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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客老乔

2015-06-24贺绪林

延河 2015年6期
关键词:老乔瓜地小乔

贺绪林

与瓜客老乔相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年我十七岁。

那年月几乎每个生产队都种西瓜,这也是生产队唯一的经济作物,年终的分红全指望它。可是我们村没人会务瓜,只好请务瓜的把式。务瓜把式都是外省人,河南、山东人居多。老陕把外来者称为客, 外来的务瓜把式便是“瓜客”。

那年我们队种了二十亩西瓜,请了位山东瓜客,这便是老乔。老乔块头很大,面相和善,撇着半生不熟的秦腔,见人不笑不搭言。

老乔很快就跟村里人混熟了,他为人活络,很有人缘,村里人都喜欢和他说笑,叫他瓜客老乔。瓜客老乔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三岁娃娃叫他老乔他都答应。

转眼瓜成熟了,即将开园。委员哥兴奎派我去做瓜地会计,主要任务是管好瓜地的账务,同时兼负看守瓜园的职责。兴奎不光是我们生产队队长,而且是我们安家村生产大队的革命委员会委员,还在党。我曾经问过他生产队队长官大,还是革命委员会委员官大?他神秘地笑了一下,反问我:“你说呢?”我想了一下说:“毛主席最早被称为毛委员,一定是委员官大。”他笑着没吭气,算是默认了。我与他是平辈,所以我叫他“委员哥”。

瓜地会计这个岗位令我欣喜若狂。做瓜地会计可以从西瓜开园直到谢园不掏一分钱地白吃西瓜,而且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这是多么美的事呀!要知道每年为争这个岗位,给委员哥送礼的人挤堆堆哩。听说委员哥家的点心都用架子车拉哩,有人见过委员哥的媳妇秋后还在院子晒点心呢。我可没给委员哥送过一个点心渣渣,这个美差却落在了我的头上,你说我能不高兴么!

后来我才知道,今年“瓜地会计”这个岗位竞争比往年更激烈,最初委员哥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只是他摆不平两个竞岗者。这两个竞岗者都很有来头,一个是刘丁旺,他的舅舅是公社革委会的王副主任;另一个是会计顺成,他的姐夫是大队书记袁玉周。袁玉周是顶头上司,委员哥得罪不起;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虽然比大队革委会主任大一级,可县官不如现管,但委员哥不想得罪。再者,刘丁旺和顺成以前都做过瓜地会计,手脚不怎么干净,都有贪污瓜款的嫌疑,社员们对他俩很有意见,委员哥对他俩也不感冒,尽管委员哥吃过他俩不少点心,喝过他俩不少酒。委员哥是个精灵人,把皮球踢给了大家伙。他开了个社员会,让大家推选瓜地会计,顺便夸了我几句,说我初中毕业,有文化、脑瓜子灵、账口清,又勤谨、腿快、厚道、诚实。他的话一落音,就有人喊:“让梆子当瓜地会计!”忘了告诉大家,我的乳名叫梆子。众人一哇声喊:好!就这样,我得到了“瓜地会计”的岗位。

当天晚上我就夹着铺盖卷去瓜园上岗。队里帮老乔在瓜地搭了两个瓜庵子,一南一北,老乔住在北头大一点的庵子里,灶也安在那里。我在南头庵子,睡在里边,吃在家里。队里每晚轮流派两个社员看瓜。看瓜是个美差,可以不掏钱吃一个西瓜。

这天晚上轮到刘丁旺和顺成看瓜。老乔照例摘了一个西瓜给他俩吃。顺成吃完抹抹嘴,说是没吃够,要老乔再摘一个一饱口福。平日见人客客气气的老乔此时却沉着脸,说队里有规定,看瓜的只能吃一个瓜,谁都不能例外。老乔不肯摘瓜是有原因的,他跟队里签有合同,瓜园的收成按二八分成,队里分八成,他得二成。顺成要多吃西瓜等于从他腰包里掏钱,难怪他不再客气。顺成讨了个没趣,很不高兴,说:“球规定!你是太抠门了!”两人差点吵了起来。这时刘丁旺黑着脸训斥顺成:“瓜又不是饭,往饱吃哩!”刘丁旺年长顺成十多岁,按乡俗顺成把他叫叔哩,顺成黑着脸去了南头的庵子。

我看得出刘丁旺对老乔很不满意,嫌老乔没让他们美美咥一饱。可他城府很深,与顺成不一般,肚里再不高兴也不说出来。老乔也看出了端倪,赔着笑脸说:“你甭笑话我小气,每天晚上看瓜的都这么要着吃,我要开了这个口,就把我吃日塌咧。为个人不容易咯,这些天我把队里的人都得罪完咧。”

刘丁旺一怔,随即说:“知道知道,你也难,凡事是得有个规矩,不把规矩立硬,就弄不成个事。你对着哩。”

往后的日子,我跟老乔相处得很融洽。可是不久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老乔有一把手枪,藏在一个木箱里!

老乔的行李并不多,一床铺盖,几件换洗衣服,一个不大的木箱,半新不旧,看模样有些年头了。瓜庵里支着一张床,床板是生产队给他提供的,那个半新不旧的木箱就放在床头,我每天都能看到,可我从没产生过打开它看看的念头。我并不傻,木箱是老乔的私有东西,不是生产队的公物。生产队的公物是一张两斗桌,放着我的账本、算盘和笔。

发现木箱的秘密完全出于偶然。

那天上午下了场雷阵雨。雷阵雨来得很猛,突起的狂风把瓜庵前的苫棚刮倒了。雷雨过后,老乔和我重新栽木杆搭苫棚,他在上我在下,他拧铁丝时跟我要钳子,可我怎么也找不着。他说:“你在箱子里找找,可能我放在箱子里了。”我就是在箱子里找钳子时看到了那把手枪。当时吓了我一大跳,有点不知所措,只是发呆地看着那把手枪。老乔等不及了,大声喊:“找着了么?我记得我昨儿个放进了箱子。”我打了个激灵,说:“找着了。”拿了钳子,急忙盖上了箱子。

一个下午我都魂不守舍,满脑子都是那把手枪的影子。我反反复复在想,老乔会不会是阶级敌人?一定是的!不然的话他咋藏着枪?要不要把这事报告给公安机关?

拔瓜地杂草时,我竟然把一棵瓜蔓连根拔掉了。老乔惊叫起来:“你弄啥哩!”我这才警觉到了,看着拔掉的瓜蔓发怔。老乔脸上不是颜色了,训斥道:“你是弄啥哩?一个下午都迷迷怔怔,得是把魂丢了!”

这是我做瓜地会计以来的第一次失误,也是受到老乔的第一次训斥。我瞥了他一眼,他瞪着眼看我,面目很是狰狞。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垂下了目光,慌忙走开了。我感觉到他就是个“阶级敌人”。我想,明日儿找个机会去公安机关告发他!

农谚说:白雨(雷阵雨)连三场。这话还真应验。傍晚时分又电闪雷鸣地下起了瓢泼大雨。看瓜的来不了了,南头的瓜庵也进了水,老乔要我跟他睡在一起。我忽然有个不祥的念头,他会不会趁我熟睡之际把我杀害了?脊梁杆禁不住沁出了冷汗。我迟疑着不肯睡,可不跟他睡在一起又去哪里睡呢?

老乔再三催促我快点睡,他已经躺倒在床板上了。我磨蹭着,肚里寻思,他要是想暗害我早就下手了,不会等到今晚,再说了,我可从没得罪过他呀。这么一想,我有点放心了,倒头去睡,却尽可能地离他远一些,悄悄把切瓜刀拿到了手边。我得提高警惕,以防万一。

毕竟心里有个难解的疙瘩,我怎么也无法入睡,不住地“烙油饼”。他问我:“你咋了?”

我说:“不咋。”

他说:“那咋不住翻身哩?”

我没吭声,强忍着,不再翻身。

少顷,他又问:“你人不谄活(舒服)?”

我说:“谄活着哩。”

他说:“我咋看你今日儿有点不对劲。”

我一惊,反问道:“我咋不对劲了?”

他说:“一下午你好像都在躲着我。”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肚里说:“这个老家伙,眼睛真毒!”嘴上却说:“我躲你干啥?你瞎想哩。”

他不吭声了。我当然也不吭声了,可在肚里猜测他在想啥?莫非他对我有了怀疑?我可不敢睡着,说啥也要防着他!

忽然,他笑了起来,吓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觉得他的笑声有点怪异,很像猫头鹰叫。

“你笑啥哩?”我惊问。

他敛住笑,说:“我笑你哩。”

我又是一惊:“笑我?我有啥好笑的。”

他说:“你是不是在我的箱子里看到啥了?”

我的头皮一炸,头发都竖起来了,心想,瞎了!这个家伙果然是只老狐狸,我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他忽地坐起身。我也赶紧坐起了身,下意识握住了放在身边的切瓜刀的刀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按亮手电筒,跪着身子去揭床头的木箱子。我紧紧地攥着瓜刀的刀把。

他取出手枪,笑着问我:“你是不是看到了它?”

我没有吭声,握刀的手心直冒冷汗,心里想:只要他把枪口对着我,我就砍他!

他没有把枪口对我,只是摆弄着,随后笑了一声,说道:“你是不是把它当成了真枪?这是假的,木头做的。”他把枪递到了我的眼皮底下。

原来是只假枪!虚惊了一场。我松开了切瓜刀,暗暗地长吁了一口气。

老乔点亮马灯,在马灯下摆弄着那只木头枪,目光里透出少有的温柔。我要过枪仔细地看,枪做得十分精致,铁管子枪筒,枪身刷了漆,乌亮乌亮的,枪把上还缀着红缨穗,不仅添了漂亮,而且显得威风。可毕竟是假的,拿在手中轻飘飘的。我后悔下午没有拿在手里掂量掂量,不然的话也不会提心吊胆到现在。

“你做的?”我问。

老乔点头,不无得意地问我:“手艺不错吧?”

小时候我也爱玩枪,缠着父亲给我做一支,父亲嘴里答应着做,可一天到晚忙得放屁都加班放,哪里有时间。后来我用木头削了一支枪,跟老乔这支枪比,那只能算是木头疙瘩。

我说:“不错,真不错。我还当成了真的哩。”随后问道:“你给谁做的?孙子吧?”

他说:“给儿子做的。”

按他的年龄应该是给孙子做的,怎么是儿子?我抬眼疑惑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说:“唉!这把枪都做了二十多年了,可我到现在都没找着儿子。”

我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这其中一定有故事,便缠着他讲给我听听。他说:“这事憋在我肚里快三十年了,难受啊……”

我说:“一个屁憋在肚里都难受,何况这么大的事憋了快三十年,咋能不难受?别再憋了,跟我说说吧。”

他说:“说说就说说……”

那是抗战年月的事,我所在的部队驻扎在河南洛阳。我当时在团部的警卫连当班长。一天,师部后勤处的王绍文处长来找我们吴团长喝酒。他俩是老乡,也是同学,还是拜把兄弟,私交很深。那天我正好在团部执勤。我年轻时人长得精神,身材魁梧,军装一穿,武装带一扎,冲锋枪一挎,十分的威武。我原来在迫击炮连,吴团长看中了我,把我调到了警卫连。

那天王处长喝了不少酒,但没有醉。临走时他笑着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后勤处。我笑着说愿意。当时我以为王处长跟我开玩笑,根本就没当一回事。没想到两天后他亲自开着吉普车来接我。人家是后勤处长,中校军衔,咱只是个小班长,哪能不服从命令?再说了,吴团长也让我跟王处长去。

就这样,我到了后勤处。

王绍文三十来岁,白净脸,瘦高个,有文化,待下属很随和,就是身体不大好。他很器重我,提拔我当了后勤处守备排的排长。当时后勤处只有一个排的兵力。

王处长的太太跟我同姓,是个女学生,江苏人,名字叫玉翠,长得很俊俏,说一口南方官话,很好听。王处长的同僚都称呼她“小乔”。你知道吗,三国时吴国孙权的都督周瑜的夫人叫小乔,有倾国倾城之色。周瑜的夫人咱没见过,王处长的夫人咱可是经常见,怎么给你形容呢,我也拽不出个词来,反正漂亮得一塌糊涂,谁见了都想多看一眼。

我们都是土包子,说话高声大嗓门,侉声侉气的,都爱听小乔说话。咱是个小排长,不敢叫她“小乔”,当面我称呼她“王太太”。她不让我叫她“王太太”,说叫她“王太太”是跟她见外,她也不爱听。她说,咱俩是同姓,你就叫我姐吧。其实她比我还小一岁。我说你是处长的太太,我不敢那么叫。她笑着说,你不用怕,你听处长的,处长听我的,我让你这么叫你就这么叫。说着就笑,笑得咯咯的,像风吹银铃。

我嘴里答应了,可还是把她当做官太太待。她可当真把我当弟弟待,做了啥好吃的,就让王处长招呼我去吃喝。后来,我见她真心待我,才敢跟她姐弟相称。

我们相处得很好,越来越近乎,到后来我似乎觉着小乔就是我的亲姐姐。

我们部队在前线,随时都可能跟鬼子开火。每一仗下来都会牺牲许多兄弟。我在后勤处,面对面跟鬼子干仗的机会并不多,但天天都能听到战友阵亡的消息。

一天半夜,鬼子的一支小部队偷袭我们军火库,王处长带着我们守备排拼命死守,等待援军。最终,援军及时赶到,消灭了偷袭的鬼子。可我们伤亡惨重,一个排只剩下了十来个人,王处长也负了重伤,送到了师部医院,小乔也陪他去了。

两个月后王处长才出了院,我见到他时吃了一惊。他整个人瘦了一圈,高挑的身子成了高粱秆。小乔陪在他身边,虽然脸上挂着笑,可我看得出那笑里隐藏着苦涩。

那年七月的一天晚上,王处长约我去他家喝酒。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们俩,还有小乔,坐在院子,围着一张小桌,小乔端来她做的几个小菜和一瓶酒。月亮不圆,但很亮。我们没有点灯,就在月光下吃喝。我举着酒杯说:“处座,我敬你!”他笑着摆摆手说:“别这么称呼,叫我哥。我这次大难不死,也多亏你。”那次战斗他负伤后,是我把他背进了炮楼。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说:“这话我爱听。”说着就笑。小乔也笑,笑得一脸灿烂。

三杯酒下肚,我仗着酒兴说:“你们咋不生个娃娃呢。”他俩的脸上顿时没了笑。我一愣,心里说自己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知道他们为这事没少找过大夫。

欢乐的气氛让我这句话闹得有点沉闷。王处长究竟是个有胸怀的人,少顷,他呵呵一笑说:“是该生个娃娃了。不说传宗接代,将来也好有个养老送终的人。”说完看着小乔又笑。小乔脸上慢慢挂上了笑纹。

那一晚我们都喝过了头,临别时王处长跟我说:“我明儿去成都出差,你姐怕寂寞,你有空就过来陪陪你姐。”我满口答应了。

第二天王处长就走了。

一天下午我没事,就去了小乔家。小乔见我来十分高兴,炒了几个拿手菜,又取出一瓶竹叶青。我们俩边吃边喝边谝闲传,不觉就天黑了。我喝得多了,觉着头有点晕,我怕再喝会在小乔面前出丑,起身告辞。小乔拦住我,说:“你有事?”我说没事。她说:“那就别急着走,再陪姐喝两杯。”我就又喝了两杯,喝罢要走,又被她拦住了。她说:“兄弟,天黑了,你就别走了。”这话把我吓了一跳,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她也喝过了头,酒上了脸,俊俏的脸蛋红扑扑的,天气热,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袖红绸衫子,胳膊好像刚从清水里捞出来的嫩藕,领口开得很大,露出的地方白得跟雪一样;一对奶子把红绸衫子撑得老高,似乎要扑出来;一双乌黑的眸子闪着勾人魂魄的亮光,痴痴地看着我。我突然觉得口很渴,浑身发热,嘴里说:“不不……”却挪不动腿。

小乔说:“兄弟,我头晕,你扶我到屋里去躺会。”

我上前刚扶住她,她肉乎乎的身子就贴在我身上。我把她扶到床上,她不但没松手,反而两只手都勾住了我脖子,把我拉倒在她身上,我浑身的血忽地一下就涌上了头顶。我那时二十啷当岁,血气方刚,哪里经得起她这般撩拨,再说我本来就偷偷喜欢着她,没有多想,当下就脱光衣服上了她的身……

老乔说到这里不吭声了,目光迷离,似乎在回味当时的情景。

许久,我按捺不住了,催促道:“后来呢?”

他这才接着往下说……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精溜溜地睡在小乔的软床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慌忙穿上衣服。这时小乔从厨房过来,笑着说:“起来了,吃饭吧。”

我哪里还敢吃早饭,支吾一声,拔腿就走。

回到营房我十分害怕。这种事部队以前发生过,当事人都是长官的亲信和随从人员,事发后不是被长官枪毙就是打残了。我越想越害怕,吃饭不香睡觉不甜,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担心厄运落在我头上。

两天后,小乔来找我让我到她家去一趟。我不敢去,可又不能不去。最终我还是去了。小乔还跟上次一样好吃好喝地招待我,吃喝完了,又要和我上床干那事。我无法拒绝,也抵挡不住诱惑,她说弄啥我就弄啥,任凭她指使。

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月,王处长出差回来了。说老实话,我第一眼看到王处长就吓出一身冷汗,我跟他打招呼,虽说笑着脸可我的腿在打哆嗦。人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这话真对,我做了亏心事,肚里就提着心吊着胆。

一天两天过去了,没有啥事;一月两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啥事,我偶尔也去他家几次,王处长待我还像以前那样亲热,小乔不用说,还把我当兄弟待,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挽着疙瘩,暗暗提防着,那段日子还真不好过哇。

一天,王处长把我叫去说:“明凯,你是个灵性人,你姐跟我说过好几回,要我再提拔提拔你。我也有这个心,可你也知道后勤处只有一个排的兵力,也没有其他空位子,不好提拔呀。昨儿我见到了吴团长,跟他说了说,让你回去。他们那里好提拔,他答应我了,让你回去先干警卫排长,过上一年半载,找机会调你到团部当副官。你觉得咋样?”

那时我在王处长身边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巴不得离开他,听他这么说,大喜过望,赶紧点头答应。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后勤处,小乔赶来为我送行,临别时她给我说:“兄弟,有空就捎封信来。”

我答应了一声,拔腿就走,头都没敢回。我怕王处长看出我和她的暧昧关系来。

回到原来的部队,吴团长果然让我当了警卫排长,过了大半年,又提拔我为团部的副官,军衔是上尉。

抗战胜利后,我所在的部队开往山东打内战。不久,淮海战役开始了,我所在的部队也开上去参战。此前的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国民党军队都吃了败仗,淮海战役还未开战,一块阴云就笼罩着战区。士兵们都意识到这次战役肯定也打不赢,大家伙私下都悄悄议论,说国民党的气数已尽,难以挽回。部队士气低落,军心动摇,天天都有开小差的。

一天晚上,吴团长突然把我叫去,灰着脸跟我说:“乔副官,王处长死了。”

我大吃一惊,忙问:“咋地死了?”

吴团长说:“前些日子后勤处的军火库被共军偷袭了,你是知道的,他只有一个排的兵力,根本不是共军偷袭部队的对手,交战时他阵亡了,枪子把身体打成了马蜂窝。”

我当时就哭了。王处长是个好人,待我不薄,可我却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抗战八年,他没死在小鬼子的枪下,这会儿却被自己的同胞打死了。想一想就让人心寒,让人心灰意冷。

好半晌,我抹去泪水问吴团长:“王太太呢?她没事吧?”那会儿我最担心的是小乔。

吴团长说:“小乔好着哩。我找你来就是跟你说这事。你以前跟小乔那码事王处长和我都清楚。”

我吓了一跳,瓷在了那里,惶恐地看着吴团长,脊梁杆上渗出了冷汗。吴团长咧了一下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别紧张,你听我说。王处长跟我的关系你是清楚的,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他跟小乔结婚好几年,却没有孩子,找大夫看过,是他的问题,药吃了无数,就是不能解决问题。后来他又负了伤,伤了腰子,医生说不能生育了。

为这事他心里闷得慌,常来找我喝酒解闷。我见他一天到晚为这事揪心,就帮他出了个‘借种的主意。起初他不乐意,时间长了他也就想通了,愿意了。再后来,就相中了你……你跟小乔的事是他们两口心甘情愿的。小乔生了个儿子,现在都两岁多了。”

听了吴团长的话,我脑子发木,呆呆地看着他,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或者是给我讲别人的故事。好半天,我醒过神来,从心底冒出一股气来,我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闹了半天人家早有预谋,把我当作工具用了。我真是个冤大头!

吴团长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别为这事上气。你也知道我和王处长的关系。他曾跟我说过,假如有一天他阵亡了,让我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你。现在王处长不在了,小乔母子成了孤儿寡母,日子肯定过得恓惶。眼下就要开战了,这仗我们肯定打不赢,我是主官,也是军人,走不了,也不想走。你走吧,去找小乔,她回了绍文的老家。如果小乔愿意,你就跟小乔成家吧,你是孩子的亲爹,你要把他抚养成人,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好跟绍文有个交代。”

我听得出,吴团长是推心置腹地跟我说这话。我忍不住哭了。吴团长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兄弟,别流泪。小乔母子我就替绍文托付给你了。”

吴团长给我了张特别通行证,又把王处长家的地址告诉了我,叮嘱说:“今晚你就走,现在军情紧急,当心情况有变。”

我抹去泪水,给吴团长敬了个礼。那天晚上,我换上便衣悄悄地溜出了军营,回到了老家。我想给家里人交代一下,再去找小乔。没想到的是我的老家已是解放区了,我一回到家就受到了地方政府的审查。那时候我很老实,如实说了我的身份。我想着自己已经解甲归田了,以前的事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再说了,我以前只是打鬼子,没有给共产党的军队开过枪,老实交代了就会得到宽大处理。谁知如实一说更坏了,地方政府的人说我是反动军官,把我看管起来,天天审查我要我交代问题,出门一步都要审查批准。那时的情形跟现在造反派管制牛鬼蛇神的情况差不多。

我待在家不能出门,就动手做了这把手枪。我想着总会有一天政府会宽大我,那时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小乔母子俩,这把手枪就是我给儿子的见面礼。

一直到五三年,政策宽松点了,才允许我外出。等我找到王处长的老家,哪里还有小乔母子的影子?王家没有至亲的人了,村里一些知情的人告诉我,绍文媳妇是回来过,还带着一个男孩,那时绍文的父母都下世了,她就住在王家的老宅子。后来解放了,绍文在国民党的部队干过,还是个不小的官,她自然就成了反动军官家属,谁都敢欺负她。她被整得实在待不下去,就带着孩子走了。去了哪里,没有谁知道。我悔得肠子都青了,当初我为啥非要回那趟家,要直接去河北就一定能找得到他们母子。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就是后悔死也不顶啥用。

我决定去江苏小乔的娘家找。几经周折,我找到了小乔的娘家,可遭遇几乎跟河北一样,不同的是知情人告诉我,小乔带着孩子有可能改嫁了。得知这个消息我一下子懵了,这是极有可能的事,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可我不肯相信,不管小乔有没有嫁人,我都要找到她,见见我的儿子。

我便四处寻找,带的盘缠花光了,我就给人干活,挣上点钱就又去找。五八年成立了人民公社,一切归了公,没地方干活了,我只好回了老家。我那时三十多岁了,过了结婚的年龄,家里的亲朋好友撮合一个寡妇和我过日子,可我心里一直装着小乔娘俩,根本没那个心思。后来我学了小烙匠手艺,挑着小烙匠担子四处漂泊流浪,我希望着能寻找到小乔娘俩……

老乔说到这里语音发涩,抽起来烟。

我默默地看着他,在肚里回味着他的故事。结局呢?我很想知道结局。还得问他。

“你找着他们娘俩了吗?”我问。

老乔摇头,摆弄着那把木头手枪,少顷,叹息一声:“唉,不知他们娘俩落脚在哪儿了。”

我无语了。

许久,老乔忽然问我:“你没算算瓜园的收入咋样?”

我说:“昨儿我算了一下,不错得很,有两千多元,估计瓜谢园时会到两千五。按三七分成,你能拿到七百多元的红利哩。”

老乔脸上绽开了笑容。我问他:“分了红利你干啥去?”

他说:“我再去江苏一趟,说啥我也要找着小乔娘俩。”

我说:“你儿子都快三十岁了,肯定都娶了媳妇,他们要是不认你这个爹呢?”

他说:“这个我早就想到了,我不管那么多。寻找他们娘俩是我的事,认不认我这个爹是他们的事。”

又说:“不了却这个心愿我死不瞑目啊。”

雨不知啥时候停了,月亮从乌云中探出头来,刚透出一点亮光又被乌云吞没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夏虫偶尔唧唧几声,越发显得子夜的幽静。

忽然,耳畔响起了轻轻的歌声:

三更里梦见的好睡(了)梦

不见的阿妹(哈)见了

猛者(嘛)惊醒是不见个你

清眼泪泡塌个炕了

大雨(嘛)倒给了整三(耶)天

毛毛雨毛给了两天

哭下的眼泪(哈)担子(啦)担

尕驴上驮给了九天

……

是老乔在唱花儿。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似蜜蜂嗡嗡,但我听得出充满着悲情和思念。一曲终了,他揉了揉鼻子,苦笑说:“憋了几十年,今晚到你娃娃跟前露丑了。”

我刚想说点啥。他又说:“今晚谝过头了,睡吧。”翻身去睡。

我虽然眼皮发黏,却无法入睡,默默地咀嚼着老乔的故事。

忽然,老乔坐起了身,吓了我一跳,惊问:“咋了?”

他说:“有动静!”

我侧耳聆听,雨已停,风刮得却紧,在地边的树梢上呼叫。

半晌,我说:“刮风哩。这会儿鬼都不会来偷瓜。”

他说:“刚才是有啥响动声,这会儿却听不见了。”

我说:“你听岔了耳朵。睡吧睡吧。”

他不再说啥,躺倒身子就睡。不知过了多久,他发出了鼾声,说几句听不清的呓语,还嘿嘿笑几声。看模样,他是做了个好梦。

其实,刚才老乔没有听岔耳朵。是有人在瓜庵外偷听。老乔被抓后我才确信无疑。

一周后,瓜谢园了。

那天全队的男女社员都来拔瓜蔓,娃娃们都来凑热闹。瓜蔓上遗存着二拨和三拨瓜,大的如小盆如老碗,小的也就拳头大。队里将把这些瓜按人头分给各家各户。没等委员哥下令,娃娃们嘴里喊着“谢园咧!谢园咧!”跑进瓜地就动手摘西瓜。委员哥黑着脸大声呵斥,可娃娃们此时并不怕他,都知道谢园不是开园,而且今年的收成十分的好,队长的黑脸是装出来的。果然,委员哥绷不住了,哈哈笑道:“让你们这伙猴崽子疯一回吧。”

有了队长这句话,一个光葫芦就故意打了个趔趄,怀里抱的西瓜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黑籽红瓤,一伙娃娃扑上去就抢,大快朵颐。大人们在一旁看着笑着。委员哥笑骂道:“猴崽子,当心跑肚拉稀。”

此时的瓜地比过年还热闹。

我不能去凑热闹,坐在瓜庵里算着账。老乔却像个局外人(其实他就是局外人),坐在瓜庵前抽着烟,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一脸的笑意。

委员哥走过来笑道:“品麻(舒服)得很么。”

老乔也笑道:“吃锅烟。”把他的旱烟锅嘴子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委员哥。他没有客气,接过来就吃。他吐了口烟,问:“几时走?”

老乔看了我一眼,说:“拿了钱就想走。”

委员哥说:“急啥哩,歇上几天再走嘛。”

老乔想说啥,嘴张了一下,却欲言又止。委员哥问我:“账算出来了么?”

我说:“快了,下午老乔就能拿到钱。”

正说着话,地头忽然起了一阵喧闹。我抬头一看,一辆吉普车开了过来,在地头停了下来。老乔伸长脖子朝那边看着,脸上不见了笑纹。委员哥说:“谁咋张狂得很,把车开到地里来了?”

这时就见大队革委会主任袁玉周从车上下来,随后又下来了两个壮实小伙,搭眼看,不是凡人。袁玉周大声叫着委员哥的名字,委员哥赶紧过去。听不清袁玉周在问委员哥啥,就见委员哥指了一下瓜庵。几个人便朝瓜庵走来。

袁玉周一伙来到瓜庵,委员哥一指老乔,对那两个陌生的年轻人说:“这就是瓜客老乔。”

其中一个高个年轻人面无表情地问老乔:“你是乔明凯?”

老乔站起身,点着头,一脸的困惑。

高个年轻人又问:“你老家在哪里?”

老乔说:“甘肃天水野鸡红公社乔家底村。”

高个年轻人扭脸对同伙点了一下头,他的同伙比他的身胚小一号,脸上的笑纹却比他多很多。矮个年轻人冲着老乔龇牙笑了笑,老乔也还他一个笑脸,问道:“你们找我?”

矮个年轻人只是笑,没吭声。高个年轻人说:“我们找你问个事。”

老乔把目光转向高个年轻人。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矮个年轻人突然掏出一副手铐,铐在了老乔的手上,速度之快用“迅雷不及掩耳”这个词形容都不为过。

瓜庵前的人都惊呆了,瓷在那里。老乔挣扎着,嘴里喊道:“你们弄啥哩弄啥哩?凭啥铐我?!”

委员哥最先醒过神来,上前一步,质问道:“你们是干啥的?咋能随便铐人?”

高个年轻人说:“我们是公安干警。你是干啥的?”

委员哥说:“我是队长,你们铐人咋不跟我打声招呼?”看来两个公安适才并没跟委员哥说明要抓老乔。他很是不高兴。

高个公安说:“我们已经给你们大队革委会主任打过招呼了。”

袁玉周这时开了腔:“兴奎,他们是甘肃天水的公安,有介绍信,公社的赵书记给我也打了电话。你让开,别妨碍人家的公务。”

委员哥说:“不管咋地,也得给我说明白么。”

袁玉周有点不高兴了:“这种事得保密,给你说了泄密了咋办?”

高个公安说:“现在我可以给你说明白,乔明凯是国民党的反动军官,也是个特务。”

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老乔,只见老乔的脸色灰青。他口张了一下想说啥,最终却啥也没说,只是用眼睛狠狠地瞪我。我忽然明白过来,他以为是我告发了他,禁不住打了个尿战。

两个公安把老乔押上了吉普车。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追了过去,这时吉普车已开动了。我大声喊:“老乔,你的分红钱给谁?”

回答我的是一股吉普车绝尘的黄烟……

后来,我打听过,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委员哥派了三个人去瓜园看瓜,那三个人分别是我本家三哥、顺成和刘丁旺,可他们谁也没来,但老乔分明听见瓜庵外有脚步声。至今我不知道是谁告的密。

还要说的是,老乔那笔钱一直存在生产队的账上。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村子,不久生产队也解散了,不知那笔钱如何处理了,我没有问过,只是听说老乔再也没有来过我们村子。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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