就好!”爷爷竟然露出一口白牙,不用说,爷爷戒烟了。小树为爷爷高兴。爷爷的声音传来:“你钱叔的目标实现了,真好。”小树还想告诉他家里的羊也很好,但想起爷爷一开口就要他好好读书,话就没有出口。

银豆在电话中对爷爷说要他保重身体,家里一切都好。她给他存了一千钱块,要他想吃什么就买,千万不要节省。小树不知道爷爷说什么,只能看到爷爷点头又摇头。

钱叔跟爷爷通话的时间最长,他说这几年县城大兴土木,到处都在盖楼房,加上蛤蟆河的砂好,他采的砂根本不用找销路。只要再像这样采两年砂,船就够本了,只是他一直没有供奉的河神,让他每天提心吊胆的。“张老板就有一条大娃娃鱼。你知道,干我们这行,没有河神的保佑,难得平安。要是你在家就好了,你一定会为我想办法……”爷爷说些什么,小树听不到,但

爷爷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小树却忽然想到昨夜

的梦。他悄声对母亲说:

“妈,大乌龟!”

母亲一下明白小树的心思了,她浑身一振,严厉地告诫儿子:“不要乱说话。”

探视时间到了,电话断线,钱叔还拿着话筒不放手。

回来的路上,天气炎热,又加上昨天夜里没有睡好,小树上车不久便倚靠着母亲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却不想睁开眼睛,只听钱叔在跟母亲说话。钱叔说,“我杀羊那晚,那位朱局长说的话有道理,还是应该送小树读书。你们欠的账迟早会还清的,但是孩子一误了上学的时光,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小树才十三岁,就这样懂事,将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过了好一会,母亲才说:“说实话,我也正想这事。前几天,村长说有老板要来承包山地种药材,每年一千二百元一亩。要真是这样,比自己种庄稼强多了。到时羊由我来放,让他去上学,这样我也才对得起瑞国和他爷爷。”母亲喉咙有些哽咽了。钱叔说:“等我找时间去寺院跟他奶奶说说,劝她还是回来。不是说让她回家来干什么,我只是想让她回家陪着你。要不小树去上学,你一个人在家,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说:“这事昨天我也跟我妈提过。她没答应回不回家,但哭了。我知道我妈心软,回家是迟早的事。”钱叔说:“这就好。”

他们的话,让小树的心怦怦乱跳,遥远的校园,似一下近在眼前。母亲忽然轻轻拍了他的脑袋一下,说:“别装睡了。要读书也要等我把那些地租出去,腾出手来放羊,要不你想都别想。”

小树听话地点点头,紧紧挽住母亲的手臂。

6

小树把羊赶到山坡的灌木丛里呆了一个多小时,船工竟然没有一人跟他打招呼——把安全帽抡成几个圆,连如果都没理睬他。一如这个时节的往常,河谷没有一丝风,天上高悬着火红的太阳,他靠着一棵大黄羊木树躲荫,还一身是汗,手里的牧鞭举起又放下。他隐隐感到河里有些异常,但一时又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听到一声羊叫,才发现船的马达竟然停了,河谷静得能听到河流哗哗的流淌声。可能是抽砂管口又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这是常遇到的事。他感到无趣,闭上眼睛打盹,突然,听到了船工们发出一片惊叫:

“天啊!”

钱叔看到自己的神物了!小树心跳到喉咙,他丢下羊鞭跑下去,远远就看到砂船上放着一个还在流水的牛头。不用说,这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

这是河床最宽、水最浅的河段。钱叔和两个船工站在抽砂管道“大嘴”入水的地方,他们不断地蹲下身子,在水里摸索。不一会,三个人合力把一件东西弄出水面,竟然又是一个完整的牛头。很快,他们又打捞出同样一个牛头,接着是羊头。小树感到隐隐的不安。当如果捞出一具完整的羊骸骨时,钱叔忽然一拍大腿笑了,要大家都停手。一起蹲在船上抽了一阵烟后,钱叔不当一回事地说:“四五年前石则坡村的牛羊闹五号病,村里人图省事,没有挖坑深埋,他们把几十只病牛死羊丢在这里。那几天我就在附近捞砂。”

小树也想起来了,是在他读二年级那年端午节前后。那几天,村上好多人家的牛羊都得了“五号病”。老师说过“五号病”叫“口蹄疫”。得了口蹄疫的牛羊,嘴唇、四蹄和乳房都会肿烂流脓。爷爷是老牧人,前几天,才听外村有人家的牲畜得了口蹄疫,他立即叫上爸爸,连夜把家里的六十多只羊赶到离村子十几里的凤凰山上,白天在开阔的山坡上放牧,晚上把羊赶到一个早年人家采铜矿留下的巷道里歇息。他走后不到十天,口蹄疫还真的来到石则坡村。村里其他人家半数以上的牛羊几乎都因染病被扑杀。每隔一个星期,爸爸就会给他送去一些肉食和蔬菜,当然还有酒。两个月后,爷爷才和他的羊群,从那几乎没有人烟的野山回到村来,头发胡子长得像个野人,可小树家的羊不仅没有一只染病的,还多了三只小羊。后来很多人家都来向他家买羊去做种羊。

没有比口蹄疫传染更快的了,往往今天发现一只,一夜过后,就有十几只。只要一家人的牛羊得了,用不了一个星期,一个村的牛羊就完了。“五号病”几乎无药可救。病畜不准宰杀,肉绝对禁止食用,更不能上市。听到哪个村流行“五号病”,县乡兽医站的人就会带着向上级申请到的枪支弹药,及时赶到,组织民兵扑杀病畜,随后抬到离村子很远的地方,挖两米深的大坑,撒上石灰掩埋。那几天,村里不时响起枪声、牛马羊的惨叫声,还有失去家畜的人家老人孩子的哭声。穿白大褂的人一天早晚两次往返在各家各户喷洒消毒水,还遍地撒石灰,小村弥漫着一种呛鼻的气味,又如落了一场雪。村里人手少,上面的人走后,村干部没有办法把死羊死牛抬上山,趁晚上,大家喝了酒,戴着口罩、手套,将牛羊用拖拉机运到河下游的无底潭里一丢了事。无底潭可能真的无底。小树听大人说,有人往里倒了一袋麦糠,麦糠一入水立即陷落,水面一星一点都看不见。村里水性再好的人,离这儿老远就要上岸。无底潭的岸边还长着一棵牛腰粗的水皮子树,树心都空了,小树曾在树心里躲过雨。那几天爸爸也在家,成了病畜扑杀队员。那晚,小树和一群孩子偷偷跟在大人们身后,来到河潭前看大人们动手。牛羊落水,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三辆拖拉机来回跑了好几趟,才把被打死的病畜运完。小树不禁把视线投向河岸,河岸却没有那棵大水皮子树。他惊叫起来:“不是这里!”钱叔一干人都望着他,不明白他说什么。小树大声说:“那年,村里的死牛病羊,是丢在无底潭,我亲眼看到的!”他指着下游的那棵水皮子说:“打死我也记得,是在无底潭。”钱叔手搭凉棚望了望,那棵树离采砂船少说也有三百米,他张大了嘴巴,半天才喃喃道:“难道它们当时都没死,顺着河向上爬到这里,要不就是河水倒流,把这些东西冲到这里,还真见鬼了。”砂工们望望船上的牛头羊头,无不大惊失色,有的低头就往岸上奔。

钱叔双手捧面,慢慢蹲下,下巴上的山羊胡沾满了泥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小树的心里又多了一块石头。

一回到家,小树就把白天看到的事向母亲说了,母亲顿时面如土色。次日一早,小树起床,看到三轮车上放着一大竹筐萝卜,一看就是妈妈刚从地里拔回来的,还有几个南瓜。妈妈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正在给三轮摩托车加油,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果然,她对小树说,昨夜她梦到了奶奶,奶奶要她去看看她。小树点点头。妈妈发动车子走了。

和昨天一样,钱叔的砂船还在沉默着。细看,船上的吊杆、栏杆和船头船尾及砂仓里的装载机上都绑着长条的红布。他明白了,钱叔要给他的砂船“挂红”。小树看过张老板给自己的船挂过红。邻村一个不知深浅的女人,一天好奇地蹬蹬上了张老板的船。等船工发现时,女人已经在船上走了个来回。第二天,张老板从县城办事回来,知道了这事,暴跳如雷,带人到村里责令女人家为他的砂船挂红。张老板说,采砂船本来阴气就重,女人再上去,就是雪上加霜,船不出事才怪。

这时,鞭炮声大作。小树看到如果连连朝他招手,示意他下去。上到船上,只见七八个船工在一个戴瓜皮帽的干瘦老人的指挥下,忙着焚香、烧纸,往河里洒酒。船头一张木桌上香火袅袅,摆着一个煮熟的猪头、一根猪尾和一对猪脚,还有茶、酒。干瘦老人煞有介事地望望天,望望河,河面上飘浮着鞭炮血红的碎屑,老人又掐指算了半天,一挥手,钱叔和船工跪下,小树也跟着跪下。老人摇头晃脑,缓缓地念道:

蛤蟆河的河公啊

蛤蟆河的河母啊

仁心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你们法力无边神通广大钱老板和他的船工低低在下敬奉你们酒敬奉你们肉敬奉你们茶,更敬奉他们的真心求你们保他们,出船平安,采砂平安风平浪静,波澜不惊阳光慷慨,雨点祥和太平日久,光流水转日子过得像献给你的红披挂一样红红火火火火红红不吉利的东西随水流得远远的阴气重的东西随风飘得远远的金银财宝离得近近的……

念毕,在响亮的鞭炮声中,老人从内衣袋里掏出一个酒瓶,酒瓶里装着黄澄澄的东西,老人一扬头就是一大口,小树闻到了浓烈的汽油味。忽然,老人对着河面一低头,口中喷出一条一米多长的火龙,火龙竟在河面游动起来,小树目瞪口呆。紧接着,老人又吐出第二条火龙。

“成双成对,比翼双飞。开船!”老人放声一喊。鞭炮声再度响起,硝烟弥漫,船上的柴油机轰鸣起来。

“采砂啦,开工啦!”船工们齐声高呼。小树如释重负,慢慢向他的羊群走去。如果跑过来,大声对他说,钱叔要他过一会儿到灶房吃猪头肉。如果一走开,小树就咽了一口唾沫。

晚上,小树带着一包钱叔给的猪头肉和他自己拣的猪骨头,赶羊回家,一拉开门,长舌头箭一般射过来,他把猪骨头扔给它,长舌头发出一连串嘤嘤的欢鸣。挑水喂了羊,又热了昨天晚上剩下的饭菜吃了,还不见母亲回来。小树走到村头等候。这时,下起雨来。雨不大,却下得均匀,他站在一家人的大门前避雨。一棵挂满水珠的大树上,一只鸟在那儿啼鸣,一只猫头鹰躲在一家人的屋檐下,两只耳朵笔直地竖起,一对黄黄的小眼珠瞪得滚圆。蝙蝠像一片片黑色的树叶在树木屋舍之间纷飞,空气中弥漫着野菊花的浓郁香气。在细雨中,头灯的光扫出去,蛤蟆河迷蒙一片,只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就在他困得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传来了熟悉的马达声。他奔跑着迎上去。一跳上三轮车,小树就闻到一股神秘的气息。他听到竹筐里有什么东西在响动。借着头灯一看,竟是一只脸盆大的乌龟。他想喊叫,但终于没有出声。他知道,这回,钱叔有神物了。

夜深露重。小树下车才把院门拉开一条缝,大舌头就扑楞出来,冲着车箱汪汪直嚷,似早就发现了车上的秘密。母亲一停油门,下车第一件事就是找来一根尼龙绳,把狗拴在院角的老椿树上,大舌头气咻咻的,上蹿下跳,绳子抖动得如一根长蛇。

灯下,母亲疲惫不堪,却一脸是笑,目光柔软潮湿。一到寺院,母亲把萝卜、南瓜送给奶奶,就推说有事走了。她到寺院边的村子暗暗打听那个老牛的下落。好不容易找到七十多岁的老牛,这个老单身汉却说自己是个正派人,没有偷过放生池里的鱼不说,什么大乌龟小乌龟,他别说见到过,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母亲说她买乌龟不是拿去杀了吃的,是要带去放生,拿出五百元,老牛摇头,一咬牙,母亲拿出一千元。

坐在一张破藤椅上打盹的老牛总算睁开眼睛,问:

“真的要拿去放生?”

母亲回答他:“我敢对天发誓。”

老牛说,前几天也有人听到消息来向他买乌龟,但都说要拿去杀了补身子,出再多的钱他也不敢出手,这毕竟是放生池里的东西。把一千块钱揣在内衣袋里,老牛把母亲带到一个臭气熏天的小院。小院一角的芭蕉树下,隐藏着一个两米见方的水塘,四面用竹篱笆围了。老牛拍拍巴掌,不一会,一只大乌龟浮出水面,伸出了扁平的头,慢慢爬到水塘一角一块宽大的蜂窝石上,抬头张望着他们。

母亲找来一个大盆,倒了水,小树把乌龟从竹筐里轻轻捧出来,乌龟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重,只是浑身滑溜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大盆,乌龟一下游动起来,前脚爪和后脚爪就像四只手掌一样,在水中划动,短短的尾巴若隐若现。面对着近在眼前真正的乌龟,小树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它怕乌龟像他在砚山那个夜晚,是一个梦。母亲正在吃饭,要他也给乌龟喂点东西。小树戴上头灯,从门后拿着锄头出去了一会儿,就用一个破碗端着几条肥大的蚯蚓进来了。他拿起一条放进大盆,蚯蚓一下沉入水中,飞快地蠕动,乌龟慢慢游过来,一下子把蚯蚓咬住,先用前爪把蚯蚓撕碎,再一点一点地吃掉。吃完,它抬头伸长脖子,睁大两只苦楝样的眼睛,望着他,在等待着小树再送一条。小树又拿了一条喂它。

临睡前,母亲一再嘱咐小树:“这事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要不灵物就不灵了。等我们瞅个时机偷偷送到河里,让你钱叔一伸手就能得到它,这样,就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小树连连点头。

当天夜里,小树做了一个梦。他穿着一新,和母亲、奶奶,如果一起坐在高高的采砂船上,连大舌头也在上面,鼻子贴着船板,兴奋地东嗅西嗅。钱叔把着舵,下巴上的胡子刮得精光,像年轻了十岁似的。他们要送他去上学。水声浩荡,蛤蟆河变得像县城的大街一样开阔。砂船开足马力,像一只箭,从白鱼滩一下射出,它劈波斩浪,快得连岸上张老板的小轿车也追赶不上,河段上太阳潭、西瓜潭被一切两半,无底潭、白砂滩、红石崖、扇子崖一掠而过,两岸的树木扑面而来,又不断朝后倒去。河谷低空,一群水鸟跟着船飞了十里八里,翅膀倦了,一下就被丢得远远的,成了一滴一滴淡淡的墨点。在船的前方,一棵粗壮的云南松树下,有一座金光闪闪的小庙,庙的一角,一个四周种满荷花的水池里,一个脸盆大的乌龟正用它四只手掌一样的脚爪,飞快地在水中划动,似在跟他们的大船竞赛……转眼间,校园近在眼前,小树看到,高高的观礼台上,鲜红的国旗迎风飘扬,他以前的同学都站那里,见到大船,他们张大了嘴巴,认出是他,有的吹号,有的打鼓,有的向他挥动着手臂,发出阵阵欢呼声,新来的班主任像母亲一样漂亮,站在学生们中间,向他微笑。而光头的爷爷站在他们身后,向风驰电掣般的大船,张开他那宽阔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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