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藠头

2015-06-19田耳

小说界 2015年3期
关键词:狼狗史家小姨

田耳

本名田永,湖南凤凰人,1976年生。1999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发表小说两百万字。现为广西大学驻校作家。

那天我开小货去朗山办业务,刚出城,母亲打来电话要我折返,去旁听小姨家的官司。“多一个人多一分胆气,不能让史家的人比我家这边多!”母亲声音总是有些铿锵,她是几十年的党员,腔调里都有党性。我将手机移离唇边,噗哧一声,再移近,提醒她,这又不是打群架,要仗着人多。

你来不来?

我已经出城,到了大黄土镇。

补你油钱!

那免了,我只是说,有没有这个必要?

当然有必要!母亲骂骂咧咧,说小姨家房子的事,追根溯源,还是和你有关。她又说,那天你要是不去西门坡,不扯那把藠头,就不会有这些破事。我说,要这么说,你就要怪丁小宋,要是他不得肾病,我就不用去捉癞蛤蟆,也不会扯了那把藠头。母亲愤怒地说,你是不是要怪我把你弟弟生了下来?

我外交辞令般说,按你的逻辑,未尝不可。

看看,看看!母亲把头转向我看不见的地方,跟弟弟说,你哥哥有点歇斯底里了……你还笑,就你一个人占尽好事。

我弟弟确实占尽好事,他即将成婚。他在电话那头,一定偷着笑,只是我看不见而已。老婆赏心悦目,本来是小姨介绍给我的,弟弟当天去当陪客,结果他俩背着我搞上了。弟弟基本算是帅哥,要不是长了五分腿上下半截等齐,我都忍不住夸他玉树临风。而我只能对着镜子感叹,泯然众人矣。在这件事上,小姨也认为弟弟做得不对,长幼有序,先来后到,这些都是应该遵守的传统美德。但母亲劝小姨说,肉烂了也是在锅里,你想想,小唐本来就搞不定芬芬,要是小宋再不出手,芬芬一块上好的骨头,还不定便宜了哪家的狗哩。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小姨顺着这话一想,就把头一点。我母亲很有说服力,小姨天生容易相信别人,她俩简直可谓黄金搭档。

母亲还在骂骂咧咧,说我没良心,真不知道是谁下的种。她意思是,我父亲对她言听计从,从不在她面前唱反调。母亲还在唠叨,我持守孝道的底线是不挂断电话,有时候我把手机随手一搁,她说上半小时,自然就消停了。母亲所说的理由越来越不能打动我,但想到小姨,想到小姨永远无助的眼神,我就知道应该为她做点什么。我左转打死方向盘,小货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掉转车头。

那时我确实认不得藠头。藠头这东西栽在地头,老远看去像葱,叶子一丛一丛,油绿惹眼,其实叶不能吃,只能吃膨胀的茎——也就是藠头。

那年我弟弟得了肾炎,住到人民医院打吊瓶,但母亲又去中医那里开了一些怪方,里面用到癞蛤蟆的皮,而且还要现剥入药,药店卖的干蟾衣药效不够。那时我已读过鲁迅先生对中医的评价,认为他们有意无意是在行骗,说是治病,搞一味怪药让你找不着,治不好全赖你自己。我母亲却信,因为她亲眼看见一个同事被中西医结合疗法搞好了晚期癌症,不但癌症治愈,多少年的脱肛也被弄回了原位。

母亲说,哪来这么多废话,为你弟弟,赶紧去找。

只能我去。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只会冲我瞎吼吼,她自己不敢捉癞蛤蟆,更不用说生剥癞蛤蟆皮。

四月,草长莺飞,我把佴城四围的山坡几乎翻了个遍,寻到一些癞蛤蟆,但数量不多,而且个小。这也不能怪我,月份不够,癞蛤蟆纵是丑,也需要时间发育得更丑。癞蛤蟆难捉,野菜遍地都是,我顺手也采几把,回去现炒了吃。我采鱼腥草、鸭舌菜和野荠,一般不打野葱的主意,但在某处地头,见那片野葱长得实在惹眼,忍不住过去伸手搂一把。搂出野葱带出巨大的葱头,粉红的颜色,大的有如拇指头。我吓一跳,知道这绝非野葱,赶紧扔掉,但为时已晚。一个穿黑衣戴斗笠的妇女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将我捉住。也许,她已经盯着我老半天了。被捉的一刹那,我甚至怀疑她是从越南溜过来的,弹弦一拉,专干与人同归于尽的勾当。学校里,刚有战斗英雄作过报告,说越南女人黑衣斗笠,个个不要命,没想转眼就碰上了。我觉得我真惨。那时候也不知道越南在哪里,报告一听,觉得是离家很近的地方,过了河没多远。

你为什么偷我的藠头?她说的是中国话。

我不知道,还以为是野葱。

她冷笑,偷藠头的都这么说。她已经走到我跟前,扛着一柄耨锄,长得丑,让我想到《聊斋》。那段时间黑白电视里热播这片子,长得好和长得丑的女人都会让我想到《聊斋》。这简直比碰到越南人还凶险,《聊斋》里的女人喜欢喝血。我浑身的血大概也就两酱油瓶,只够她解半天渴。

黑衣妇女问我袋里装着什么,要看。我捂住,因为癞蛤蟆还没剥皮,一跑散就不好捉了。女人还是扯开我的布袋,看清了里面的东西,嫌恶地说,你是蛊婆的崽子吧?你也会放蛊?我看出她眼里的一丝畏惧,遂点了点头。她仍然不放我走,坚定地说,就算你会放蛊,要中蛊我已经躲不脱了,把你妈叫来再说。

我想吓她,我妈来了你会死得很惨哟!但我的教养使我没这么说。我告诉她,我妈没电话,你可以打到烟厂档案科找俞桂英。黑衣妇女揪着我在一家南杂店找到一部电话,拨了我报出的那个号码。她又变回一个越南人,嘴皮僵硬,表意艰难地和我小姨通话。

我小姨终于听明白,说这就过来。

我母亲三姊妹,她本人居二,上有大姨下有小姨。母亲比较强势,要是这黑衣妇女将我母亲找来,我都看得见结果:她首先抽我两耳光,再赔笑问黑衣妇女如何发落。依照程序,黑衣妇女反倒会解劝,说算了算了,一把藠头值不得两个耳光。这一来,她从发难的变成劝解的,嘴巴便硬不起来了。母亲擅使苦肉计,往往有效。小姨俞桂英断然不会打我,来了之后赔着笑脸和对方好说歹说,不会骂我一句。以前,她还告诉我说,在外面惹了事情,你找我,不要找你妈。有一次开家长会,我也是叫小姨滥竽充数,代替我母亲,没想到她就当自己是我母亲。会上,班主任点名点到她,问她是我什么人。她说妈。班主任戳穿她说,上次开会,丁小唐的妈不是你哟。小姨就讪笑着说,我是丁小唐的小姨,经常把他当成自己崽咧。

小姨脑子有点不拐弯。母亲说的,小姨是个早产儿,七个月急着下地,脑袋不比一般人好用。所以心眼好,特别容易相信别人,也能吃亏让人。周围的人都喜欢和小姨打交道。在母亲看来,心眼坏,逢事占便宜是需要一定智商的,小姨这样的人,即便想损人利己,她先天的条件也不允许。

在母亲嘴里,还有一些小姨闹下的故事,足以说明这一点。小姨十七岁去烟厂当卷烟工,有工人追求她,她还是听家人的话,知道自己年龄小,不敢答应。要不然,几乎不晓得怎么拒绝别人。有一天逢她晚班,我母亲掐着点去接她。烟厂在县城西郊,进城要穿过很大一片菜地,母亲总是不放心,去接小姨。那天母亲一路走,没碰见小姨,就问工友是不是看见。工友说,刚才路边黄麻地有鸟叫,你家妹子蹲下来听,拉她都不肯走,听入迷了。母亲情知不妙,赶紧往前走。月光下,传来鸟叫的路段,已经没了小姨的身影。母亲循着声音钻进黄麻地,见小姨正失了魂一样往前走,嘴里也发出鸟叫声回应着对方。母亲抢前几步,在小姨肩头掐了一把,她这才醒过来。

我母亲说,晚上哪来的鸟叫呢?晚上只有哭雀(猫头鹰)会叫。

小姨说,呃,是哦。

是哪个狗杂种等着害你哩。

呃,是哦!

母亲朝着黄麻地深处骂一通脏话,又放一通狠话。鸟不再叫了。

事后小姨解释,那晚听见有鸟叫,忽然觉得是在叫自己;多听上几声,她就觉得格外熟悉,甚至觉得自己也是只鸟。但我母亲认为,无论小姨怎么解释,也掩饰不了她脑子不够用。她本来就是一个迷迷怔怔的人,成年了也需要看护,否则,分分钟都会落入别人的算计。她被骗上一百次,也会第一百零一次地相信别人。但我还是更喜欢小姨,甚至想过长大以后要娶小姨这样的女人,而非我母亲那一款。试想,若是娶了小姨一样的女人,她绝不打骂我,而我也能代替我母亲,及时帮她窥破身边种种骗局,岂不是相得益彰?从小我对小姨言听计从,譬如,那时候我极怕理发,母亲催我去理,我死的心都有,百般耍赖就是不去。但小姨一劝,我就乖乖地去,母亲也只能干瞪眼。她永远搞不懂,在大人世界里处处上当的小姨,如何对小孩有着非同一般的魔力。这世界,总是需要一物降一物。

那次我扯了黑衣妇女一把藠头,要是母亲赶到会是怎样?而我只看到小姨的方式——只用了十分钟,黑衣妇女就和她搞得像是老熟人一样,并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黑衣妇女叫谭贵香,是城郊的菜农,她一贯认为县城的人趾高气扬,小姨的出现迅速改变了她的成见。那天,谭贵香扯着小姨不放,要留她在家里吃晚饭。她拽了几把藠头,说擂成糜炒酸泡椒,比什么都好吃。

小姨从小对我母亲言听计从,只那一年,她拒绝不了那个不说话只知道微笑、成天尾随她的男人。我母亲认为他俩并不适合在一起,理由有甲乙丙丁诸条,嫌不够可继续开列。很少有我母亲这样天生头头是道的人,小姨一边听一边狂点头,后面还是和那男人结婚了。婚后住进小姨父家,婆媳关系仍是永恒的矛盾,小姨打算搬走,沉默的小姨父用沉默暗作许可。

事情又回到我扯藠头撞上谭贵香的那天,小姨出现扭转了局面,谭贵香留她吃饭,于是我也被拽到她家里。她杀了一只旱鸭炖黄豆。她有一个男人姓史,两个年岁和我差不多的儿子。她和她男人频繁地给小姨和我夹菜,说着“大水冲了龙王庙”之类的话。而我小姨与人自来熟,这天得到盛情款待,还喝了两碗甜酒,当然就无话不说了,说到自己的家事,说到婆婆,委屈得想哭。倒不是对婆婆表达不满,而是她老觉得自己辞不达意,越说越是憋着难受。谭贵香听了之后,就跟小姨说,你想搬出来自己住,不如买块地皮自己建房。她男人老史就说,我家后面有两块菜地,你看得上,随便挑一块。

史家后面有半亩地,可以划成两块私人屋基。后面是一道斜坡,将史家和后面的菜地半包围了。前面是水塘。小姨带姨父去看环境,他说,你拿主意。小姨父也是一眼看上了。他家祖宅窄小,还有几个兄弟虎视眈眈。此后不久,他两口子买了三分地,紧挨着史家盖起两层小楼。过了约摸一年,又一户姓滕的人家买了最里面那两分地盖楼。从史家堂门口过去,形成了短短一条“三家巷”。

母亲带我和弟弟去小姨家串门,总要经过史家的堂门口。他家没有院子,老史成天坐在自家堂门口,不断抽烟,不停喝茶,从不见他干事,满脸堆笑地和经过的每个人打招呼。

暗地里,母亲感叹,你买这地方真对路了,不花一分钱,前面有个看门人。

小姨说,不好这么说。

母亲便偷笑,不说,心里面明白。

史家、何家(小姨父姓何)、滕家在这“三家巷”里平安相处了十几年,直到有天早上,小姨醒来打开院门,发现前面多了一堵墙,是史家雇人连夜砌起来的。前一天,小姨见史家拖来两车水泥砖,还问他家是要做什么。谭贵香笑着说,要把房子检修一下。换是别人,都会多问一句,检修房子哪用得着这么多砖?只有小姨没问。

那天早上,小姨看见眼前多了一堵墙,脑袋肯定是有些发懵。她隔着墙冲那边喊,谭姐!老史!没人回答。小姨继续懵上一阵,想不清所以然,只好一个电话拨给我母亲。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是小姨的主心骨。母亲一听情况,就冲电话里说,猪脑壳,人家已经骑你头上拉屎拉尿,还有什么搞不明白?你别急,也不要哭,我马上过去。

母亲去后,和谭贵香谈了整整一下午,事情没法解决。谭贵香说她家门前本来就没路,是自家院子,一直没砌围墙而已。母亲告诫她,这条路存在了十多年,是历史路径,也是后面两家人的唯一通道。谭贵香说,我没文化哦,听不懂你嘴里一把一把怪词。

那我就讲点你听得懂的。母亲说,拍寡妇门,挖绝户坟,堵活人道,都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哟。

谭贵香自豪地说,我没文化,不怕天打雷劈。

看样子,只好打官司了。

我没文化,不懂法律,不晓得法院的门往哪边开。

会有人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母亲从史家院子里走出来,跟小姨说,什么废话也不多说了,把你家男人叫回来,打官司是正经事。

……能不能再商量一下?毕竟屋前屋后住着,关系搞僵了不好。

不打官司也行!母亲说,你去哪里弄一箱炸药,学学人家董存瑞,把这堵墙炸开。

人家董存瑞好像不是炸墙,是炸了一座桥……

墙!

打官司这事本该小姨父做,他难辞其咎、当仁不让、舍我其谁。但他赖在外面打工不肯回来,还跟小姨说这是小事,不要大动干戈,而是要化干戈为玉帛。是发短信劝的,玉帛写成了玉钵。我恰好看到,指出有错别字。小姨发信息说没文化还装有文化,是玉帛。小姨父回,我知道的,怕你不知道,故这么写。

叫小姨父回家担当一回,始终不应,小姨只好哭了,她像祥林嫂一样跟每个人说,我的天,我怎么找到这么个男人?以前他一天到晚地看武侠小说,我还以为他有点血性。

我母亲叫小姨不要到马路上喊冤了,一点用都没有。母亲铿锵地说,律师你也不用去找,法院开了庭,我帮你讲。

你讲得过律师?

事实明摆着的。他们史家丧尽天良,要是法官敢判他们家赢,天打雷劈!母亲脸上时不时会浮现出革命烈士般的神情,让身边的人都感受到力量,小姨于是破涕为笑。

法院案件很多,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小姨家的案子拖了又拖,后面找熟人调了调,调到林业庭审案,这才往前赶了赶时间,也算是插队。

开庭前的一天,母亲就跟我和弟弟下发通知,要我们第二天都去旁听,一个都不能少,捧个人场。我一说有事,母亲就勃然大怒,说亏了你小姨一直对你那么好,关键时刻要你去凑个人场,你都推三阻四。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当年要不是你韭麦不分,野葱藠头一把抓……我赶紧说,好啦好啦,我去我去!

为这次开庭,母亲作了充足的准备,还写下冗长的发言稿。在她一生中,像这样挺身而出高调露脸的机会并不多,要是我们当儿子的不去现场观瞻,她会觉着像是锦衣夜游,甚至落下个终身遗憾。

开庭那天,一切似乎都按我母亲的预想,有条不紊地进行。我想先斩后奏,终是被母亲拉回旁听,关键时候得鼓掌吆喝。林业庭自然设在林业局,那儿离我家很近,每次打酱油都要经过林业局大门。佴城如此之小,法官老侯两边都认识,开庭之前亲切地和我们以及他们打招呼,你来啦;你也来啦!林业庭说白了就是一间较为宽敞的办公室,法官也不坐审判席,就坐办公桌。整个场面,像是居委会的调解。

被告方只有谭贵香和她的小儿子,老史和大儿子均未露面。整个事情,据说前后都是谭贵香的主意,老史知道修墙堵路不是好事。围墙一堵,后面两家人只能侧着身子,从一尺宽的排水沟钻出去,再从后山橘子林里找路钻出来。这种事情虽不说伤天害理,但周围邻居都在背后指指戳戳,搞得老史不好意思出门。

我和弟弟均按时到场,弟媳芬芬快开庭时才到,手里捧一大捧奶油爆米花。她这样的年纪,还未能将看电影和听庭审截然地区分开来。谭贵香看上去很老,屋内别的人都神情自如,互相打着招呼,就她一个人满面秋霜,神情忧戚。她请了一个律师,事先我听母亲说,她打听到那律师叫田弘正。一听这名字,就是干律师的料,一生下来他父亲就打算让他弘扬正气。

稍后这律师走进来,我定睛一看,不是狼狗嘛。我的小学同学杨大志,绰号狼狗,现在当了律师,非但改了名,而且改了姓。见是他,我就知道母亲白准备这么多天了,拿枪上山不遇鸟。这对于她也不见得是好事,她一直比较强势,头一次替人打官司要是赢得太顺当,说不定会心生独孤求败之感慨。狼狗一直是班上成绩最差的,回答问题永远表述不清,他敢当律师,且不论水平高低,首先就体现了一种知难而进的大无畏精神。

狼狗子!我叫他。

他扭头一看,说,丁狗子,你也来了……是你家的事情?

不是,是亲戚家的。我勉励他说,你好好发挥!

那天林业局正在装空调,一个安装工吊着保险带,突然就从窗外冒出头来。他见屋里面熟人有好几个,逐一打招呼。地方小了,往往形成这样的气候,大家都爱打招呼。谁不爱打招呼,谁就不好意思上街转悠。老侯本来要宣布开庭,被安装工一搅耽误了几分钟。安装工还认得老侯,和他也打招呼,还问他今天打什么官司。老侯只好走过去,要那小子先去别的房间安装,并把窗帘拉上,同时高叫,空气不流通啦,别抽烟啦。

乍一开场,我母亲就给了狼狗一个下马威。我母亲替小姨出头,滕家的人也叫母亲代理这案子,不另请律师。滕家的人与我母亲交谈之后,对她是充分地信任,表示打赢之后定有酬谢。我母亲板起脸来,说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扯到钱,你们就去找别人!

狼狗进入状态很快,一宣布开庭他就提出抗议,质疑我母亲俞秀芳是否具有律师资格,提请法官审核。老侯还没搭腔,我母亲便站起来,朗声说,《民事诉讼法》第五十八条第二款规定:律师、当事人的近亲属,有关的社会团体或者所在单位推荐的人,经人民法院许可的其他公民,都可以被委托为诉讼代理人。我母亲语速很快,像是朝对面放了一通机关枪。狼狗就有点懵,他事先可能打听到这边代理人不是律师,想先声夺人,没想却是搬石头砸脚。我母亲毕竟不是律师,背几条法律条文一字不差,也不能说明她非常懂法。这一条显然是她攒着心眼背下来的,备用,被狼狗问了个正着。

狼狗被她一通炮火打哑了,母亲却得势不饶人,继续开火,说你这个问题都没搞清楚,简直就是法盲!

狼狗又是抗议,抗议我母亲使用侮辱性语言对他进行攻击。

我一听,既然这样,以后也不好再叫他狼狗了。

……俞秀芳当代理人,是没问题的。老侯操着和事佬的腔调说,但你也不能说人家是法盲,人家毕竟是执业律师,法律比你懂得多。原告代理人要注意用词。

母亲响亮地回答,接受批评,多谢指导!她显然对自己这一段的表现还算满意,扭了扭胳膊,仿佛是拳手场间休息,等着有人上去揉捏几把。

庭审继续。母亲的陈述长达十几页稿纸,条理清晰,用词恰切。我还必须指出,稿纸上的字迹都工整,横平竖直,一色恭楷写就。而狼狗不打底稿,在我母亲说话结束之后,磕磕巴巴说了五分钟,以作回应。其中的四分钟,他挥舞着一块三角板,想用勾股定理说明,史家围墙围住的地盘,虽然超出地产证的红线图范围,却是史家地基的自然延伸部分,而非切断历史路径。为了进一步说明问题,他又用了一分钟引用“大陆架”的概念,想说明主体不能离开延伸部分独自存在。

他发现大家越听越懵,额头就沁出汗来,还想进一步补充,但他一次长磕巴的间隙,老侯宣布法庭陈述结束,进入法庭辩论时间。

我母亲前期工作做得扎实,她引用了一份调查材料,谭贵香某月某日与邻居李某交谈时,透露了她修筑围墙的目的所在:她两个儿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她家只一套房子,哥俩已经频现扯皮的征兆。她就想用围墙将后面两家堵死在巷子里,让他们住着不便,卖也卖不出去。最后,随便哪家憋不住,将房子三不值两地卖给自己,谭贵香这把算盘就拨响了。

念完这份调查材料,我母亲盯着对面谭贵香,要她回答有没有这么说过。谭贵香没吭声。

……有没有?有就是有嘛。

田弘正先生又是抗议,针对我母亲使用引导性提问。这时候,谭贵香自己憋不住,竟然呵呵呵偷笑起来。

老侯宣布被告方抗议无效,又压低声音(其实谁都听得到)跟狼狗说,都是几个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要老是抗议好不好?有什么鸟意思嘛。老侯将声音恢复正常值,要谭贵香回答,有没有跟李某说过这些话。要是不回答,就传李某出庭作证。

那个狗日的老李!谭贵香恨恨地说,我没有文化,说是说不过你们。你们有文化的人,合了伙欺负我。

她无助地啜泣起来,满腹委屈。

这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史家的围墙砌到了地产证红线之外,分明是非法侵占国土。法官判决被告方马上拆除围墙,恢复原有通道。谭贵香听着判决,有点魂不守舍。

我以为这桩事情就这么了结了,事实明摆着,又有判决书。谭贵香没有上诉,她仿佛现在才知道打输了官司要付一笔诉讼费用。

她是没上诉,但也没有拆墙。法院派人去执行的时候,她找了几个七八十高龄、行将就木的亲戚拦在围墙前面,或者一屁股坐在围墙之上。执行的人和对方协商无果,不敢贸然动手拆墙。这事情让小姨有点摸不着头脑,她问我母亲说,执法啦,你不是说法比天大吗?怎么对付不下几个老头老太太?

嗤!母亲说,拆墙又不是他们家的事,他们执行公务是交差,没必要闹出人命自己担。

那怎么办?

母亲劝小姨别慌,说自己先去打探一下情况。当母亲说完这话,我仿佛看见她手搭凉棚往前面打探,然后拽着一条棒子一个斤斗翻得无影无踪了。

情况一摸,法院内部晓事的人说,赢下官司容易,执行起来难呵。要是上面有人,督促法院执行情况,事情可能好办一点。母亲翻找自己的关系网络,发现人大王主任曾是当年下放到一个乡相邻村寨的知青,就打算走走这层关系。别的关系,确实更靠不上啦。小姨却是想不通,赢了官司,怎么还要送礼?什么世道?母亲已经不愿和小姨多费唇舌,只说你送是不送?你不送,我也不管你家的事了。

人大王主任顾念旧情,听到这事也颇感气愤,一脸的正义翻涌。他说,这么明白的案子都执行不了,还是什么世道什么社会?要不要为民做主?老百姓还能到哪里申冤?他保证一定管到底,而且绝不收礼。他指着母亲和小姨带来的东西,说东西拿回去,要不然这事我就不管了。

在王主任督促下,法院制订了新的执行方案,七月二日向史家发动突然袭击,让谭贵香来不及招拢那帮老头老太太。

小姨掐着手指等着那天到来。终于等到了,那天她爬到自家阁楼上观察史家院子里的动静。整整一天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史家院子一直像世外桃源那样安逸。小姨心里焦急,嘴里一定还轻轻地叨念有声,我的突然袭击呢?我的那些突击队员呢?

晚上,母亲将电话打给王主任,对方已经停机。次日母亲将最新摸到的情况告诉小姨:王主任六月底的一天,被纪委双规了,正在调查他的经济问题。

这么好的一个官,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王青天,怎么可能有经济问题?肯定是哪个狗官诬陷忠良。

古装剧看多了吧?多看看科教频道,少看电视剧,你就讲不出这么多傻话。母亲说,少替别人操心,想想你自家的事吧。

那我该怎么办?

……没办法了。足智多谋的母亲,终于也说出丧气话来。她又说,只有和她家耗下去,房子即使不住,空在那里,烂在那里,也不能卖给谭贵香。官司打赢了,我们却输了,唯一还能占上风的地方,就是让她奸计成不了。你家房子住不住人都空着,要是觉得可惜,就在里面养几头猪,反正死活不卖给史家。让谭贵香天天看着猪拱,她更心疼。

等了两年,史家的围墙一直没拆,小姨也不去想这事。那房子不住人,空下来,当然也不养猪。就这样摆着,院里长了衰草。弟弟结了婚,和芬芬时而亲热时而吵架,我看得烦躁,有一阵就问小姨要了钥匙住进那空房间。那时候我也在处对象,成不成没关系,反正滚床单比结婚轻易得多。几番脑热,想省开房的钱把妹子往那空房子里带,头皮毕竟发麻,总感觉谭贵香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这个院落,就像当年等着抓我偷藠头。

后来母亲下岗,小姨下岗,她俩一起卖泡菜。

以前,母亲从未想过自己会做小买卖,下岗是一个因素,还有就是佴城兴起了旅游,我家门前那条老巷子游客骤然地多起来。支起个摊卖各种泡菜,也有不错的收益。母亲卖的泡菜有萝卜黄瓜辣椒刀豆,当然也少不了藠头。游客们走累了,吃一碗泡菜接着走,两条腿都有劲。在我们佴城人看来,酸味可以提神发力,三天不吃酸走路软脚杆。

小姨在单位闲置的办公室混几年,后来购了一套商品房。我那几年干业务顺手,在佴城的“高尚社区”买了房,以备结婚。要是一直住小姨那个空院子,天天看着荒败的模样,想着对面史家女人怨毒的目光,说不定哪天突发灵感,想再写一部《聊斋》。

傻人有傻福!我母亲一直这么总结小姨经历的事情。那个院子搁置几年,竟然碰上升值,而且一翻几倍的价。按市政规划,西环路正好从那院子后面的坡地经过,只要将后墙打通开门,就成了临街的铺面。

小姨父一声不吭将院子卖了出去,八十几万,拿去投到亲戚家的钒矿厂,半年后所有钒矿厂都被勒令关停,投下的钱赔了个精光。小姨父更不好意思回来,继续在外面打工度日。

母亲开店卖泡菜,叫小姨过来一起做,有钱分着用。有一次,王主任从我家门前走过,当然逃不过母亲和小姨的法眼,她俩和他打招呼,还请他进来坐坐,吃点泡菜再走。王主任尴尬地说,不吃了,进去蹲两年,我心里一直都很酸,用不着再吃酸。

他其实坐了三年半牢,“进去蹲两年”是谦虚的说法,出来以后,工作也丢了,不再是人大主任。但我母亲和小姨还是一口一个“主任”地叫他。

小姨说,王主任,不吃泡菜,就留下来吃饭吧。

不吃了不吃了……那事情没能帮上忙,我心里一直都过意不去。

没事没事,你已经帮了,要不是你自己……小姨说到这里,母亲只好在她背上狠掐一把,让她住嘴。王主任走远了,母亲跟小姨说,你真贤惠,人家哪里蛋疼,你就往哪里下卤药啊?你不会说话,能不能少讲两句?

下次一定注意!小姨作出保证,但以后再也不见王主任走这条巷子。

有天我母亲出门买菜,小姨一直没见过来,我就和小琴守着泡菜摊子。小琴是我女朋友,有点傻,和我一块儿守泡菜摊子,脸上总是挂着要大干一场的表情,在门口向游客们频繁招徕生意。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有福气,因为我从小琴身上看到一些小姨的影子。

母亲回来时,表情凝重。问她怎么了,她说别的菜都买到了,但今天真有点邪门,偌大一个菜场,竟然只有一个人在卖藠头。你猜是谁?

谭贵香!

我毫不犹豫,心里想,这还用说吗?母亲皱起的眉头已经挤出了这个名字。母亲点点头说,谭贵香种藠头毕竟种了几十年,她家的藠头又大又白咧,真想全部买下来。刚才我看见藠头长得好,就不看人,走过去说全买,没想到她说不卖给我。我这才看清楚,斗笠底下是谭贵香那颗脑袋。

过一会儿小姨来了,进门就说,今天菜场上只有一个女人卖藠头,又大又白,我说全部都要了,她却要我滚。你们猜,是谁在卖藠头?

我和母亲异口同声说出那个名字,小姨这下子明白了,说你们已经到菜场买过菜了是吧?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和她家打官司了,执行又执行不下来,还搞得今天买不到一颗藠头。

母亲说,没出息!

我说,这只是件小事,哪用得着看谭贵香的脸色?她挑来藠头反正是要卖,又不是搞巡回展览。

小琴很快将谭贵香的藠头买了回来,有满满一背篓。小姨就跷起拇指夸我足智多谋。剪藠头时,小姨似乎触景生情,又说,听说她两个儿子结了婚住在一起,闹得不可开交。早知道这样,把房子便宜点卖给她家也好。要是卖得便宜,我家那个没用的东西,就可以在矿山上少赔一点。

住嘴!我母亲说,那年我费心巴力帮你打官司,是不是多管闲事?

小姨吐吐舌头,干着手中的活计,再也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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