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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 失

2015-06-25郭功山

福建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老郑小琴老乡

郭功山

砖瓦房的门口有一棵榕树,树的四周已被铺成水泥,在夕阳下闪着银灰色。九月底的阳光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强烈,显得有些冰凉。地上的颜色也许正是天上阳光的颜色。一条石椅横在一边,底下叠砖块,是固定住了。正是这一块空地吸引了老郑。晚上收工时,他好把木板车放在这里用铁链跟树桩连起来锁住,轮胎扛到屋子里去。屋不大,二十平方,却足够他一个人居住了。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租住地。老郑之所以能够租下,多亏了一个人,洪老师,教美术的,就在对面的围墙里。这一条小道就是在学校的背后。洪老师跟这砖木房的房东是朋友。跟他之所以成为朋友,那是因为老郑买过他几张画。由此,结下了朋友二字。按理,废品收购的他是不入洪老师眼的,可就入了,多亏了他能收得了几张字或画,正对上洪老师的眼了。洪老师有一双能够像兔子一样发红的眼睛,他能对字或画说出许多内行话。而这些话,有时候老郑听得并不懂,就觉得是学问高深。手一松,嘴一张,有时候并不明白过来什么,只觉得洪老师和蔼可亲,声音很像自己远在天边的父亲,不由得点点头,挥挥手,抓过洪老师递过来的钱,数一数。反正,觉得很厚的一叠子,收购的字或画也不经常,但都能让他记起洪老师。所以,每次也最先一个打电话去告诉。

洪老师教美术的,内行不说,而且颇有研究,也懂得把老郑像含糖一样地给他甜头。买酒买烟。酒,一两瓶。烟,一两包。老郑就感激不尽了,推脱再三。洪老师有时还会像讲课一样,给他说一些美术方面的知识。老郑,个虽然矮小,却容得下老师说的话,记住了,也特别留意起了哪一家,哪一家的有关这方面的收藏和买卖。几个四川的老乡见了,都说他遇见的这个洪老师是个贵人。直到有一天,一个老乡告诉他,洪老师把从他那里得到的画一转手,猜一猜,赚多少?他当然想知道,老乡告诉他,伸出一个手指头,一千?不是。一万。老乡一拍他的肩膀,说,你好好想想吧。

收废品的老乡变得越来越少,有的回家,有的转业,有的开网上书店,有的跟老婆新婚。就他,一个单身坚持了下来。在这一带,他,一辆板车,一壶热水,一条毛巾,几只麻袋还有一杆秤。不短斤少两。人,长得猴样,心不猴。更重要的是,换了三个租住地,这一间,最理想。单门独户,处在三岔路口边,租金又便宜。他,实在舍不得。心想,就算洪老师赚了个底朝天,可他还是想人家的这份恩。毕竟这个靠校的地段,房租长得特别地狂。老乡远离了他,而他,却舍不得搬。所以,这一段路,他,独一个。

在银灰色的傍晚,树底下,老郑就坐在这张石椅上休息着,看着学校放学的孩子从眼前鱼贯而过,就想起了自己的单身,四十八岁了,无儿无女也无婚,白活了。老家父母双亡,哥嫂去的是北方,而他南下,远隔千里。人,什么时候都得指望自己。半年前,哥有来过电话,说一个东北姑娘,离婚带女的,问要不要。要的话,南下的车费哥出,余下的,就靠他自己了。什么话,要想找一个拖油瓶还离过婚,这里也找得到。眼下,心里不就有一个小琴吗。虽然这女人在按摩店,但毕竟自己对她了解得多,也是东北的,也离了婚,但不带瓶子,还只等他点头呢。哥那么老远的快递,在他的心里不看好。

哥的来信,让他想起了小琴。

当然,在找小琴之前,老郑今天突然得到了一张宝贝!废品收购的每况愈下,是跟这个社会经济密切关联的。比如,过去,一斤报纸可以收三块,卖四块五或五块,现在,只有六毛了。碎纸更不值钱了。各种的饮料塑料瓶子只有一毛,难怪,自己身边的老乡越来越少。歇业的日子里,抬头就可以望见对面的麻将馆,跟老人们一块度时间,花二三十块打三局,时间像偷一件东西一样就过去了。但今天,惊喜了。

中午的天就压着乌云,傍晚,更重了。所以,他回来了。收获特别地少,早知,还不如坐到麻将桌上去了呢。两捆杂志一叠报纸,已经倒在了树边,习惯了整理。在一本医药杂志里边,他发现了那张画!杂志卖不了多少钱,书的话,那个开网上书屋的老乡倒会过来问一问的。画,滑下来,掉在了他乌黑的脚面上。这脚,在哪户人家的门口沾上了积水。女人是个哑巴,兴高采烈地比划着,两个人用手指对手指,数着数儿,好一阵子才把价钱谈妥。谁也没有想到,这本杂志里还隐藏着这一张画。以前有过,也卖过好价钱。所以,老郑懂得。

一只手拍了拍老郑的肩膀。

老郑闻到了一股香味,还有墨水味,知道是谁。打开看看。洪老师说。画,打开后,这老郑都觉得很吃惊,竟然有两米长,三十公分宽,一溜地青山绿水紧相连。画家姓林,整幅画细致无比,毛笔勾勒,密密匝匝,山水沟壑,树木石屋,只在题款的地方才江面宽阔,小帆点点。他看到出神,不由得想起了家乡和自己生活的历程,一直到洪老师问,卖吗?

他,一听一惊一凉一颤,嗯了一声。突然地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怎么了。只是嗯了一声后,他再也不说话了。洪老师紧着眼看,看得很仔细。看来,顶得意的。

洪老师像是很随意地招了招手,一个学生就停在了他面前,他掏出钱,说,去,买两包双喜,我要跟这位朋友同喜同喜。学生去了,买回来了,塞到了老郑手掌心里。

老郑推了推,接住。

洪老师说,卖我,考虑一下价钱。

一时,老郑真真地犹豫了。但思想里却还有一根绳被洪老师牵着走,无论自己花多大力气都扭不过绳头的那一端。许久,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智慧是斗不过对手的。所以,他只好说,我也不知道。

洪老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五百块,替他卷好了画,一并给他,说,定金你先拿着,考虑好了,打电话。

嗯。

拿到定金之后,老郑首先想到的是小琴。自己已经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摆谱说大话,我请你吃大餐。小琴嗲声嗲气地问,是不是想吃什么,你就请什么?那当然!那好,请我去全市最贵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吃自助。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吃?因为没吃过!就这么简单。他让小琴等话,都等了一百多个小时了。这一下,该是实现的时候。

小琴的按摩店,过了大桥往左拐,穿过岗亭,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可以看得见了。他一边走一边细算着,他不但要说服小琴换个地方吃自助,而且自己还有许多话要跟她说一说,觉得是时候了。因为自己看好了这幅画的前程,它将跟自己一样的美好,这是多年经验的积累所得。他相信这一次自己的决断一定会万无一失。至于问自己小琴什么地方最吸引他,恐怕没想过,在乎的还是自己口袋里的钱。钱的多跟少,决定着自己的命运。他从洪老师眼神里看到的似乎是一座藏金洞一样。对于他来说,万字头就算是金了。

过马路的时候,老郑就感到有人向他招手了。这一排,有许多间这样的装饰,店小灯泡也小,水红色,橘黄色,浅绿色和奶白色的小灯泡在一闪一闪地陪衬着那些向他招手的小姐们。这些店里的摆设也顶有规格,都差不多。两张沙发,一横一竖,横的背后是屏风或隔墙,里面就是小姐工作的地方。竖的方向摆在过道口,正对着的是椅子和镜子,许多时候都是摆设,有几个是来洗头扒耳捏双肩的。再说这里的小姐又不是专业的按摩师。过一个店口时,他停住了脚,一股香气窜入鼻和眼,跟香寻,女人在店里招手呢。女人的手可真有魔力,软绵绵地伴着靡靡小曲和嗲声嗲气的叫进来呀进来呀。男人的心就是这样地被“魔鬼”抓了去了。但他的脚步却迈过去了,那是心里想小琴了!

半小时前,电话了,小琴说,请我吃饭,你来接我。他乐了,接,接,当然接。接的意思他还是理解的。只是,小琴那地方太小。地铺,背上硬,不舒服。他倒是想跟小琴一起去开钟点房的,可小琴不愿意,说,钱留着,吃的好一点。他说,这是这,那是那。她说,你要想跟我,就得听我的。他点点头,听,听。听字搁在老郑的心里就是对小琴的爱了。

小琴看见他了,站了起来,两眼在灯光下闪动着泪光。这是一个胖得匀称的女人,扎着两条刷子短辫,在两只耳朵的后面,现在已经很少见女人有这么打扮的。长得并不一定是靓丽,但健康是实实在在的。小琴几步过来就揽住了他的胳膊。他立刻就觉得自己的单身是为了等这个女人了。上楼,拐弯,推开一扇小门,小琴回头朝楼下,大姐,门看着点。在老郑耳边问,当真请我吃大餐?怎么?六合彩中了?还是麻将赢了?他说,我在乎钱吗?我在乎你。话说得小琴心里也热乎乎的。怎么了?小琴把头埋在他怀里,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想干了。他说,我一进门,就感觉你有事。小琴哭得十分委屈,让老郑心疼了。为了表达对她的爱,他问过小琴要什么?不要。不要也不要接客。你管我凭什么?因为我爱你。爱一只鸡?他说,不是鸡,是人。好一会儿,小琴说,有心,就买一只戒指吧。不管老郑买与不买,但从那一天起,小琴就不想卖自己了。一天又一天地,找她的客人少了。她的脾气也变得急躁了,好像很刻意,其实,是一颗焦急的心在等戒指。即使是老板,也渐渐地对她失去了信心。她说,今天那个姓洪的又来了。他问,说什么?她说,他想包我。他说,那是一条贼精。她说,可不是吗,他都算准了你今晚会来。见老郑疑惑,小琴说,他跟我们老板好得很,上一次五一节,老板带我们去旗山住几天,他也在,我们就认识了。旗山一夜,小琴勇敢地独自返城。那一趟包车下山,可是要几百块的,小琴没吭一声,就下了山。而后,在车上给他打了电话。老郑在桥头接到她,那一晚,小琴很幸福地在老郑那里过了一夜。

老郑虽然没能把戒指拿出来送给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小琴心里有他,他心里也有她,这就够了。这才多久,谁都看得出,小琴巴不得马上离开按摩店的。她现在,只给客人按摩,而再也不脱光了。老板很生气。这个月还剩一星期,小琴也不希望拿不到工资就离开。而老郑也是这么想的。赶巧了,老郑得到了这一幅画后,就再也没有理由让小琴继续呆在店里了。

老郑低头不语,好像在想什么,被小琴推了一下,回过神,端详了小琴。女人的圆脸上蒙一层白色的粉,她打底得太精了,该白的白,该粉红的粉红,浑身上下在发出一股醉香的暖意,像在梦里。暖香惹梦,没想到这一些。但他感觉到的就是这一些。

他躺下去,背上是席梦思,眼前是那个女人的一团乌发,在他的两腿间慢慢地抬起头来,问,舒服吗?就是在这一时刻,他决定把今天得到那一张“宝贝”的喜事告诉她。

怎么?她问。

洪老师都给定金了。他说。

文化人最会精打细算了,她说,这洪老师出手给定金,那么,你那一张“宝贝”肯定很值钱了。这一句,的确让老郑的思想很彻底地拐弯了。门外已经一片深灰。床头的小风扇呼呼转动,平稳顺畅。

把定金还给他。老郑说。

小琴接过他手里的钱,折好了,又重新塞给他,说,他的钱,我们照收。

但我不喜欢你收他的钱。

他的钱,我要收。不收白不收。

但我不高兴。

你怕我撑不住,就带我离开。不过,你比他们不知好多少倍。说完,一把抱住了老郑。他抬头用目光向她讨办法。小琴很意会地说,我认识一个老板,也是做字画生意的。问问他吧,兴许价更高。

打电话。

嗯。小琴掏出手机,听着听着,她的脸上乐开了花。那个老板说了,不管洪老师出什么价,他都高一层。他问,高一层是多少?她说,那不还得看看画嘛。他像掉进了钱洞里,对对对。虽然屋里很昏黄,可他心里亮堂了许多。

老郑飞快地骑着电动车往回出租屋。过三岔路口时,被裱褙店的老板拉住了。这是一个小年青,江苏人,知道了他手里捡到了一张画,知道的事情很快传开了,笑着说,发大财啦。他说,你还不知道什么画,就发大财。老板说,电动车给你,画给我。他说,谁要你的二手货,还你了。走远时,这老板的话仍在追,我也收画,拿来看看嘛。

老郑掏出手机拍了画,就把它工工整整地贴在上衣口袋里,他的手按了按,很有质感,软绵绵的,身上的毛孔突然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手掌心竟然沁出了汗。

夜风吹过来,他掏出手机看时间,过马路的时候,跟一男一女擦肩而过,还听到了身后急刹车的声音。上了四路公交车以后,似乎才能够让自己的精神镇静了下来。那一个老板来得很快,小琴一通电话就来了。老板屁股很大,一副很稳的样子。三个人一起到附近的饭店点了菜,还叫了瓶老村长酒,一人三杯,吃了喝了脸红了,话就多了,说着说着,那个老板就掏出了定金,说,我比洪老师的定金翻倍。接着,老板说起了一件洪老师的往事。自己的旅馆就在学生街的附近,麦当劳的后面,几级台阶往上,钟点房最便宜,三个小时才四十块。妈的,老板一摔杯子,叩桌面,眼对着墙面说,别看姓洪的白净净,还嫌四十太贵,还跟我讨价还价,什么东西。那姑娘,哼,你知道是谁?他表妹。他要咬你不放,我揭他。老郑瞄了一眼小琴,小琴的下巴朝他一扬,他收了。她的眼又一垂。他说,明天,明天我就把画送过去。上午?上午。小琴捶了他一下,真聪明。

一阵急刹车。周末的晚上,路大,人多,车挤。有停车就有人下车,有人下车就有人上车。一个飘逸的女人穿着黑色短裤上车来,银铃般的笑声跟后面的一个老人在说着什么。尽管车厢里人背贴背,肩碰肩,但坐在座位上的老郑还是站了起来让了位。事后,他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也许,黑色短裤的女人占据了他的眼球,老郑眼看耳听心移,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口袋里的那一张画已经活跃得蠢蠢欲动,只有在那一时刻,插在衣袋里的那幅画似乎才找到了机会。它像一个“小孩”,懂得将被骗被卖的感觉,是自己逃脱出了呢,还是另有其人教唆引诱和策划?或许是有一双手,已经很接近了他的口袋,悄无声息,屏住喘气,静静伏卧,等待最佳的时机下手。确实,这个人等到了。

老郑的画从口袋里消失了,这就是证明。一个对手成功了,而这个对手是谁呢?老郑一头雾水,四目茫然。更糟糕的是,他已经下了车,离开了车厢那嘈杂拥挤充满每个人都在散发汗味的空间。黑色短裤女人的芳香早已不在,烟消云散。相反,一股刻骨铭心、直抵心底深处的刺痛在纷纷地升上他的头顶。回头一望,车子已经消失在大街的尽头,拐弯不见了。他连车牌都不知道,只记住了是四路公交车。他一看表,时间这一刻飞快,一溜,十五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的车轮能翻滚多少下?他想起了自己跟洪老师的电话。喂,洪老师已经催了三次,他才回电。老郑,画什么时候拿来呀?他答,这个?这个?洪老师的声音很爽朗,多少钱,开个价嘛。任何事物都有价。我们这么熟了,还跟我支支吾吾。他想了一下,小琴在旁边伸出三个手指。他的眼睛像一只虎,壮胆了,说,三,三,三万。心想,老板都出两个手指了,而且还说好商量,自己出这个价,就是一场阻击战。这一次卖画,老郑听小琴的。

是朋友价吗?

当然,当然是朋友价。

好,拿来吧,九点,我在三坊七巷的店铺等你。你知道的。

知道知道。

想着,现在,自己下车了。人到了,画却丢了。

或许,自己还有一些希望,这个希望就是这一幅画。虽然从口袋里逃跑了,可它跌倒了,从自己一条腿的距离,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受伤了。此刻,或许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车厢里的地面上,被某个人的鞋踩住,被某个人的脚在踢。反正,老郑从这一个幻想中抓到了希望,像偷窥到了一束光一样,他的眼睛在四周寻找。挥了几次手,的士都是有客,有客,还是有客。这时,一辆残疾车闯入了视线内,他急忙跑上前去,比两个学生快一步,坐上了车。师傅,追,追一辆四路公交车。开残疾车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他觉得很像在自己巷口卖水果的那一位。所以,说话也滑溜得很坚决。追追追,呶,先付你五十块。女人欣然接受,而且,建议他抄近路。

老郑求之不得,快开快开。女人把车发动得很吃力,一下子,冲出了几米远,斜插着从街的对面驶进一条胡同。他的心里越发觉得这个女人确实是在市场口卖菜的,似曾相识。这是一条百米长的胡同,沙土路面。进去以后,夜色就更朦胧了,朦胧容易让人迷失。赶上了,我赏你。女人说,大哥,我这是最快的了,再快,车子就要散了。话音未落,车子就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嘎嘎声。接着,整个车厢跳了一下。忽地,不动了。完了。大路不走走小路。小路侧过包抄不是更快吗。女人说得再有道理,也不能再让这辆残疾车发动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有屁用。他见女人哭了,心就软绵绵的。女人说,大哥,我求求你,帮我想个办法吧。怎么把车弄出去。老郑环顾四周,几束灯光照不进胡同,停留在墙头。他算是看清楚了,这个女人,把自己带进了一条死胡同。心急,看错了,是下一条胡同。女人终于承认,但,是夜色的错。东刨一片西刨一片,他和女人和残疾车被一下子困住了。困在了他们自己闯入的拆迁工地。女人跑到巷子的深处,站在一个三岔路口的地方,回过头来,她挥舞着手臂,又指了指一侧。他知道,女人找到了出口,忙也跑了过去。女人说,帮我推一推车吧。他瞪了一眼,说,你人没残疾,是车残疾,我还没去报警呢。女人哭音,怎么办?他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掏出钱塞给女人,你自己找人帮忙去吧。女人冲着他的背影喊,谢谢。

老郑的心里只有那一幅画。

千载难逢,祖宗烧香。看这架势,准是一幅值钱的画了。运气走到这,他一把把它抓住了。可这幅画涨了,他的心也跟着涨了。是不是也得经过这么一股摔打跌宕,也得让自己这桩好事多磨得长一些。冲出胡同以后,他看见了不远处的公交车站上刚好停着一辆公交车,才忽地冲上公路去,突突突地向车站奔。近了,并不见等车的人。一个老人从车上走下来,用脚狂踹两个车后轮,骂得很难听。他一问,老人气愤地说,车坏了,而且还冲他瞪眼,像是老子骂儿子。车也有脾气,见你不高兴了,它也不高兴了。不开了,就使坏,这不是一个逻辑,但却是事实。看后,他头皮一麻。老人许是觉得对他不礼貌,欠不尊。于是,对他说,你等四路车,给你指条近道,从这胡同进去往左一拐,就到了四路终点站了。跑都跑得到,坐什么车呀。

啊!老郑点头弯腰表谢意。于是,又回到了那条胡同里,却已经不见了那个女人和她的车。他边跑边想,没有理由,这个女人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车开走,这中间是不是又有什么蹊跷。看来,今晚的夜的确有些长。我的儿子,我的画!在他心里,这幅画已经升腾到儿子的地位了,可见他的心更乱了。老人在他的身后喊着什么,他跑得更欢了。大概是累了,才缓下速度。老人却不懈劲,一直冲过来,说,跟我比,我是全市长跑前三名。他问,什么事。老人说,不是这一条,是那一条。他气胀了脸,说,我就是要走这一条。老人说,前面拆迁,走不出去的。

老郑被迫转身。望着几乎是废墟的场景,他跑得有些七拐八弯的姿势,过水池边的瓦砾旁,结果,遇一人,问,出去的路在哪里?那人指了指,绕。从这里绕,绕,绕到那一边,那人说绕到墙的那一边去。绕来绕去,他突地见到了那个残疾车的女人,车和她都在哭。女人的鼻吸一口嘴吐一口,眼泪抹一把。我口袋里的钱全给出去,还不够。他被抓住了,只好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女人接了,数时,他溜了。

老郑一看自己手机上的钟点才知道,已经过了九点一刻,难怪洪老师在电话里这么地咄咄逼人。我告诉你,耽误了时间可得赔双倍定金的。他一听这话,就立即想起了已经拿了人家一千块定金的老板的话,对洪老师的印象像一下子从八百米的山崖上摔下来一样。反正,不管他是不是有口无心,都冲着洪老师做出了愤怒而强烈的反应!但在这之后,他立刻就后悔了,眼角挤出了点湿,狠狠地撞了一下身边的断墙,他为自己被困在这胡同里绕感到无比的伤心和焦虑。勇气和自信都在被迎面而来的凉风一点一点地折磨。画呀,儿子呀,你在哪里呀?!

昏黄的灯光下,这一片新村三面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看来,又是一场跟拆迁有关的家庭纠纷案在此开展。一个黑脸的家伙蜷在铁门边的墙角,阴影下这一团糟透了。只见这家伙双臂抱头痛哭着。他出胡同的路上,见到了这一幕,不禁顿足默默听着。就在这几秒之中,那一团黑色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一看一惊,老乡一个。这个老乡不是傍晚跟他在一起凑热闹几句就离开的家伙吗。老乡见是他,一张哭脸,唉一声叹一声。不远处是一方搭台,台上的警察一男一女正在跟一对中年男女互打手势。手势交流出的语言,流动的速度快极了,看得让人眼花缭乱。看了想一下,老郑明白了,这是哑语。男的很激动也很愤怒,手指划出去几乎就划在女的脸上,女的在后退,男的手指挑起了女的脸上的泪水,在灯光另一面的这一边看得十分清楚。

他们?他问老乡,他们说什么?老乡说,问题是我一句也听不懂。然后他又说,一定,一定是看错人了。这么一句,让老郑这才定睛了下来。几分钟后,总算看清忆起,是那个早上把报纸和杂志让他收购走的女人。原来哟,这个女人是个哑巴。难怪,一句话他也听不懂。无声的哭泣。她的男人,五大三粗,火冒三丈,挥拳暴吼,如果能发出声音,一定十分可怕。女人的脸都吓黑了。老郑急忙躲过光转过身,让脸在阴影里。

把我看成了你。我一再说,他们不相信,就是不相信。这哑巴女人,认准了我,像被我强奸似的,抓住我不放。老乡想喊,被老郑捂住了嘴。老乡说,别当心,我喊,他们也听不到。老郑捣了一下老乡的头,说,这不,还有两个警察吗。他们听不见,你也没看见。未等老乡回答,他猫着腰,立马就跑。但老乡也是立马就喊。

出了胡同口,老郑没有看到四路公交车的终点站,难道又是一个错误的出口。后面似乎有急急而来的脚步声,他听见了。这一刻起,那幅中彩的画突然地在他的心里显得不重要了。抬头,一下子就撞见了那个女人和那辆残疾车。还开得动吗?女人抬头见是他,一脸的幸福,说,出了胡同,车子一点问题也没有。他说,那就带着我跑吧。女人大声地说,可以。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路上,老郑想起了小琴对自己的爱,他把爱的手伸过去,洪老师的手也伸了过去。他知道,小琴之所以这么下定决心地离开按摩店回到东北老家去,纯粹是因为在五月的假期里,她被老板带去招待那些“靠山”客户的缘故。按摩店的工作性质让店老板这么地策划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小琴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而且还得让“靠山”们玩得尽其所能,她感到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污辱。她说,看来,我不该离婚。小琴是一个人从山庄里跑回店里的。店老板和老板娘至今仍对她冷漠着。算了。离开。

残疾车把老郑送到了小琴身边。

他相信自己的心,已经被小琴的爱撞了个满怀,这不是戏剧性,也不是偶然,是相互碰撞。老郑跑到小琴店里时,小琴的姐妹们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其中一个女人点点头,一双杏眼会说话。她似乎才回过神来似的,急切切地说,小琴出事了。他一惊。她继续说,是被警察抓走了。老郑说,我早就叫她别干了,她偏不听。女人说,今晚是临时大检查。

老郑本想牵上小琴的手,然后,跟这女人一路向北,去开始新的生活。他是多么的渴望啊。他看见了一辆公交车迎面驶来,但小琴却麻烦了。但这也让他受到了感发和联想,老郑问,你哭什么?店老板没救她吗。女人说,小琴跟老板闹得很僵,她就要走的。所以,我们都回来了,就小琴扣着。老郑说,我也没钱保她啊。女人说,你有。画。

画,早没了。

但老郑还是决定跟小琴一齐离开。于是,老郑就跟洪老师和那位老板分别约了时间和地点,显然,洪老师和老板都是想不到他们三个人能够在这里的茶室见面。刚才老板接到老郑电话时,只说把画带到了,上楼谈。洪老师的电话里,老郑撒了一个谎,然后告诉洪老师,有一个更好的价格,两个价格的距离实在太远无交集。所以,他说才让你来。两个买主的见面的确都意想不到。握了手,落了座,老郑就开门见山,说了小琴的情况,等钱!洪老师和老板互相看了对方,在各自的眼里仿佛突然有了某种的默契和狡黠,但没有能够让老郑看出来。于是,洪老师说,我的价不变。

老板说,你要的话,我就不争了。

你也出个价嘛。老郑的眼里仍然发着兴奋的光。

一万。老板说。仿佛听错,老郑吃了一惊。

洪老师说,别这样,我们是朋友,何必呢。

对啊。老郑急切切地答。

这样的话,洪老师说,那我只好出九千。

八千。

七千。

价往低开,这的确让老郑觉得措手不及。他慢慢举起一只手指,似乎在举一把铁锤,整个人也像被这沉重拖着情绪走,整个身体都斜。叭,他的手臂突然往下一劈,价格就突然地在六千价位上停了下来!老郑知道,小琴的罚款在五千到一万之间。老郑此刻觉得特别地惊讶,世上竟然有这种事,买一件玩意儿,两个人争抢的是价往低处走,而不是相反。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呢。小琴眼下需要的是钱,老郑让两位顾客在自己的手机里把画看个够。

我这就去把画拿来!

拿到钱,老郑就跟小琴的朋友一起到了派出所。在所里,他一阵哭哭啼啼,讨价还价以后,终于为小琴交了罚金。小琴出现了,看到老郑,女人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一个警察看了他一眼,问,你走不走?他说,走,马上就走。说着三个人返身,走下门口的那几层台阶,老郑才猛一抬腿!

今晚,还真的是事比夜长,事情好像真的没完没了。猜猜?谁也猜不着的事发生了。那两个人,一男一女,双双聋哑,竟然这么迅速地逮到了自己!倒霉透了,老郑心里咿呀哎哟地乱叫,肚子也咕咕地响了起来,饿了。

聋哑夫妇在前,两个警察在后,中间还夹带着老郑的那个老乡。老郑骂叛徒,小琴骂汉奸。老郑又骂下流。这一骂,让对方一眼就认出了老郑。老郑本就不想躲避,只是一时还没有想过,若认出自己,自己该怎么办……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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