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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谈判

2015-06-26丁德武插图

东方剑·消防救援 2015年10期
关键词:吴昕薏苡谈判

弄 非/文 丁德武/插图

危机谈判

弄 非/文 丁德武/插图

2012年1月16日,腊月二十三,正是农历小年,佟罗和妻子吃罢晚饭刚准备带着女儿去逛新近开张的大型“销品茂”,手机突然响了,佟罗的心顿时凉了半截。糟糕,好不容易得来一个晚上的空档又要出送。老婆薏苡的脸也瞬间拉长了半截。凭着当了七八年警嫂积累的经验,她也知道,佟罗这时候的来电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肯定不是这里发案就是那边出事,一家三口难得一聚的宝贵时光说泡汤就泡汤。

“喂,你好。”佟罗压抑着满心的不耐还是彬彬有礼地接通了电话。

“佟佟,我是姆妈。”哦呦,原来是丈母娘,佟罗的心头顿时一松。“姆妈,你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

“什么话?啥人规定姆妈这个时间不能打电话?”

“不是不是,没有人规定……”佟罗语无伦次,不知该怎么说。

一听是妈妈,薏苡来劲了,一把抢过电话,“我来听。”

“姆妈,侬有啥事体,快点讲,阿拉正好要出门。”

“薏苡啊,今朝过小年,侬要烧根香拜拜晓得吧?”

江南民俗,农历腊月二十三又叫过小年。所谓小年,就像一个前站,过了这个前站,下面紧接着就要过大年了。小年传统上是祭灶、扫尘、吃灶糖的日子。俗话说:腊月二十三,家家糖罐满,户户灶爷欢;灶糖把嘴粘,赖腔勿多言,好话喋喋喧;拂尘送灶王,上天报良善,下界保平安。说是每年的今天灶王爷都要到天上去向玉皇大帝禀报人间善恶,让玉皇大帝赏罚这户人家。所以按老早的规矩,腊月廿三这一天是不能动烟火的,因为灶王爷不在了,出官差去了,必须家家冷锅净灶,人人凉食度日。

“噢哟,都啥个年头了,姆妈侬还相信这一套。”对自家老娘,薏苡说话直来直去。

“小赤佬,侬懂啥?头顶三尺有神明晓得吧?人在做,天在看,现在这一套越来越吃香了晓得吧?连北京中央里的人都相信,烧香拜佛的大领导多得勿得了。侬是共产党员吗,侬敢勿相信吗!”

其实像薏苡娘这种50来岁的妇女,出生成长在大破“四旧”的年代里,从记事开始,旧礼仪旧风俗旧习惯旧道德就被砸得稀里哗啦,哪有人家还敢公开搞这一套?他们这一代人其实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传统熏陶,更谈不上传承,对老规矩不甚了解,根本搞不清楚祭祀灶王爷的一干清规戒律。如今跟在老人圈子里照猫画虎,学会了几招,说到底不过是跟风而已,哪有什么真实的文化积淀,充其量是让自己空落落的心头有点寄托而已。

“好了好了,不跟侬啰嗦了,阿拉马上出去了。”

“记牢,夜道回来点根香。”

“晓得晓得,再会。”薏苡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虚惊过后分外轻松,薏苡忍不住向老公撒娇,勾住佟罗的脖子送上一个香吻:

“老公,还好是姆妈,不是你们单位的,不然又要把你的魂勾走了。”

“哎,哎,注意点,少儿不宜。”佟罗指指全神贯注玩着手机游戏的女儿。

“嘻嘻……”

笑声未落,佟罗的手机再次响起。薏苡不由分说,再次抢了过来。

“哦哟,晓得了姆妈,侬还有啥……”薏苡突然噤声,手机里传出的是一个一本正经的男声。

“我找佟罗。”

狼,果然来了。

菩树小区发生以纵火和跳楼为要挟的突发事件,目前肇事者正在小区一栋高层的楼顶上与属地派出所和消防队对峙,扬言跳楼。来电命令分局警务危机谈判小组立即赶赴现场,力争通过谈判化解危机。

佟罗是分局警务危机谈判3人小组成员。

佟罗人长得体形瘦长,皮肤白皙,外观略显文弱,完全不是那种人们想象中壮硕威猛的刑警模样,看上去比较温和,很有安全感,担任危机谈判确有他独到的优势。殊不知这家伙的腕力相当了得,在连续几年分局团委组织的手腕角力擂台赛中,他都是当仁不让的金牌获得者。佟罗说他自己也不清楚手腕的力道为什么特别大。他阿爸早年是奉贤海边的渔工,水上的营生不比陆地,操盘掌舵、摇橹撒网,对双手的依赖远远大于腿脚,桩桩件件无不需要借助手劲,日积月累,故而腕力强大。大概是遗传的缘故吧,天生苦力的命。佟罗自嘲。

电话是分局指挥中心打来的。和佟罗同时接到指令的,还有危机谈判小组的另一名成员老马。

有什么好说的,佟罗自是绝无二话,不管危机发生在什么时段,他都必须服从,只有服从。身为人妻的薏苡,多年来也已从对老公工作节奏的不适应中慢慢走了出来,除非离开这个让她百般疼爱的“铜锣”,否则,作为警察的妻子,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当然没有。

他俩第一次约会是介绍人安排的,见面后,佟罗自我介绍:“我叫佟罗。”

“铜锣?”薏苡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阿爸姓佟,单人旁一个冬;姆妈姓罗,爱新觉罗的罗。加起来,佟罗。有啥好笑的!”佟罗一本正经。

薏苡不笑了,也学佟罗的样子,一本正经:“草字头,下面一个心意的意;草字头,下面一个所以的以。薏苡。复姓司马。”

“哦,死马。”佟罗故意歪曲。

“你才死马呢!铜锣。”

“死马。”

“铜锣。”

……

一番调笑,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和今晚一样,这都是他们夫妻生活中最基本的音符,哆来咪发唆。说得诗意一点,正是这基本的音阶组合,跌宕起伏,谱写出了滋味无穷的人生变奏。

佟罗噘起嘴唇,轻轻点了点薏苡香喷喷的脸颊,驾着摩托车风驰而去。

说到警务危机谈判小组,这是公安部门近年来借鉴国外模式设立的一个新的工作机构。在国外,危机警务谈判多由专业的心理学专家担任,危急情况下代表官方,负责和当事人进行解除危机的心理对话。这种对话往往能起到化险为夷却不伤毫发的作用。而我们国内,大多未设专职谈判人员,而由治安、刑侦等部门的业务骨干兼任。佟罗是还在重案队当专案内勤的时候,业余参加了一年的心理学培训,考出一张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后,被分局委以这项重任的。说是重任,其实都是官场用语,凡是领导交办的事,哪一件不重要?芝麻绿豆不重要,但只要领导交办,桩桩件件重于泰山。官场的事,明白就是,不能不当真,不必太当真。实际上,要中国人真的相信心理咨询这件事,恐怕不太容易。心理问题在我们的文化中排不上号,诸如心理障碍、抑郁焦躁什么的,社会对它们的知晓度极低,很少有人当回事。也没有哪个领导会真的了解它。在心理咨询和危机谈判之间简单画等号,临时培训,匆促上马,如此安排本身就很说明问题,谁都不会在乎两者间的差异。离开了一招制胜的真功夫,光靠嘴皮子,能让刽子手立地成佛吗?不可能嘛。哪怕有着高学历背景的那些领导,基本上也都是这个心态。

但现实生活中,需要靠谈判来化解或缓解的危机,近来年还真是越来越多。一个正在实行转轨的国家,说到底转的都是利益之轨,大家都一门心思要把利益转到自己手上来,恨不能下一个弯道就超车,每一个弯道都超车,把自己超成超级大富翁。其间的矛盾层出不穷、纠缠不清,造成冲突频发是很正常的事,不可能全都靠法律手段一招制胜。这种时候,谈判可能并不仅仅是一种权宜之计,它甚至可以取代其他手段而与目的合一。遇到利益纠葛,大家先不必寻死觅活,不妨静下心来谈一谈,让越系越紧的疙瘩松一松,说不定就能把互相对立的情绪纾解开来,某些即将激化为刑事甚至政治事件的矛盾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话→沟通→互谅→互信→纾解,然后天下太平。虽然突发事件的紧张程度一般都比较高,但并非不可对话。这种时候,如果谈顺了,法律基本无须登场。

佟罗他们小组总共3人,全都是兼职的,属于本职工作以外顺便打打酱油的那种,其专业化程度如何可想而知。但几年过去,佟罗他们在实践中积累,在积累中提高,经验越来越老到,技战术手段越来越实用,随机应变的能力越来越高明,经历案件上百起,大多数获得了成功,战绩可谓不俗。

然而,佟罗成为警务谈判小组成员参与的首起谈判却不成功。那次,歹徒持刀劫持一女子,与警方对峙。接到指挥中心通知后,佟罗撂下手头一切,紧往现场赶,但路途太远,等赶到,还是晚了一步。几分钟前,歹徒刚刚被特警击毙。

还有一次,待佟罗赶到,一具高空自由落体恰好砸在离他3米外的水泥地上,迸裂的脑浆溅上了他的前胸……

再多的成功,也抵消不掉一次失败的阴影。佟罗每一次上阵,都会带着这些阴影,帮他遮去炫目的光晕、过滤迷离的七彩。

菩树小区紧邻外环路,坐落在闵行、松江两区的接壤处,由18栋高层和30栋多层居民楼组成。由于地处城乡接合部,房价相对便宜,是典型的人口导入区,体量庞大、人员复杂,近年来始终是案件多发区域。

事发居民楼位于小区北端,高28层。俟佟罗他们赶到,现场已被辖区派出所和消防队控制起来,用封闭带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闲杂人等一律禁止入内。但小区内发生这等大事,架不住看热闹的人哄哄而来,呼朋唤友,像赶庙会一般争相观睹,把现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暮色渐至,消防部门调来了探照灯,从楼底,把一束强光打上28层楼顶,可以清晰地照见平台上那个孑立的身影。在青苍苍的天穹的映衬下,那轮廓模糊的身影显得分外孤独。

让佟罗稍感意外的是,扬言纵火跳楼的,竟然是一位年轻姑娘。生为天性柔弱的女子,却偏要以如此极端的手段,来实现她预期的某种目的,这跟女人的天性和她们在人们头脑中固有的定位,都显示出了巨大的反差,让人诧异莫名。

但见姑娘披头散发,迎风而立,正站在28楼顶层平台边缘的围杆处,一脚栏外,一脚栏内,摆出一副蹈危踏险,义无反顾,随时准备扑向万丈深渊的决绝姿态。辖区派出所民警已先期到达现场,然而向女子喊话无效;消防武警紧随而至,积极展开救护,却因为小区这一侧种植的多为高大乔木,救生气垫无法打开。

姑娘的脚边,躺着一只容量大约5升的酒精壶,壶内的酒精已消耗大半。消防的同志告知,此女刚才已经放了一把火,她把外套脱下,泼上酒精,点燃后扔向她脚下28楼一户人家的阳台。这户人家的阳台和她站立的楼顶平台恰好构成一个L形斜对角,可以清晰地对视。好在阳台上并无其他可燃物,她扔出的火球才没造成更严重的后果,火势仅仅限于她自己的外衣,烧光拉倒,并没有扩散,但也把人家一只落地的空调外机烧坏了。

显然,姑娘的指向很明确,所谓纵火,目标就是这户人家。

为什么?

凭着几年来面对多种危机积累下的谈判经验,佟罗一看这姑娘的架势,就知道她是玩真的,而不是那种摆摆pose,扬言跳楼,却不真的往下跳的人。

作为警务谈判小组,佟罗他们经常面对的危机大致有两大类。首先是各种重大刑案,比如劫持人质、抢劫胁迫、要挟爆炸等等。这一类危机的显著特征是高度对抗,险象环生,双方剑拔弩张,虎视眈眈,很有可能一触即发。谈判往往只能起到缓冲的作用,拖延时间,寻找空隙,为最终的强攻提供掩护。靠谈判本身基本上不能解决问题。

其次是社会冲突。比如夫妻打架、家庭纠纷,还有讨债的、要工资的等等,属于脑袋一热不计后果的那种。这种矛盾冲突的肇事方大多有实际利益诉求,往往不具备强烈的反社会倾向,且多数处于弱势地位,就是想以性命抬升自我、争取权利,和既定目标或有关方面平起平坐,讨价还价,求得一个说法,因而对抗性较弱。采取对话开导的方式,可以缓解他们的紧张情绪,让发热的脑袋慢慢冷却下来,谈判的预后效果通常良好。

但社会冲突中也不乏真想死的人。这种人对人生绝望,万念俱灰,找到一个由头就要死要活。他们中的死硬派大多会以自杀了断自己,无声无息,而不会闹到惊天动地,但万一不小心漏出个把,便是极难对付的。任凭你说千道万,他都一概不睬,就像一根筋被卡住了,钻进牛角尖怎么也拔不出来。旦夕之际、瞬息之间,随时可能爆发生离死别。如果给他时间,或许他还能迈过这道坎。可是生死不就在一瞬之间吗?过不了这一瞬,他还能再有下一瞬吗?禅云,祸福万变,惜乎一念之差。人啊,万一到了真想死的地步,神仙也拿他没办法。在佟罗看来,眼前的这位姑娘恐怕就属于那种神仙也拿她没办法的人。

作为一名合格的危机谈判人员,佟罗的责任就是设法阻断每一个肇事者的死亡瞬间,不管用什么方法;然后还给他们更多的生存瞬间,让他们有足够的缓冲超越死亡。

跟随辖区派出所的社区民警,佟罗和老马一起出现在28楼平台上。

看见有陌生面孔出现,姑娘的神情顿时紧张起来,尚隔着20多米开外,她便发出警告,语气极为排斥:“你们是谁?不许过来!过来我就跳。”

3人止步,不敢越雷池一步。

总算近距离看到了今天的行为主角,佟罗不由得仔细端详起这张被眼泪和污渍抹黑的脸:隆起的眉骨下,镶嵌着一双圆圆的杏核眼;鼻梁很直、很挺,鼻尖微微内勾,形成一条弧线;两片纤薄的嘴唇,薄如纸片,其宽窄度似乎不够尺寸,包不住她外露的牙齿,开阖间会将红红的上牙床暴露出来。

佟罗脑海中倏然闪过麻衣相术中的一个词汇:薄命。

嗨,佟罗下意识地撸了一把脑门,似乎要揩掉点什么。怎么会有这种大不敬的念头?

社区警开口道:“丛金菊,你不要误解,这2位同志是区政府派来帮你解决问题的,你有什么问题和要求可以直接和他们说。”

对社区民警,丛金菊显然是熟悉的,最近几个月里,他们之间已经有过多次交道。

处理此类危机,佟罗他们从来都不穿警服,而是身着便装,以政府工作人员的面貌出现,代表权威部门说话。这样一方面可以减少对肇事方的刺激,二来也增加了说话的权威性和可信度,更易赢得对方的信任。

女子姓丛,名金菊,安徽人,29岁,大学学历,是一家外贸公司的进出口报关员。她的男友吴昕,比她小2岁,浙江人,现在在一家私人企业担任部门经理。两人是大学校友,恋爱至今已经七年,感情一直还不错。但去年10月,因男方父母极力反对,男友提出分手。闻讯后丛女情绪极度低落,几番失控,还曾割腕轻生,但男友始终未作积极呼应。近日,丛女突闻男友已在浙江老家与他人成婚,情绪顿时崩溃,轻生之念再次翘尾。傍晚时分,她丧魂落魄地冲到男友居住的菩树小区,先是跑到28楼敲男友家的门,声嘶力竭地要男友出来,然而里面就是不理不睬。这种结局看来原本就在丛女的意料之中,她随即便提着酒精壶,沿通往顶层的维修楼梯爬上男友家楼顶,也就是目前丛女所站的顶层平台,脱下外衣,泼上酒精,点燃后扔进他家阳台,为的是逼对方出来与她见面。见这一招仍不起作用,末路穷途之下,她站上了峭壁似的平台边缘,一脚栏外,一脚栏内,摆出了见神灭神、见佛灭佛,随时纵身一跳的骇人姿态。

一股凛冽的高空风兜头吹来,吹得佟罗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像灌足了气的皮球。阵阵寒意,贴着脖颈、袖口、衣摆,见缝插针地往身体里钻。平地和高层,温差明显,俨然两重天地。

斟酌再三,与佟罗同行的老马首先开口:

“丛金菊同志,我们是区政府工作人员,是专程来这里向你了解情况的,希望能为你提供帮助,解决问题。请你相信我们,配合我们工作。”

沉默。丛女一声不吭。

老马,马志超,年届50,长期从事治安工作,对调解各类社会矛盾经验丰富。他和佟罗此时的分工是,由他凭借年龄上的优势,负责主谈,佟罗辅助;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由佟罗相机行事,进行突击和救援。

丛女依然沉默。

佟罗开口:“小丛你好,对你目前的情况我们感同身受,非常理解,也非常同情,你有什么具体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可以帮助你解决,为什么要采取现在的方式呢?”

“你问他们,他们知道。” 丛女突然爆发,声嘶力竭地尖叫道。

他们——丛金菊的手指向斜下方28楼的阳台。就是她前男友的家。

“谁?谁是他们?”老马佯作不解。拖延,也是缓解冲动的一种方法。

“你让他们出来!”

“让谁出来?”

“叫吴昕,还有他妈。”

“为什么?你能告诉我们原因吗?”

“七年了,我为他付出……他凭什么背叛?都是因为他妈……他妈……”丛女泣不成声。

“小丛,这个问题完全可以商量,你先别激动。”

“他们不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你应当相信政府,相信党组织,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

“他们不、不出来,一切、一切都不要谈了,不谈……”丛金菊拍打着尚剩小半桶酒精的塑料壶,哽噎着说。

“这个问题可以考虑。”

“你们走开!我就在这里等他们。”

“我们很理解你的心情,但这样不利于解决问题。”

“不要你们管,我死给他们看。不要谈了,不谈……”

对话无法进行下去。

“丛金菊同志,我们可以向吴昕和他的母亲转达你的请求,请你耐心等待,不要冲动好嘛。请千万不要冲动。”

老马和佟罗紧急协商后,认为应当向现场指挥员转述丛金菊的这个要求。

社区民警忧心忡忡,他估计不大可能,吴昕对丛金菊已经拒绝多次。

佟罗问:“能联系到丛金菊的家人吗?”

“可以试试。”社区民警表示。

昨天夜里,一个大学同窗向朋友圈发出一条微信,称吴昕遵从母命,已于今年元旦在老家义乌和一个当地老板的女儿结婚。从读到微信的那一刻起,丛金菊便像挨了一闷棍似的怔住了,到现在整整20多个小时过去,她云鬓不理、水米未沾,更没有一分钟合上过眼。一闭眼,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幕幕让她痛楚不堪的往事,堵得她喘不过气来。爱情这桩事体,真是人世间最最招惹不起的东西。人人都在呼唤真爱,寻求真爱,然而一旦真爱欢蹦乱跳地生长出来了,并且把根深深地扎进你的心头,再要把它拔出来,那个痛哇,绝对痛不欲生。

丛金菊从小就不是那种活泼外向、八面玲珑的女孩,她的性格内敛而近于孤僻,对待任何事情都非常认真,一丝不苟,拿起了,轻易不肯再放下。这种性格在常态之下,一般具有积极意义。比如她学习态度端正、成绩稳定,从小到大一直如此。虽然算不上多么聪明,但她肯用功,舍得抛下其他女孩子都热衷的风月与八卦,一心只读圣贤书,学习成绩自然不会差。但她的认真也常常失之于固执、甚至偏执,按她妈妈的话说,死心眼,一根筋,她认定的事八匹大马也拉不回来。

她对待爱情的态度,可以说就是她偏执性格的一种折射。大四那一年,她和小她2岁的吴昕终于磕磕绊绊地恋上了。她向这位学弟献上了自己全部的痴情和无微不至的关心,像亲姐姐似的掏心掏肺。毕业以后,她在上海近郊的一个经济开发区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每个月的工资几乎都用来贴补还在求学的吴昕,尽最大可能来满足这个家庭拮据的大男孩,包括金钱和肉体。她为此付出过堕胎的代价。

但是,自从吴昕毕业,并且也在上海找到了工作,情况就逐渐开始发生变化。其中的重要原因,是吴昕的母亲得知他们的恋情后坚决反对。理由非常简单:不合适。

吴昕在丛金菊的感化下,也曾试图说服母亲,但最终毫无结果,反而是他自己被母亲说服,决定与丛金菊断交。其间,丛金菊哭过,求过,哀告过,甚至割过腕,然而她的所有努力统统化为乌有,没起任何作用。丛金菊自己可能不清楚,恰恰是她的割腕,彻底吓坏了吴昕,使他再也不敢对她抱任何念想,唯恐沾上恐怖的爱情之血。

一个可以拿生命来换取爱情的女人,也许只能存续于我们缥缈的文化幻象里,而在现实中,她是可怕的。

终于,菩树小区上演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吴昕和他母亲始终不肯露面。社区民警告知,吴昕和他母亲,还有他老婆,都躲出去了,家里铁将军把门,没人。这套28层楼中的房子是他为办婚事刚买的,据说是老丈人慷慨解囊掏的钱。3房2厅,很宽敞。

倒是丛金菊自己的母亲匆匆赶了过来。母亲是安徽马鞍山地区一个县城里的退休小学教师,从去年闻知女儿在上海因失恋割腕,就从老家赶了过来,住进丛金菊租住的小屋,痛惜不已地照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傻女儿。

走进菩树小区,抬头看到28层楼顶的那个茕茕孑立的身影,滚滚热泪顿时涌出母亲的眼窝,从底楼,一路滴到28楼。

佟罗守在平台的出入口,截住了丛金菊的母亲。不能让她毫无准备地直接与女儿见面,必须让她知道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否则极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凌空平台上,老马以长者的口吻,仍在与丛女隔空对话,开导的话语说了一箩筐,并且再三向对方强调,要相信组织,相信政府。可是效果如何,只有天晓得,根本看不出疲惫的丛金菊有任何触动。

见到母亲的身影,丛金菊愣了一下,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菊子啊……”尽管佟罗一再交代不能冲动,但一见到女儿,丛母仍然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但总算被佟罗挡在了身后,没能往前扑。

“妈,谁叫你来的?回去,你马上回去!”丛金菊朝着母亲厉声呵斥。转而又冲着佟罗他们大叫:“吴昕呢?他人呢?为什么不来?”

没有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丛金菊同志,请你冷静,我们正在设法联系。”老马不得不做出回应。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丛金菊嗓门嘶哑,歇斯底里地叫骂着,一边转过脸去,向围栏外挪动。突然,她的一只脚踏空,身体失去重心,顺势往下滑去……

“啊”,在场的人无不被惊住。

扑通一声,丛母双膝跪地,恸哭失声:“菊子,妈妈求你啦……”

“小丛同志,吴昕今天在单位加班,我们刚刚联系到他,他正在往这边赶。”急切中,佟罗不得不撒谎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不撒谎又当如何?

幸好,丛金菊的右胳膊箍住了栏杆,阻止了身体的下滑,但她的一条腿和半边身体已经荡在了半空。

没有谁敢冲上去救助,此刻,只要她手一松……

“吴昕马上就会到的,请你冷静。”

最后的一根稻草,丛金菊似乎听进去了,她稳住身体,缓缓地又站了起来。

“菊子,你别老站着,坐下好吗?”长跪不起的丛母声泪俱下,苦苦相劝。

“妈,你起来吧,别跪着。”

“你坐下我就起来。”

“好,你起来吧,我坐下。”丛金菊听话地向内挪动了几分,坐在了水泥平台上。她确实快坚持不住了。

江南1月,正是隆冬时节,即便地面风不摇枝不摆,高空也是寒流飕飕,那锐利的程度,如同小刀般片片割肉。可怜的痴情女已经一天一夜未曾进食和休息,体力将近耗竭。而她所站的位置,凌空80多米,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不堪失恋蹂躏的丛金菊鹄立风中,已有一个多小时,此刻的她浑身哆嗦,动作已显僵滞,随时都有被阵风吹落的可能。

可是佟罗他们到哪里去找吴昕和他妈呢?谎言毕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必须下决心强攻了。佟罗和老马悄悄商量了几句,决定冒险行动。

居委会工作人员端来了热水瓶、杯子和毛毯。

“丛金菊同志,天气寒冷,这里有热水,你喝一口暖暖身子……”老马苦口婆心地劝道。

“菊子,喝口热水吧,听妈的话,别做傻事。”丛母也再三相劝。

丛金菊起初极力抵挡,但是,已近耗竭的身体让她的抵挡显得非常孱弱。

佟罗拿起热水瓶,满满地倒上一杯开水。

“小丛,你不必过来,我把热水给你送过去,放下就走,好吗?”

“菊子,喝一口热水再等,不碍事的。”

丛金菊抬头看了一眼身板瘦削、面相文弱的佟罗,没有出声,默许了。

对于人的耐受力而言,饥饿的滋味似乎还马马虎虎好忍一些,但焦渴的感觉,几乎无人能够承受。

佟罗双手捧起茶杯,稳稳地,一步一步向丛金菊靠近。

她没有动。

再靠近,靠近,还剩一步之遥。丛金菊睁着婆娑的泪眼,向水杯伸出左手。

突然,佟罗将水杯一扔,出其不意地朝她的左手扑去。

丛金菊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手腕已被佟罗死死攥住。

佟罗用的是他那只在腕力角逐擂台赛上无往而不胜的金牌右手,其速度之快、力道之大、机会捕捉之精准,超过了他此生参加过的任何一次比赛。

哎呦,丛金菊猝不及防,但觉左臂一阵麻酥,像被老虎钳子夹住了一般,身体已被拽得飞离地面,像一片硕大的树叶,稳稳飘落在佟罗伸展的臂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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