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原告与被告的故事

2015-06-18曹殿生

北极光 2015年2期
关键词:老父亲二哥陈述

曹殿生

二十世纪末初冬的前进乡。

这天,尽管离开庭的时间还早,但人们都早早地挤满了设在乡政府的临时法庭。原因不仅是县里的巡回法庭第一次来到这乡风淳朴、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的边塞小村,更主要是亘古以来第一次听说父亲告儿子不尽赡养义务的事。

九点整,随着法官的宣布,原告和被告依次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原告,一个古稀老人,身体还好,只是目无表情,眼神呆滞,另一个微发福,满面红光,眼神里透出精明;被告三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架双拐、一条腿的中年男人,身高体直,穿着一件干净的老式军装,双眼露出刚毅的目光,而他身后则跟着一个矮小瘦黄的女人,身穿一件在十年前都不时尚的深绿色旧衣服,但很平整、很合体,走路有些吃力,一眼就能看出腿有毛病,眼神中透出某种无奈,最后跟着一个小男孩,搀扶着瘦黄女人,十多岁的样子,红扑扑的小脸蛋显然是冻的,穿着一件看上去再穿两年也不会小的校服,有神的大眼睛里透出了诚实。

啪,随着法官手起锤落,原告开始了陈述。由于双方都没请律师,由当事人自行陈述:

我叫耿求富,身边这位老人是我父亲,我排行老二,由于父亲语言不顺、思维不畅,由我来代表父亲做法庭陈述……

这期间,那位老人的表情和眼神没有任何反应,而拄拐男人也是面无表情,但眼神里有些黯然。

下面,由被告方做陈述,法官的话音刚落,拄拐男人迅速站起身,挺直胸膛,向法官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不用,不用,你坐下说,法官连忙摆手示意他。

法官,我有个请求。

你说,法官有些不解。

我的陈述可能要长一些,请不要打断我的陈述,好吗?

望着那期待的眼神,法官有些不忍,思考片刻,用眼神与陪审员交流了一下,点头同意了他的请求。

我叫耿求义,是原告的三儿子,我的陈述是这样的:

1978年我高中毕业,当时我的学习成绩还是很好的。记得很清楚,七月二十日那天,是全国统考的日子。由于头一天晚上看书太晚,第二天起来晚了,连饭都没吃,就往县里赶,等赶到考场,第一科考试都快结束了,所以尽管在下面的几科考试中我发挥得挺好,但还是因为少考一科,最后以相差二十八分之距与大学失之交臂。当时正赶上县里号召有志青年光荣参军,投身报国,我怀着一腔报国的热血,走了二十多里路到县武装部报了名。

家访那天,接兵部队首长和武装部领导到了我家,我父母还蒙在鼓里,不知所云,在接兵部队首长的开导和我的要求下,父母也很开通,同意了。

南去的列车把我和一群新战友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新兵连,队列科目几乎没有训练,主要都是训练山地单兵战术、各种轻武器的使用和简单的战地救护和自救。这期间,越南不断滋扰我边境地区,严重影响我边民的生产、生活。入伍七十七天后,中央下达准备对越自卫反击战,我和我的战友纷纷写请战书,要求上了前线杀敌报国。随着中央的一声号令,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1978年2月17日,我和我的战友们,随着第一批部队上了前线,在作战的第十二天我的一条腿被炸飞了。

最后一句话,耿求义说得很轻,似乎鼻子里有些酸,停了一下,他又继续说,就这样,我回到了国内一家部队医院养病。我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我的心情逐渐好了起来,每天都进行体能训练,有时还找病友打打扑克、下下象棋,半年后,我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和健康人一样,就是少了一条腿。

出院那天,我特意央求医生,不要告诉部队来接,我自己回部队。那时候,我们部队已经从前线撤回国内。

回到连队,见到战友那个亲近劲,就别提了。当回到班里,看到我的行李板板正正地还放在我原来睡觉的位置,我控制不住落泪了,我抱着从前线返回来的战友,无法说出话来,因为我们班还有三个战友永远不能和我们拥抱了。

说到这里,耿求义咬紧下嘴唇,眼睛有些湿润了。

当我来到连部时,连长简直就呆住了,是没想到,也是没想过,只是一个劲儿地让我喝水,喝水。

过去一些熟悉的战友都来看我,那时的心情就像回到了新兵连。

就在我返回连队的第三天。确切地说应该是第三天晚饭后,连长把我叫到了连部,向我宣布了团里让我复员的决定。

回到家里的头一个月,我消沉到了极点,整整一个月没出门,天天躺在炕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过了一个月,在父母、朋友的开导下,我逐渐平静下来。家里很穷,大哥在省城上班,几年也回不来一趟,二哥是个包工头,也是过年才能回家呆几天。大哥、二哥都已结婚,而且很忙,来看父母的次数也不多。

我现在是个残疾人了,农村地里的活儿也干不了,于是和父母商量,把家里空闲的仓房收拾一下,开个小卖店。小卖店的收入虽不高,但每个月也有几百元,还算勉强度日,那段时间过得很快。

一年后,母亲突发脑出血离我们而去,我用我全部的复员费和军残补贴,在乡亲邻里的帮助下,安葬了母亲。几天后,大哥、二哥陆续赶了回来,每人给了父亲两千元钱。那时候,四千元钱在农村也算不小的数目了。

母亲去世后,我就接过了伺候老父亲的责任。由于母亲的去世,老父亲心里受到很大打击,似乎一下子老了几岁,头上的白发也日渐多了起来,每天不思茶饭,总是一坐就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发呆。我怕老父亲憋出病来,就极力劝老父亲出去走走,和老邻居们玩玩牌、唠唠嗑,渐渐地老父亲的脸上有了笑容,走出了阴霾,有时候还在外面喝完酒回家给我讲一些村里新近发生的趣事。

就这样,我们爷俩快乐地生活了五年。这期间,老父亲也帮我张罗亲事,但人家知道我的条件和家里的状况后,连见面的机会都没给。

这一年,邻居为我介绍了一门亲事,老父亲看了也很满意,在我们交往中得知,这女孩儿和我同岁,在她姨家住,身体结实,但长相差点,个子矮点,农村活儿样样在行。咱一想自己的条件,也就接受了,交往半年后,我试着提出结婚的想法,她笑了。

女孩儿走后,当我把想法和老父亲说了以后,老父亲沉默了,只是一口一口地抽烟。在我再三追问的情况下,老父亲才吞吞吐吐地说出缘由,原来两个哥哥给的钱,都让他在这几年输光了。

第二天,我的嗓子就哑了,嘴上也起了泡,老父亲见我这样,也是非常懊悔。过了几天,女孩儿来了,知道我的情况后,安慰我说:彩礼有就给,没有就不给,她姨很开通,只要我们俩能过好,就行。

说到这里,耿求义深情地看了身边那个矮小女人一眼。

女孩儿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动力,我向在县里工作的同学和战友借来三千元钱,好在不用买房子,收拾一下,也算热热闹闹地把媳妇娶进了门。

一年后的春天,我们的儿子来到了人间,说着,他用手摸了一下身边小男孩的头。

儿子来到人间,我做父亲了,沉浸在幸福和喜悦中。由于那段时间,天天伺候媳妇和孩子,忽略了老父亲的感受,陪老父亲说话唠嗑的时间少了,给老父亲按摩就更少了。这期间,老父亲每天出门很晚才回家,往往也都是酩酊大醉,我多次劝老父亲少喝酒,他嘴上答应,可是过后该喝还喝。

就在我儿子出生第二十三天的那天下午,几个邻家小孩跑进小卖店告诉我,老父亲躺在村头河面的冰上睡着了。那几天,我腿的缝合处渗血,走路特别疼,于是我赶紧回屋告诉媳妇穿戴好,找邻居帮忙把老父亲搀回来。

说到这里,耿求义哽咽了,眼眶里含满了泪水。

我家离河边不远,但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没回来,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在我准备出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回来了。

老父亲在我媳妇和几个小孩的搀拥下回到了家。安顿好老父亲以后,我才发现媳妇的身上全湿了。

说到这里,这个刚强的汉子,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珠终于滚出了眼窝。停了一会儿他说:后来我才知道,她到了河边,由于着急救父亲抄近道,走到了薄冰处,春天的冰是立茬的,负担不起一个人,她掉到了冰冷的水里。当天晚上,媳妇就央求我:他爸,你帮我捏捏腿吧,我的腿咋没知觉了呢?就这样,我媳妇的腿落下了残疾。夏天还好点,到了冬天根本不敢出门。

这些话,耿求义是流着眼泪说完的。

媳妇不能动了,孩子还小,我连照顾小卖店的时间都很少了,老父亲见我这样辛苦,提出到我二哥家去住。二哥是包工头,家里条件比较好,房子也大,自然不差老父亲一个人了。

从此以后,无论刮风下雨,每月一号,我都把小卖店平时攒起来的票面比较新的钱,给老父亲点出二十元,拎上几瓶小卖店里卖的酒或罐头、水果一同送到二哥家给老父亲。一晃十年过去了。二哥家离我家不算远,不到三里地,平常人走路十多分钟也就到了,可是我每次单程就得半个多小时。去年年前的一号,正赶上下大雪,我怕一个人走有闪失,特意带上了儿子,路上我嘱咐孩子:你也十多岁了,爸爸腿不好,以后你就替我来看你爷爷吧。

到了二哥家,家人都不在。我把带给老父亲的钱和几斤特意挑了又挑的苹果交给保姆,让她转交给我老父亲。保姆低声对我说,以后你就别带水果了,人家喂狗,狗都不吃。

回家的路上,我感到委屈,在家里孩子想吃一个苹果,我都挑那些有点烂的、蔫吧的、卖不出去的,我们大人从来舍不得吃一个。路上摔了好几跤,心真的有些痛,雪花落在脸上,顺着眼泪流成了溜。

自从这次以后,我确实没去看过老父亲,后来听说二哥把老父亲接到他县里的家,过的挺好,我也就放心了。今天我带来五百元钱,孝敬老父亲,法庭怎么判,我都接受。

说完这些,耿求义好像如释重负一般。

而此时的法庭上已有人抽泣了,更多的人都是眼含泪花。

审判长眼里也泛出了泪花,他用力地吸了两下鼻子,宣布休庭,一小时后继续开庭,进行法庭调节。

随着法官的第二次手起锤落,坐在原告席上一直没有说话的耿老爷子,这时说了一句不细听根本听不到的话:我只是想帮帮老三啊!

猜你喜欢

老父亲二哥陈述
虚假陈述重大性
李渊:我只是个孤独的老父亲
巴山背二哥
老父亲的优势
二哥走了——深切悼念凌解放先生
巴山背二哥
陈述刘
二货二哥的二货事
老父亲
关于“福建当代艺术展”的陈述